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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地方士人的西学接受与世界想象

2023-06-05田雨露

美与时代·下 2023年2期

摘  要:晚清丁柔克笔记《柳弧》载《万国诗》组诗八十一首,描写海外国家的历史、地理、风俗、宗教等。与一般作者身涉异域根据亲闻亲见而作不同,《万国诗》是依赖于《职方外纪》《海国图志》《瀛寰志略》等西学著作的知识再生产。诗歌创作中的细节选择、异国形象制作,是作者本人好奇观念与所据前文本观念共同作用的结果。丁柔克采用同质化视角打量世界,异域世界呈现为与传统中国类似的前现代图景,寄托了他希望从异国自强的历史中汲取成功经验的经世意图。

关键词:柳弧;丁柔克;万国诗

竹枝词起源于中唐,以记述地方风土为主,成为地方风土诗的重要形式。到晚清,国门大开,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士人开始涉足异域,形成双向交流。海外竹枝词开始兴盛,蔚为大观,成为晚清记录中外交流的重要载体。晚清笔记丁柔克《柳弧》中“万国诗”一条收录以域外世界的社会历史、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为对象的诗歌八十一首,歌咏对象极为广泛。从内容看,这些组诗属于典型的海外竹枝词,但今人所编竹枝词总集如《海外竹枝词》《中华竹枝词·海外卷》皆未收录。专研海外竹枝词的尹德翔《晚清海外竹枝词考论》对二书有大量的增补,但仍未及这一组诗。晚清一般海外竹枝词的作者都有亲涉海外的经历,根据亲闻亲见进行创作,而丁柔克长期生活在湖北地方,并无海外经历。那么他据以写作的新学知识从何而来呢?这种创作方式与一般亲历海外的海外诗有什么差异呢?本文对相关问题试作解答。

一、丁柔克的西学知识及其接受渠道

《柳弧》是一部成书于晚清的笔记。作者丁柔克,号燮甫,祖籍直隶宛平,后寓居江苏泰州。

《柳弧》系作者“取生平见见闻闻、奇奇怪怪与夫一切一知半解拉杂笔之于书”[1]而成,内容驳杂。从内容上看,《柳弧》与清代一般笔记并无本质区别,但其中大量记载的晚清新学内容,又使本书呈现出新异色彩。这种特征当然与其成书环境和作者经历密切相关。作者丁柔克从二十多岁到光绪七年(1881)开始写作本书,其间都一直在湖北生活,且长期在汉阳为官。19世纪晚期的汉阳作为洋务派大本营,不仅建立了近代中国最早的工业基地,也是新学思想与文化的交流、传播中心之一。从《柳弧》一书的记载看,丁柔克亦受到时代地域文化氛围的浸染,对新学具有一定的兴趣。除了本文所要考论的“万国诗”条以外,“盘古”“天下之中”“异俗”“表”“海外奇谈”“洋学”“机器”等条都记载了晚清流行的新學知识。从这些条目来看,作者的西洋新学知识多得之耳闻或阅读,所以他对这些知识的认知都相当粗浅,并往往将新知置于传统的认识框架中进行理解,因此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扭曲和误解。如卷一“盘古”条将中国盘古创世神话与西方伊甸园、诺亚方舟神话拼合,将中国神话作为宇宙起源的根本模式,以涵盖西方文明起源,表现出浓郁的西人中源说倾向。显示出作者初步接受西学知识,努力融入、理解,却又限于固有认知而产生的矛盾与误解。

而书中“万国诗”条情况与此迥异,诗中充满了丰富的具体西学知识细节,西学知识水平远远超过书中其它条目。《万国诗》系由八十一首诗及诗注组成,所有诗歌都以世界各国地理、历史、人文、宗教、习俗为对象,涉及的范围十分广博。涉及如此广博的异域知识,虽然其中不乏有误解与附会,但大多具有丰富、准确的细节。丁柔克从未涉身海外,所以这一切仅得诸耳闻似乎不可能,那么作者如何获得必需的新学知识以支撑《万国诗》的写作呢?通过排比资料进行考证,可以确定《万国诗》的新学知识主要来源于晚清流行的《职方外纪》《瀛寰志略》《海国图志》等书,下面举例说明。

二、《万国诗》新学知识的溯源考察

《职方外纪》为艾儒略(Giulios Aleni)所著,其系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1609年来华,著有《职方外纪》《西方答问》等书,传见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第一卷。《职方外纪》编纂于明天启三年(1623),艾儒略编纂此书当然有介绍世界地理、传播新知的意图,但根本上却意在传教,希望读者通过阅读本书认识到世界的伟大,进而认识到创造世界的上帝之伟大。但是与其意图相反,明代人对此书的阅读和接受明显带有赏奇的眼光。如明儒叶向高谓之:“吾中国旷古之所未闻,心思意想之所不到,夸父不能逐,章亥不能步者,可谓坱圠之极观,人间世之至吊诡矣。”[2]13丁柔克的阅读视角延续了这一传统,《万国诗》大量吸收了其中的海外奇人奇事,以《铁岛诗》为例,诗曰:“几泓圣水绿沄沄,上有仙株罨夕曛。拟把彩囊铁岛去,朝朝枝上笼朝云。”作者自注云:“无泉水,岛生一树,日暮辄有云气抱之,酿成甘澍,下滴数池皆满,谓之圣迹水。”《职方外纪》卷三“福岛”条曰:“七岛中有一铁岛,绝无泉水,而生一种大树,每日没,即有云气抱之,酿成甘泉滴下,至明旦日出,方云散水歇。树下作数池,一夜辄满,人畜皆沾足焉。终古如此,名曰圣迹水。”[2]117可以看出自注中的信息全部出自《职方外纪》的此条,甚至字面皆大体沿用原书,写入诗歌时,将“大树”变成“仙株”,“日没”变成“夕曛”,“云气抱之”敷衍成“朝朝枝上笼朝云”都是诗歌语言的必要修饰。很明显,此诗的背景知识来源于《职方外纪》。

《瀛寰志略》为徐继畲编著。徐继畲,字健男,号松龛,山西五台人,道光六年(1826)进士,官至福建巡抚。《瀛寰志略》十卷,1848年刊行。徐继畲长期在东南为官,受鸦片战争失败的刺激,有感于清廷对西方极度缺乏了解,故编纂此书,是为介绍新知。此书的编纂参考了大量的中西方地理历史文献,态度极为严肃,因此出版之后得到了有识之士的高度评价。王韬曰:“近来谈海外掌故者,当以徐松龛中丞之《瀛寰志略》、魏默深司马之《海国图志》为嚆矢,后有作者,弗可及也。”[3]《瀛寰志略》在晚清极为流行,可以说塑造了国人对世界的基本认识,晚清使臣的海外游记中常常见到此书的身影,此书被视为了解域外的基本参考资料。此外,晚清还出现了《海国公余辑录》等诠解、修订之作,可见《瀛寰志略》对晚清知识界的影响之大。对于《万国诗》来说,《瀛寰志略》也是其最主要的新学知识来源,八十一首诗中取材于此书者多达五十一首。不仅如此,《万国诗》各诗以美洲、非洲、欧洲、亚洲编次,《瀛寰志略》以亚洲、欧洲、非洲、美洲的顺序编次,而二者各洲内部国家顺序却正好相应。考虑到《瀛寰志略》各州独立分卷的情况,可以推测《万国诗》的写作顺序与作者阅读《瀛寰志略》的顺序是密切相关的。

《海国图志》为魏源编著。魏源,字良图,号默生,乾隆五十九年生,湖南邵阳人。魏源属于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一批学者,他编纂本书的意图见于《原叙》:“是書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4]此书以林则徐《四洲志》为基础,征引近百种中西著作编纂而成,成为晚清新学的集大成之作。此书也是《万国诗》的重要新学知识来源,其中取材于《海国图志》者计十八首。需要说明的是《海国图志》征引广博,上文所述《职方外纪》《殊域周咨录》《瀛寰志略》都被大量征引。因此,《海国图志》与这些著作有许多相同之处。考虑到这个问题,本文考证各书为《万国诗》取资的情况时,所统计的都是不见于《海国图志》而仅见于原书的内容,此处统计的是仅见《海国图志》而与上三书不相重复的情况。

三、细节选择、观念皴染与文本生成

《万国诗》的新学知识来源已明,但提供知识背景的文献资料和诗歌文本之间尚有巨大的空间,有赖于作者的写作行为进行填补。上述各书对各国家和地区的介绍内容都十分广博,充满了琐碎的细节,而诗歌的体式和体量决定了文本信息的限度,这就需要作者具有别择之功。由作为知识背景的新学著作到诗歌文本的生成,可以看作是一个通过细节选择进行文本编织的过程。《万国诗》从内容和写法上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是专写一人、一事或一物,先描写后议论,通过细节表达训诫、感叹,近于传统咏物诗、咏史诗,如《华盛顿诗》《拿破仑诗》《任尼罗国诗》等;一是选择多种文本细节重新组合,进行某种程度的全景描绘,以白描为主,近于传统风土诗,如《阿里颜达多里诗》《法兰西(二)》《浡泥诗》等。两类诗都建立在大量的知识细节之上,各种细节平行并置,通过散点缀合完成对对象某种程度的整体描述。作者选择细节的方法对于诗歌文本的生成至关重要。

《万国诗》写作中选择细节的方法延续了竹枝词的传统做法,选择描写当地的独特意象,即人物、地貌、山川、物产等专有名词,因此多为新名词和音译词,因其与作者固有文化背景迥异,所以作者自注也多是对这类意象的解释。人名如华盛顿,作者自注曰:“开创亚墨利加之始祖,状魁梧绝伦。”物产如摆树,注曰:木名(《阿里颜达多里》);又如阴树,注曰:花如茉莉(《印弟亚》);再如牙兰,注曰:米也(《墨西哥》)。音译词如《噶罗巴诗》中的“息地”“芝兰”“甲必丹”,自注曰:“洋谓华人曰息地;芝兰:街;甲必丹:官名。”值得注意的是,选择独特细节时,意象名称之读音的平仄也是作者考量的因素之一。如《法兰西诗》第二首句云:“日伦东水总西流。”《瀛寰志略》卷七“佛郎西国”条介绍其境内河道谓:“曰塞纳、曰罗亚尔、曰日伦大,皆自东而西入大西洋海。”[5]自东向西的流向与中国的河流迥异,因此引起了作者的特别关注。原诗中“日伦”处第二字以诗歌格律需用一平声字,“塞纳”“亚尔”皆仄声,“罗”字虽平声,但是位于这个名词的首字,似乎无法剪裁,因此作者选择凝缩“日伦大”为“日伦”,正好符合格律形式的需要。

竹枝词的创作一般都以呈现一地的自然、人文特征,凸显其异质性为首务。《万国诗》选择独特意象也遵循这一传统做法,目的在表现当地的风貌,营造出强烈的异国氛围。但是与同类海外诗相比,《万国诗》突出地呈现出奇异的特征。一般涉身异域的海外诗之奇主要是源于主观上的惊奇,源于写作者面对异质社会与文化所表现的不适感,表现为两种生活方式的差异。而《万国诗》之奇主要体现在大量的奇人、奇物、奇观、奇俗,其奇往往表现为违背自然规律,因而充满了浓郁的神话色彩。《万国诗》的奇异色彩,是诗人与所据地理著作双重观念共同作用之下呈现的结果。

值得注意的是,《万国诗》中这些奇异对象,其知识基本都来自于《职方外纪》。艾儒略在写作此书时,根据明人好奇的阅读倾向,刻意选择“奇”作为主导思想。邹振环说:“在《职方外纪》的编译过程中,生活于中国士人特定文化圈中的艾儒略,找到了一条表现复杂的自然世界和人文世界的阐释方式,这就是采用传述‘异闻的编辑策略,突出西方的‘奇,以迎合中国士人猎奇的文化趣味。《职方外纪》特别强调介绍一些‘奇事‘奇人‘奇兽‘奇物和‘奇观,并着力使用‘奇字来刻画者多达21处。”[6]《四库全书总目》评价此书曰:“所述多奇异,不可究诘,似不免多所夸饰,然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录而存之,亦足以广异闻也。”[7]这代表了明清时期读者对此书的一般看法与接受取向。但是在晚清经世思潮背景下,读者对此书的认识与利用发生了转变,开始将其视为地理学著作,从中寻找准确的域外知识。晚清涉身异域的外交使节、士人甚至以此为现实的向导。中国本土学者编译的地理学著作,也多以此书作为资料来源,但是在具体利用上,则仅仅引述其客观知识,所载奇闻异事皆摒弃不录。

而《万国诗》对此书的兴趣与晚明人接近,对此书的利用完全着眼于其奇异特征,诗中所有带有奇幻色彩的对象都来自于此书。《利末亚福岛诗》写福岛无雨,以风为雨来滋润庄稼;《铁岛诗》写圣迹水;《地中海诗》写可以疗饥的神奇植物阿力满;《小人国诗》写北海滨小人国人长二尺许等,都源自《职方外纪》的记载。《万国诗》这种迥异于同类诗歌的奇异色彩,一方面来自于《职方外纪》提供的必要知识基础,另一方面来自于诗人自身的阅读癖好与倾向,是两重观念叠加皴染的结果。由此可以看出丁柔克的这种新学阅读、吸收与知识再生产中的文人性,是为满足趣味,而非求知乃至经世而读、而作。不同于晚清一般形式的知识再生产,《万国诗》趋向于海外竹枝词的一般写作风气与意图,这一点上既呈现出诗文之别,也呈现出意图之异。

此外,除了知识细节,晚清地理著作也对《万国诗》描写对象的选择、评价提供了示范。

如《万国诗》中所塑造的华盛顿形象曾引起学者的嘲笑,从表面看,将美国总统制阐释为上古禅让制的形式,确实是一种经典情境的套用与形象误读。但如果对其进行知识考察,就可以看出这一误读乃是沿袭了《瀛寰志略》。《华盛顿诗》曰:“传贤局定脱戎衣,百战将军撒手归。”作者对华盛顿其人的介绍说:“华盛顿,开创亚墨利加之始祖,状魁梧绝伦,世传贤。”西方民主观念初入中国时,时人常常将其与三代制度相比附,尤其把总统选举制与禅让制等同起来。“世传贤”即世世传位贤人,明显表现出禅让色彩,将选举制纳入了作为中国士人理想的三代制度叙事中。对华盛顿形象的塑造也具有浓郁的中国特色,“传贤局定”“撒手归”呼应了中国文化传统中范蠡归隐五湖、张良辞官归隐等典型的功成身退模式。拯民于水火之中,成功之后归隐江湖,这种既出世又入世的行为方式可以说是传统士人文化中一种普遍的理想。华盛顿作为“百战将军”,在“局定”之后撒手而归,传位贤人,既功高劳苦,又不恋栈权位,正表现了这种行为模式。这一形象当然与历史上的华盛顿形象相差甚远,反而是表现出十足的中国士人文化特色。

《瀛寰志略》卷九《北亚墨利加米利坚合众国》介绍了美国独立的历史及政治制度,对华盛顿推崇备至,作者特加按语曰:

华盛頓,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骏缦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

文中对华盛顿的推崇可谓无以复加,可以明显看出《华盛顿诗》对华盛顿事迹的选择、总体评价以及评价的类比对象,皆沿袭了《瀛寰志略》的思路。徐继畬对华盛顿的推崇有其现实原因,如华盛顿领导美国脱离英国而独立,就给了刚遭受英国重创的中国士大夫希望。而美国的政体在当时的阐释框架中又被类比于上古三代叙事的乌托邦模式,美国的成功经验让他看到了另一条道路的可能性。但这一理解也是一种误读,这一误读也通过《瀛寰志略》的传播影响到了其后的阅读者,《万国诗》就展示了前文本对后续文本知识再生产与文本再生产的示范与制约。

四、同质化阐释:前现代的世界图景

《万国诗》主体上以国家和地区为描述对象,诗题即以此标目,涵盖了美洲、欧洲、非洲、亚洲的主要国家。大体上,这些国家呈现出两种形象,一是近代以来崛起的强国,以欧洲国家为主;一是包括东南亚、南亚、西亚、非洲在内的边缘世界。所谓边缘,一方面是指以朝贡体系为背景的中国传统天下观中的四裔,另一方面指现代地理学著作中欧洲中心主义视野中的边缘。前者主要指东南亚地区,后者主要指非洲等地。

值得注意的是,《万国诗》中对两个世界景观的塑造表现出强烈的同质化色彩。无论是中国传统上的四裔、近代欧洲中心主义视野中的边缘地区,还是以欧洲为代表的现代强国,在《万国诗》中都呈现为同样的前现代国家的形象。

传统地理叙事上对四裔的描述,一方面依据《四裔传》之类的传统文献,套入传统中国——四裔的地理差序格局的叙事模式,凸显其古风犹存却又近乎蛮荒一面。与此相似,对于现代地理著作里欧洲中心视野中的边缘地区,也不自觉地沿袭了欧洲殖民者的眼光,视之为化外之地。两种眼光叠加,使之呈现出与四裔类似的形象。

对边缘世界蛮夷一面的呈现,集中在对异俗的描写上。首先是血腥野蛮的习俗,如《任尼罗国诗》中新王即位,则屠旧时酋主媵妾夫人涂宫室;《西利未亚诗》写当地杀人祭神;《孟加拉诗》写女子自焚殉夫的风俗,都表现出残酷血腥的一面。此外还有有违伦常的婚姻制度:《博罗尔》写兄弟共妻现象,《哈烈诗》写中东男子以姐妹为妻的风俗。而对诸国的描绘中,诗人常注意到与中国完全不同的性别关系。《噶罗巴诗》曰:“郎作娇妻侬作夫,名花恰称好头颅。”写“女子不施脂粉,不簪花”,而男子“鬓簪花”的奇异现象;《尼给里西亚诗》和《苏丹诗》都写到妇人耕田,妇人作为家庭主要劳动力。从传统的眼光看,这无疑是一种反常的性别关系。

对边缘世界的塑造当然呈现出一种前现代形象,而对现代国家的描绘同样也呈现一种前现代景观,二者的区别只在于所呈现的野蛮与文明之别。值得注意的是,在以现代世界为对象的诗中,却极少出现现代意象。在19世纪末的中国社会精英阶层的视野中,西方现代世界的先进表现在两方面:一是为以坚船利炮为核心的技术之先进,二是以政治制度为核心的社会制度之先进。但是《万国诗》中仅仅出现了两次轮船、一次铁路的意象,完全未及欧洲工业革命所带来的技术成就与工业化生产;偶尔涉及物产,也全是农业产品,例如《荷兰诗》中的丝烟、奶饼,《法兰西诗》中的莱菔、橄榄油、稻花,其所呈现的是前现代的农业国家形象。

从社会性质和社会制度看,《万国诗》所呈现的西方文明国家完全是一种以君主制为基础的前现代景观,与传统帝制的中国具有同质性。其中所描述的国家大多都是君主制,即使欧美各现代强国也不例外,总统制的国家,也将总统等同为君主。这些诗中所描绘的君主有两种形象:一是明君,表现为亲民、有为、有魄力、积极实行变革,领导国家走向和平与强盛。《英吉利诗》第三首写英国查理七世:“白白红红玫瑰家,一株分作两枝花。保罗堂殿宽如海,竞把贤王第七夸。”自注云:“国裔两派:白玫瑰家、红玫瑰家,相争数十年,至查理第七乃平。”此据《瀛寰志略》卷《英吉利》:“查理第六立,年尚幼,大臣摄政。时王宗分二派,一曰红玫瑰派,一曰白玫瑰派,两宗争欲据王位,自相屠攻,国大乱者数十年,藩属皆叛。明宪宗成化年间,查理第七嗣位,削平内乱,四境乂安。王性机敏,长于吏治,称为贤王。”称查理七世为“贤王”,系着眼于其消弭内乱,平定党争的功绩,塑造出一个长于吏治的英主形象。《奥地利亚诗》写其国王曰:“闻道可汗亲命驾,兕觥明日拜尧天。”自注云:“始大王常与民往来,如家人妇子,亦号双鹰国。” 以“尧天”称颂其德,展示了君民和熙的盛世景象。《普鲁士诗》曰:“啡哩威廉昨命下,三千入伍拣男丁。”着重其全民皆兵的兵制,将其国王塑造成一个铁腕有为的变法改革者。据《瀛寰志略》“普鲁士国”条载,其国王初即位,拿破仑近攻普鲁士,普鲁士不敌,割让一半国土,国势削弱。其后“王乃修政,劝农工,设学馆,惠商旅”,由是国力大增。同时又实行军政改革:“民及岁者,工入肆,秀入学,否则罚其父母,年二十以上男丁皆入伍学艺,三年放归,每岁秋操阅,赏罚之,故其国兵多而强。”丁柔克对普鲁士的描写,着意选择了一个在强敌入侵而国弱民困情势中,实行铁腕政策、积极改革的雄主,尤其着眼于其军政改革,领导国家成为军事强国的过程。普鲁士国王与英吉利查理七世一样,都是在政治困境中即位。普鲁士面临的是外敌,英吉利面对的是内部党政引起的动乱,而他们挽狂澜于既倒的功绩,都来自于君主个人的雄才大略,情势的改善依靠的是内部的改革,而非现代性的技术变革或国家制度的颠覆。丁柔克从欧洲历史中寻找到可供借鉴的改革经验,可见其背后的经世眼光。而对异国英主的塑造,隐隐反映出呼唤强势君主、呼唤改革的意识,虽然这种改革仍是在既有制度框架内部的改革。

《万国诗》中的另一种君主形象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暴君,好大喜功,沉迷战争,最典型的是拿破仑。《拿破仑诗》曰:“欧罗百战太披猖,穷岛愁覊作愤王。东略莫矜七万里,前车请鉴那波良。”披猖百战的暴虐,穷岛愁覊的惨淡结局,提供了资治的反面教材,因此作者现身告诫统治者请以此君为诫。而《意大里亚诗》曰:“不拜单于拜教王,冕旒加后霸图荒。波河南望惟巴马,故后依然作女皇。”自注云:“拿破仑之后别醮,据此岛为王。”以拿破仑王后别醮之事对拿破仑进行了尽情的嘲弄。

《万国诗》还写到了多位欧洲的女王,这是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政治性别的现象,诗人很容易将之带入到女主掌国的武则天模式,呈现出荒淫、沉迷男色、嫉妒的负面特征。例如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斯哥西亚马理诗》曰:“哭婿归来觅婿忙,雄狐打杀换鸳鸯。斯哥天子佛西后,一例风流武媚娘。”自注云:“西马理始为佛兰西后,归国为斯哥西王。赘一婿,婿有外宠,潜杀之。复赘一婿,后并于英国。”诗歌围绕玛丽的婚姻生活展开,着重表现其三次婚姻的经历。“哭婿归来”紧接“觅婿忙”三字,点染出玛丽的荒淫,将其第二位丈夫亨利·斯图亚特的死亡归结为因妒生恨,将复杂的政治派系斗争简化为女性道德问题,最后以武则天为比,点破其“风流”的特质。本诗使用武则天的典故,不仅因二者皆為女主,还因中国文化传统中武则天形象具有的嫉妒、荒淫、残酷等特质。这一典故的使用,将玛丽套用在武则天形象之中,简化成性别伦理问题,大大扭曲了玛丽一世本身的历史形象,将政治变革简化为道德问题与性别问题。

《万国诗》对文明国家形象的塑造,整体上凸显其作为传统政治理想的一面,最为明显的表征即是文教的兴盛。学校教育发达,《普鲁士诗》写其国“学馆宏开”,成为人才渊薮。对于特殊教育更是表达了欣羡,《干揑底吉诗》曰:“赤活条桑已遍栽,又传学馆纽伦开。由来手指工言语,谁道瘖聋是弃材。”《瀛寰志略·北墨莫利加米利坚合众国》“干揑底吉国”云:“会城有二,一曰哈得富耳,在河滨,有大书院一;一曰纽伦敦,在海口,有大书院四。其学馆为二十六国之最,又有别院教哑与聋者,以手指代语言,诸国皆效之。”《万国诗》此诗本此,先是“条桑已遍栽”,农业生产兴盛,富而教之,又广设学校。最让诗人惊奇的是特殊教育即聋哑学校的开设,教育普及涵盖了被认为是“弃材”的“瘖聋”,使得天无弃才有了实现的可能。

《奥地利亚诗》歌咏“兕觥明日拜尧天”的太平盛世景象;《瑞士国诗》曰:“日耳南来别有天,长林芳草最嫣然。须知丹萨湖干水,不照旌旗五百年。”自注曰:“国为西土桃源,世无兵革。”因“世无兵革”,而将瑞士看作世外桃源,欣羡不已。丁柔克《甲午感事诗》写中日海战的残酷,“比户无端困转输”“十郡陈陶哭新鬼”,战争伤害的不仅有战场上将士,还有将士的家属,以及沿海输送军粮的百姓。诗人在异域寻找到了另一处世外桃源,将对和平的渴望投射到了他者的世界。

总体上,《万国诗》被投射了过多的个人感情,将作为他者的异域视为理想世界的化身,其背后是隐约的经世意图,期待从他国的富强中寻找成功的经验,呼唤着理想君主的自上而下改革。帝制国家地方士人的经验视野,限制了他对世界的想象与接受,现代工业国家在他笔下完全同化为前现代的农业社会,无形中消解了东西方世界的差异,也消解掉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现实逻辑。不同于亲涉海外的作者的创作,《万国诗》中完全没有面对异域文化的紧张、自大与自卑之间的张力,也没有黄遵宪《日本纪事诗》中对现代日本文化、制度、法律等各种现象的深刻思考。但《万国诗》提供了一个难得的个案,展示了传统地方士人接受西学的途径、方式,以及个人癖好、阅读视野、现实意图与理解框架如何决定了他的理解与接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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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艾儒略.职方外纪校释[M].谢方,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

[3]王韬.弢园文录外编[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226.

[4]魏源.海国图志[M].长沙:岳麓书社,1998.

[5]徐继畬.瀛寰志略[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206.

[6]邹振环.《职方外纪》:世界图像与海外猎奇[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53-62.

[7]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632.

作者简介:田雨露,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