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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非遗·自我

2023-06-05岳永逸

新阅读 2023年5期
关键词:秧歌

岳永逸

当作者将对定县秧歌百年发展史的回溯从乡村戏截定于非遗保护大潮对其的深刻影响时,便较为清晰地将非遗概念的张力关系横贯于定县秧歌与地方文化、历史、政治等多重因素發生密切关联的意义网络中。这本著述读来并不艰涩,从中能够看到年轻民俗学者对乡土文化的执着与热爱。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民间文学研究所教授康丽

从1920年代晏阳初的平民教育运动开始,定州秧歌便与中国的启蒙、救亡以及现代化建设紧密相联。作者深入细致地展现了相关主体与时代、社会变迁之间的复杂纠葛,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与生存智慧。定州秧歌,对于理解现代以来中国民间艺术的命运具有标本意义。

——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暨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刘晓春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晏阳初倡导和实践的平民教育运动使定县驰名中国,并有了世界性的意义。正是在这“博士下乡”的乡村建设以及民族自救运动中,定县秧歌进入洋博士的视野,且凸显了出来。

乡野生发

1933年,作为定县平民教育运动的中坚,李景汉、张世文一道选编了《定县秧歌选》,由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平教会)出版。数十年后,深度参与了定县平民教育运动的美国人甘博(Sidney D. Gamble),出版了定县秧歌的英文版。自此,定县秧歌这种原本在乡野生发、传衍的小戏,不仅仅是民间、乡土、方言与日常的,它与知识精英、城市、民族、国家、政治、教育、文化、艺术审美、遗产、治理术、跨文化交际和世界等,都有了各种关联。

因平教会诸君的关系,作为《定县秧歌选》主要的信息源,秧歌艺人刘洛福1931年前往北平登台献艺,并灌制了唱片。作为乡村戏,定县秧歌既是平民教育的媒介,也因之成为被赞誉有加的成果、经典。在当地的抗战动员、社会主义新人塑造、改革开放后的社会重整、红白喜事及庙会节庆等日常生活和当下的非遗运动中,定县秧歌这一被发现、动员以及主动请缨的乡土文艺,不同程度地延续了其功能性效用。

近百年来,正因为与演—观者日常生产生活、个体生命历程、社会运动、历史演进、地方文化建设、国家大政方针和科技革新之间的复杂互动,定县秧歌始终在学界有着热度。除李同民、李景汉、张世文、甘博、赵卫邦等人的奠基性著述之外,朱迪丝(Johnson Judith)、欧达伟(R. David Arkush)、董晓萍、江棘等他者对定县秧歌都有可圈可点的著述:或偏重剧本,或偏重艺术,或偏重乡民的伦理道德观,或偏重女性在秧歌内外的在场。虽然风格各异,与定县秧歌的演—观者有着不同程度甚至有意的“间离”,但这些主要依托定县秧歌剧文、剧情的著述却多少都基于或长或短、深浅不一的田野调查。正是在田野调查这个意义上,作为定县本地人,年轻学者谷子瑞这本更偏重鲜活人物的《定县秧歌》,有着独特的价值。

非遗:传承与发展

子瑞对定县秧歌从乡村戏到非遗百年小史的梳理,在赋予定县秧歌以脉动——生命迹象的同时,还给我们呈现了他者难以捕捉到的定县秧歌演进的隐蔽语本和其左冲右突的倔强。

在乡村戏这一历时性层面,定县秧歌有着下述繁杂、参差的风景:出于客位视角,李景汉等“海归”对定县秧歌的“净化”;随之,熊佛西对定县秧歌的舍弃,用话剧等外来的“文明戏”代替秧歌等“土产”的平教运动实践;平教运动对定县秧歌效度有限的功利性使用这一精英传统和由之衍生且扑朔迷离的定县秧歌的“伪民间性”,以及诸多研究认真罗列的剧目的纰漏、瑕疵,研究者认真自圆其说的释读以及误读,等等。在当下也即非遗层面,因为非遗运动和定县秧歌的非遗化而评定的传承人与此前艺人,尤其是与名角之间的不搭与分野——前者是自上而下的官方认定,后者是自下而上的观者—民众的认可。这导致与艺人有一定重合度的定县秧歌的非遗传承人成为多义与歧义的“复数”。这些多少“水土不服”、勉力“嫁接”而成的传承人,势必对前在的艺人群体及其小社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撕裂、重组。这种外力导致的分化自然影响到非遗化的定县秧歌的新生态。不仅仅是在中国,在世界的非遗保护中,这一令人警醒的现象都有着相当的普遍性。

子瑞将作为乡村戏和作为非遗的定县秧歌视为两极,对立了起来。在其辨析中,前者越发浪漫主义,素朴、拙野却温馨可人;后者则明显现实主义,理性、精明却庸常悲壮。乡村戏的定县秧歌成为其评判非遗的定县秧歌的前提、基础与参照。毫无疑问,哪怕是信息传递没有当下便通、快捷,当年李景汉等他者对艺人刘洛福的倚重与发现,尤其是将之“外派”北平的展演,对定县这个地域社会、对作为乡村戏的定县秧歌界绝对有着巨大的震动。这种震动产生的浪花、波纹,应该远胜于今天自上而下认定的非遗传承人对定县秧歌的影响。换言之,将乡村戏艺人——名角、非遗传承人二者放置在具体的社会环境、历史语境中进行结构性的整体比较,相关结论则更加持平公允,至少会发现二者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水火不容、昔是今非的矛盾体。

非遗前(过去)、非遗化(现在)和后非遗(将来)之三段论,早已成为国内外海量非遗著述的经典范式。其实,每个非遗项目都有着自己的生命历程和演化轨迹。当传承者的主体性得以发挥时,一个非遗项目就会有因应时变、世变的调适能力,进而可能传衍下去。不接地气的外力的强行干预,通常适得其反。

子瑞认真地发现历史。她的调研、书写有考掘的意味,却没有要写定县秧歌“知识考古”的野心。事实上,其踏查和梳理,已经成功地从历时与共时两个层面“热描”出了定县秧歌在乡村戏和非遗等不同阶段的复杂性、异质性和内在演进的连续性。正因为有着学术研究的持平之心和对故土的赤子之心,子瑞在历时、共时和演—观者心意等多个层面,都强调红白喜事、庙庆等“露天剧场”与省城京城、央视等高大上的“优位时空”的同等重要性。无论是因何种外力的正面影响抑或是负面冲击,子瑞始终强调定县秧歌的生命力在于艺人这个群体本身,在于定县这块热土,在于作为观者的民众的主动抉择。进而,他著中基本未出现的与庙庆——“台口”同等重要的演出场所——红白喜事——“小事”,成了定县秧歌蹒跚前行的根本。

与“唱台口”一道,“挡小事”不但赋予了秧歌艺人以生计,使观者人生仪礼有了神圣的庆典意味和热闹的氛围,在丰富当地人日常生活并使人生圆满、完美的同时,还为后起的非遗化的定县秧歌培养了基本的观演群体。即使在非遗化之后,台口、小事这些完全因乡野小民而生的敞亮的“空的空间”、质朴剧场,依旧是定县秧歌最为根本的传衍时空与场域。领导、评委、导演以及传承人占主导地位的会演、大赛以及送戏下乡听令演出的闭合舞台,子瑞发现,这使得因生计和传承而一体性的秧歌传承人——演者,不得不面对多元化的“主家”。这些当下的“主家”包括红白喜事的主家、红白喜事中“管事的”、庙主、政府官员、评审专家、记者、导演、高级别的传承人以及企业家,等等。

值得称贺的是,国家级非遗这先声夺人的称号没有遮蔽要写定县秧歌的子瑞的双眼。直接逼视定县秧歌本身的她,反而写出了作为定县秧歌的国家级非遗的由来与真相。子瑞告诉我们:对定县秧歌而言,哪怕是早早步入精英眼帘、走出国门,哪怕非我莫属地成为首批国家级非遗,其生命力依旧在乡野,在包裹城市并与之绵长互动的乡土。事实上,一方面是诸多厚重却空洞的非遗报告和雄文中称颂的非遗,一方面是要振兴、弘扬多数原本与乡土一体却宛在水中央的非遗,道阻且长。

致敬与讴歌

其实,写这本向定县秧歌和故乡致敬的小书,子瑞并不容易。与她的定县秧歌和故土定县一道,子瑞本身也经历了化蛹为蝶的升华和心灵的净化。这种升华、净化,不是渐行渐远的背井离乡,而是对乡野的回归、亲近,直至水乳交融。

2016年子瑞刚上研究生那会儿,听到我说定县秧歌、平教会、定县平民教育运动、李景汉、甘博、宋文川、韩飘高这些语词和人名时,作为定县人的她对这块土地上各色人等的起起落落、生生死死,于青春的她并无多少印迹与意义,但她很快就进入角色,并将她自己的成长、对故土的热爱熔铸到了对定县秧歌的调查、观察与省思之中。台前幕后、老少爷儿们、姑嫂妯娌、家长里短、声声秧歌、纤纤丝竹、传说故事、一草一木和冬寒夏热的四季转换等,都迅速浸透着她的每一个感官、每一种触觉。这些肌肤相亲而深呼吸、吐纳的“瞬间化效应”,熔铸、会通了她一个又一个的“意识的厚瞬间”。身外的故乡、秧歌不但化为感官、知觉,也私化为其如影随形且终生挥之不去的主体性之本质。在此意义上,她倾注心力而成的这本《定县秧歌》就是她这个定县人个体的,是大写的“我”字。将这本素朴的小书视为子瑞厚重的成年礼,视为她率真树立给故土和定县秧歌的丰碑,应属情理之中。

虽然在读研之前对定县秧歌几乎一无所知,也没有在调查中跟着秧歌剧团三弦师父学三弦,但定县秧歌却对子瑞这个生命个体有着不言而喻的“纪念碑性”。这种纪念碑性无关一个可能在艺人之间流传的秧歌手抄文本,無关定县秧歌的国家级非遗名头,而是直接指向定县秧歌本身。诸如苏东坡创定县秧歌传说之于不同受众的接受美学;定县秧歌上演的小事、台口、礼堂和央视等时空;定县秧歌的剧目、文本、角色行当、唱腔、舞台布景、锅烟子与油彩;刘洛福、宋文川的红火传奇;非遗传承人的尴尬与勉力;合伙搭班分钱的斗智斗勇,台前幕后不乏暖意的钩心斗角;意在培养秧歌传承人的昙花一现且连景观性都荡然无存的戏校;冬日里与剧团一道游走在乡野阡陌时扑面而来的阵阵寒意……

不论什么级别,如果一项非遗外在于个体,于个体生命了无意义,那么它也只能在馆舍中化石般虚无地存在,徒劳也徒然。在此意义上,不同行政级别的非遗,不但是乡土的,更应该是个体的,哪怕仅仅是个体自我的镜像与投影。其实,文学、艺术与所谓的学术著作,又何尝不是如此?

同为乡土以及非遗的冠名,子瑞没有一度红火的非虚构写作那种不伦不类的矫情。面对欣欣向荣同时也庸常甚的现实,子瑞、定县秧歌和故土三位一体的“自我”朝圣的脚步不免滞重,执拗的眼神难免疲困。可喜的是,她坚持了下来,与百年来定县秧歌的演—观者一道,阶段性地转完了自己的山,让世人看到了少了光晕却一样让人动容的定县秧歌,让远方的他者更明了定县这片静默的大地与热土。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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