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一院护士长特写:黑夜提灯
2023-06-04买佳豪
文/本刊记者 买佳豪
较之他职,护士存在的地方总充斥着忧愁、尴尬、苟且以及伤痛。
江苏省昆山市,昆山第一人民医院新院区——管线在重症监护室(ICU)不大的空间里重叠缠绕,男护士长李发俊正在为医院新引进的体外膜肺氧合(ECMO)做着最后的调试。他要在医生为患者插管的同时,将ECMO调试到最佳状态。配合容不得一丝马虎。
ECMO的核心是膜肺(人工肺)和血泵(人工心脏)。作为一套十分复杂的生命支持系统,膜肺上有许多需要链接仪器和人体的管线插孔。开机、插管、调试,几乎在他将ECMO调试完毕的同时,医生也将管线插入患者体内。在鲜血、消毒水以及来自监测仪的滴滴声中,患者的血液从静脉引出,通过膜肺氧合,获得了体外呼吸与循环。配合成功,即便患者的心脏暂时停止跳动,他也能维持自身的生命。而这一切的行动都发生在几分钟之内。
医生可以暂时离开这里,但李发俊的工作却才刚刚开始。因为在这时,患者身上存在两套生命系统,一套是其自身的心脏系统,而另一套则是ECMO。两套系统必须保持一定的平衡,这就要求李发俊及其护士团队展开24小时的实时监测。监测患者的血气、凝血、血压、出入量,以保证生命支持的安全和有效。好在医院ICU里的护士不少,他们可以“三班轮岗”。
但并非所有医院里的护士都可以做到“三班倒”,在北京某些大三甲医院中,由于通勤时间长,护士们往往要工作长达12个小时、“两班倒”,在长期的工作压力下,睡个好觉成了他们的奢求。
作为护士群体中稀有的男性护士,李发俊已经在昆山第一人民医院工作了十数年的时间。在此期间,他亲身经历了护士群体的变化:从业人员逐年上升、男性护士比例增长、专业度和人员素质大幅提升、护士专业开始细分化发展、职业晋升愈发明晰,以及科研要求日益严格。
但也有一些事情从未改变:护士缺口仍在扩大、社会地位仍然很低、很多医院的护士生存状态不够理想、家庭和工作无法平衡、失眠和焦虑成为常态……
毫无疑问,在国内护理专业正在大踏步前进的同时,人们对于护士群体的认识却在原地踏步。即便李发俊可以在病房里像一位医术高超的医生一样熟练地摆弄各种医疗仪器,能上呼吸机,能做血液净化,能做ECMO。但病房外的一些患者和家属依旧会对护士存在偏见。他们会说:“护士嘛,不就是打针发药,没什么技术含量,学历还低。”
护理,我们是专业的
每天清晨7点45分,李发俊换好护理服后便会第一时间出现在ICU。步履匆忙的他要巡查6间病房,在医生来到之前,他要先和夜班执勤的护士们做好工作对接。
踏入病房,李发俊紧盯监护仪上的数字。“患者怎么样了?晚上状态还好吗?”面对询问,夜班护士向他汇报了一些基本情况以及一些专业的医学数据。“在我们每天工作中,有一部分很关键的工作就是判断,如果数据显示不在正常范围内,我们要第一时间作出专业处理或通报医生处理。”他说,作为一名合格的护士,能够在医生不在的情况下,根据仪器上的数据进行基本的病情判断,已经成为现当代护士执业者的基本素质。
诚如李发俊所说,随着我国医学事业的不断发展,这种需要极高专业能力的病情判断,也正在从医生向护士转移。实际上,这种转移不止出现在ICU,在普通病房,依据专业进行基本的病情判断已经成为护士们的“必修课”之一。比如,在静脉输液时,护士会在用药前根据病人的病情、治疗时间、用药方式来判断,根据患者的预期用药时间和血管情况,以及患者的年龄,来选择血管通路的类型。需要知道的是,不同的患者选择不同的血管通路以及不同的导管,会对患者的医疗安全产生完全不同的作用,这些都需要护士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进行判断。
护理绝不只是人们想象中的服务工作。李发俊说:“当你打的不是静脉留置针而是PICC,家属们都站在门外伸长脖看,看你如何在B超下把一根管路从静脉放入心脏。他们不懂无菌原则,不会看B超影像,也不知道你铺这么多层在干吗,只知道这个很厉害的样子。”
回到办公室,李发俊开始了今天的文案工作。拿起笔杆,他一边书写着实习护士的评价,一边思考着护士们的职业发展未来。“在护士发展越发专业化的今天,各个分支都在完善,造口护理、糖尿病护理、PICC维护、麻醉护理、老年护理、母婴护理等都可以成为护士们未来的专业发展方向”。
专业化的护士团队正在不断走向细分,而不断细化的专业也在倒逼护士们要更加重视科研。
从2016年至今,李发俊不仅获得了多项科研奖项,还发表论文10余篇,SCI论文一篇,实用新型专利2项,同时主持昆山市科技局、江苏健康职业技术学院课题各一项,并在2020年带领护士团队入选科研创新护理团队。此外,李发俊还开展了循证护理相关课题研究,并使医院在2021年成为复旦大学循证护理中心。证据应用基地重视科研,已经成为当下护士们想要谋求进一步发展的不二法门。
护理学院近年来不断加大医学人文和综合素养课程的设置和更新,意在增强学生的职业品格,强化职业归属感和忠诚度。
——李发俊 昆山第一人民医院ICU 护士长
中国没有南丁格尔
中午11点半,李发俊来到医院食堂就餐。食堂整洁干净,目前开放的区域有两层,足以容纳全院近1000人同时就餐。午餐通常有大米炒菜、煲仔饭、本地特色奥灶面以及简餐,水果、饮料、甜点等按需索取。白灼虾、红烧肉、青菜以及一碗米饭构成了李发俊当天午餐的全部内容,这些只花费了不到15元。据悉,得益于医院后勤处的补贴,全院所有的医护都能享受到这样的补贴福利。“有时,我们的护士一日三餐都会选择来食堂。”李发俊称,相较于其他医院,昆山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离职率低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医院能够给护士很多额外的福利作为补偿。
此外,就整个苏南地区而言,这里护士的工资待遇并不低。午后的阳光通过食堂的落地窗,将四周树柏的倒影映在餐桌上,李发俊将手中的筷子平放,嘴里咀嚼着一口青菜,漫不经心地说:“昆山是县级市,我们这边的护士月工资平均能拿到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笑着说:“如果你能继续在职称上进步,工资还会上浮。”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分明映出了一种自豪。
李发俊确实有资格骄傲,昆山市第一人民医院护士的薪资待遇,在全国范围内都属前列。数据显示,在中国76.5%的护士月收入低于5000元,其中约37.6%的护士月收入低于3000元,月收入8000元以上的护士仅占比4.5%。除却个别医院,如协和的护士可月入过万,大部分北京三甲医院的护士收入仅在4000至8000元之间(链接)。而根据安居客2021年数据显示,北京一室的平均租金为4255元,二室平均租金6000元。
只有一件事令李发俊耿耿于怀,那就是护士的社会地位一直不高。
国际护士节(International Nurses Day)是为纪念近代护理学和护理教育的创始人南丁格尔而定的。这名英国女护士在克里米亚战争中建立了医院管理员制度,迅速降低了伤病员的死亡率,也因此令护士这个职业成为世界各国备受尊崇的对象。
作为医院临床的最前线,护士在一线抗疫和日常医疗健康护理中的作用一直被低估。根据调查报告显示,在普通公众视角下,护士工作内容中所占比例最高的是打针发药、巡视病房、协助医生接诊治疗。囿于传统医护概念,许多患者及家属都不会像尊重医生那样尊重护士,这也进一步加剧了国内护士的流失。
焦虑与失眠
相较于自身的福利待遇和社会地位,更令人难以接受的,则是来自工作中的焦虑。
午饭过后,李发俊要重点照看几个ICU病房里的重症患者。但从食堂到ICU病房,李发俊只用了5分钟。护士的符号已经在他身上烙下了印记: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步伐节奏永远要比普通人快一些。因此在一些人眼中,李发俊总是那么风风火火。
而另外一个细节是,在ICU病房里,如果不是必要,他会第一时间手动暂停监护仪发出的报警声。“因为我们连做梦都是这样的声音。”李发俊称,焦虑每天都在ICU病房里蔓延。由于长期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年纪并不算大的李发俊头顶已渐稀疏。“你要每隔一两个小时关注患者的生命数据,平均一天下来在ICU病房步行两万步是常态。”他说,这种焦虑来自生命的重托。
李发俊在机器上编写护理提示。
ICU,是一个事关生死的地方,人间在门外。在李发俊的护理下,许多濒临绝境的生命从这里回归人间。但人间的欢喜,却不尽相同。他永远也忘不了这样一幕:一位年仅10岁的车祸少年被他的父亲推进医院,由于伤势过重,男孩最终没能走出这扇门。在抢救时,这位父亲顾不上满脸的血迹,眼神涨红着质问李发俊:他还能活吗?当一切医疗救助手段都宣布无效后,这位父亲扑在孩子的身上,颤抖着用极微弱的声音说:儿子,这一世的父子情缘,也就到此结束。没有声嘶力竭,没有捶胸顿足,只有呆滞和沉静。
这一晚,李发俊失眠了。
记者本想用更多的笔墨来展示李发俊此时的内心。但,当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从你面前消逝的时候,再多的笔墨也无法准确描述出他那时内心的苍白和无力。如果你问,为什么在护理技术已经高度发达的今天,李发俊依旧焦虑。也许这就是答案:当你引以为傲的技术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时,焦虑便油然而生。
这些具体的问题,李发俊终能想得清楚。但还有一些问题,他却经常无法想通。面对一部分在医学上已经宣布无法救治的患者,仅用机器维持生命的存续,这究竟是在救他/她还是在给他/她增加痛苦?李发俊最害怕的就是和这些患者家属沟通,因为他们经常会问他一个问题:他/她现在痛苦吗?李发俊通常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但其实他更想告诉家属的是,这些身上插满了管子的患者并不舒服。
或许人生并非如某些人所说,很短暂。事实上,有时候,它很漫长,特别是对于这些患者来说,漫长得想死。也许,天可怜见。有时,对命运的顺从,并不是懦弱。
较之他职,护士存在的地方总充斥着忧愁、尴尬、苟且以及伤痛,但护士更能在其中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就是为什么,即便福利待遇不理想,即便社会地位不够高,即便经常焦虑和失眠,仍然有一批像李发俊这样的优秀护士前赴后继,因为他们能在黑夜之中看到希望,他们是为你提灯的人。
家庭or 工作
作为护士长,李发俊必须在工作中身先士卒。加班便成为了日常。由于护理工作的特殊性,李发俊加班并没有一个绝对的规律。由于没有新的患者进入ICU,今天晚上,他或许可以回家陪伴自己的孩子了。
这些年来,他无愧于医院、无愧于患者,最令他感到愧疚的,便是自己的家庭。这也没有办法,一头是重病缠身的患者,一头是孩子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换作是你,也许也无法平衡抉择。工作和生活,没人能切割出黄金比例,李发俊自然也不例外。
李发俊有一儿一女,长子14岁,今年初二;幼女才7个月大。一直以来,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但也许是因为疫情,近两年来孩子的学业有所下降。更令他感到心酸的是,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形象在儿子心中愈发模糊。“他只记得我每次回家都对他大吼大叫。”和国内所有的父亲一样,李发俊总会在不经意间将严厉的一面留给自己的儿子。
然而世事总有意外。2019年的大年三十,为了响应医院号召,李发俊毅然走向抗疫前线。后来在孩子的作文里,他是这样描写自己父亲的:我已经认不出厚厚的防护服里哪个是爸爸了,但是我感觉他就是我心中一位真正的白衣战士!从此之后,在李发俊儿子的心目中,除了那个严厉的爸爸之外,还有一个作为英雄的爸爸时常出现在笔端。
实际上,李发俊只是国内众多护士的一个缩影。据丁香人才发布的一组数据显示。医生、护士和药师认为自己工作负荷过重的比例分别为62.6%、44.0%、46.9%,仅36.6%护士认为能兼顾好工作和家庭(图1)。
图1 医护人员对工作负荷过重和能够很好地兼顾工作和家庭的认同率
未来很好,请多关照
虽然目前国内的护士群体仍然有很多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我国的护士人群正在稳步增长。2022年5月,据时任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监察专员郭燕红介绍,截止到2021年底,我国护士队伍已经超过500万,达到501.8万人,比2012年增加了约252万人,增幅达101%。全国医护比从2012年的1:0.95发展到2021年的1:1.17,扭转了医护比例倒置的问题。与此同时,我国男性护士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到2021年底,全国500多万护士当中,男性护士的比例占到3%,比2012年1.8%显著提高。
说起护士职业的未来发展,李发俊满怀信心。和医生一样,编制内的护士可以通过考试进行职称晋级,从护士到护师,最终到主任护师。而作为副高职称和高级职称的副主任护师和主任护师,不仅可以像医生一样获得更多国家级科研课题的机会,而且其工资待遇也会提升一个层级。“编制外的合同制护士则可以通过考试获得医院编制,我们医院就是这样。”李发俊说。
李发俊一家四口合照。
此外,一大批像他一样的护士,正在为护士职业规划着顶层设计。“像我们医院的护士,在达到一定职称之后,可以选择往行政或专业两个方向发展。往行政最高可以成为医院副院长,走专业的话则可以选择从事B超类和造口类专业护士。”李发俊表示,类似这样的职业发展道路,在北京大三甲医院中已十分成熟,目前需要的则是推广和普及。
好消息是,随着医疗卫生体系的不断发展和人口老龄化的趋势,APN开始变得愈发重要。据悉,APN(Advanced Practice Nurse)是指具有高级执业护士资格的护士,相较于传统的护士群体,APN可以获得一定的处方权。2018年,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了《关于印发〈中国卫生健康发展“十三五”规划纲要〉的通知》,明确提出要培养和发展高级执业护士。2019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推进分级诊疗实施的意见》,提出要推动高级执业护士参与分级诊疗。这些文件为APN在中国的发展提供了政策支持和发展空间。
咂摸了一口咖啡,李发俊说:“护士的未来真的很好,只是还请多多关照。”
晚上10点,在护理完最后一个患者后,李发俊踏上了回家的路。白月洒澈大地,惊起柳穗,一路车尘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