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莲姐姐
2023-06-04汪曾祺
汪曾祺
主持人:许勤峰 江苏省宜兴市教学新秀,任教于宜兴市树人中学。
大莲姐姐可以说是我的保姆。她是我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
她在杨家伺候大小姐——我母亲,到了我们家“带”我。我们那里把女佣人都叫作“莲子”,“大莲子”“小莲子”。
伺候我的二伯母的女佣人,有一个奇怪的称呼,叫“高脚牌大莲子”。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称呼她,可能是她的脚背特别高。全家都叫我的保姆为“大莲子”,只有我叫她“大莲姐姐”。
我小时候是个“惯宝宝”。怕我长不大,于是认了好几个干妈。在和尚庙、道士观里都记了名。
我的法名叫“海鳌”。我还记得在我父亲的卧室的一壁墙上贴着一张八寸高五寸宽的梅红纸,当中一行字“三宝弟子求取法名海鳌”,两边各有一个字,一边是“皈”,一边是“依”。我大概是从这张记名红纸上才认得这个“皈”字的。
因为是“惯宝宝”,才有一个保姆专门“看”我。大莲姐姐对我的姐姐和妹妹是不大管的,就管照看我一个人。
大莲姐姐对我母亲很有感情,对我的继母就有一种敌意。继母还没有过门,嫁妆先发了过来,新房布置好了。她拍拍一张小八仙桌,对我的姐姐说:“这是红木的,不是海梅的!”
“海梅”别处不知叫什么,在我们那里是最贵重的木料。我母亲的嫁妆就是海梅的。她还教我们唱:
小白菜呀,
地里黄呀……
我虽然很小,也觉得这不好。
大莲姐姐对我是很好。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老是围着桌子转,她就围着桌子追着喂我。不知要转多少圈,才能把半碗饭喂完。
晚上,她带着我睡。
我得了小肠疝气,有时发作,就在床上叫:“大莲姐姐,我疼!”她就熬了草药,倒在一个痰盂里,抱我坐在上面熏。熏一会儿,坠下来的小肠就能收缩回去。
她不知从哪里学到一些偏方,都试过。煮了胡萝卜,让我吃。我天天吃胡萝卜,弄得我到现在还不喜欢胡萝卜的味儿。把鸡蛋打匀了,用一个秤锤烧红了,放在鸡蛋里,刺啦一声,鸡蛋熟了。不放盐,吃下去。真不好吃!
我上小学后,大莲姐姐辞了事,离开我们家。她好像在别的人家做了几年。后来,就不帮人了,住在臭河边一个白衣庵里。
她信佛,听我姐姐说,她受过戒。并未剃去头发,只在头顶上剃了一块,烧的戒疤也少,头发长长了,拢上去,看不出来。她成了个“道婆子”。
我们那里有不少这种道婆子。她们每逢哪个庙的香期,就去“坐经”——席地坐着,一坐一天。不管什么庙,是庙就“坐”。东岳庙、城隍庙,本来都是道士住持,她们不管,一屁股坐下就念“南无阿弥陀佛”。
我放学回家,路过白衣庵,她有时看着我走过,有时也叫我到她那里去玩。白衣庵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这是一个小庵,殿上塑着一尊白衣观音。天井东西各有一间小屋,大莲姐姐住东屋,西屋住的也是一个“带发修行”的道婆子。
她后来又和同善社、“理教劝戒烟酒会”的一些人混在一起。我们那里没有一贯道。如果有,她一定也会入一贯道的。她是什么都信的。
(选自《生命本来从容》,汪曾祺著,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本刊有删改)
—— 鉴赏空间 ——
大莲姐姐是汪曾祺先生的保姆,是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后来又“带”他。和鲁迅先生儿时的保姆长妈妈一样,大莲姐姐虽然没有什么文化,迷信唠叨,却又善良朴实,把主人家当自己家,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对待主人如亲人般。大莲姐姐大概彌补了汪先生童年里缺失的那一点母爱。点点滴滴的关心,让他时隔多年还记在心中,也沁润着每一位读者的内心。
—— 读有所思 ——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课文和选文都以轻笔淡墨写来,却能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和长久的感动。说说文中哪些地方最令你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