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试论《寡人之于国也》中的历史情境
2023-06-04王篤堃
王篤堃
文言文是语文教学中的重要内容,也是教学难度比较大的内容。难度大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语言深奥难懂。一般而言,时代越早的古文越难以理解,如《尚书》《春秋》等先秦文献,今人读来,常觉佶屈聱牙。二是历史文化背景复杂。暂且不说节选自史书的人物传记,单是来自古人文集中的众多写景叙事散文,也常常因为不了解作者的生平事迹、不熟悉当时社会的风土人情、不清楚国家的制度法令而无法领会古人的兴叹之感、悲喜之情。对于文言文阅读能力不足的初学者来说,语言深奥难懂会使他们产生畏难情绪,进而觉得古文十分枯燥,无法卒读。但是众所周知,古文素养的提升,最为直接的办法就是多读古文。如此,多读古文才能会读古文与最初的不会读古文所以不愿读古文便形成了一组矛盾,看似无法解决。
鉴于以上的考虑,笔者认为,教师应该重视文言文教学中历史文化背景的铺垫。这一做法,相较于将教学内容简化为单纯的语言学习,将会使教学活动更生动,更立体,更易于接受。下文将以中学教材中的《寡人之于国也》一篇为例,谈谈该篇中“战”这一重大却隐微的历史背景。
《寡人之于国也》虽然全篇仅“王好战”一处直接提到战争,但全篇内容几乎都暗含着“战”这一历史情境。对这一历史情境的揭示,将《孟子》其他篇目、相关的历史材料有机地置入《寡人之于国也》的篇章解读中,既能够更为深入地理解孟子的仁政思想,同时也有助于课程教学的立体化,带动学生反思历史,进一步实现课程思政的教学目标。
一、梁惠王何许人也
《孟子》共有七篇,第一篇就是《梁惠王》,主要记录了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寡人之于国也》便选自该篇。那么,梁惠王究竟是何许人也?我们所熟知的战国七雄并没有梁国。梁惠王,又称“魏惠王”,是战国时期魏国的第三任国君,在任期间将魏国国都从安邑迁到大梁,因此,魏国又被称为“梁国”。
在前两任国君——魏文侯、魏武侯的经营下,魏国成为战国初期最为强盛的诸侯国之一。这一盛势,一直延续到梁惠王统治前期。然而,由于梁惠王决策失当,使得原本紧密联系的三晋联盟(魏、赵、韩)逐渐瓦解,再加之穷兵黩武,魏国在其统治中后期迅速衰落。其中,最为著名的一次大败战,便是公元前341年的齐、魏马陵之战。在《孟子·梁惠王》的另外一则中,梁惠王亲口道出了当时魏国的军事颓势。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
曾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国,于公元前376年被分为魏、赵、韩,史称“三家分晋”。战国初期的魏国,自恃国力强盛,一直以晋国为标杆。然而在梁惠王的治下,魏国不断受到周遭四邻的侵犯,如东边的齐国、西边的秦国以及南边的楚国,领土被一步步蚕食,国力逐渐由盛转衰。上文“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说的正是马陵之战魏国大败、太子申被俘身死的事。正是在这一由盛转衰的历史背景下,孟子来到魏国,游说梁惠王放弃霸道,施行王道。
二、全篇说“战”
《寡人之于国也》全文结构较为简单,主要由三部分组成。首先,梁惠王提出“尽心”治国而民不加多的疑问。其次,孟子借用战场逃兵的比喻来解释梁惠王所谓的“尽心”,其实与其他列国君王所作所为并无本质差异。最后,孟子向梁惠王提出自己的具体治国方针。深入地看,这三部分皆涉及同一个问题:战争。
第一部分梁惠王对百姓(民)的重视,并非源于纯粹的仁政思想,而是因为国家发展,尤其是战争的需要。在冷兵器时代,决定战争成败的最基本因素,一是兵士的多少,二是糧草补给是否充足。而这两方面,都取决于国家人力。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春秋战国时期常常出现国家之间争抢百姓的现象。如齐桓公时期管仲通过商战使得“鲁梁之民归齐者十分之六”,秦孝公时期商鞅“诱三晋之人,利其田宅,复三代”。他们的最终目的,都是借此削弱邻国国力,增强自身国力,进而为接下来的军事斗争赢得优势。梁惠王忧及“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也正是出于此番考虑。
孟子显然察觉到梁惠王的真实想法,于是直接道出其“好战”的本质,并以战争作喻,在微讽梁惠王的同时,又巧妙地回答了梁惠王的问题——所谓“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与“邻国之政”,就像在战场上逃跑“五十步”和“百步”一样,都是逃兵,并无本质差别。
文章的第三部分是孟子对梁惠王的进谏之言,也就是本质上区别于“移民”“移粟”和“邻国之政”的治国之法。从内容上看,该部分似乎没有涉及战争。但是,孟子提出的合理从事物质生产和重视教育两方面恰恰都是针对频繁的战争而言的。在文章中,孟子反复提及“时”这一概念,如“不违农时”“斧斤以时入山林”“无失其时”“勿夺其时”,其实说的就是不要干扰百姓正常的生产和生活秩序。而在战国时期,影响百姓正常生产和生活的最重大事件就是战争。在孟子看来,梁惠王的“移民”“移粟”和“邻国之政”之所以无异,正是因为他们的所有政策最终还是服务于战争,所以,这些政策尽管可以缓解百姓的一时之急,但最后反而会给百姓的生产生活带来更为严重的打击。因此,“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么,如果不以战争为目的,而真切保障百姓的生产生活,又怎样才能够实现“邻国之民”“加少”“寡人之民”“加多”呢?孟子在该部分的结尾给出了一个较为模糊的答案:“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不过,我们结合《孟子·梁惠王》中另外一则材料来看,就能清楚了解孟子的意思了: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称王的标志是百姓真心臣服,百姓真心臣服的前提是王能够保障他们的安稳生活。国内的百姓安居乐业,就会拥护统治,并且积极帮助统治者抵御来犯之敌。与之相对,国外的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便和统治者离心离德。这个时候,施行仁政的君王发动正义战争,讨伐好战残暴的君王,就会赢得国内外百姓的支持,战争的天平就会倾斜向正义一方,于是邻国之民就会云集影从,最后自然而然就形成“邻国之民”“加少”“寡人之民”“加多”的局面了。
三、孟子论“战”
以战争作为全篇的历史背景和议论前提,在《孟子》一书中,《寡人之于国也》绝非个例。就中学语文教材收录的《孟子》篇章而言,我们几乎都会发现或显或隐地包含着战争内容,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全篇皆以攻城立论;再如《齐桓晋文之事》中的“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再如《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的“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孟子对战争的关注,源自于他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审视着列国之间的频繁战争,孟子深刻认识到这一时期的大多数战争都只是为了满足统治者的私欲而发动,却严重损害了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的权益。这并不符合他所提倡的仁政思想。故而,在《寡人之于國也》中,他希望通过从梁惠王的实际需求(民加多)出发,劝谏其放弃好战的治国策略而采用仁政。历史记载,孟子入魏的第二年,梁惠王去世,不久孟子也离开了魏国。在离开时,孟子曾批评梁惠王“不仁”,因为他“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可以想见,孟子的仁政最终未能在魏国施展开来。
在《寡人之于国也》中,孟子认为战争会影响人民生产生活的正常秩序,则他应当是反对战争的。但是从之前“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的引文来看,他应当又认可“王往而征之”的做法。这是因为,在先秦儒家思想的语境中,“征”并非一般意义的战争,而是特指以上伐下、以有道伐无道的正义之战。那么,正义的标准又是什么呢?孟子在回答齐宣王提出的是否应该吞灭燕国这一问题时,说道:“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这段话以周文王和周武王为例,说的是文王之所以生前未伐商,是因为考虑到这时商朝气数未尽,尚未被人民所厌弃,而到了武王时期,人民已经不堪商朝的残暴统治,故而武王选择伐商,顺应民众的迫切吁求。由此可见,战争的正义与否,根本上取决于民心的向背。若赢得广大民众的支持,则“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最终“不王者,未之有也”。
综上言之,孟子一方面揭露了战争对人民生产生活的破坏性,批评了当时社会频繁的战争,同时认识到身处乱世,战争又不可避免地成为有道之君实现王道一统的手段。在他看来,发动战争的结果不应是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应是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虽然孟子对战争的批评在战国时期的现实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是他在《寡人之于国也》中提到的保障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的正常秩序,却是亘古不变的治世明言。在当时,即使是长期处于战备状态中、完全贯彻法家思想的秦国,在奖励战斗的同时也不忘奖励耕种。而最终秦二世而亡,证明秦朝这种以战争为目的战时体制,也不过是孟子口中的“五十步”和“百步”而已。先秦儒家的另一位学者荀子在认真观察秦朝之后,对其百姓、官员、吏治等等予以肯定的同时,又极其睿智地断言“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认为秦国国境内没有一位儒士,国策中没有彰显一丝儒家思想,很快就会走向灭亡。历史验证了荀子断言的准确性,同时也肯定了儒家的仁义理论在国家治理中的重要意义。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古文阅读中历史背景的解读,既是加深文本理解的重要手段,也是促使教学活动更为立体化的重要方法。本文以中学教材中《寡人之于国也》为例,细致讨论了该篇中“战”这一历史背景,既引用《孟子》中的其他相关篇目进行综合分析,又结合具体的历史材料加以引申讨论,在使得全篇内容讲解更显逻辑性和整体性的基础上,更加突出了孟子仁政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价值,以及对当下精神文明建设的可贵启示。
作者单位: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