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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交往:中国器物与非洲镜原

2023-06-02丁以涵

关键词:中非丝路瓷器

丁以涵

(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尽管学界对中非交往中的伊斯兰陶瓷、丝路贸易、考古文物、交往互鉴等展开多视角研究,但较少在全球史视野下探讨丝路交往下中国器物的全球功能与价值,也较少关注在中非器物文明互鉴中镜像出早期非洲的社会结构及其文明生态。实际上,全球史研究应该更多关注器物文明在全球交往中的影响。接下来的讨论拟将以早期中非丝路交往留下的古遗迹或古器物为切入点,在跨文化全球史视野下,较为详细地考察早期中非丝路交往下中国器物的展开、传播与体认,集中考察中非交往中物的承纳和技术接受,进而析出中非器物文明互鉴的历史经验与交往逻辑,以期彰显中非丝路交往中中国器物的功能与影响,充分展示器物文明在中非丝路交往中的互鉴作用与价值,突显中非器物文明互鉴的全球性典范意义。

一、古瓷镜原

所谓“镜原”,即镜像或考察最初知识系统的本原。在阐释系统上,镜原可作知识研究的切入点,也是研究历史的逻辑线索。就中非丝路交往而言,古瓷或外销瓷或是最为活跃的镜原对象。

(一)建筑遗迹古瓷

龙泉窑古瓷是销往非洲的大宗商品之一,在靠近红海北非和临近印度洋东非均有考古发现。就出土空间而言,中世纪东非贸易港口城市及其距离不远的内陆城市的宫殿、清真寺、贵族邸宅和柱墓,以及城市建筑废弃物等空间出土的龙泉窑古瓷最多;就出土数量和器型而言,在非洲发掘出土元代龙泉窑古瓷的数量较多,尤以瓷碗、瓷盘、瓷罐等古瓷为多;就古瓷用途而言,出土中国古瓷除了大量的日常饮食器之外,还较多地被使用于宫殿、邸宅、清真寺、柱墓等建筑空间,即用于建筑装饰或室内陈设之用。明代随着青花瓷发展,龙泉窑瓷器逐渐被江西景德镇和福建等南方窑场生产的青花瓷所取代,明中期以后基本不见。因此,明代中期之后龙泉窑瓷器在非洲也不曾多见。

建筑遗迹是人类居住及其日常活动空间,它是反映人类对自我空间生存活动及其文明程度的窗口。因此陶瓷作为建筑空间“元素”或“镜像”再现人类活动场景及其社会交往历史。城市附近的宫殿、清真寺、官邸和柱墓等建筑遗迹空间中的中国古瓷,或能镜像出它们的丝路交往历史以及对自我空间装饰的美学趣味与人文偏向。

(二)墓葬遗址古瓷

早在6—7世纪,中国瓷器就被运往非洲,进入非洲普通民众家庭,而大规模瓷器输入非洲时间大约出现在9—10世纪。据在埃及、肯尼亚、埃塞俄比亚、索马里、坦桑尼亚、津巴布韦、赞比亚、刚果等地墓葬出土中国瓷器或瓷片判断[1],大约从晚唐至清代各个时期,中国瓷器均有输出。

在埃及,开罗福斯塔特古墓遗址发掘出土中国陶瓷残片约有1.2万块,陶瓷类型多、分布广,含及中国唐、宋、元、明、清各朝代古瓷[2]。古瓷来源地十分广泛,有河北邢窑白瓷、景德镇青白瓷、浙江龙泉窑青瓷、安徽黄釉瓷、长沙釉下彩青瓷等。在肯尼亚,马林迪区域曼布鲁伊(Mambrui)遗址和马林迪(Malindi)老城古墓遗址出土大量中国瓷片以及伊斯兰釉陶陶片。在肯尼亚北部海岸乌瓜纳古墓遗址发掘瓷器有299件,出土中国瓷器主要收藏在三蒙巴萨耶稣堡博物馆、法庭仓库、拉穆城堡博物馆。在肯尼亚东海岸中部马林迪市西南约15公里处格迪古城遗址也出土大量中国瓷器。

墓葬是人类死后的冥界空间,是死者生前日常空间的“再设计”或对未来生活的“概念设计”。因此,埃及、肯尼亚等非洲墓葬出土中国古瓷显而易见的是非洲人生前的遗物或陪葬品,或显示出非洲人对中国陶瓷在墓葬空间使用中的时间性象征意义——或权力,或财富,或宗教,也当然能镜像出中非丝路交往中的陶瓷贸易、生产与传播等历史场景。

(三)沉船出水古瓷

2001年,在南非莫桑比克圣塞瓦斯蒂安港(San Sebastian)附近,曾发现一艘葡萄牙船“Espadarte”,该船载有“嘉靖年造”与“癸丑年造”(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等款纪年瓷器等。“Espadarte”沉船所出水“折枝花杂宝纹边饰”瓷盘与“南澳Ⅰ号”(或为隆庆前后沉船)[3]所出“丹凤朝阳”瓷盘非常相似,另外“Espadarte”沉船所出水的枝头鸟纹杯、麒麟纹杯、“一路清廉”纹碗等与“南澳Ⅰ号”出水瓷器装饰风格也大体一致。2010年,中国和肯尼亚首次合作进行肯尼亚沿海水域水下考古[4]调查,先后发现6艘沉船,并发现中国古瓷器。位于马林迪北部纳美尼村北部码头的纳美尼沉船遗址发现了部分船板、釉陶片、陶瓷器等,在蒙巴萨(《郑和航海图》记为“慢八撒”)[5]11耶稣城堡出土中国青花碗、青花瓷以及去白釉瓷器等。在蒙巴萨沉船出水中国青花盘、五彩瓷等瓷器,部分器物与福建平潭碗礁一号沉船遗址出水清代康熙年间青花瓷器相似。沉船是中非海上丝路交往最为有力的镜像原或证据链,直接镜像出早期中非丝路交往中的海上贸易[6]活动。因此,根据沉船出水中国古瓷看,早期非洲与中国“丝路交往”十分频繁,中非之间“陶瓷交往”已然成为中非丝路交往的典型形式。

简言之,在非洲大陆,这里是中国古瓷的宝库。就瓷器类型而言,主要有越窑青瓷、龙泉窑青瓷、耀州窑青瓷、定窑白瓷、磁州窑白瓷、景德镇窑瓷(含青白瓷、青花瓷、釉里红瓷、彩瓷)、德化窑瓷(含青瓷、白瓷)等。就古瓷年份而言,非洲出土古瓷生产时间上至晚唐,下至清代中叶。毋庸置疑,非洲发现的中国古瓷是丝路交流最有力证据,它是见证中非丝路交往最有力的镜原对象。

二、内在动力

在地理空间上,中国和非洲横跨亚洲东西,但彼此丝路交往如同西奈半岛一样连接着中国和非洲的民众、文化与文明。就丝路交往基础而言,非洲土著居民在外来文明影响下,进而打通了非洲向外贸易通道,尤其是阿拉伯世界崛起以及阿拉伯移民在非洲的商业活动加速了非洲与中国的丝路交往。

(一)移民

移民是文化交往与传播的重要形式,也是文化迁徙和文明发展的一种途径。以波斯—希腊为中心的欧洲地中海文明圈的形成与强盛离不开移民的力量与贡献。这如同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文明圈的形成得益于东亚各国的移民活动一样。全球范围内的移民不仅给彼此国家带来经济文化与文明发展的变化,更带来国家治理与国家结构的根本变化,进而加剧了彼此文化交往与文明互动。实际上,早期非洲与中国“丝路交往”主要得益于非洲(尤其是东非)部分国家自身社会结构的变化以及中国文明结构的吸引力,而这种彼此相吸引的文明力量又得益于非洲阿拉伯移民的发现与活动。

从早期东非国家社会结构看,伴随阿拉伯世界崛起、东非当地阿拉伯移民活动以及伊斯兰教兴起,很快将非洲自身国家结构从农业型结构转向商业型结构,并在波斯、希腊等文化圈影响下,东非国家很快成为伊斯兰世界文化中心。因此,非洲东岸的城市、商业以及贸易快速走向对外发展型社会,非常注重对外贸易。很显然,7—11世纪阿拉伯帝国对东非和北非的社会结构影响深远,尤其是阿拉伯移民不仅给非洲带去了伊斯兰教文明,还带去了阿拉伯人的商业思维与贸易模式,进而迅速地将非洲土著居民社会从以农业为主的内向型发展结构转向兼顾商业发展的外向型社会。

从中国文明结构看,古代中国属于以农业为主的内陆型发展国家,工匠文化或手工业文化发达,诸如瓷器、丝绸、漆器等物质文明享誉世界,它们已然成为全球民众追慕与渴望得到的奢华物。古代阿拉伯国家是一个横跨亚欧非的庞大帝国,与非洲、欧洲和亚洲的丝路交往密切。阿拉伯移民活跃在亚欧非国家之间,并充当全球丝路贸易的中间商。早在西汉时期,阿拉伯国家和中国之间就有使节交往活动。阿拉伯的医学、历法、工艺对中国文化影响深远,中国的造纸、火药、指南针、丝绸、瓷器等经阿拉伯国家传播至欧洲和非洲。活跃在亚欧非之间的移民、商人、工匠、伊斯兰教徒,他们为中国和非洲的丝路交往提供了契机。

(二)财富诱惑

阿拉伯半岛上穆斯林民族崇尚远行、商业与贸易,进而为中非丝路交往的发生提供基础动力。实际上,伊斯兰教本身鼓励贸易,并在贸易中实现财富积累。这在客观上促进了中国和非洲以及阿拉伯世界的丝路贸易,以至于印度洋成为穆斯林商人连接亚洲和非洲的十字路口。穆斯林商人和水手利用他们的三角帆,在东非东岸或阿拉伯半岛东南的阿拉伯海与印度海岸之间穿行,并一直航行至中国东南沿海。同时,穆斯林商人在撒哈拉沙漠南北陆路商道上一直东行至中国西域,进而连接中国与非洲的丝路贸易。

在财富诱惑下,穆斯林商人不远万里来到东方中国。在古代,中国成为非洲穆斯林商人心中的财富之地和文明之地。或者说,古代中国社会的财富、器物以及文化的异域力量吸引了阿拉伯世界以及侨居非洲的穆斯林。因此,非洲与中国的丝绸交往或丝路贸易便在陆地与海洋之间广泛地展开。实际上,8—16世纪阿拉伯一直成为阿拉伯海和印度洋海域贸易控制[7]的主要力量,阿拉伯商人将非洲和亚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阿拉伯移民及其商人的丝路贸易下,埃及逐渐成为伊斯兰世界政治权力和经济财富的中心。

同时,非洲的香料、象牙、黄金等宝货是中国及商人的特需商品。实际上,中国和非洲的丝路交往或器物交往是互利互惠的,在彼此所需要的商品及财富的追逐下,俨然铺就了中国与非洲的器物交往之路,并为中非精神交往提供强有力的基础与动力。

(三)城邦崛起

移民和财富的集聚必然出现随之而来的城市兴建与崛起,古代穆斯林在非洲出现城邦及其社会。10—15世纪左右的东非土著居民在阿拉伯移民影响下,东非海岸城邦社会产生了。在诸城邦之中,摩加迪沙、基尔瓦、蒙巴萨、马林迪等久负盛名。这些数量众多的城邦明显不同于以农业为主的社会结构体,它是当代土著文化与阿拉伯文化以及波斯文化的多元结构体,当然也有中国文化元素以及中国文明的力量。譬如在东非的伊斯兰城邦的清真寺大都用中国瓷器作装饰,东非所需要的中国瓷器主要是通过城邦丝路贸易而取得。实际上,处于繁荣时期的10—15世纪东非城邦对中国瓷器的需求量最大,这也正是中国瓷器出口至东非的鼎盛期。换言之,东非城邦的诞生与发展是非洲与中国丝路贸易的基础或动力。因为,作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的城邦的发展与繁荣,是离不开丝路贸易活动的,也只有在丝路贸易中获得大量的财富,才得以支撑城邦持续发展与繁荣。

概言之,东非的移民、财富和城邦互为一体,它们共同构成非洲和中国丝路交往发生的内在动力,而中国的器物、财富以及文明的“异域力量”也是构成中非丝路交往的重要内在力量。

三、外在路径

在中非丝路交往体系中,朝贡、贸易和游历成为最为重要的外在交往路径,实现了中非民众的贸易往来,沟通了中非民众之间的对话与情感,展示了中非久远的交往历史,为中非文明互鉴提供必要的支撑力量。

(一)朝贡体系

朝贡体系是古代中国处理对外关系准则之一。凡臣服之邦皆隶版籍,即在不诉诸武力的情况下建立国与国之间的宗藩关系,以定期朝贡方物,进而维护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政治关系。朝贡体系更加注重物质文化、礼仪和象征性的交流。

中国和非洲正式交往或朝贡关系的确立大致可追溯到西汉时期。汉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罗马帝国曾向汉武帝朝贡非洲索马里或埃塞俄比亚的花蹄牛。东汉永元九年(97年),甘英使团最远至阿拉伯半岛,引起了非洲兜勒(位于厄立特里亚)政府注意。据《后汉书》记载,兜勒国后来向东汉派遣使团,东汉政府“赐其王金印紫绶”。在宋代,阿拉伯来华商人向中国政府朝贡他们的异物。据史料记载,12世纪来华的罗马商人和阿拉伯商人所朝贡的物品中就有来源于非洲的玻璃器、象牙等。《岭外代答》与《诸蕃志》均详细记载了与宋代中国海上通商的国家达58个之多,其中包括坦桑尼亚与埃塞俄比亚等非洲国家。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曾有东非“层檀国”使者携带龙涎香等方物前来朝贡[8]14122。随后,非洲的象牙、犀角、明矾等物大批涌入中国。与此同时,中国的造纸、火药、雕版印刷术也经由阿拉伯人和西征的蒙古人传入非洲。中国商船在10—12世纪已经可以航行到也门附近,这为中非通商作出了很大贡献。到了明朝,郑和的船队直接到达非洲东海岸的索马甲等地一共四次。郑和从非洲带回来的长颈鹿,被当作麒麟。当时被明朝称作“米昔儿国”的埃及两次遣使到明朝访问,并向明政府朝贡纳物。

(二)丝路贸易

“跨文化贸易”是丝路交往最常见的方式。在汉唐时期,中国和非洲的丝路贸易或已频繁。在陆路,安息(波斯)与天竺(印度)是中国与非洲贸易的中转国,中国器物往往通过南亚与中亚一些国家转入非洲。隋唐时代中国与非洲的丝路交往开始逐渐密切。在唐代,贞元年间的宰相贾耽(730—805)撰写《古今郡国四夷述》中记载了隋唐以来的7条“通夷丝路”[9]1148,这是一条延伸汉代徐闻古港的当时世界上最长的远及非洲的国际性航道。广州港是汉唐时期重要的漆器、瓷器等贸易港口。在元代,中国与非洲许多国家都有频繁交往。汪大渊在1328—1339年间曾两次出航海外,远抵非洲桑给巴尔(麻那里)、坦桑尼亚等地,正值欧洲商业城市兴起与殖民扩张时期。因此,印度洋和地中海丝路国际贸易十分繁荣,元政府也积极鼓励东南沿海汉人拓展海外市场,推行官办式的官本贸易,支持海商资本、商船以及航海人员等,与民间资本争夺贸易权,并与海外非洲国家建立官方关系。元世祖曾遣使臣到达马达加斯加,并将采访异闻传回元大都。地理学家朱思本早在14世纪绘制“非洲地图”,将非洲大陆地图标绘成一个向南伸展的三角形,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盛赞朱思本的《非洲图》是一项了不起的杰出成就。

除了官方贸易之外,走私或私人贸易是明清时期中非贸易的一种形式。1567年明政府迫于巨大的海防费用以及外国势力的侵扰,开放漳州月港,并允许私人海上贸易。当时私人海上贸易有东亚以及南洋许多国家,远及阿拉伯半岛或非洲东海岸等国家。

(三)民间游历

游历是丝路交往的民间路径,也是世界文化交流的常见方式之一。在丝路上,旅行家、学者和传教士等曾以游历传播知识与信仰,进而为世界交往提供了一种有效的途径。

在中国,元至顺元年(1330年),民间航海家汪大渊从泉州出海,远航埃及、摩洛哥、索马里、莫桑比克,至元三年(1337年)再次出航,历经阿拉伯海,至非洲的莫桑比克海峡。他在《岛夷志略》中记载了非洲东海岸的情况,显示出中非丝路贸易和交往盛况。在非洲,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受国王之托,于元至正七年(1347年)来华,伊本·白图泰曾对摩洛哥苏丹王说中国人在技艺上有特别之天才[10]631。在杭州,他曾看到过市场上出卖的漆制品。可见,中国人之“特别之天才”,特别是漆器制作“人工之妙”以及“夺天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中国印象。

四、物的承纳

在中非丝路交往中,中国器物以特有的“物的表达”和“匠的精神”传达了中国文化、中国美学和中国精神,这必然会引起非洲民众对中国瓷器、丝绸及其技艺的承纳,并围绕物的认知维度和技艺的审美维度展开。前者侧重“再现历史的物”(物的美),后者侧重“再现历史的形式”(技术的美)。

(一)对瓷器的承纳

瓷器是中非丝路交往中最为普遍的商品。在元代,汪大渊抵达坦桑尼亚重要的商业都会麻那里和加将门里,并带去大量的青白花碗、粗碗等瓷器,颇受当地民众喜爱。中国瓷器很快融进了非洲人民的生活,被非洲民众延展到宗教建筑、世俗建筑和墓葬建筑之中,瓷器已然成为伊斯兰文化的一部分。非洲穆斯林的中国瓷器描述很可能来源于瓷器本身“物的表达”,即在色彩(青或白)、图案(植物花卉)以及瓷器的精美(财富的象征)等层面的宗教内涵与象征意义迎合了他们。换言之,中国瓷器的表达暗合了非洲穆斯林民众的精神信仰。因此,他们对中国瓷器展开已超越瓷器本身的宗教承纳。

非洲人不但对中国瓷器用途展开宗教性承纳,还对中国瓷器生产过程及技术展开描述性体认。曾经来过中国的摩洛哥人伊本·白图泰,在他的《游记》中这样描述:“至于中国瓷器,则只在刺桐(泉州)和隋尼克兰城制造。系取用当地山中的泥土,像烧制木炭火烧制。”[11]545实际上,伊本·白图泰对中国瓷器烧制过程的描述,既有泉州和广州真实的瓷器生产历史的再现,又有对中国瓷器技术的体认。伊本·白图泰除了描述刺桐和隋尼克兰的瓷器制造,还对契丹人的瓷器生产进行了描述:“他们烧的炭,是一种像我国陶土的泥块,颜色也是陶土色,用大象驮运来,切成碎块,大小像我国木炭一样,烧着后便像木炭一样燃烧,但比木炭火力强。炭烧成灰,再和上水,待干后还可再烧,至完全烧尽为止。他们就用这种泥土,加上另外一些石头制造瓷器。”[11]548在此,伊本·白图泰把中国的煤炭描述成为瓷器生产过程中的像泥土一样的燃料。

(二)对丝绸的承纳

中国生产丝绸是中非丝路交往的大宗货物。在丝路上,古希腊和古罗马对大量的中国丝绸展开描述,以至于称中国为“Seres(丝国)。同样,摩洛哥人伊本·白图泰在《游记》中也对中国丝绸服饰展开描述,他说:“当地产丝绸极多,所以丝绸是当地穷困人士的衣服。如没有商人贩运,则丝绸就一钱不值了。在那里一件布衣,可换绸衣多件。”[11]547很显然,这是伊本·白图泰的个人体认,也可能是“丝国”所带来的夸饰性体认。另外,利玛窦也描述过中国全民皆丝的场景。实际上,利玛窦描述的16世纪的明朝不可能所有人都能穿丝绸衣服,宋明时期棉花广泛种植,一般人都是穿棉质或大麻纤维的衣服。

另外,伊本·白图泰还描述了刺桐的锦缎和绸缎。他在《游记》中这样描述:“我们渡海到达的第一座城市是刺桐城,中国其他城市和印度地区都没有油橄榄,但该城的名称却是刺桐。这是一巨大城市,此地织造的锦缎和绸缎,也以刺桐命名。该城的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我看到港内停有大船约百艘,小船多得无数。这个港口是一个伸入陆地的巨大港湾,以至与大江会合。”[11]551伊本·白图泰对“刺桐牌锦缎和绸缎”的描述以及对刺桐港的船只和港湾的描述,无疑再现了刺桐港海上丝路贸易的盛况。

(三)对技艺的承纳

伊本·白图泰对中国工艺及其技术有过精彩的描述与体认,他所著《伊本·白图泰游记》留下了非洲人对古代中国美好技艺印象的珍贵记录。他由衷地赞赏道:“中国人是各民族中最精于工艺者,这是远近驰名的。”[11]548伊本·白图泰对中国工艺的描述是准确的。中国传统工艺确实是世界上最为著名的,中国工匠以非凡的工艺智慧与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著称。这在海外来华的学者、商人和传教士的著述中都能找到他们的描述与体认。

伊本·白图泰不仅对中国手工艺怀有赞赏性的描述,还对中国画匠有过较为详细的描述与体认。他说:“(中国人)绘画的精巧,是罗姆等人所不能与他们相比的。他们在这方面是得天独厚,具有天才的。”[11]548伊本·白图泰对画市里的“画家们”感到十分好奇,赞叹他们精于素描绘画的天才般的能力。另外,伊本·白图泰对中国建筑技艺也颇感兴趣。伊本·白图泰对可汗宫殿的描述不仅再现了中国皇家建筑的精工之美,还再现其建筑结构和风格之美。很显然,中国建筑之美在非洲民众的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与记忆。

五、文明互鉴

器物交往是丝路交往的重要形式。伴随中非器物交往的深入,中国工匠横渡印度洋和阿拉伯海来到非洲,从而加速了非洲地方手工艺的发展。在中非器物及其技术的互动交往中,实现了中非丝路交往的文明互鉴。

(一)工匠的流动

在全球史视角,世界华人工匠在全球文明发展中发挥了独特的价值。在丝路交往中,物的流动始终伴随人的流动。在所有的人员流动中,工匠的流动已然成为丝路上最为独特的现象。

早期去非洲的华人工匠主要以建筑工匠为主,如木匠、泥瓦匠等,另外还有少量的缫丝工匠等,前往非洲的工匠主要来自中国南方的广州、福建、澳门等地。据史料记载,在公元1815年,“一些中国木匠和泥瓦匠乘坐英国皇家海军的船只来到南非,并帮助修建了位于西蒙斯敦造船厂附近的基督教堂。1894年,又有华人厨师、花匠和木匠乘‘诺福克号’来到南非做工。……一些移入的华人工匠参加了德班港的建设。……在1750年,曾有人在毛里求斯的一块岩石上发现了一些中国人的名字。到了1761年4月20日,毛里求斯的户口登记簿上已有两名澳门籍华人的名字。……后来又有一些来自广东省的工匠。第一批移民是十九世纪最后二三十年来的,他们大部分在洛伦索-马贵斯定居。1903年,这些先驱者中一位名叫贾阿桑的木匠兼建筑师将自己的一块地捐献给洛伦索-马贵斯的华人,以修建一座‘中国亭’。……1898年,一个叫罗((LowShang)的华人是这样填写他的入籍申请表的:‘商人,买主,在安斯·博楼地区加工和种植华尼拉。33岁,中国人,出生广州。配偶雅如佳,中国人,家住香港。罗山原系广州缫丝工人,1893年12月25日抱着经商目的来到塞舌尔。来塞后一直经商,并加工和种植华尼拉。’”[12]228另外“中国国内最早关于非洲华侨的统计数出现在1907年4月的《外交报》上,当时世界各地的华侨人数为8954889人,非洲华侨为7000人。”[13]其中,不乏华人工匠。从这些史料中可以发现,侨居在非洲的华人工匠数量较多,他们或在非洲经商,或从事非洲的建筑、纺织、种植等手艺。

早期去非洲的工匠身份或囚犯或奴隶或契约工匠或自由移民等。“在1814年至1882年间,约有三百多名华人到达开普殖民地、纳塔尔、彼得马里茨堡和伊丽莎白港。他们绝大部分都是殖民政府雇用的工匠和劳工,在南非定居后逐渐在商业方面站稳了脚跟。……除了契约劳工,还有一些华人作为自由移民来到南非,他们构成了华人社区的重要部分。”[14]很显然,非洲的华人工匠身份比较复杂,既有受雇殖民政府的雇佣工匠,也有因战后重建而需要的契约工匠,还有一些来往中非之间的自由移民。另外,早期前往非洲的工匠或是随中国使团而去的官匠。譬如郑和7次下西洋,就有4次抵达非洲,郑和船队携带大量的中国器物,还有随行而去的工匠、厨师、测量员、水手等。在今天的布拉瓦郊区,就有一个为了纪念郑和的来访而修建的“中国村”,又名“郑和屯”[15]108。非洲的“中国村”或是中非交往的见证,也反映出非洲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感情。

(二)陶瓷文明的互鉴

陶瓷是中华文明的标识物,中华陶瓷文明是世界文明史的瑰宝。在中非丝路交往中,中国陶瓷文明为非洲的陶瓷发展或陶瓷生活带去了中国技术或中国生活方式,非洲陶瓷文明也给中国文化带来别样的艺术样态和美学风格。

运往非洲精美的陶瓷引起非洲工匠的关注与好奇,并开始仿制中国陶瓷。因为,在中世纪的北非和东非,“绝大部分地区都信仰伊斯兰教,并喜爱制陶艺术。因此,中国瓷器一进入非洲,其烧制技术、装饰艺术等方面,迅速地被伊斯兰文明所吸收”[16]55。英国历史学家巴兹尔˙戴维逊(Basil DaVidson)在《非洲历史探索》(Discovering Africa’s past)中记载,麦洛埃的库施人从那时起,“他们开始按照中国的格调制造陶器”[17]24,麦洛埃的制陶工匠向中国工匠学习了低温烧制的釉陶技术。在元代,非洲最强大的国家是马木鲁王朝(1252—1517年)统治下的埃及。在开罗福斯塔特遗址出土的中国风格的伊斯兰陶瓷或陶片见证了非洲工匠仿制中国陶瓷的盛况,既有规模化的陶瓷生产作坊,又有专业化的陶瓷工匠以及陶瓷技术传承体系。非洲工匠仿制中国陶瓷的图案、款识与技术,并保留了自己的伊斯兰文化特色。换言之,非洲的伊斯兰文明在丝路交往中吸收了中华文明,中华文明在全球文明发展中作出了重要贡献。

瓷器作为中华物质文明的样本,它在东非的功能除了日常使用或炫耀财富之外,还被创生出宗教化功能。在东非海岸,清真寺的陶瓷装饰暗示中国陶瓷在丝路交往中实现了空间意义的转换,即中国陶瓷的装饰及其意义被延伸至宗教领域。除了清真寺之外,中国瓷器在东非也被用于墓葬空间。譬如以曼布鲁伊遗址和马林迪老城遗址为代表的东非柱墓,就大量使用中国陶瓷。很显然,中国瓷器在非洲的使用空间被位移,进而创生新的意义空间,即瓷器被宗教化了,实现中国瓷器“物的功能”与“意的转换”的新拓展。毋庸置疑,中国和非洲的“物的交往”不仅拓展了中国匠作之物的跨时空被使用的功能及其意义,还创生了新的“物的表达”意义和精神特质。或者说,非洲民众通过中国陶瓷文化再创造了本土文明,实现中国陶瓷的思想新表达与意义再生。

实际上,非洲陶瓷文明也给中国陶瓷文明发展带来新的艺术样态和美学风格。譬如在西安裴娘子墓曾出土过黑人陶俑,敦煌壁画中也绘有黑人形象。唐朝时期非洲人可能来到长安,并把非洲文明带到中国,中国工匠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激发了长安匠人“黑陶创作”灵感[18]126。或者说非洲工匠也参与了中国陶瓷的创作,进而出现了黑人陶俑的艺术样态。另外,广州汉墓曾发掘有15件陶质犀角模型。这种陶质犀角模型的艺术样态和美学风格或来自非洲或东南亚,它们都是丝路交往的手工艺术产物,也是中外文明互鉴的结果。

(三)非洲玻璃技术的中国传播

在4世纪,埃及的玻璃技术或由中东传入中国,我国最早借鉴中东地区玻璃工艺水平的是广州的玻璃制造业。葛洪(290-370)在《抱朴子》曾记载,外国作水晶椀,用五种灰制之。所谓“五种灰”,即是苏打、石灰、硅土、镁和氧化铝。派霍德在《埃及玻璃工业》(1908年)中对埃及玻璃进行了化学分析[19]24,纽曼和柯蒂伽在《古代玻璃》(1925年)中的古玻璃鉴定结果,均显示这“五种灰”是埃及古玻璃的主要原料。在洛阳和南京等地先后出土一些具有罗马风格的玻璃制品,包括瓶、杯和珠子,可能是广州工匠仿制的。1954年广州市横枝岗出土3件玻璃碗,大约属于西汉中期器物,“同位素X射线荧光分析结果表明,3件制品均属纳钙玻璃,也应是埃及玻璃制造中心的制品”[20]。1980年,江苏邗江发掘的甘泉二号东汉墓出土有3件玻璃残片,这些中国出土的玻璃及其成分或技术分析显示,非洲玻璃技术文明影响了中国玻璃制造。另外,古代中国玻璃制造的地点除了广州、洛阳、南京之外,还有山东的淄川。淄川所烧玻璃原料离不开回青和蓝宝石,这些原料正是来自索马里、埃塞俄比亚和苏丹等地。很显然,中国的玻璃制造材料及其技术来源于伊斯兰国家以及非洲国家。

(四)其他丝路技术文明的互鉴

在战争技术领域,基于中国火器技术,埃及人发明了分别用于野战、攻城和阵地战的特殊火器,经埃及人改良后的火器,又相继传入埃塞俄比亚和摩洛哥等国。

在日常生活领域,源于埃及的“胡床”(折叠椅子)在东汉末年传入中国。当时的汉灵帝酷好“胡俗”,致使“胡床”在京都洛阳非常流行。胡床给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带来变革,尤其是胡床的引进造成汉人坐姿的变化。汉人由跪坐改为垂脚高坐,并推动中国人在行为举止和居室起居方面发生变化。显然,源于非洲的胡床推动了中国礼教文明的发展。

在纺织技术领域,中国丝绸被输入东非、北非以及南非等地。据阿拉伯史学家艾卜达·菲塔记载,14世纪中国使节访问埃及向当时马穆鲁克王朝的素丹赠送了很多匹织锦。考古学家在埃及卡乌发现公元4世纪的中国丝织品,在苏丹北部发现了公元5世纪古埃及的亚麻残片和棉布碎片。他们用“立机”制成轻纱(即汉代的“杂色绫”),但因提花机技术而无法织造出精美图案。不过,大约在3-7世纪中国提花机技术被传入埃及,丝织机因装上中国发明的踏蹑(即织布时踩踏织机的踏板),从而推动了埃及丝织技术的发展。

六、初步结论

中非文明在交往中实现了彼此互鉴,在文明互鉴中实现了共同发展。这是中非丝路交往留给后人最为宝贵的全球性历史经验。在丝路交往中,中国器物以特有的“物的表达”和“匠的精神”传递给非洲大陆民众以中国艺术、中国技术和中国文明,也可从中国器物的非洲传播中镜像出非洲的社会结构、宗教信仰及其对中国器物文化的选择性接纳与意向性转换。或者说,非洲民众在接纳与吸收中国文化的同时,他们也创生了属于自己的民族艺术和风格,进而大大丰富和革新了世界文化样态;同样,在接纳和吸收非洲文化与技术文明的同时,中国民众的生活方式、审美系统以及文明生态也因此发生相应的转变。可见,中国器物在中非交往体系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它已然超越了自身物质文化或生活文化的范畴,迈向了精神文明以及世界文明的话语体系中,在全球命运共同体发展中肩负重要使命与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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