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藏族汉语诗歌审美境界论
2023-06-02刘莉
刘莉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无锡 214000)
藏族汉语诗歌,是当代藏族诗人用汉语写作的现代自由体诗歌作品简称,其发展始于20 世纪50年代,从沐浴自然神性与藏传佛光的青藏高原中心辐射延伸,不容忽视它对古典诗学及民族美学历史丰富性的融贯综赅。在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滋养当代文艺创作的时代背景下,藏族传统诗歌艺术在现代汉语诗中广泛渗透而形成其独特民族文化传承,为现代汉语自由体诗歌创造出新的美学境界。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把艺术创造力和中华文化价值融合起来,把中华美学精神和当代审美追求结合起来。”(《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其“挖掘”“融合”“结合”,即是重新梳理并激活优秀传统文化以滋养当代文艺,且并非单纯对古典艺术因袭或模仿,而是“融入当代人视野和审美理念的一种艺术创造。其形态和意蕴既是古典的又是时尚的,彰显的是当代人的艺术想象力、审美表达力,并让古老文化意蕴重新焕发活力。”[1]藏族汉语诗歌始终庚续着中华优秀传统的文脉,珍藏着独特民族文化活力与创造源泉,在意境上呈现中国古典诗学的审美蕴涵与美学追求。特别是当诗人们身处传统与现代、藏区与汉地过渡与交融地带,个人文化供给与社会、经济、地理空间的边界性特色与民族传统文化多维碰撞与融合,构建了当代新诗崭新的思想境界和审美境界,成为继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新起点。其“中道”①有关此方面研究,具体可参见张晶论文:《中道与诗法——中国诗学的审美感悟之五》,《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诗法,体现面向事物、不走极端的美学旨趣,是藏族汉语诗歌所显现的中国古典诗歌美学在藏地传统思想影响、催化与渗透下,于当代新诗创作的溶解与化用。“这种旨趣内在地与中国传统美学的‘中庸’原则和‘感物’原则存在某方面的一致”[2],此审美趋势以符合诗学自身规律又代表民族审美特征的样态结晶,承载着当代诗歌艺术的审美张力,落脚于民族诗歌艺术规律与特征,富于古典神韵派意境与文化传承,充分展现现代美学家所总结的艺境:“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②此观点最初见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6 页。理解当代藏族汉语诗歌如何以符合诗学规律与审美特征的形态接通传统美学且融会呈现,认同中华美学在藏地承载、接续、更新和发展,对于延续历史文脉、坚定文化自信、推动文明交流互鉴具有深远意义。本研究充分梳理当代藏族诗歌的审美境界,发掘其超越现代汉语和文化疆域束缚的艺术创造,也有助于深入解析中国古典美学在现代汉语诗学理论的文化传承,提升当代诗歌审美的哲学内涵。
一、探源:“境界”与藏族汉语诗歌审美路径
“境界”一词是中国古代诗学重要概念,也是近现代美学思想重要范畴。为与发展到较成熟阶段的王国维“境界说”相区别,此处仍采用最早将“境”当作文学批评术语来运用、署名王昌龄《诗格》和皎然《诗式》来指称这个包含完整历史发展过程的理论概念[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谓“境”为“竟”之俗字,最先将“境”指称地界、现实疆域,引申为凡事之所止,土地之所止,皆曰竟,后由此拓展到精神领域。早在如《庄子》“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中[4],“境”译作“界限”,已脱离实际“地界”本义而与务虚之精神世界相关。清王国维《人间词话》:“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已,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5],认为文学创作的表达,在内抒已、在外感人都依意境。意境作为文学创造结果,必然体现出创造艺术过程中心与物、主与客的关系。在艺术创造、欣赏和批评中常将“意境”作为评判作品美、尤其是诗歌美的一项标准。而作为客观生活与主观思想相融合的产物,王国维特别提出“境界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6]认为诗歌“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也”。将境界看作诗歌艺术美的本原和高度,如达到情景交融、调动读者想象与感动,境界自然产生气质、传达出神韵并产生审美效应。当代美学家朱光潜在《诗的境界》一文中认为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情景相生而且相契合无间,情恰能称景,景也恰能传情,这便是诗的境界……诗的境界是情景的契合。宇宙中事事物物常在变动生展中,无绝对相同的情绪,亦无绝对相同的景象,情景相生,所以诗的境界是由创造来的,生生不息的。”[7]同样提出诗的审美境界在于作家创造出的一种情景相生相契的精神状态,是诗歌审美的重要标准。
考察受信仰文化影响深厚的藏族文学,特别是开创过“道歌体”诗歌先河的藏族诗歌审美境界,不能忽视并应追溯“境界”和先此产生相关的“世界”一词在文献典籍中出现并进入文学批评概念前的内涵。佛教在此精神层面使用“境”这一概念,汉朝译《无量寿经》中首次出现:“此术语指自家势力所及之境土,又及我得之果报界域,谓之境界。”[8]《佛学大辞典》解释:“心之所游攀缘者,谓之境。”认为理解人世实相,境是人心妙智游履处所,代表人心里一种现实显现,心灵向外遨游探求所达到的疆域。“境”与“界”合成一新词语也首见佛经,此概念来源于佛教阐述认识活动和心理现象的理论,在以后发展演变中与禅宗结下不解之缘。文献索源“界”字译自梵语“世界”一词:“世为迁流之义,谓过现未之迁行也;界谓具东西南北之界畔,即有情停止之国土也。”[9]世界即世间,间表隔别间差;界是界畔分齐,表一种分别区隔。世界可理解为时间与空间的一种流迁。世界彰显于人内心,故产生境界。考察审美活动时,审美主体超越自我、超越外在世界与物象,于清明澄净空灵的心境中体悟宇宙变幻生息之理的状态,与佛教对佛性佛道的体验、觉悟多有相通之处,故“境界”一词渐被引用到审美领域,有审美境界产生。正如同修行者对佛道觉悟程度各有差异,审美境界也有层次之分。
以上梳理援古以证今,“中道”诗学由汉藏共通的文化背景而逐渐融会贯通至现当代诗歌创作并成为重要美学范畴,有其历史背景和现实路向。民族信仰文化是研究当代藏族汉语诗歌不能忽视的要素。“中观可以看作是最高哲学范畴的话……并非是以它来代表作为最高终极者的实在。……是以‘中’作为一种终极观念或者说‘观’,来对宇宙终极实在以及复杂纷纭的世界诸现象加以理解与透视。”[10]藏传佛教重要根基之中观哲学和弘扬此思想的代表人物宗喀巴大师所阐发的诸法缘起、性空妙有等《广论》成为藏地诗学生发的文化土壤,也是研究考察藏族汉语诗歌的哲学背景。在采取比较方法研究时,适宜打通古今、参考“以禅喻诗”说和同受佛教哲学影响的诗歌创作特别如王维与神韵派诗作和禅诗的创作,因“禅宗出现以后,也就必然成为中国思想传统中的一个重要部分”[11],古代诗人以说理去构造意象、批评家用意象去表现理论,禅诗“这种说理成分已或多或少地被吸收到后来的文人诗创作中”[12];也因禅诗的意象思维过程和所保存的思维审美经验更具完整性等特点,都成为从审美境界研究藏族汉语诗歌生发学理关联、且易于扎根的历史哲学基础和现实文化场域。
在对哲学方法论、诗学理论和藏族汉语诗歌文本展开研究中,得益于吴言生教授研究成果《禅宗诗歌境界》专著和《藏族当代诗人诗选》、“藏人文化网”公众号推送的当代诗歌作品。从中借鉴古典禅宗诗歌“境界论”之概括①具体可参见吴言生专著《禅宗诗歌境界》,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6页。,本文将当代藏族汉语诗歌的审美境界进行诗学意象性表述为:触目菩提的现量境界、物我相忘的直觉境界、生命歌舞的乐受境界和现象世界的圆融境界,力求在具体阐释中体现藏民族的艺术创造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审美推动,传达中华美学精神和当代审美追求的融合归旨。
就当代藏族汉语诗歌主属精通汉语而持守藏民族传统文化底蕴的文人创作而言,选择有代表性的诗人诗作进行解读,仍是进入这一研究的最有效方法。而只要无法将中观②具体可参见刘莉、支运波论文《论当代藏族汉语诗歌的“中观”美学——兼论康若文琴的诗歌创作》,《民族文学研究》2021年第5期。、禅思等思维活动排除于诗歌之外,就不能忽略决定作品个性特征的诗人生活环境和思考范畴,不能忽略藏地诗人带有自传性的主观抒情经验。也许我们所认识到的诗人作家思想活动并非其主观创作意图,而只是诗作的客观内容呈现,但以上所概括的审美“世界”或“境界”本身所蕴涵的多层次审美向度,是直接敞开于文本而读者无法回避的。概言之:第一现量境界,指藏族汉语诗歌对濡染佛法缘生的菩提艺“境”进行有意味的描绘或抒情;第二直觉境界,对藏族诗人凭艺术直觉运用古典美学创作方式所传达的物境空、情境幻、意境清等内涵加以分析、发掘,概括其“物我相忘”特色;第三乐受境界,研究渗透了藏民族传统文化用以表现其丰富灵动的多元生活景象、生命歌舞体悟,呈现当代民族生活的欢愉与喜悦;第四圆融境界,从诗歌表达藏人精神世界的情状与时空交织相融等特点,综合概括藏族汉语诗歌所深化的古典诗学持中圆满之美。
总之,“境”作为极富生命力的美学概念,文学史上佛教和禅宗曾为其注入生命,境“曾被用来说明禅的性质,现在它仍被用来说明艺术的性质”[13],说明有现代生命力的诗歌特质和美学深度。由此可见当代新诗的审美境界研究,可证明藏族诗人在守持文化传统下哲学辩证思维对现代汉语表达方式的多元丰富与补充,在汉诗表达中传承与渗透族裔特色的民族文化风貌,进而可总结当代藏族诗歌独辟蹊径、蕴含神韵的审美路径。当代美学家宗白华曾将此特点总结为艺境:“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14]
二、现量境界:触目菩提之景
藏族作为世界上受佛教影响深远的民族,“藏传佛教是藏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藏族当代文学创作在思考民族历史和关注民族现实境遇时不可能绕过宗教文化。”[15]藏族诗人字里行间弥漫浓郁哲理气息,在审美境界上首先可概括为菩提满目,即触目所见菩提的诗意。千百年来藏地生活智慧和慈悲已融入民胞身心,信仰深入情形和千百年来儒家思想一直流淌在汉族人血脉中相类似,积淀为集体无意识。“藏族古代作家文学的宗旨是宣扬藏传佛教……佛教不仅为藏族文学提供了主题思想,还提供了丰富的艺术题材和无限的想象空间。”[16]此处现量为现实量知,如镜子对物体直接反映,“能缘之心,不为之分别计度,量知现在之境者。如耳识之对于声,眼识之向于色。”[17]佛教世界观认为,人的五官缘五种境界,与五识同时生起均为现量,能产生五俱意识且无分别概念。这种由五根直接取得、尚未经意识思考分别的直接知识称为现量。现量所感知,没有比量的逻辑推测揣度,无分别心念、最直接传递诗人观察体验中的神山圣水情态。在藏民族聚居的青藏高原,“这里的庙宇佛寺中珍藏的浩繁卷册和难以计数的佛像及各类灵异的奉物,如暗夜星光,远远超越了世俗意义上的历史、艺术和文物价值,成为藏人最具精神内涵的神性和导引。”[18]生活于此的诗人,诗句中传递出雪域民族虔诚文化信仰和对精神家园的追求,显示出与汉文化迥异的高远旷达和空灵沉静色彩。他们将生命中触目可感的菩提、民族生活朝夕相伴的景物作现量呈现和艺术抒写。如那萨《菩提叶》:
或许在某一次抬头的瞬间/它就会落到我的手心,缓慢的大弧形/像是被苍穹抛出的翠珠,在太阳光下/闪出诱人的晶莹,隐约的狮子吼状//时常,它翠绿葱茏,密集地向天空生长/或露出枝干,在昼夜里显现生灭//风并没有掀动什么,空中的清脆/犹如瓷器从旧时光中醒来/它就在枝头①那萨诗歌《菩提叶》,发表于《格桑花》2021年第3期。
《菩提叶》一诗写想象一片包含无限意义之叶自远古大树坠落的景象,自然界风光树影,被诗人赋予象征意义。“狮吼”更像霹雳雷鸣、天传心印豁然明彻的一种参入。当现代人被繁重工作生活侵压、为诸多杂念掀起“风动”般无名心乱时,诗句“风并没有掀动什么”与“空中的清脆”就意涵隐喻和深意。禅宗公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19]随诗摄心,诗歌比偈颂更鲜活灵动给人瞬时对“旧时光”与“醒来”的思考。上述“风”之意象也出现在其他藏族诗人诗句中,以客观描绘和不露痕迹的抒情引人联想:如“引入目中的风也不是此时的风”(《低语》②那萨诗歌《低语》,发表于《青海湖》2021年第4期。)、“这在日月山口打着响亮口哨的风/这在生命的沙漏中刮走时间的风”③洛嘉才让诗歌《倒淌河上的风》,出自诗集,青海民族出版社2015年版,第135页。(《倒淌河上的风》),“风也有了神性/在世俗无法抵达的高处”(《天葬台》④纳穆卓玛诗歌《天葬台》出自同名诗集《半个月亮》,西藏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55页。下文引用该诗集只标注作者和篇名。)等等,均显示出对无可捉摸的无形意象“风”所蕴含的思索,于务虚之处生妙有。纳穆卓玛以《我是一个被风吹旧的人》抒发“风在经幡上刷自己的存在感/用鸟的翅膀显示它的力量……最后,风不是风/我也不是我自己”的感慨,诗歌在不假造作的日常感性中探求无限的精神超越境界。笔者曾撰文分析康若文琴诗歌对典故“拈花微笑”的运用,在描写大自然万物和睦融洽与怡然自得时,“拈花微笑的酥油灯”⑤该诗出自康若文琴诗集《马尔康马尔康》,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版,第75页。下文引用其诗句只标注篇名。、“河水千年的沉思/拈花微笑了”⑥该诗出自康若文琴诗集:《康若文琴的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89页。下文引用其诗句只标注篇名。,流彻千年的汉藏地域文化感亦交融贯通。
旺秀才丹新近出版诗集自称对应“道歌体”,阐明“诗人是修炼者,自度度他”并作题名《菩提》的抒写:“静静地坐在那里,忆念父亲的教诲/专注于当下的这一刻,仰望着十二年一个轮回/期待巨大的莲花盛开。”⑦该诗出自旺秀才丹诗集《魔幻春秋——旺秀才丹自选诗歌及评论》,中国藏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5页。诗人触目所见是心灵黑暗宇宙里虚幻之美的挣扎、缠缚与解脱,更是深入菩提境界的现量记录。
现量观照,是不假逻辑思维“不想”而“看”,直面事物本身的刹那,写作个体仿佛消失于对象面前,无所挂碍静观万物。美学家认为:“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20]考察藏族汉语诗歌创作,“现量境界”也与“直觉境界”中静的品质关联。静观万象静生万物,万物才回光映射于诗人心胸,所谓情景交融境界生。朱光潜先生说:“诗的境界是用‘直觉’见出来的,它是‘直觉的知’的内容而不是名理的知的内容。”[21]这里直觉就是一眼一见一听一闻一感一触的那个刹那、现实体量知晓。现量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诗人进入佛教文化体认状态,以菩提、寺院、庙宇、经书等与释迦牟尼一生事迹相关故事、传说为创作素材的丰富来源,或直接引典故入诗作;二是对民族信仰生活不遗余力描写和讴歌,使所能触之身、所触之感都与“我”的个体思维活动、修行状态息息相关,如上述诗歌中的“日月山”“经幡”“静静地坐”“轮回”“莲花”等意象。次仁罗布在诗集《半个月亮》序言中写道:“《拉萨夜雨》《万物都在轮回的路上》……《药王山下刻经人》《在天葬台》等,这些诗不止是在呈现一种生活,一种文化,更多的是融进了诗人自己的感悟与体察,从而赋予了它们诗性的美和意境的美……”[22]
藏族诗人融合汉藏文化背景的美学抒写所形成的审美境界,或将中华传统文化精华、古今心灵共鸣的“佛禅典故”提炼,或将藏民族文化生活场景诗意呈现,如喜央西格诗篇《庙宇精神》:“庙宇的金顶,修行禅室的灵光/逐渐普照四面八方”①该诗出自才旺瑙乳,旺秀才丹主编《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青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8页。,在丰富藏族汉语诗歌文化意蕴的同时,还让人体会到诗歌写作面向娑婆世界所营造的直觉境、乐受境与圆融境。这些智慧书写激灵启智,丰富了当代新诗创作的诗学主题和内涵。
三、直觉境界:物我相忘之悟
此处进一步探讨藏族诗人凭艺术直觉发挥并运用诗学思维方式,并对诗歌呈现的物境空、情境幻、意境清等特色展开分析。诗歌艺术有它难以被逻辑语言精细呈现的内部,将全诗拆解条分缕析,又影响其作为艺术整体的综合审美感悟。诗歌语言特殊性在于它能够突破明确概念范围的单纯指义活动,传达多层次丰富意绪。中道诗艺认为心创造出万物,或者说万物即心的反映。这表明除非有一个意识知道某事物为某事物,否则它就不成为某事物。主体、客体彼此互相依存互相关联,没有客体可以完全和心灵世界或思维过程分开。《诗论》认为“诗的境界的突现都起于灵感。灵感亦并无若何神秘,它就是直觉,它就是‘想象’(inmagination,原谓意象的形成),也就是禅家所谓‘悟’。”[23]这种悟与般若智慧忻合的诗境正是由诗人们感受到物我境界的消失,见山见水处均见人的精神寄托,则“我”在自然中,自然也在“我”中,相互渗入原本合一,个体融入自然万物,则静谧清朗:“诗的‘见’必为‘直觉’(intuition)……无暇思索它的意义或是它与其它事物的关系。”[24]
这物我相忘审美境界首先来自诗歌描写的“物境空”。藏族诗人运用直觉表现外物并拆解消散了所见执着、看见其内在“性空”从而不滞外物又仿佛“生长万物”:“空出的部分/有许多卑微的小草……光线内部的空/会听见完整的花落声”(纳穆卓玛《她的身体里有一座花园》)。这是诗学方式对心感外境的呈现。面对高原山川万千风光,此法也是“另外一种趋近的方法,是先于科学的,或者是后于科学的。我称它为禅的趋近法。”[25]直接进入物象本身,从它里面去看它,去认知一座山一片草一枝花乃至变成它们,把生命保存为生命、将生命按它所原生模样体验感受,而绝不将其化解为碎片或启用智力思辨、抽象方式以粘连、拼合成片断,思维过程和思维审美经验更具完整性的特点让诗歌在与万物融合中表达自己又“消融隐藏”了诗人,动静之间,花开花落,一派生机。透过意象所营造景物与情致,营造不落言语迹象的超脱无痕的自然,这时,藏族诗人的心精密到了极处:“在小小人间,一个人的小欢愉/总是源于细小的事物”(纳穆卓玛《在小小人间》);也空旷到了极处:“你说,那是蓝天/佛陀看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空性”(纳穆卓玛《辨认》),是会心妙契非逻辑思辨而基于直觉的感性之想,天趣浑然,寓理无迹。
得益于青藏高原辽廓无染的大自然,藏地诗人恪守“诗以山川为境”的审美追求、于隽永诗意中汇集哲思文采,将诗艺从古典传承并发挥至当代,那萨、康若文琴、旺秀才丹、刚杰∙索木东、纳穆卓玛等诗人的作品,在此层面上契合了汉语古典诗歌清远超脱的美学特色。诗集《一株草的加持》作者那萨,在澜沧江源,所思所想是江河回流成众多溪水时,是查拉垭口风马成群落于山顶、雪莲花独爱在风雪中之时,诗人精神渴求“回到一滴活水/起始的奔涌之心。暮色渐浓/时而的沉默如仙人之手/伸出了相同的空。”①那萨《澜沧江源》,出自组诗《对消逝给予最大的善意》,发表于《瀚海潮》,2022年(芒种卷)。空诸所有才妙应万象回归真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种境界所显示的,与唐代诗人王维最擅长呈现“无我”“无住”境界、形容即景的出神入化类似。在认同“释氏的清空净洁,庄子的清明虚静,儒家的清品高洁”[26]在不同精神层面共同融铸了汉文化诗化性格,熏陶中国诗人文化生命时,藏族诗人在取材、情感和审美意境上就显示出高原地域独具的空生妙有“物境空”的特质:
“天在维护着她的空,云朵啊/等我飘起来,夜总有星星的护卫/……山路上堆满了各种人间,一种空/打开了心的大门,无法上锁/锁心中要挤出一把钥匙/地点在一次生命的身后/我是一条河,在太阳下/你染过河岸的天空空。”(沙冒智化《一种空》②沙冒智化《一种空》,出自组诗《每一粒沙都是大海的牙齿》,《壹读》2021年第8期。)
“神圣的经卷中/衮本贤巴林/绛红色的僧衣/正在隐去/喧闹的塔尔寺/我只能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刚杰∙索木东《塔尔寺》③刚杰∙索木东《塔尔寺》,出自组诗《自白》,发表于《飞天》2013年第12期。)
“它们把果实和种子献出来/慰藉两手空空的大地时/她也会从中领走一片宁静/布施给自己空出的地方”(纳穆卓玛《野花记》④纳穆卓玛《野花记》,见诗集《半个月亮》,西藏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94页。)
“掏出内部所有落叶/为深秋陈设一个瞬间/看尽它褪去的全部色身/沉默不语,对消逝给予最大的善意/我们活成了虚无的具象”(那萨《或见或不见》⑤那萨诗歌《或见或不见》,出自组诗《对消逝给予最大的善意》,发表于《瀚海潮》,2022年(芒种卷)。)
受益于中道缘起观,藏族汉语诗歌在观照世界、书写高原民族智慧时,超越语言和文化束缚,追求不偏执一端、不住“空”“有”二边的中道,颇具汉藏文化交融与渗透的美学意趣和艺术自由度。写“空”即未空,却含不执“有”境的空灵高远,这种物我相忘的审美境界与诗歌描写“物境空”颇具启示:认识里蕴藏一切现象的种子、诗境里缘生整个大千世界。艺术世界成为审美对象,不光是一个既成的事实世界,更是一个可能的理想世界。不以物为心役、不住色尘的高远精神追求在诗人笔下化为对诗歌意象“空”的各种形象表现。如“老木屋空空如也。那棵杏树/还像过去一样挂满了纠结/擦亮镜子,就能看到祖辈的面容”⑥刚杰∙索木东《丰收》,出自组诗《薄雪从松针上滑落》,《民族文汇》2022年第3期。。丰收时节却是空诸所有的老木屋,心绪如杏树纠结的果实,去妄显真如擦亮镜面浮尘,怎能让世俗尘染玷污纯明本心?旺秀才丹《火中莲花》:“如同巨大莲花缓缓盛开/托起月亮和太阳的融汇/永恒的快乐和虚空/从此浑然一体”⑦此诗见旺秀才丹《魔幻春秋——旺秀才丹自选诗歌及评论》,中国藏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55页。。诗中描绘在火中生活、如何安放自己的身心,是对般若智慧参透的心路写照。篇首引西藏谚语“被火所烧的,会因用火而痊愈”中的“火”如以“虚空”替换亦成其说。又如康若文琴:“我和草原刹那生烟/也悄无声息地来去”(《刹那走过》),“烟”之意象如风似云,是物我一体、时空渺然的恍然自觉。
“物境空”同时还有“情境幻”和“意境清”。有学者在《中道与诗法》等论著里对诗学审美经验的产生发展和历史沿革作出透彻分析,认为中道对中国诗学的渗透,使意象和意境有明显幻象特征。“梦”“幻”“风”“心”等都是藏族诗歌中的常见意象。旺秀才丹自选诗集《魔幻春秋》一篇名为《幻身与真心》题记写道:“我在幻身与真心之间来回求索”:“……老师在说镜子,和船的秘密/也说到草木,和石头/‘比如水晶球,没有颜色/放在红布上,就变红了/放在蓝布上,就变蓝了’。”⑧此诗见旺秀才丹《魔幻春秋——旺秀才丹自选诗歌及评论》,中国藏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44-145页。全诗所写哲思心悟如清溪流过心田的痕迹,启人思考真心究竟是什么;而幻身在静坐回味的瞬间虽可追忆却不可复现。纳穆卓玛写下“仍有幻觉在堆积尘埃/可春风无力/失神的光阴被荒草覆盖”(《短歌》),表达生活在草原深处追寻自己前世与今生的梦幻情感。“你和风马一起/站在记忆深处/你是它它是你/独不见我自己//……有无风马有无我//我是谁谁是我”(康若文琴《风马》)。我在何处?我是谁?是千古的哲理之问也是人生哲思之悟。《风马》借藏族为感谢信仰而献给山神的“祈愿幡”发出辽远追问,触及藏文化心灵探索的秘密。
诗禅一致,等无差别。诗情、诗思与禅趣、禅思都是古代文人创作一法。历史上唐宋“习禅”风鼎盛时,许多诗人涉足定慧之学使诗歌创作得其文化滋养,尽管禅宗将佛教所有复杂的人生哲学和宇宙论归结为最直接的本性觉悟,但多数诗人并非真正皈依宗教,而只将其看成精神认同、观照世界的文化资源与心灵安顿方式,是文学精神向哲学领地的延伸。让诗歌提供一种将痛苦和分裂化解的幻象,在主观精神领域人为构建出平衡与和谐,用艺术上的审美愉悦缓解人生存在的某些压抑……作为宗教信仰实践之法,终演变为精神体验和认识方法,成为了解自我本来面目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传统。在现代人困境日益增多的今天,当我们品味藏地汉语诗歌所呈现的美学特色、品味其蕴含多元历史文化滋养培育出的诗意精华,无法忽略其“物我相忘的直觉境界”所散发的美学光彩。此类书写,在借景抒情中,更深层写出属于藏地自然的清朗与静穆,高远与空灵,直觉所感的青藏是虚实相生中空廓清静思维绝佳地。诗中对一切声色万物随缘自在,过而不留、通而不滞的描绘,是诗人追求真心本性的自然流露,其间有蕴点到为止,细心品味则别有理趣悟境。
此中有悟境,指出个体心智的造作与遮蔽所带来的实相,如驱开世尘、趋入神界而意解心开,这一切皆须止于寂静清空中参悟而得——静如止水心映万物,心生万物则心领神会,心领神会而观照本心生景情交融。藏族诗人诗作给我们探讨诗歌创作之上的哲学文化背景珍存了藏地样本。对此已辟专文讨论,此处不再赘言。
四、乐受境界:生命歌舞之情
中国各民族文化形式虽有不同,但其深层文化内涵都追求幸福快乐,如生命歌舞融入日常朴素的藏民生活。“空寂中生气流行,鸢飞鱼跃,是中国人艺术心灵与宇宙意象‘两镜相入’互摄互映的华严境界。”[27]生活的静与动里包含人类共通的情感和人文情怀。现代美学家指出,禅是中国人接通佛教大乘教义后、探微个人心灵深处并盎然发挥至哲学与艺术境界的刻度,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此艺术的两元,也构成静思的心灵状态。于此背景下诗歌艺术始于观“静”的品质,如守护“禅定的白塔,仍然保持着沉寂的姿势”(《再回甘南》①刚杰·索木东诗歌《再回甘南》,最初发表于《甘南日报》2022年4月22日。),而另一端“飞跃的生命”是在民族生活载歌载舞中欢悦生长。动静间可窥见藏地生活的艺术真实。
这里所说“乐受”是苦、乐、舍三受之一,是人心识领纳对境的作用:“领顺境相,适悦身心,说名乐受。”[28]阅读当代藏族汉语诗歌,读出藏族同胞喜迎寻常日用、随缘生活万象的情态,如领受顺情之境,使身心适悦。作为精神敏感的探寻者,藏族诗人所展示的吉光片羽,是心灵情感的勃勃生机。许多诗篇展现了藏族民间生活的自适本真、和善乐德的情景,如:“桑烟高过寺院的金顶/慈悲的佛音/在缓缓的微风里如涟漪荡漾/生命之上的信仰啊/是热爱的温暖光芒”(《热爱》②卓逊都盖诗歌《热爱》,出自组诗《守候这片草地的清香》,藏人文化网2022-08-22。)
“静穆的观照”使藏族汉语诗歌蕴含清静自然、含蓄有味的意境,是诗歌摆脱尘世、让心灵高远而思照万千的“高致处”;而当他们写下“大金瓦寺的桑烟刚刚升起”③刚杰∙索木东诗歌《甘南:用四季的四种方式怀念》,见赵逵夫主编《灿烂星河:西北师范大学校友诗选》,甘肃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629页。,昭示民族“飞跃的生命”是从心底而升发一生的高原修为,让人充满“入乎其内”的活跃生气与凡尘修持的生命喜乐,是诗人“对因缘既定文字心生敬畏和视若同命”[29]的智慧祈愿。诗人谈创作心理说:“诗歌创作并非只是青年人的事业,它更多是成年人的事业。……成年人对生活的理想建立在对生活深刻而全面的理解中……他们借此创作的诗歌,丰厚、智慧、精确,能发现日常生活及生命中的诗意,真正阐释生活,使事物显示它为人忽略的真实。”[30]正因为热爱头顶的蓝天、高远的理想和信念,热爱真理和梦想,才使他们更热爱脚下青藏高原的土地,写出了民族饱满的生命、世界的美感和光泽。
《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有38 位诗人近200 首作品,有自诩“草原人”手捧“露水与花瓣”,探究“生命本源”和“庙宇精神”;有描绘“三十岁时漫游若尔盖草原”的“圣地之旅”①才旺瑙乳,旺秀才丹:《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青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5-88页。,每一篇都吟唱着民族之歌“养育一个民族的微笑”。当丰富多姿的民俗生活和藏人虔诚信仰与朴素乐观的精神感动诗人,诗句就不光是“青稞”“牦牛”“天葬”“雅鲁藏布”“藏乡道帏”“在拉萨纯净的天空下坐等一件往事”等诗题陈列,更有“佛心之旅”赞颂“米拉日巴”“羌姆”“松赞干布”“仓央嘉措”等圣者的文化敬畏,灵光妙音回荡于藏地。生活在高原清净静穆景物中,也在日用寻常的平凡日子里,“平常心是道”表明日常情感不离纷繁喧嚣现实,在日常经验丰富多态的诗性体悟中可获得启悟与超越。
中华民族文化在藏族诗歌中的渗透与浸染,形成藏族汉语诗歌独特的文化传承,反过来也在汉语诗歌的现代世界里保存下珍贵历史印迹。可以说“从来没有哪一个民族能像藏民族一样信仰一致、完整地沉浸在玄奥的神性里,独立地阐释人与神、人与自然、人与人自身的关系。”[31]“他们口诵六字真言,转山转水转佛塔……(佛教)内化为人们的精神信仰,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并形成一种深厚心理积淀的民族文化传统。”[32]藏族诗人对民族文化显示着珍视。如刚杰∙索木东诗歌《扎西达杰:八吉祥之外的言语》抒写在佛教中象征吉祥的八种物象并充满文化喜悦,组诗《西藏笔记》以饱含敬意之笔抒写包括布达拉宫、大昭寺在内的藏地十几座圣殿寺院,折射出对本民族文化的崇高敬意:“尊崇藏族文化传统,在一次次回顾往昔时发现了历史的厚重,感动于民族文化所赋予他的力量,也明白了祖先的伟大。”[33]纳穆卓玛笔下,龙女化身的西藏圣湖羊卓雍措如“清浅的牧歌”,这里不光是集高原湖泊、雪山、温泉、牧场和寺庙、岛屿与野生动植物景观汇聚的自然风光,更是诗人心中一块人文精神圣地,那被惊艳的绝世之美还需追踪溯源:“要经历怎样的修行/它的灵魂才会如此一尘不染/倒影里生出的万物正在醒来/比如,一朵白云才打开莲叶时/她找到了尘世最初的光芒”(《羊卓雍措》)。诗人们描绘寻常生活并赞颂民族的生命歌舞和信仰生活:“最高的山上长袖猎猎地歌舞/风一样大歌鹰一般孤独地/舞蹈没有虚设的场景和氛围……生命原本就是一面飘荡着痛苦的旗帜//歌舞不灭旗帜永远不倒”②洛嘉才让诗歌《歌舞不灭》,见诗集《倒淌河上的风》,青海民族出版社2015年版,第9页。。《歌舞不灭》表达对藏民族赖以生存和热爱的歌舞艺术及其深层生命精神的由衷赞美和颂扬。
将任运天真的生活看成是天赐美好境界时,哲学和诗歌如太阳与月亮,清辉照耀雪域高原每一个亲近她而跋涉远来的灵魂,诗篇中渐次升起欢愉喜悦,饱含日用寻常在藏文化光辉里的传承回响。康若文琴《母亲节,看见一群尼姑》:“在母亲节,看见你们/作为母亲,我打算去高高的寺庙焚香/求佛保佑/你们这些母亲的孩子们”,慈悲就是护持生活中每一善念。诗歌以康乃馨和莲花两种美丽植物为意象,赞美了选择不做母亲而修行一生的女性的奉献精神:“莲从污浊中走出,呈现给天空是圣洁”,是对修行人的尊重、感恩还有敬佩。人人皆有善心而如何觉悟?摒弃执念驱散遮蔽才抵达智慧喜悦:“有些事不用急的/坐着和走着都一样能到达”(《秋叶》),是对世俗功利的淡泊、对追求生命理想境界的赞赏。藏族诗人在汉语世界里尽情表达着对藏民族生活景象的喜乐纳受。
五、圆融境界:艺术世界之美
藏族汉语诗歌审美境界的多元丰富,可从现量境界、直觉境界、乐受境界和圆融境界四个层面展开探讨,四者既独立更有关联。现量触目菩提,审美“主体”(诗人)以敬畏灵动之心直观审美“对象”(景),在清净静穆中体会诗情——能所俱泯的空境、幻象和清境,在物我两忘的直觉境界中,以平常心随缘自适,民族生活的日用寻常皆自得纳受,由此感悟生命歌舞的乐受境界;最后以不落极端、通脱超然的“中道”诗学看世界,万物重重无尽、妙用无穷又互融互摄,理事无碍且时空交错圆融呈现,这是诗人对随缘率性、任运自在的精神现象做出形象表述而构建的艺境之美。在古典美学体系中,般若境界如大圆满镜,超脱时空、包罗万象,纳汉语诗学圆融无碍地贯穿于藏地诗歌创作的逐个层面。每一境界都可深入自身并摄入他境以自圆圆他。圆融是华严世界的至境,也是艺术世界的至境。
艺术世界的圆融境,指在藏族汉语诗歌中所描写的万有事相,能超越二元对立,消解心灵冲突,参究逸乎世情的人生至理而达到融通融合的和谐高度。哲学上常讲理事圆融,圆者周遍之义,融者融通融和之义:“若就分别妄执之见言之,则万差之诸法尽事事差别,就诸法本具之理性言之,则事理之万法遍为融通无碍,无二无别,犹如水波,谓为圆融。”[34]事如波理如水,如水波相继,万千世界就显在自心一念间,世界彰显于人内心产生境界。中观哲学不偏执一端,认为如从分别心、起妄念执着一相取事,则诸事有棱有角不能相融;而若入中以“中”观察、不执一相看事物起用,就能相摄相入,种种事相称理而遍,烦恼即菩提,生死同涅槃,娑婆世界就是圆满净土……诗歌写作中消泯二元对立,物物间圆满交融互摄,都是圆融之理的体察妙用。具言之,藏族诗歌在圆融境上有如下特色:
其一是理事无碍的圆融境。藏族诗人认为“优美的诗歌本质上不是人的而是神的,不是人的制作而是神的诏语。藏族就是这样一个民族,藏族诗人最大优势在于,一方面他们要客观地面对青藏高原贫瘠而荒凉的土地;另一方面,又生活在由于与大自然长期搏斗而形成的充满了神(诗)性的精神家园里。”[35]诗歌、音乐、神话不断从朴素安详生命中流出,大自然的伟大召唤注定诗性真理绵延不绝。从童年就领受而丰富民族精神的灵魂,化为诗人对生命、自然和时空变幻不息的追问:“氤氲在梦的浓淡里/也无需与时间签下死亡的契约”(纳穆卓玛《我也不愿叫醒自己》);“时间一直在策划/吞噬你’”(康若文琴《听时间》)藏族的微笑面容,以一种舒缓和柔软温暖读者绷紧的心弦。诗人自喻沉醉地站在尘埃之上俯视尘埃,为每一缕阳光每一层心灵吟唱,将写诗看成不断完善自我、理解世界的修行之路,追求和谐无碍的审美境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①此诗参见吴言生著《禅宗的诗歌境界》,中华书局,2001年9月版,第308页。古代诗人所描绘人生境界之颂,也仿佛在描绘藏民族栖居神性大地的诗意,每一时节均有其美好无碍,随缘任运、清明自在显露无限生趣。纳穆卓玛在《山谷的回音》说:“把自己安顿成草木在低处行走/就有细小的柔美由远而近/摇晃在你的体内……万物都被吹着/有的在消失有的在重生/突然,自己站成一棵缀满幸福的果树/倾听山谷的回音”。依缘起不执一相看万物的消失与重生,二元世界的对立在诗中成为事事无碍的和谐艺术,“一棵缀满幸福的果树”,还有山谷里柔美的回响。当诗人深谙自心清净则国土净、与自然人世和谐相处便能找回精神故乡;过滤生活艰难、在每一时节民俗风貌中体悟山川大地“民胞物与”的慈悲善意,在多姿生活中抒写无分别、无烦恼的精神愉悦和自在欢喜,这生命歌舞的乐受境便与触目菩提的现量境、物我相忘的直觉境相汇交融,构建了藏族汉语诗歌“理事无碍的圆融境”。
其二是时空无碍的圆融境。在其审美境界圆融的具象表现中,还可见时间空间的交融无妨碍,过去、现在、未来三际回互交融、空间大小圆融无碍。诗歌虽三际时间交融,却把握现境,随缘自适,有用大爱超越痛苦的诗意观照。
旺秀才丹在长诗《魔幻春秋》中,描绘自己从一粒混沌种子穿越时空的旅程,从比过去还要遥远的时刻走来,停留在蔚蓝星球,在撒哈拉沙漠里寻找腾格里蜥蜴:“我也曾在日月间穿梭,炙热和寒冷/在皮肤上留下种种褶皱/肉体可以改变,心灵不可下堕/轻盈的、明亮的、闪烁的火苗/反过去和未来照亮,也把这弹指间可及的宇宙映射//……梦中和醒来的人,都在时间的倏忽悲喜……”②此诗可参见旺秀才丹《魔幻春秋——旺秀才丹自选诗歌及评论》,中国藏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74页。。“我”在何处?在大地徘徊还是青龙朱雀间盘旋?“我”是谁?是喜马拉雅下的神猴还是南美洲清泉?亦或地水火风:“如果有瞬间,我看到许多孤独的切面……南瞻部洲的须弥和芥子在一个念头里/心中的天堂和眼前的炼狱并不铆合……”下一站又在哪里?诗人如屈原吟诵九歌天问般上下求索,但最精确言辞也有无法言说的“一刻”与“部分”,每个人在“此刻”一个个词句中判断“快乐或悲伤”,而“这一刻在不久后会成为恍惚的记忆……只留下这一片清静”。随魔幻春秋游戏离去,有越过红尘的天籁隐约入耳,留下清净禅音。
洛嘉才让《让我归去》用三十多个“归去”抒写时空中各种文化影像在“我将归去/随一粒尘埃销声匿迹”①此诗见洛嘉才让诗集《倒淌河上的风》,青海民族出版社2015年版,第90页。时的特定情状:愤慨的屈原、寂寞的梵高、怀念雪花的普希金和面带苦难的海子,但是“我”和夕阳与风,依旧执着归去:“就这样让我归去那时/归去的我一定宁静而祥和充满幸福”。不再因忧伤而痉挛也不再因诞生而忏悔,诗人披着长发从容归去的意象如此打动人心,那种无处不在的超验之问,充满心灵冒险和诗意,终在阳光与经幡领路,诗人认清方向把握现境,超越痛苦又顺随自适,这是从容自得的通达圆融,也是时空无碍穿行自如的自在圆融,表达藏地生活形而上的精神内涵和文化价值。纳穆卓玛写《万物都在轮回的路上》,对“静物做细密的交流/仿佛时光,此刻在雕琢什么”静谧瞬间朴素刻画,而想象“冬天的风”就将吞噬“我的花园,无一例外/……热热闹闹一场/终究尘归尘土归土”。但诗人也写出爱的轮回会将春天亮丽鸣响,万物消失又重回生机的变幻,正视人存在的有限性才能默想展望无限与永远,诗作过去现在未来时间三际回互交融、打破空间遮蔽而在博爱境界里圆融,蕴哲思显潇洒。
歌者心中无事故清明纯净、日用是道且安适自得。藏族诗人们领受高原阳光,流露民族生活光照中契入至理的随顺自在,豁达坦荡,如“黄河静静穿越的草地”云开日出、水流花香,在山水中感悟博爱的欢喜,温暖游人的梦想:“经幡与风马/一同伴桑烟在长风里飞扬……覆盖着这片草地上/若尔盖,玛曲是黄河穿起的念珠/在日月的明灯下我手拈它们口诵真经/我不追寻更为遥远的源头和壮观的壶口/就守候这片草地的清香/这段黄河的安静”②卓逊都盖诗歌《黄河静静穿越的草地》,出自组诗《守候这片草地的清香》,见藏人文化网2022-08-22。。通过修行善调自性、善护他心,无散乱分别、彻见本心的明白和怀有大爱的喜悦,在当代藏族汉语诗歌中常能发现。康若文琴《云境》领悟:“来自人间的游人鱼贯而过/抵达云境的不多/岂不知如果放不下/哪里都是人间”,尘埃之上云境和尘埃之中人间,诗人对圣凡境界所对应的人心之景提出了调治与修复祈愿。纳穆卓玛《美好的事物都永远年轻》将“芸芸众生,以及爱的轮回”所召示的生命力量和朴素信仰细致呈现:“我相信神明/就像相信普照大地的阳光/相信美好的事物都永远年轻/——万物有神,灵魂应该像风一样。”自然之景即是诗人内在生命景观的异质同构,其引发当代审美精神澄明清澈地返照,将诗歌探索至人类精神深处。
尽管当今距现代自由体诗歌初创已逾百年,有诗人捷足先登新诗创作佳位,“后来的诗人进入诗歌这个王国时,便只好游移于一个中间地带,诗歌的取材也在这个中间地带徘徊,有倾向内心体验的自我审视而洞烛幽微的时候,也有迈开脚步深入深广现实与历史时空的种种尝试。”[36]阿来认为当代诗歌创作中已鲜有跨越以上疆界的成功探险者。而诸多藏族诗人,就是在这种前人所开拓的诗歌疆土的中间地带往返并寻找,往返就是寻找,探索就有发现。当代藏族汉语诗歌,用充满民族印记、展示藏地高原风情并向生命深处求索的诗,呈现中华文化传统光照下独具民族美学特色的现代汉语佳作。诗歌因民族传统生活场景书写而不偏执于生命探索的阳春白雪,以“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诗歌艺术两极,充满人间情怀和丰厚意境;其描写民间生活的满足和喜悦,营造高原万物空、幻、清的意境,呈现藏地人性人情的灵动鲜活,特别融汉藏文化传统理趣与积淀,具探索艺术世界动静二元同一无碍之存在合理性与和谐包容度的哲学密码,塑造了不偏一端、不落动静两边的美好诗境。
结语
藏族诗人们恪守藏民族传统文化内涵和深意,用非母语语汇构建汉藏民族情意相通的诗歌殿堂,这一方美学与哲思妙语的圣殿,延伸至藏地传统文化深处,散发诗性审美光芒。其诗境有感性形象抒展,也有意象和情趣的契合,更具汉藏文化传统的哲理赓续。在充分发掘和阐释优秀传统文化滋养当代文艺创作的时代使命前,藏族诗人如何汲取优秀文化的力量,用汉语更好传承诗情开拓诗境,让诗语呈现审美境界的圆润完美从而获得永恒的艺术生命?诗歌探索的终极在欣赏在创造,如果说汉语诗歌终极理想在探索情、景、意、韵的多重启示,藏族诗人所承接的古典诗学艺术辩证法,所拥有的表达民族生活更宽宥的语言选择域和艺术自由度,让他们在新时代语境中更好融入中国精神的文化生长和文学传达,更好地展示藏民族独特的生命意识和审美境界。现量境、直觉境、乐受境和圆融境在诗歌韵律中充分展演,展现了青藏高原天空的辽远无垠、生趣无限。那些随高原山水韵动而永葆活跃与探索的诗心,会给读者带来契心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