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过去50年里最重要的美国小说

2023-06-02康慨

中国新闻周刊 2023年19期

关键词：华莱士仓鼠出版社

康慨

《无尽的玩笑》

作者：［美］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译者：俞冰夏

出版社：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4月

定价：168元

中国出版的第一本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书，不是他的任何一部小说或随笔，也不是那篇以水为名的网红讲稿，而是一本关于康托尔理论的数学著作——《跳跃的无穷：无穷大简史》，2009年由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

在华莱士最著名的小说《无尽的玩笑》里，康托尔理论亦有出场，并在主人公因坎旦萨博士对严肃网球的跨统计美学中居于核心地位：“因为真正的网球根本无关那些技术人员喜欢的统计学规律或者拓展可能性，而恰恰相反——反规律，限制，一切在失控的时候才被碎片化成网球美学。”

因坎旦萨（又名“他本人”）不仅是数学家、光学科学家和恩菲尔德网球学院的创办人，还是先锋电影导演。他拍摄的最后一部影片是《无尽的玩笑（五？）》，由艺名“精神病夫人”的“史漂娘”（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姑娘——华莱士偏爱这些可憎而荒谬的缩写）乔埃尔·范戴恩在清醒期主演，制片方——可怜的约里克娱乐无限公司——于“小包装德芙巧克力棒之年”出品，地下发行。此片具备致命的吸引力。观众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观看，以至废寝忘食，神经崩溃，最后悲惨地死去。

导演没能活着见到成片。他在做后期时便将自己的头放进微波炉自杀了。魁北克分离主义分子的轮椅暗杀队图谋取得下落不明的影片母版，用做精神战的武器，摧毁北美国家组织的社会结构。

在华莱士的小说里，作为独立政治实体的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在不久的将来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前述的北国组。美国强捐其东北三省和纽约州的一部分给加拿大，并使后者沦为巨大的有毒垃圾场。一群放射性的野仓鼠在这里纵横驰骋，它们是两只家养仓鼠沃德和琼的后代：

“这群仓鼠发出飓风般、火车头般的声音。仓鼠长着胡须的脸十分一本正经和无情——那种仓鼠的无情。它们往东轰鸣着穿过本来是铁铝土但如今休耕的、光秃秃的土地。东面，仓鼠掀起的褐色云朵让一片郁郁葱葱、过度肥沃的森林的轮廓变暗了，这里曾经是缅因州的中部。”

公元纪年系统废止了。每个年份都由出价最高的商业赞助商冠名，得伴成人纸尿裤之年和美国乡村奶制品之年应运而生。魁独轮杀队的无腿刺客出没于无毒州，不断发动针对北国组的恐怖主义战争。美国的“未定局”则处心积虑地拦截影片母版，以防《无尽的玩笑（五？）》破坏国家稳定。

“无尽的玩笑”和“可怜的约里克”均出自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因坎旦萨博士形同暴毙的老国王，他的儿子哈尔则是王子，在恩网院的深宫里奋力对抗逐渐逼近的精神崩溃。另一个重要的场地是山下不远处的恩内特之家，里面住着各种各样正在康复的吸毒者和酗酒者，包括昔日的史漂娘、如今的丑极畸盟（丑陋和极度畸形联盟）成员范戴恩。方脑壳的前江洋大盜唐·盖特利也在这里上班：“时间正在过去。恩内特之家充满着过去的时间。清醒早期有种湿漉漉的感觉，悬浮在空中，随处可见。你能在没有钟的房间里听到滴答声。”

好笑但不无悲凉的讽刺是华莱士的一大特征。“小说是关于做一个操蛋的人类是怎么回事。”他说过，“不探索今天做人之意义的小说不是好艺术。”怎么写也许比写什么更重要。他的传记作者D.T.马克斯认为，华莱士不愿遵从任何一种主流的文学风格。他不想写现实主义的小说。在1991年的一次采访中，华莱士说：“我们可能大多数人都同意这是黑暗的时代，是愚蠢的时代，但我们需要那些只是渲染一切多么黑暗和愚蠢的小说吗？”

1996年，《无尽的玩笑》刚问世时，有人说它臃肿无聊，有人说作者刻意炫技。耶鲁大学的哈罗德·布卢姆说：“斯蒂芬·金与华莱士相比就是塞万提斯。”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书里有一条脚注把“令人昏昏欲睡听上去浮夸空洞的狗屎”指向了布卢姆教授“枯燥乏味的研究”。但评论界的风向渐渐趋于一致。现在很少有人能否认这是过去50年里最重要的美国小说之一了。它在读者中间亦有经久不衰的邪典般的魅力。

《无尽的玩笑》汉语译本厚1138页，内含数百个人物和388条注释——最长的一条达19页。尽管主要情节多发生在尿裤年，但华莱士打乱了时间顺序。如果你能坚持到第238页，那么恭喜你，你将得到一份有用的年表。再坚持同样的页数，你终将发现这本书非常有趣。

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后现代小说，《无尽的玩笑》自有其阅读难度。其原因包括繁复的语言、大量的生词、纷乱的头绪、无数的细节、冗长的尾注、不加警告的离题、不断跳跃的视角、看似混乱的结构和数量众多的主题：数学、哲学、语言学、心理学、药理学、政治学、社会学、多种成瘾症、娱乐和电影理论、作为一种形而上活动的网球，以及——也许是最重要的——孤独感、忧郁和自杀。

“为了充分理解华莱士的意图，这本书需要以面对《塔木德经》式的专注和虔诚来阅读并重读。”2016年，作家汤姆·比斯尔在为《无尽的玩笑》纪念版撰写前言时写道，“20年过去了，对这本小说的意义，或者它究竟想说什么，我们仍然无法达成一致，尽管它（似乎）就一切说出了一切。”

翻译和编辑这样一本大书必然经历了无尽的艰辛。作为读者，我不知道该怎样向那些让中译本得以面世的人表达谢意。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句子，现在都是清晰易懂的了。回想多年以前，我仍然需要像一个英文初学者那样，无数次求助于字典——查得率并不令人感到鼓舞——也有无数个句子几经反复才能读懂。但无论如何，你进入了大福华（请容许我使用这个中式缩写）的文字世界。有很多个白天或夜晚，你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和他在一起。他好像还活着，包着头巾，坐在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什么地方。也许正是那些障碍、那种难度，最终给你一种奇特的快感，与猜谜或解题的过程多少有些类似。正是这种感觉（间或伴随着狂笑或恶心）让人不忍释卷。更不用说书中大量的新造词和妙不可言的暗喻往往在极深之处迸射出幽默和悲凉共存的火山冷泉，一再印证着大福华在语言上寡二少双的绝技。

呜呼！在原著问世27年和作者去世15年后，《无尽的玩笑》终于来到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