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玩笑,无尽的华莱士
2023-06-02徐鹏远
徐鹏远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图/Leemage
苯乙肼,单胺氧化酶抑制剂的一种。1950年代,人类在治疗肺结核的过程中,偶然发现这类抑制剂可以提高患者情绪,于是开始在临床上将其用于抑郁症治疗。只是很快它所引发的一连串副作用便暴露出来,最糟糕的情况可能导致高血压和肝萎缩。
不过当1989年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住进麦克莱恩医院时,医生为他开具的处方仍是这种陈旧的药物。在此之前,凭借小说《系统的笤帚》在美國文坛掀起过一阵波澜的华莱士,已成功进入了哈佛大学哲学研究生院攻读博士,但严重的精神问题却让他陷入了酒精和失眠的泥淖中,并且几次想象过自杀。
幸运的是,服用苯乙肼后的华莱士没有出现明显的副作用症状,他继续写作,还把住医院期间的经历也变成了难得的素材写进作品中,那是一个关于娱乐、成瘾、焦虑、迷失与虚无的故事——当然,用他的话说一切都与孤独有关。也正是从这个故事开始,华莱士在美国被视为同代作家中最具天才的一位。
然而命运却在2007年的一个春夜倏然拐向了一条绝径。一顿晚餐之后,华莱士出现了持续数日的胃痛,听从医生的建议,他开始戒掉服用近20年、附带着一长串禁食目录的苯乙肼,尝试以各种新药替代。他知道这必定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却没想到竟然艰难到可以用惨败来形容——所有药物都没有奏效,就连电击也无法改善抑郁的症状。一年之后,掉了整整七十磅体重的华莱士让身边的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瘦。他眼中透露着一种神情:恐惧、极度悲伤且空洞。”作家乔纳森·弗兰岑说。
2008 年 9 月 12 日,独自在家的华莱士——这么说其实不够准确,和他待在一起的还有两条宠物狗——在露天棚的格子架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一封两页长的遗言和一部写在笔记本、活页夹、软盘中尚未完成的作品。这部名为《苍白的国王》的遗作三年后被整理出版,获普利策奖提名。而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长达千页的《无尽的玩笑》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出版了中文版本。
遥远的传奇
1996年的《洛杉矶时报》刊载过一篇文章,将华莱士称为“一股强大热潮的崇拜对象,那股热潮近乎痴迷”。彼时,他那个融合着自己抗抑郁与戒瘾体验的故事刚刚以《无尽的玩笑》之名出版不久,一个月内加印了6次,复杂的情节、精巧的结构以及新奇的语言风格如一道灼眼的亮光般闪耀,惊起一片赞叹。在《纽约时报》的版面上,在《时代》《新闻周刊》的封面上,他的照片随处可见,《纽约》杂志甚至发文称:“明年的图书奖已经有主。奖牌和奖状现在可以被托管了。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无尽的玩笑》……竞争已经被清除。”
一定程度上,这股热潮的余温延续了其后二十余年。2005年,《时代》评选“1923年以来世界百部最佳英语长篇小说”,《无尽的玩笑》位列其中;2021年《纽约时报》评选 “125年以来伟大之书”,它也依然进入到了最终的短名单角逐行列。
然而在中国,华莱士的名声显然要迟得多也小得多。在其去世之后的2009年,他的文字才第一次被翻译成了中文。此后十几年时间,尽管多部作品的译本陆续出版,但华莱士始终不算是一个醒目的名字。哪怕在学界的视域中,其所得到的关注也屈指可数:在知网上搜索“华莱士”,相关文章总共不超过20篇。
林晓筱是目前为止翻译华莱士作品最多的中文译者。在他看来,华莱士在中国受到的“冷遇”其实并非意外:“据我所知,世界范围内的接受情况都差不多,对华莱士好像真的不感冒。因为他的文字始终在一个中产阶级及以下的区域当中活动,扎根于美国式的生存境遇当中,不容易脱离美国这样一个语境。”除此之外,他认为华莱士的“跨界性”也同时影响着其传播度:“华莱士有三大面向,数学、哲学,然后才是文学,所以扎迪·史密斯说他是‘三位一体。一旦触及到华莱士的文学内核,我们总是会摸到它旁边躺着很坚硬的数学,又会摸到另一侧很深奥的哲学,这就需要一个跨学科的视角才能读懂华莱士的全部。他太庞大了,没有办法在一个专业的术语当中确定他是某一种风格或者代表了某一类作家,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合理的契机去介绍他。”
而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还在于译介与阅读的难度。华莱士的语言是极尽繁复的,他喜欢使用句法精密的长句,并且常常掺入各种零零碎碎的街头俚语、小圈子黑话以及领域庞杂的专业术语,甚至还会自创许多生僻的单词。作为专门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的学者,林晓筱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在他的翻译经历中,华莱士绝对称得上是最大的挑战:“他的文字处理起来实在超出一般译者所能驾驭的程度了。”
因此即便像《无尽的玩笑》这样的代表作品,迄今在全球也仅有10种语言译本。对于非英语世界的读者而言,华莱士就像是一个遥远的传奇,纵使心生向往,却难得一阅。这其中也包括中国,在他的处女作、短篇集和非虚构作品纷至沓来的同时,这部神作的中文版却迟迟未见踪影。
不过林晓筱觉得,《无尽的玩笑》的迟到未必是一件坏事,反而可能有助于中国读者更好地进入华莱士的文学世界。“华莱士有一个非常奇特的地方,他的非虚构写作跟虚构写作之间的界限其实是比较模糊的,他的非虚构中已经暗含了那些小说中必然包含的视角、题材的安排、语调节奏等等。而整体上他的非虚构要比小说更受欢迎。在非虚构作品中,他可以把大众的题材写得活灵活现,又能够将比较专业的题材处理得贴近我们的阅读欣赏能力。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他那些小说的题材——对美国中产阶级、美国社会的描摹——包括天马行空的想法,是比较陌生的。那么从非虚构入手,就可以通过相对熟悉的题材去了解他的写作风格。在这样的一个基础上,我们刚好可以达到去接受《无尽的玩笑》这本‘20世纪天书的水平。”
迟到的“玩笑”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1962年出生于美国纽约州,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的求学生涯非常顺利,与他在小说中塑造的怪诞与神经质的世界相比,他年轻时的经历正常得甚至乏善可陈,考入亚利桑那大学,日后又因为个人兴趣几次去哈佛学习哲学,只是都半途而废,后来又进入大学教书。在美国,他年纪轻轻时就已经获得了足够的重视。2015年,由杰西·艾森伯格主演的传记片《旅行终点》就描绘了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短暂而独特的一生,也展现了他古怪、封闭但又温和的复杂性格。
事实上,就在华莱士的第一个中文译本《跳跃的无穷》出版之后,国内的出版机构世纪文景便买下了《无尽的玩笑》的版权。策划编辑陈欢欢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时说,那是一个无比顺畅的过程:“2011年我看了一部叫作《与丑陋男人的简短对话》的电影,是根据华莱士小说改编的。看完之后我去搜作者,就搜到了《无尽的玩笑》,觉得挺有意思,于是提了选题。选题通过得很顺利,同事们都对才华横溢的作家和这部奇作兴趣浓厚。购买版权也很顺利,代理很快就通过了我们的报价。”
但此后十年,这本书再没有动静了,以至于坊间不时传出“流产”“跳票”之类的种种猜想。“前面过于顺利的结果就是无穷无尽的坎坷”,陈欢欢说,虽然起初知道做这本书是有难度的,却没想到会这么难:“首先就是找译者,我联系了一些翻译过类似作家作品的译者,都婉拒了,直到找到俞冰夏。”
16岁考入上海外国语大学的俞冰夏,读书期间就翻译过意大利哲学家艾柯的《悠游小说林》。2006年赴美留学后,她开始接触到华莱士的文字,一下子便喜欢上了。“2008年之前,我读过几篇他在杂志上的文章。2008年他去世后,又看了他的几本短篇小说。(从文字)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可能是因为我自己跳过两年级,而且家里也是大学教师这种家庭,所以觉得和他有很多共鸣。用艾柯的话说,我是他的目标读者。”
《无尽的玩笑》中文版。
因此当陈欢欢找到她时,两个人几乎一拍即合。等到真正开始拿起译笔,她才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巨大的坑。“那时候我年纪比较轻,对自己过于有信心了,年轻人经常会犯这样的错误。”俞冰夏苦笑道。
110多万字的译稿,俞冰夏花费了整整四年时间。这个过程中,她有过无数次卡壳,最绝望的一回,书中一段充斥着电脑参数的部分让她苦思冥想了好几天仍然不知所措。在陈欢欢的记忆中,那四年里,她和俞冰夏的联系总是时断时续的,发出去的信息有时要隔很久才收到回复。
审稿的过程同样漫长而曲折。为了节省时间,编辑们采取了同时工作的方式:初审每看完一部分,便交由陈欢欢复审,并随时请俞冰夏解决疑问之处。因为三人身处两地,一开始他们准备通过在线文档来完成这样一套流水线式的作业,但由于小说的体量实在太大,导致没有一款应用能顺畅地运载,最后只能先在纸稿上进行标记,然后逐条批注在电脑上,再将文件通过邮件来回发送。
初审持续了一年半,且不说那些长句和各种生僻词语,光是核对统一小说里两百多个人物的名字、简称、绰号便耗费了很多时间。“它的文本真的是太难了,过程中你需要不断停下来去搜索资料。”陈欢欢说,一个成熟的编辑通常可以确定每天的阅稿量,进而对大致的工作周期形成一个预估,但《无尽的玩笑》就像是一场望不到终点的跋涉,“很多时候都会有一种停滞不前的感觉”。
今年3月,隨着一批试读本的印制,这场跋涉终于走到最后一程。一个月后,正式版上市,一周时间便迎来了加印。11年的酝酿,“无尽”总算有了一个尽头。而在封底的折页上,华莱士另外的6部作品和D.T.马克斯所写的传记《每个爱情故事都是鬼故事》已赫然在列。据陈欢欢透露,目前这部传记和华莱士遗作《苍白的国王》的译稿已经完成,《想想龙虾》和《系统的扫帚》正在翻译,接下来这7本书计划以每年1~2本的节奏陆续推出,届时华莱士的所有文字将第一次完整地在中文世界里呈现。
阅读补习课
翻译和编辑的过程异常艰辛,似乎预示着阅读也不会是一趟轻松的旅程,《无尽的玩笑》光是那由1138页装订而成的如砖块般的厚重外形,就足以令人生畏了。不过陈欢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文版《无尽的玩笑》其实没有大家想象中的晦涩,“很多英语读者的难点在于(书中)很多自创词、生僻词,翻译之后这个难点已经大部分消除了。”同时,俞冰夏还通过《中国新闻周刊》给读者提供了一个阅读建议:先把此次随书附带的人物关系表理清,知道了人物关系以后,从哪一页开始读都没关系。“而且我认为最好的方式就是从一个随意的地方开始读。”她说。
实际上,《无尽的玩笑》的故事概括起来并不难,尤其对于当下的中国读者而言,或许还有某些似曾相识之感:一个年份可以被商品冠名的时代,物质高度发达,人们的娱乐需求不断产生又不断得到满足。一部名为《无尽的玩笑》的神秘电影在地下流传,所有看过它的人都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它的致命吸引力将一所网球学校、一家戒瘾康复机构、加拿大分离组织以及美国情报部门都卷入其中,灾难一触即发。
只是华莱士的讲述方式让这个故事变成了一个叙事游戏,它是非线性的、充满大量细节的,包括尾随在故事后面的那388条注释,都是他有意打破节奏的得意伎俩。“他对信息的处理方式,不是依托于情节、反情节,或者依托于我们熟悉的内心活动等等,而是碎片化地、爆炸式地呈现在你面前。”林晓筱说。
在曾经的采访中,华莱士谈论过这种叙事习惯的来由。他承认自己思考以及体验事物的方式本身就不是有秩序、有层次的,而是不断地循环往复。但他不确定自己对细枝末节的兴趣是否一定比其他人强烈,那些东西只是经常在他脑海中蹦蹦跳跳,甚至经常会令他感到非常分裂,“好像脑海中回荡着一曲由不同声音、画外音及其他零碎片段组成的交响乐,一直在偏离、偏离、偏离……”
在俞冰夏看来,这种风格源自华莱士本身的“energy level”。“他在生活上可能是一个低能量的人,但在写作上是一个高能量的人。其实虽然他的语言节奏很快,但是描述的节奏是一步一步往前的,像电影的慢动作一样,每一个细节都放大了。作为一个偷窥似的全景作家,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景,放弃了心里不舒服。所以我一直认为你可以说《无尽的玩笑》是后现代小说,但它不是一个非现实主义小说。”
当然,华莱士如话痨般的“碎碎念”不是没有遭遇过批评。当初在美国便有评论称他的写作就像胡言乱语的猴子在打字机上敲出的毫无意义的乱码,如今的豆瓣评论中,也有读者留言称“有种屎壳郎滚出的巨球感”。俞冰夏接受类似的种种反感:“很多人会觉得他这个东西太啰嗦了,不喜欢这种所谓极繁主义的写法,太过于压迫,这是完全能理解的。”
就参与度和体验感来讲,林晓筱也认可华莱士的小说对于读者的确不属于友好型:“他肆无忌惮地把一切东西全部写出来,不让你看到你可能参与的任何一个部分。”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同时认为,华莱士事无巨细的写法恰好是对阅读经验的一堂补习课。“他告诉我们,再绚丽的画作、再斑斓的文学世界之下,永远都是跟现实平行的一块底色,这个底色就是错综复杂的迷宫般的,就像地毯背面的那些针头线脑。这也是他在《这就是水》那篇演讲中强调的信念——让我们沉浸在生活当中,去体验生活可能带来的方方面面的灾难,这就是生活本身。华莱士给了我们勇气去面对纷繁复杂的生活的纤维,这是他在阅读史上的一个贡献。”
被写作耗尽
在华莱士的理念中,他所追求的写作是为了减轻读者内心的孤独——尽管这种“症状”始终伴随在他自己的身上,就像投射在路上的影子,有时在身后,有时在脚下,有时在前方。
但对于《无尽的玩笑》,俞冰夏一直觉得它把华莱士从绝望的状态里拉出来过,给了他巨大的信心活下去。“如果《无尽的玩笑》没有写完,或者没有出版,或者没有达到这样的成功,他可能很早就自杀了。他后来创造力丰富的十年,就是因为这本书成功了,他松了一口气,后面的一些短篇小说放松了很多。但是这个劲头过去以后,《苍白的国王》就非常令人绝望。那本书是没办法写下去,一个感觉到人生无聊的人再去写一本有关无聊的小说,这真的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巨大的坑。”
林晓筱认同华莱士在短篇小说中表现出的开心,“因为从文字中可以看到他的幽默,可以看到他跟世界的一种共洽。”而在《苍白的国王》中,他同样读出了无尽的沉重,“能够感觉到他写作已经没那么顺滑了,不再轻车熟路地知道哪里应该幽默、哪里应该严肃”。
不过,林晓筱倒不认为这是由于作品主题所带来的损害。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个世界已经100%进入过他的文笔,他才不再留有某种好奇,不再去想有些东西可以拯救他。“我觉得他是一个被写作耗尽的作家。(甚至)我觉得他是主动放弃服药的,他不想要自己被稳定下来那种状态,仿佛是被一种不可控制的力量给控制住了。”
这个世界或许真的不再属于华莱士了。采访中,俞冰夏和林晓筱都对《中国新闻周刊》表达了一个相似的看法:假如华莱士沒有选择自杀,活到今天的他也很可能不会再写太多了,或者干脆封笔。事实上,曾与华莱士同路的许多后现代写作者确实不再成果丰硕,或者已经主动转向,因为他们所在意、所观察、所思考、所表达的那些东西无法再激起当代美国读者的反馈了,他们过往那些被视为敏锐、犀利的智慧,如今更多地只是被看作知识分子的自娱自乐。
最后的作品中,这种矛盾已露踪迹。在包括《苍白的国王》在内的一些小说里,林晓筱明显地感受到华莱士始终处在一种与自我的争吵状态中。“他是能够在喧嚣当中去倾听孤独的一个人,好像总有一股力量把他拉到外部去看世界。而当时代的碎屑落在他身上,他突然之间发现以前那些东西驾驭不了这个时代了,现实拉着他往一个他无法驾驭的方向走,于是便自然而然转向跟自我的争吵——关于写作、关于写作与这个世界的意义之间的一次宏大争吵。” 林晓筱说——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是一个时代的殉难者或者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