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后期边疆新垦村落的宗族建设和村落治理
——以南宁西乡塘区大岭、陈川、可利村为例
2023-06-02曾健文
曾健文
(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刘志伟认为:“研究者相信,社区历史必须置于广阔的社会脉络中才能够解读;而没有小社区的研究,也很难对传统中国的国家整合机制和社会变迁模式有深人的理解。”[1]本文以南宁市西乡塘区大岭、陈川、可利等陈姓村落(以下简称陈姓三村)为例,通过民间文献的收集整理、村民访谈、爬梳史志等方法,尽可能的厘清陈姓三村的垦殖时间、宗族与村落建设方式、新垦村落融入当地社会网络的过程,了解国家大历史和村落微观史在这一时期的结合,以期为现今乡村振兴事业提供可借鉴的资料。
清代中后期陈姓三村生活的秩序和运行以传统的士绅社会为背景,又不可避免和国家大历史相交融、受到国家政策调整的影响,进而也反应了传统社会在清中后期的变迁。这三个村落的土地是清代之后在国家政策鼓励下新垦殖的,因此被赋予了开发边疆的内涵。这些内容都糅合在从乾隆到光绪年间一两百年里陈姓三村的日常生活中,有较为丰富的研究价值。
本文的调查区域位于今南宁市西乡塘区,包括大岭村、陈川村、可利村三个传统村落,地理范围在邕江以北,心圩江以西,芦仙山以南,东南至可利江,东北至林屋村与可利村界(图1)。
图1 本文田野点概况
陈姓三村民间文献资源相对丰富,可以基本复原清中后期三村的基层生活。陈姓三村与宣化县西的大塘潘氏、尧头梁氏等均为世代姻亲,大岭村陈一德及其门生居正谊书院讲席直至清亡,陈川村陈瑞兴等乡贤名动一时。陈姓三村在南宁西部地区堪称名门,加之规模较大、传世史料比较丰富,可以从其建设村落的过程中看出南宁新垦村落开拓家园、发展边疆、建设村落和与当地族群互动的脉络。
一、陈姓三村新垦村落形成的时间
大岭、陈川、可利三村均姓陈,陈川、可利两村从大岭村分出,祖先建构相同,互相认为彼此的祖先是“族祖”。可利村陈姓二房祠堂内所立光绪二年(1876)的碑刻有关于其祖先来源的记载:
仲房迁建祖祠碑记
窃思人之有祖犹木之有本,水之有源根必深,枝始茂,源之远,流乃长,亘古不易也。粤稽我祖来自山东省青州府白马县,于宋时昆季统兵南征。长祖号子明,次祖号子道,奏凯后卜居于城西十里许,是地土山环抱,因命为大岭村,直书之也,厥后孙枝济济、地窄人稠,至七世祖号康辅遂分居于可利村,取无往不利之意。自迁居是土,子嗣日盛,所谓根深枝茂、源远流长者此也……
钦加光禄寺署正衔拣选知县辛酉科拔贡丁卯科举人裔孙一德谨志。
(后略捐赠人八十六人)①此碑在可利村二房祠堂门内右侧墙壁上。
陈姓三村村民的口述与碑文基本一致,都认为本村陈姓祖先是北宋时期随狄青平定侬智高起事而来到南宁的,这通碑刻记载了两位陈姓先祖是统兵官,并指出了具体字号,也说明了迁居到可利村是七世祖康辅。虽然村民口述与碑刻文字可以互证,但是深究下去,却未必可信。
陈姓三村居民世代相传和祖祠碑刻所记载的故乡,未必是其血缘先祖的故乡。“在资源竞争的过程中,国家往往是大家都容易借用的符号,比如奉旨征调平乱。”[2]放在大的历史条件下来看,雍乾以来,因为桂东南的浔江平原得到大力开发,南宁、太平(今崇左市)、柳州各府经济也迅速发展,商业和人口的迅速增长刺激了对耕地和山货的需求,进一步加大了对山区、滩涂等传统荒地的开发。以南宁府为中心,各村的先民不断向周边山地、河湾迁居,开垦新的田地、建设新的居民点之后,宗族的建设也快速向以上地区推进,最终在道咸同光年间出现了一次反复强调自己祖先来历和历史的时期。
胡小安与郑维宽等学者对广西西部地区宗族将祖先的来历攀附到宋代随狄青征侬智高这一历史事件上、杜撰其祖先来自山东的情况早有研究。考宋、元、明、清四朝,山东青州府并无白马县建制,若将白马视为一个共同来源地的符号而非具体的行政单位,嘉庆年碑刻言“吾家迁居可利世虽未远”,但光绪年碑刻又说是宋之后七代迁居,未免自相矛盾,陈姓三村的祠堂碑刻上,到清雍正至光绪年间,均不过十一至十九代,统一的字辈都从清雍乾年间的“问尚忠朝”等字辈开始,时间上远远追溯不到宋朝。认为先祖是宋代随狄青平蛮来广西,并说当下的居住地是七世祖迁居而来,是清代南宁周边村落常见的祖先建构,陈姓三村如此,芦仙山的罗文村韦氏、石埠乡的平地黄氏和梁氏亦是如此,均有碑文传世。
研究者不能被这种祖先建构误导,认为陈姓三村的历史是从宋代开始。与周边更早安居在南宁的林屋等村有清晰的明代谱系记载、有案可查的朝廷命官先祖不同,目前三村遗留的民间文献,无论是祠堂碑刻、祖坟祖碑、文书、牌匾等,无不集中在清乾隆至光绪,偶见雍正年间的资料,再往上追溯则几乎一片空白。
陈姓三村的垦殖发生在明清鼎革之后,这可以从可利村嘉庆年的祠堂碑上一管窥豹。
仲房鼎建支祠碑记
人之有祖,犹树之有根也。树大者其枝繁,祖远者其孙盛。祖功宗德是百世之不可忘。故古人立宅先茔祖庙。追远以报本而春秋祭祀必敬必诚,入庙僾然如见登堂,忾然如闻余令。春自郁致仕而归,契孙琬来谓余曰:吾家迁居可利世虽未远而分为二房,子孙既众、人心难齐,欲建宗祠而各有异志。兹二房孙玙琬、在朝等议合,本房于青龙头上创建支祠,比比悦从乃各捐资鸠工庀材,经始于壬戌之春落成是岁之秋,不数月而工告竣,庙貌辉煌,祖宗式歆语其胜,则川流远于前,翠峰峙于左。平畴目览春夏而开稻花之香,异鸟时来巢树而清音好听。地美灵钟物化人杰,由此而入膠庠登科甲可操劵而必之矣。爰为之记。
乡进士截取知县请教特授郁林州学正堂加一级 陈锡敬撰
捐资
(总缘)陈琬:钱一千零二百,(缘庠)在朝:一千零四百,(首士)陈玙:七千二百,(择期)廷棆:四千文,谈议:一千五百,陈琦:十二千零二百,陈璋、陈球:各六千七百文,辉朝:五千二百。
荣朝:五千二百,忠健:三千九百,忠纯:四千三百,见龙:六千文,陈瑛:三千七,陈琯:二千五,思孝捐地一幅,陈瑀捐地一幅作银六两。
熙朝、治朝:一千三百,元龙、槐龙:一千三百五十,庚有、冬有:各五百,康儿、福儿、寿儿:共六千七百。
伯龙:五百,奇龙、十一、十二、宋弟、金龙、二、四保 已上各钱三百文,三:二百。
潘氏:钱一千,壬、老弟、细:共钱五百。
嘉庆九年十二月初一日①此碑在可利村二房祠堂门内左边的墙壁上。
陈氏迁居可利村不久分为了两房,其中二房于嘉庆九年修建了支祠,并请大岭村乾隆三十三年(1768)戊子科的举人、郁林学正陈锡撰文记录此事。修建支祠的时候,村民刚刚迁入可利村现在的地界不久,这可以从碑文“吾家迁居可利世虽未远”直接看出,也可以从碑刻和临近村落陈川、大岭共用的字辈(忠、朝等)和非字辈甚至用排行(十一、十二、二、三、细)命名杂糅而成看出,这说明此时文字化的家族谱系建构尚在刚刚起步的磨合时期。
以上论述可以证明,陈氏三村是清代才逐步形成的新垦村落。陈氏大抵是在清初开始开垦大岭的土地,在摊丁入亩落实之后逐渐枝繁叶茂。随着清政府支持垦荒政策,雍正年间向南开拓陈川,乾隆年间向西开拓可利,逐渐成了清中期至今的三村格局。
二、新垦村落宗族与公用设施的建设
新垦村落建设过程中,村民自居房屋的建设、自种田地的开垦通常是以家庭为单位,其中所费的资金、劳动力和土地,都是本户所出。与此相对的便是例如祠堂、桥梁、里门等公用设施,受益方是全族乃至全村人,因此兴建的过程也是全族、全村共同参与的。
至乾隆以后,三村公共设施的布局已经基本确定,同光时期完全定型。现在通过现存的民居、祠堂和石碑、文献,基本还可以还原村落当时的格局(图2)。
图2 陈川村碑文古迹概况
乾隆至嘉庆,陈姓三村刚刚在新家园站稳脚跟,加之天下承平,建设的重点是祠堂这类凝聚宗族力量的设施,从两次祠堂修建方式的区别,可以明显看出宗族建设逐渐成熟的过程和宗族力量对村民生活的影响。
道光咸丰之后,随着朝廷鼓励团练的政策和清王朝国力的衰退,各村开始武化,村内、村际冲突逐渐增加,除修复重建在动乱中被毁的祠堂和桥梁外,新建的公共设施更多为里门、碉楼等保卫村落安全的设施,这时期的村落公共设施的建设,则更充分的反应了国家大历史和村落微观史的有机结合。
在这两类公共设施的建设过程中,参与的人群、募资的方式都不尽相同,我们以陈川村乾隆十八年、乾隆六十年两次修祠和道光三十一年(1851)兴建里门所立的石碑为例。
鼎建宗祠碑记
今夫祖庙何为而设也,宜以万物本乎天,人生本乎祖,故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诗言良可怀也。缅我祖自宋迁以来,至越数十世矣。绵绵瓜瓞,流泽亦孔长也。虽春霜秋露,时祭攸存,特栖灵无所,将何以表如在之诚?是以会众议,奈吾无其资又无其地,众议将祖轮塘一口,交典柄辅焕等三人聚种四年,骤得银一百零六两,其余随人捐资补助。至于地,忠辅愿出鱼塘一口,填以为地,土地折本银四两正即捐为资费。众受其粮米五合正,入祖轮塘内载。爰是同心协力,鸠工庀材,建立宗祠两座。是役也,经始于孟春之月,落成于季冬之期。要皆祖灵之所默致也,行见堂基广焕,齐颂鸟革翚飞,灵魂有归,可卜牛眠马鬣。由是登其堂而昭穆之不紊也,行其礼而子孙之咸在也。庶乎,似续之思克慰,而如在之诚可表矣,维祖有灵,将亦佑我后人也夫。
宣化县儒学禀生 孙 陈□衡 谨撰
九继,塘银二两助银二千。
(主缘)问柄,助银一两七钱,(择期主缘)忠辅,助银二两四钱,(主缘)文焕,助银二两一千,(缘首)居秉,助银七千,(缘首)一广,助银一两,(缘首)文辉助银五千,(缘首)文燃,助银一两,(缘首)建违,助银一两,忠舜、问政(各二钱)问礼、居侃(各二钱五)统明(银一两)......(后略捐赠人三十二人)。
陈川村于乾隆十八年第一次修祠,其碑题头为“鼎建宗祠碑记”,这和后来碑文中所言“重建家祠”等用词不同,可见在这之前较长一段时间中,陈东村并没有祠堂。根据陈川东团一平户族谱记载,陈氏自雍正七年己酉科岁贡生陈敬开始大规模迁入今陈川村①据陈川陈氏所藏光绪年所修族谱。。“缅我祖自宋迁以来,至越数十世矣。绵绵瓜瓞,流泽亦孔长也。”是祖先建构的常见话术,陈川陈氏到乾隆十八年才有能力修建祠堂则是历史现实。
这一次修建祠堂,由陈问柄、陈忠辅、陈文焕等户倡议,碑文中此三人为“主缘”。“主缘”先倡议,再与村内其他大户商议,结成了兴建祠堂的义会,其他大户称为“缘首”,“主缘”与“缘首”在村落发布书写和口头的告示,村内村民自愿捐赠或按丁摊派,再由懂得风水之道的“择期”来选择开工日期。这样的募款修建过程在周边可利、大塘、儒礼等村存世的祠堂碑和村民口述中都有描述,直至民国都是南宁附近州县祠堂修建的常见流程。
此次祠堂修建的资金及土地来源主要有三个部分,一部分是村中蒸尝田四年耕种所得的一百零六两。所谓蒸尝田,又称祖轮塘、轮塘,原则上是祭祀祖先的公共用地,由村内各户轮流耕种,所得用于祭祀先人、修建祠堂等。乡绅陈忠辅则捐赠了鱼塘一口,经过填土成为了祠堂用地。有了启动资金和修祠用地,义会结集和后续资金的募集就顺利了很多。这个时期陈川的宗族力量还不是那么强大,村内各户是完全自愿捐赠,工程从春天开始秋天结束,建成了两座规模较小的祠堂。
这个时期陈川陈氏的生产力尚不到最发达时期,祠堂用地是由鱼塘改建,地势比较低平,为后面乾隆六十年重建祠堂埋下伏笔。
重建祠堂碑记
祠堂于乾隆六十年乙卯岁重建,每丁按银三钱将轮塘标种六年并贮聚蒸尝,凑得银二百有余两,兴工于七月秋,告峻于十二月冬,谨将众孙名序于左。
十一世孙
(皇恩办理)问礼
十二世孙
(皇恩办理)尚楷,文焜(办理)尚棣,尚松,尚杰,尚柏,德奉,德盛。
十三世孙
(皇恩办理)朝瑞(皇恩)祥瑞(皇恩办理)廷瑞,朝英(办理)廷瑃,伯殿(办理)伯睿,朝相,朝昊,(办理)朝景,朝显,朝冕。
十四世孙
(办理)建违,建越(办理)鸣英,鸣烈,其能,鸣鳌,其韬,其献,其喜,鸣岗,其模,其裕,鸣彰,鸣庄,其英,其泽,鸣升,其思,其棠,其修,其膏,鸣珂。
(办理)鸣违,鸣静,鸣高,其烈,其谋,其新,鸣喜,其品,其才,鸣豫,鸣浩,鸣岐,石麒,鸣才。
十五世孙
(办理)方元(办理)乾元,奎元,拔萃,拔林,拔凡,拔元,品元,拔侣,履康,拔常,拔庸,拔选,履庄,拔类,拔俦,履健,履吉,履旦,履矩,履直,履恭,履敬,履义,拔富,拔今,拔智,拔伍,拔众,拔先,祖送。
十六世孙
恒仁,怀仁,型仁,成仁,怡仁,悦仁,恬仁,舒泰,兆泰,徽泰,培泰。
十七世孙
荣姜,荣昌,荣章,荣祖。
何,苏,秦,常氏。
规条:
种塘当户头郎,催办一年事件,新旧不得混,当或遇捐谷粮夫等项,随塘米派入房内,均当塘粮,后种塘人纳。
祠内异姓不许乱宗。
嘉庆二年岁次丁巳仲冬月。①此碑在陈东村陈裔宗祠第一进左侧墙壁上,靠近大门第一块。
乾隆五十九年,因邕江涨水,陈川村祠堂继乾隆三十六年之后第二次被淹,祠堂损坏严重,村民于次年开始重建祠堂。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此时的陈川已经有了一批经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的人,他们或秀才或贡生,被称为“皇恩”,而经手祠堂修建和负责资金管理的人被称为“办理”。重修的资金,除蒸尝田六年所得的二百有余两外,其他资金不再是自愿捐赠,而是按合村陈氏“每丁三钱银”分配任务,可以看出此时宗族力量已经明显加强。其碑后名单按十一世至十七世孙来排列,按宗族排辈列名,和乾隆十八年杂乱排列、姓名由宗族排辈与非字辈杂糅的情况有了明显区别。碑文所言某某世,和可利等村一样,将迁居来陈川的陈敬建构为第七世族,再往下排辈,可以看出文字化的族谱已经开始成型。这一时期,宗族文化的建设和宗族力量在村落的影响都已经趋于成熟。
碑文最后还有关于村规的内容,负责耕种蒸尝田的“当户头郎”享有一定的村落管理权,可以安排村内一年的事务,但如果遇上徭役捐税等项,当户头郎也有拿出耕种蒸尝田所得的义务。值得注意的是,据田野调查,陈姓三村普遍有“拜认干爹”“收契子女”“拜为谊男”等建立拟亲属关系的习俗,当地的碑文墓志上,契子、契孙作为奉祀人屡见不鲜。据碑文最后所言的祠内异姓不许乱宗,就是要求进入族谱的拟亲属必须改姓。从实际情况看,清末大岭村墓志上尚有不姓陈的契子契孙,陈川村则几乎都改姓陈了,应该是这块碑文规定的结果,也反映了宗族力量对村民生活的影响。
这次祠堂修建后,祠堂位处低地、经常遭水祸的局面没有得到根本解决,直到道光二十九年,陈氏在高地另建祠堂,陈川形成了保留至今的双祠堂格局。
祠堂的建设是陈川陈氏族内的工程,而里门、路桥等设施的建设则关系到全村所有人。陈川村中,除了人数、势力占绝对优势的陈氏,还有由水上人家上岸的宋氏。宋氏原本是在邕江打鱼、终身居住于渔船上的水上人家,有赖于乾隆年间两位善于经营的岁贡生宋永康、宋超元与陈氏的协商交易,宋氏得以在陈川村南临近邕江,东至今宋氏宗祠、西抵花婆庙一带的低洼地区安居。因为陈川陈氏给予了上岸生存的土地,宋氏实际上是寄籍于陈川陈氏的“小姓”,很长一段时间经济依附于陈川陈氏,只拥有非常少的耕地,落岸后还是以渔业为主业。②据陈川宋氏所藏民国十七年所修族谱。陈川村道光三十一年里门碑中,就出现了宋氏族人的名字。
鼎建拱紫门碑
从来里门之设,原以防盗贼也,而风水之培亦寓焉,今此门之建非其然乎。益近日盗风四起,逼及吾乡,而五墟各家之水合流至此,理宜收蓄,不建此门将无以为守御计,亦无以为风水计,爰是一人倡之众人和之,各乐捐谷数日间遂成,美采名之曰拱紫门,恭取古句“门拱紫宸春富贵”之意。见其斯门自今以始同登富贵之无疆也。
岁进士宣化县儒生陈金□□□
贡生陈金一千五百文,陈杏标三百文,陈奎□三百六十文,陈□□三百文,陈茂□一千三百文,陈德凤三百八十文,缘首陈荣恩七百文,缘首陈鸣□九百四十文,缘首宋培森四百七十文,缘首陈重信八百文,副榜陈盏(以下碑文残缺)。
道光三十一年□□□。①此碑嵌在陈东村陈氏宗祠大门左边的水泥地里。
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的国力明显下降,广西动乱频发,陈川附近村落的治安也明显受到影响,正如碑文所说“近日盗风四起,逼及吾乡”“不建此门将无以为守御计”。民国《邕宁县志》也记载“道光三十年,县内盗风四起”。国家的大历史和村落的历史在这里有机融合在了一起,修建有防御功能的里门成为了村落迫切的任务。这次里门修建,宋氏族人宋培森名列“缘首”之列,反映了宋氏对村落安全的直接需求。建设里门的资金,虽然是完全自愿的捐赠,但和全村都利益攸关,由贡生陈金发起之后,村民捐赠踊跃,数日内里门就得以建成。
拱紫门在咸丰三年(1853)梁昌两次围攻陈川村时发挥了重要作用,正是因为里门坚固,陈川团练才得以抵御流寇半月之久,待到大岭、可利、林屋、下雷等村团练来援,一举将流寇击溃。该门后毁于光绪二十年陈川东西两团长达一年的火拼械斗中。
总之,陈姓三村在乾隆至光绪的建设分为宗族祠堂建设和村落公用设施两类。陈氏祠堂的修建由陈氏宗族承担,除了各村蒸尝田数年累计所得,陈川乾隆十八年、道光二十九年和可利嘉庆九年(1804)、光绪二年修建祠堂都是先结义会、村民自愿捐资的形式。而大岭乾隆年修建祠堂和陈川乾隆六十年重修祠堂则是族内按人头分摊。陈川里门、大岭乡道则是全村捐资,陈川陈氏和宋氏、大岭陈氏、黄氏、赖氏都积极参与,这些在各村碑刻、族谱都详细记载。在村落公共设施的建设过程中,三村的宗族力量也借由具体工程而进一步深入到各户的生活中,诸如村民后代的命名方式、村落话事人的责任权力、村民建立拟亲属关系的要求、村内小姓和大族的关系等内容逐渐明确,高语境的宗族村落基本成型。
三、新垦村落融入当地社会网络的方式与过程
在陈氏开垦三村之前,往东的尧头(今上中下尧)、往北的大塘、往西的下雷都有更易于耕种开发的平地,这些地方在当时都已经有相当规模的村落。
“在边疆建构的过程中,族群交往与互动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推动了新的地缘共同体的形成和新的基层社会运行机制的产生。”[3]在光绪二十年陈川东西团内乱之前,三村在婚嫁丧娶、宗族祭祀中往来密切,三村陈氏也认可彼此有共同的先祖。譬如大岭村陈一德在光绪二年在为可利村撰写祠堂碑时便落款“钦加光禄寺署正衔拣选知县辛酉科拔贡丁卯科举人裔孙一德谨志”②可利村二房祠堂光绪二年碑,见前文。。类似此类撰碑修谱的事情,三村文人互动相当频繁,大岭举人陈一德、陈川贡生陈锡都曾为可利撰写修建祠堂的碑文。除陈姓三村的互动,更大范围内,陈氏三村和整个南宁西部,包括南宁府和宣化县,甚至远至武鸣县的村落都有频繁的联系。新垦的陈姓三村融入当地社会网络的方式主要有二,其一是师生授受,其二则是家族联姻。
明清时期科举成为普通人实现阶层跨越的重要通道。在中央统治者的大力支持下,各地广泛创立书院,儒家礼教作为封建正统文化深入广西,获得民众认可并广泛传播。新垦村落在区域内面临更激烈的竞争,迫切需要尽快站稳脚跟、得到国家力量的认可,因此积极接受教育、参加科举是满足温饱后的必然选择。大岭村同治六年(1867)举人陈一德的墓志铭,描述了其一生教学、桃李天下的事迹。
(中间)皇清诰封儒林郎显考心畬陈公府君
(右碑文)公讳一德字心畬,迺茂昌公季子,生有异秉,尤好读书。识者知非池中物,年二十九补弟子员,三十六为拔贡生,四十中丁卯科举人,五十二官容县学教谕,六十二春明不第始绝意进取。六十五遂以疾致仕。计公在官十有三年,容之人仕每岁必祝。公嘏临去颂德政者名相联饯别者踵相接为从来所未有,亦谓荣矣哉。不幸以光绪丙申年正月十七日子时卒。距生于道光戊子年正月初十日亥时,春秋六十有九。先是同治末年,公奉谕清查合县粮额事蒇,以功德拔光禄寺署正衔。邑有正谊书院,公频年掌教,多士如林,最后兼主隆恩经正书院讲席,时恩□流未久而文风日盛实由公善诱相与有成未几。公赴广文任甫接篆即从轻酌定新师,平生结费以恤寒士且捐俸为诸生考课,刻有时文数百篇,虽著作无多然金针固已尽度学子。秦澍春喜语人曰此朕教官矣。凡此皆事之卓然可称也、公同怀二人折翼后抚其遗孤教诲无异所生。元配陆孺人先卒子博圈郡庠生女,适黄孙支皆有名行可纪。将扶柩就新祖茔安厝其孤。以藻曾执贽于门来请志。爰纪其略以勒石诸贞珉。
拣选知县乙卯科举人受业潘文藻顿首拜撰。
光绪二十二年八月初十日巳时。①此碑位于大岭村四冬坡墓葬群最前列右侧第一块。
撰写碑文的潘文藻曾经在正谊书院受教于陈一德,两人常年保持着互动,因此潘为陈及其夫人诰命刘氏撰写了墓志。陈一德去世后,潘文藻也继承了其师的事业,成为了正谊书院的讲席。
正谊书院旧名孙公讲院,县志载:“在苍西门内乌龙寺旁,清康熙二十八年,士民建为知府孙明忠生祠,中祀文昌像。”[4]正谊作为南宁府较为知名的书院,其讲席通常是延请南宁府及宣化县的名士担任,陈一德本人年轻时也在正谊求学,当时的老师有道光十八年进士梁本檀等人。梁本檀是尧头梁氏族人,尧头梁氏有清一代人才济济,从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梁兆吉开始,累有举人贡生留名,至道光年间梁本檀再次及第,名声大振。陈梁两族的师生关系不是从咸丰年间梁本檀、陈一德才开始。陈川村道光二十六年副贡陈瑞兴是名动一时的乡贤,县志说他是“石埠乡陈川村贡生,金子讲程朱性理学遇洪杨乱隐居,足不履城市三十余年,为一乡表率”[5]。他曾经在陈川、大岭开设义塾授课,当时尧头梁氏经常有学生来求学,尧头村光绪二年丙子科的拔贡梁燧光就曾承教于讲席。乾嘉之前,陈姓三村“文明化”程度较低,多是晚辈前往尧头梁氏等书香门第求学。道咸之后,陈姓三村完成了宗族的文明化,自己也成为了书香门第,当尧头梁氏有长辈文人时,陈氏会前往求教,待到陈氏出现了登榜之人,梁氏也会前来求教。村落之间的文人互相授受,在文化传承上有着长期的友好互动,在这个过程中,新垦的陈姓三村逐渐被周边村落认可。
除师生授受的文化交往外,陈姓三村与其他村落的联姻也是融入宣化县西部社会网络的主要举措。陈氏中家境一般者,多与同村小姓联姻,譬如陈川陈氏和宋氏,大岭陈氏和黄氏、赖氏②据大岭村四冬坡墓葬群墓志及和德村陈塘坡马路边卧倒的四块祖坟碑。。村落有名望的人家则大多会找南宁府或宣化县的望族联姻。③据大岭大班所藏光绪三十年陈氏族谱和四冬坡墓葬群墓志。前文说过的尧头梁氏,从乾隆年开始世代和可利陈氏保持的联姻关系,直至今天,“陈梁联姻”依旧是可利各房祖屋最常见的新婚联。从陈姓三村目前现存的墓碑来看,周边的尧头梁氏、大塘潘氏、石埠平地黄氏、林屋林氏、下雷雷氏、苏卢苏氏及清末南宁府城的商绅秦氏都是频繁联姻的对象。
陈姓三村在南宁安家落户之后,通过求学于科举名门的方式,在雍正乾隆之后出现了一定数量的举人、贡生,进而反哺周边村落,形成了文化交流、师生授受的良性互动。说明至晚到清中后期,科举制度作为社会流动渠道在南宁基层依旧是相对畅通的,新垦村落可以借助科举建立自身在当地的优势地位,也可以通过师生授受与本地原有居民联合。优势地位建立之后,陈姓三村有了和地方望族联姻的资格,频繁的联姻进一步加强了各村之间的联系,陈姓三村融入了当地的社会网络,实现了本地化。同时,一批国家认可的举人、贡生的出现,也是新垦村落族群追求国家认同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中央的力量深入到了边疆地区的村落基层中。
四、结 语
清康熙之后,随着摊丁入亩的推行和社会长期安定,南宁附近村落的人口快速增加,民众深入开垦山林、滩涂等荒地成为了普遍现象,一批新垦村落开始出现。到嘉庆、道光年间,这些村落对自身宗族和村落公用设施的建设基本完成,地区优势地位逐渐确立,与周边望族的互动随之加强。三村文人利用科举作为上升通道,出现了一批国家认可的举人、贡生。新垦村落进一步通过师生授受、家族联姻等方式逐渐融入了当地原有的社会网络,在当地开始拥有明显的优势地位,形成了边疆新的地缘共同体。
陈姓三村在清中后期兴建村落和宗族、融入当地社会网络、追求国家认同的整个过程,充分体现了清王朝国家政策对乡村基层秩序的影响,王朝制度设计与基层村落士绅治理有机的结合了起来。从乡村基层生活着手分析,借助收集民间文献梳理而出的历史认识,又与自上而下的国家视角有不同观感,这些内容具体的呈现出了清代中后期南宁新垦村落的日常生活和融入边疆地缘的过程。如何以这时期南宁新垦村落的民众生活为切入点,进一步深入挖掘其学术价值,合理应用于乡村振兴政策背景下的村落建设,还有待诸位方家继续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