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龄 “从敬边下手”的帝师
2023-06-02陈三
文/陈三
“不须远溯乾嘉盛,说着同光已恍然。”清代同治以降,有两位长乐人,他们立德立功立言,更实现了很多旧时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担任“帝师”。他们就是林天龄与陈宝琛。
他们都在异乡离世,而后人们又千里迢迢地把他们的遗骨运回家乡,一位安放在福州西门外的花乡建新,一位安放在东边的君竹村。
至于他们的人生,自然饱含种种智慧。以林天龄从乡间学子一路走到帝师的位置来看,他的智慧可以一言以蔽之,即“从敬边下手”。
不徒以文章名
长乐林家始祖林性全,宋代景定年间由福州道山迁到长乐仙山街,十世祖闽植公复迁回福州。林天龄的祖父林家标,曾在福州的南关外设肆,慷慨好施,据说外人欠他的钱达“数万金”。
晚年林家家道中落,林天龄的父亲林犀岩(字经光)中了嘉庆年间的举人,历任贵州安化、余庆、永从知县,曾署理开州知州、黎平知府等职,做官为吏的收入大部分用来赡养亲族中的困窘者。林犀岩在黔20年,惠政颇多,但因性情耿直,不擅阿谀之事,不到60岁就称病退休,宦囊如洗。
林天龄是长子,少时家徒四壁。一家十余人,皆依赖母亲刘太夫人做些针线活聊以果腹。同邑举人陈学澜对林天龄的才华及人品十分了解,出钱让他就学,还把女儿许配给他。因为陈学澜相信,像林天龄这样的学子才华不会长久埋没的。
事实很快证明了陈学澜的眼光。林天龄18岁就成了府学生,并受知于曾任福建学政的彭蕴章。
彭蕴章自己非翰林出身,但博学干练。教授林天龄《儒门法语》一书时,彭先生勉励他说:“士先器识;吾愿子不徒以文章名也!”——要求他先培养自己的气量、胸怀,及对人生价值、信仰有所树立,而像文章赋词等“六艺”都得在此基础上进行。
林天龄开始博览先儒之书,悠然有神会。他也有论学的观点:“主敬、主静,只是一种路子,而学者必从主敬始,从敬边下手,脚踏实地,方不坠禅门宗旨,则程、朱之说尤为无弊矣。”
“敬”是一种精神状态,也是一种道德状态。在林天龄看来,它也是致理的通道与方法。“从敬边下手”正可以扬弃佛、老中“静”的观念,而建立起自己的人生追索。在其入仕后,在安身立命以及治学治国生涯中,他的确做到了不仅仅是以文章名世。
当地官宦、名流器重他的名声,争相邀请,但他总是敝袍布袜往来,而且从不肯以私事相求。当时与他往来的名士有杨子恂、梁鸣谦、郭柏荫、龚蔼仁等——他们结文社,词章品藻一时称盛于闽都,世称“晋安十子”。
三十登朝,为人师表
1854年,林天龄已经25岁了,不忍母亲再操持家务,遂迎娶了陈夫人。他四年之后中举,次年中进士,改庶吉士,出入翰林院。
江苏学政衙署楹联系林天龄所撰
其间,他曾应聘台湾海东书院主讲两年。有一件事颇可说明他的定力:他乘坐的船过澎湖时,风涛大作,釜灶皆损,五六天不能做饭吃。同船的几十人呕吐号哭之声此起彼伏,但他如常持书阅读,面不改色。
当时台湾学风不盛。林天龄到了就立规矩,以忠爱孝敬之理与学生们相互砥砺,于是南、北两路“彬彬多文学之士”矣。后来因当地地震与治安等原因,林天龄于1862年离开台湾。
次年,林天龄入京城,授编修。主持翰林院的倭仁很器重他,对他的《治安策》四篇尤为激赏,向朝廷推荐他“上书房行走”。
不久,他奉命出任山西学政。明清以来的学政,是皇帝钦派各省选拔人才的主考,三年一任。由于朝廷重视,学政的地位与本省的督抚相当,不受节制。
山西的风气僻陋,考试作弊之风盛行。到任时,林天龄以手谕贴在辕门外,勉励与劝诫学子们要“顾恤声名,厚养廉耻,勿以饥寒去一下国法,勿以风影信招摇”。
到考试之日,考场内外门都锁得紧紧的,禁止仆隶出入。他自己则全天正襟危坐在考场,严肃考纪。
阅试卷时,遇有见解奇特的,即使文章并非十分老成,他也给予录取。他认为,考生其文如此,其人断非庸庸,录取后如果加以熏陶,可以为国家得一士之用。
因敬服林天龄此说虑远见大,后来视学山西的官员也都按此办理。
值得提一笔的是,福州的最后一位状元王仁堪少年时随祖父王庆云生活、受教。1862年,王庆云因病离任两广总督,在山西汾州养病。因此,王仁堪16岁时受业于林天龄门下。
林天龄的持正言行,对王仁堪想来有深刻影响——这对师生,最后都是在工作岗位上“奋斗到最后一刻”的。王仁堪的姐姐王莪庄(王眉寿)嫁给了陈宝琛,而妹妹王容庄后来嫁给了林天龄的三子林贻书。他们三位都曾经出任过地方学政的职务。由此亦可见闽地的文脉深厚与广博。
在山西不到三年,因上书房需人,林天龄被召还朝。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林天龄书法
林天龄生活的时期是大清国内乱外患迭起的时期。继1842年《南京条约》后,又有1858年《天津条约》;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清廷被迫签订《北京条约》;四年后,又与俄国签订《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这些事莫不摧残着这位士子的身心。
同治九年(1870年),他被派往江南乡试副考官,为择人才,他日夜检校经策,20余天手不停笔,目不停览,还没等卷子揭晓,他就咯血病发作了。回京复命时,按例不得回家睡,当晚他吐血升许,从此身体大损。
不久,林天龄被擢为侍讲,转侍读。皇太后命他在弘德殿行走,指导同治皇帝读书。他恐体力不胜,力辞,但“上头”慰勉再三,他也只能勉强为之了。
担任帝师后,他常常凌晨三点到五点入宫,下午三点到五点回家。冬夜时天寒风劲,驱车过东华门,车轮碾在冰雪中,霜雪也常常扑入轿内,他冻得上下齿哆嗦相击,肺经受伤常常到失音。但即使病得厉害,他也不肯请假。同治皇帝对这位老师也颇敬重,每隔几天必询问他“痰嗽好了没,要调养,不要过劳”等。
1872年同治皇帝大婚,亲政后到书房的时间就少了。林天龄与各位大臣一起上奏的十余事,其中最要紧的他认为是“勤圣学、保圣躬、罢土木”,但同治并未听入。后来索性任命他为江苏学政,把他打发出宫。
出京时,林天龄赋诗曰:“三年讲幄惭无补,但愿群公辅圣明。”
他的担忧不久应验了。皇上后来被“群公”中的翰林编修王仲莲与张振卿撺掇外出冶游,宿于某胡同的娼家,又与伶人狎,遂得“暗疾”——这也是清史的一疑案,有人说他得天花,有人说是花柳病——不久殡天。
林天龄还没到江苏,就升为侍讲学士,不久又转侍读。江苏学政衙署的地址在江阴。此署院建立于明万历年末,至1904年废科举,历时292年,历任学政有124位。林天龄曾为学署撰写过一对楹联:“文章有神,浩气贯大江南北;风雨不动,欢颜开广厦万千”,又在学署为考生增设了考棚。
他在江苏视学与当初在山西一样公正不阿。当一年过后,听到同治皇帝崩逝的消息时,他北望痛哭。
光绪二年(1875年),学政期满,他奉命留任。光绪五年(1878年)八月,林天龄旧病重发。十月,到松江试院住持考试的时候,他的病更重了。
大家都劝他回署,他不许,也不同意停考。十一月初四,是童生正试之日,他亲书试题《四书》四道,为自己不能到场监考感到遗憾。
当晚,疲惫至极的他趺坐而逝。因为事出仓卒,没有留下遗言。
君子之德 五世其昌
正因其一生恪守程朱理学并有所超越,林天龄的一生,自小就渊沈不露,终身没有疾言厉色。他身居高位,为官廉洁,甚至囊中羞涩。在京城时,亲戚上门求助不足敷用时,有时靠陈夫人典卖首饰才能应付,自己一家却粗茶淡饭。
1898年戊戌变法中,福州人林旭遭到慈禧一党追捕时曾逃到林家。慈禧命人追拿时,还嘱咐“不要让林师傅家中受惊”。林旭在午门外被杀后,林天龄的三子林开謩帮忙收了尸。
林家的后人,在政、学、史界,名人辈出。即以林开謩(字益苏,号贻书,又号放庵)支下,就有五男二女,第三代育有十八男二十一女,迄今已历六世,后代逾百人。
2014年6月,传来余英时先生获得“唐奖”汉学奖的消息。余英时曾任密西根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教授,香港新亚书院院长兼中文大学副校长等职。
说起来世界真小,余先生与长乐也颇有渊源——他的夫人林淑平,也是林天龄的后人。林家后人还有北京大学教授林焘、卢锡锟、林勤,清华大学教授林灏、林泰,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阎达吾,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林熹,协和医学院教授林从敏等学界名人。
所谓“君子之德,五世其昌”,他的后人现在在世界各地、各界卓有成就,或者,还是受益于他“从敬边下手”的智慧吧!
林天龄归葬于福州西门关外,今仓山建新镇阵坂村的一座小山上。墓地包括林氏祖孙三代四座墓,中台的青石墓碑刻有“皇清诰封资政大夫弘德殿行走上书房师傅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学士提督江苏学政”等字样,及1920年溥仪的谥敕墓碑,由大书家郑孝胥题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