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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黑结婚》中叙事语调的迭加及意义

2023-06-01赵栋栋

长治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二黑仙姑区长

赵栋栋

(长治学院 中文系,山西 长治046011)

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其素材来源是众所周知的。1943 年4 月,赵树理在山西左权县搞社会调查。在同驻地房东的一个到县里告状的亲戚拉家常时得知,那位亲戚的侄儿叫岳冬至,是村里的民兵小队长,因为与从河北武安县搬进山里的一个叫智英祥的俊女子自由恋爱,结果被几个把持村政权的坏人以“搞腐化”的“罪名”迫害致死。县政府经过几番侦讯,案情大白,依法惩办了凶手,赵树理到发案的村子做调查时发现,受害者两家都不同情岳冬至和智英祥的“自由恋爱”,反而认为打死岳冬至固然不该,但教训教训他则是理所当然的,而村里其他人竟然也持同样的论调。当时根据地刚刚颁布了《妨碍婚姻治罪法》,赵树理认为青年人自由恋爱结婚应当得到支持和保护,为了解决这个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提高人民群众的思想觉悟,他决心以岳冬至为原型进行创作,来刺激人们被传统习惯愚弄得麻木不仁、是非不分的神经,把他们从封建旧势力的束缚中拯救出来。赵树理经过精心构思,于当年5月份写出了《小二黑结婚》。

如果以“小二黑结婚”作为关键词检索中国知网(CNKI),可以发现从1983 年到2023 年共有361 篇文章涉及该主题词。这些文章凡谈及文本内容,《小二黑结婚》的素材作为赵树理作为现实内容均被明确提到。换言之,学者的关注点在于赵树理将一个真实的故事改造成为艺术作品进而产生的深远艺术效果。学界尽可能地探究《小二黑结婚》文本的叙事特色,语言风格、内容与现实政治的关联,以及被改编成另一种艺术形式(歌剧、影视剧)之后所呈现的特点。但是有一个问题被学界忽略却有研究必要——现实生活中的事件如何被改造成文本内容的?

我们清楚地知道岳冬至的故事之于《小二黑结婚》,仅仅是素材。素材属于现实世界,题材属于艺术世界。由于二者分属于两个世界,所以素材与题材是完全不能等量齐观。虽说素材可以被作家提升为题材,提升的依据是形式完成性语境,而非传统美学所认为的“主题先行”。依据形式完成的目标,作家设计叙事语调,推动叙事语调形成叙事语境进而展现作家的生存体验,从而完成作品创作已保存自身的生存情感,是赵树理创作的基本逻辑。所以当读者面对《小二黑结婚》时,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具有超越性的艺术世界,这个艺术世界是由双重叙事语境构成的,双重叙事语境又是由双重叙事语调关联而成的。赵树理构建叙事语调和叙事语调的过程是一个“制作”艺术作品的过程。制作的内在依据是赵树理面对岳冬至故事的情感体验。

一、《小二黑结婚》揭示的世界

文学作品呈现的是作家所营造的艺术世界。这个艺术世界并不是一个客观对象世界,而是我们本来就归属于其中的生存世界。无论作者抑或读者沉浸于其中时,会对自己的生活经验重新感知、重新品味。我们可以将其结果称之为“真理的原始发生”。所谓“真理”是指事物的本质真相。事物的本质真相并不存在于事物本身的逻辑之中,而存在于事物与人的生存的原初关联之中。作者或读者沉浸于艺术世界之中,可以被其中的形象唤醒曾经的生活经验,进而回忆起置身于当初那个生存世界中的体验。在这种唤醒与回忆中,他们重新感觉到了自身与物之间的关联。

《小二黑结婚》对于赵树理而言,并非要将岳冬至的故事客观呈现出来,而是要将自己听到故事后的情感呈现出来。当初的情感是“青年人自由恋爱结婚应当得到支持和保护,人民群众的思想觉悟应该得到提高。他决心以岳冬至为原型进行创作,把他们被传统习惯愚弄得麻木不仁、是非不分的神经从封建旧势力的束缚中拯救出来,“保护恋爱自由”“提高思想觉悟”。“拯救神经”与“传统习惯”之间的复杂关系是赵树理迫不及待想要呈现出来的情感。这“情感”就是岳冬至悲剧与赵树理的原初关联,即岳冬至悲剧的“真理”。只有让这“真理”在文本的艺术世界中“原始发生”一遍,赵树理才觉得自己的创作才有意义。以自己最擅长的用文学营造艺术世界的方式让“真理”在文本中发生,是赵树理创作的目的所在。

如何让“真理”原始发生?真理只能原始发生在特定的语境(context)中。对于现实生活而言,一切语言交流都是处在交流者共同领会到的、使交流成为可能的语境之中。但是对于文学创作而言,作家创作文本,并没有作家与读者共有的语境现成地提供给作家。这语境必须由作家自己来创立。文学创作的本质恰恰是创立语境。文学作品是通过构建语境来展示生存世界的。

二、《小二黑结婚》的双重语境

艺术世界中的语境分为题材实事语境和形式完成性语境两种类型。两种语境均与作家的生存体验密切相关。在生存中的体验构成文学文本的题材实事语境,对生存的体验构成文学文本的形式完成性语境。[1]作家在生存中的体验是绵长的,绵延到作家生命的终结。绵长的体验均可作为素材等待作家创作的选择,所以作家需要截取自己生存的某个感受至深的若干片段作为题材。正是由于题材是一个个片段,所以每一个题材均是作家致力的“形式完成”。

在岳冬至悲剧发生后,原本的悲剧语境已经消失了。赵树理与读者都没有置身于那个语境之中。赵树理若要通过《小二黑结婚》完成“保护恋爱自由”“提高思想觉悟”,将“拯救神经”与“传统习惯”之间的复杂关系呈现,就需要建构语境与读者进行语言交流。在这个语境中,岳冬至和智英祥不再出现,因为他属于现实世界而非艺术世界,艺术世界中的小二黑和小芹将其取代。作为文学作品的《小二黑结婚》讲述小二黑和小芹之间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既是对岳冬至与智英祥“自由恋爱”故事的艺术再现,即赵树理在生存中所获的体验——“题材实事语境”的建构;又是对岳冬至与智英祥“自由恋爱”故事片段的截取,即赵树理对生存的体验——“形式完成性语境”的建构。详言之,尽管岳冬至的悲剧已经结束,但其影响还在绵延——“赵树理到发案的村子做调查时发现,受害者两家都不同情岳冬至和智英祥的‘自由恋爱’,反而认为打死岳冬至固然不该,但教训教训他则是理所当然的,而村里其他人竟然也持同样的论调。”这就客观上决定了赵树理不可能将悲剧及影响完整地呈现于文本中,所以作家必须人为地抉择故事的始终。这种“抉择”,便是作家在文学文本中使用语言符号构建“语境”(context)。替换掉主人公的姓名的同时依然讲述“自由恋爱”的故事是“题材实事语境”的建构,人为抉择“自由恋爱”故事的始终是“形式完成性语境”的建构。

建构叙事语境的有效要素是叙事语调。文学作品的语境是在诸多语调的关联中形成起来的。一部稍大一点的作品就会有多个叙事。每一个叙事各具有自己的语调。作品的双重语境由双重语调构成。题材实事语境由对象性语调关联而成,形式完成性语境由情感评价语调关联而成。诸多语调互相关联,处于一种统一的关系之中,造成了作为作品整体的语境。《小二黑结婚》中不仅有小二黑和小芹自由恋爱的叙事,而且有关于三仙姑、二诸葛转变和兴旺金旺兄弟伏法的叙事。三个叙事相互关联,统一于赵树理对农村文化的亲近、无奈又讽刺的复杂的情绪之中。

三、《小二黑结婚》的双重叙事语调

人类使用语言符号进行叙事无非为了如下三种目的之一种:第一种,传递信息;第二种,论证道理。这两种目的下的叙事都不会产生艺术作品。第三种,传达体验。这种目的下的叙事是为了呈现出我们对所叙之事的体验。在为呈现体验的叙事中,叙述者会模仿促使自己体验产生的人或事的言说方式。凡模仿,总有模仿方式,模仿的方式是由模仿者本人确定的。被模仿的人和事是在模仿者确定的模仿方式中被呈现给听众的。所谓语调,就是模仿者使用语言模仿他人的方式。

文学作品中的语调,就是给作品中的叙述以一种确定的节奏、一种措辞的倾向、一种造句的风格。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文学作品的形式技巧。形式技巧的意义正是在于它能形成一种语调。语调形成后,作家的体验就能够被传达,作品的真正内容就能够出现。

在《小二黑结婚》中,赵树理要传递的体验是“保护恋爱自由”“提高思想觉悟”“拯救神经”与“传统习惯”之间的复杂关系,所以赵树理需要叙事。在叙事中他要模仿当时农民的言说方式。因为正是这样的言说方式使赵树理生成了情感体验。且看二诸葛、三仙姑反对小二黑和小芹自由恋爱的言说方式。

先看二诸葛。小二黑被捆到区上,二诸葛要大黑去打听。在见到大黑后得知小二黑没事。

二诸葛说:“不犯罪就好,结婚可不行,命相不对!”在见到区长后,区长说小二黑已经跟于小芹订婚了,让二诸葛把小二黑的童养媳退了,并说:“凡是不合法的订婚,只要有一方面不愿意都得退!”二诸葛说:“我这是两家情愿!”区长问小二黑:“刘二黑!你愿意不愿意?”小二黑说:“不愿意!”二诸葛的脾气又上来了,瞪了小二黑一眼道:“由你啦?”……二诸葛发急道:“千万请区长恩典恩典,命相不对,这是一辈子的事。”[2]

再看三仙姑。小芹也被兴旺兄弟捆到区里。于福问她道:“不去打听打听小芹?”她说:“打听她做甚啦?她的本领多大啦?”吃罢饭,区长的交通员来传她。她好像很得意,嗓子拉得长长地说:“闺女大了咱管不了,就去请区长替咱管教管教!”[2]

这就是赵树理对反对小二黑和小芹自由恋爱的人言说方式的描绘。这言说方式是客观存在的,并有其明确的目的性。赵树理通过模仿二人的言说方式,便把二人的形象鲜活地呈现在文本之中并推到读者面前。二诸葛“命相不对”的言说透露出其内心的信条——阴阳八卦、黄道黑道,“恩典恩典”的话语呈示着他对权威的畏惧和屈服;三仙姑“本领大了”“管不了了”的言说征兆着她的自我与自私。言说表明了说话人的意志和情绪。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在其生活中的自身意志—情绪指向或实事在其展开过程中自身的价值取向和目标指向,都是现实事物之间本有的利害关联的体现,因而是现实事物自身的语调,我们将其称之为“对象性语调”;作者在一定的叙事形式中对所叙实事做出情感评价,叫做“情感评价语调”。赵树理对二人阻碍自由恋爱的行为也做出了评价:“二诸葛还要请区长‘恩典恩典’,一个交通员把他推出来了。”“推出来”表明了赵树理对二诸葛恪守阴阳八卦,阻挠自由恋爱行为的否定。赵树理对三仙姑的评价是“她羞愧之下,一一答应下来。”“羞愧”表明了赵树理对三仙姑内心活动的肯定和之后变化的预示。

另外,在《小二黑结婚》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文字:

“三仙姑却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五十岁了,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官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2]

在这段叙事中,“四五十岁”“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属于对象性语调;“老来俏”“只可惜官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属于情感评价性语调。对象性语调陈述了实事性存在——三仙姑的年龄和衣着打扮,情感评价语调彰显了作家的态度与情感体验——讽刺与厌恶。

文学作品对现实的叙事,既要对现实再现,也就必须如实地表现事物自身的对象性语调;又要表达作者的体验,也就必须清晰地呈现作者的情感评价性语调。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有语调的。真正的文学作品依赖着双重语调能够让接受者卷入作者对于所叙事情的体验中去。拖成功了,这份体验就作为作品呈现了。

《小二黑结婚》从1943 年出版后,文本生命力一直非常强劲,并且屡屡被改编成读者喜闻乐见的其他艺术形式。这足以说明当年彭德怀的评价——“群众喜闻乐见”的先见性。可见《小二黑结婚》把读者拖进了文本所叙事情的体验中去了,同时作者的那份体验作为作品呈现了。

岳冬至的悲剧作为素材出现在赵树理眼前,赵树理从中收获到了体验,然后对其进行创作。创作的过程是把自己的情感抒发出来以实现自身目的的过程。在其中,赵树理首先进行虚构,将故事的主人公设定为小二黑和小芹,然后增加了二诸葛、三仙姑、金旺和兴旺等角色,并为其设置了既与小二黑和小芹关联同时又具有独立性的故事,使其具有了结构主义意义上的“阻碍者”功能,使得自由恋爱受到了来自传统观念的强大阻挠。对这种阻挠的克服力量来自于新政权。新政权也是作为由村长、区长、办事员等角色构成的整体出现。虚构与设置即“制作”,所以,可以看到整个文本实际上是作家为抒发自己的体验而“制作”的结果。文学文本的“制作”,究其实质,就是将体验置入感性形象。由于制作,作家本来消失的体验就永远地被保存在文本中。

因此,《小二黑结婚》应当首要地被规定为“制作性存在”。赵树理把实事性材料——岳冬至的悲剧,制作成一个体验的世界——《小二黑结婚》文本。必须承认,现实世界的内容总是或多或少地进入文学文本。大多数文本都有其“实事性存在”的一面。也就是说,大多数作品都含有现实叙事。《小二黑结婚》中,“实事性材料”就是岳冬至悲剧。但是赵树理进行叙事的重点在于自己的体验——“保护恋爱自由”“提高思想觉悟”“拯救神经”与“传统文化、习惯”之间的复杂关系:传统文化、习惯需要慢慢改变,“保护”“提高”“拯救”又迫在眉睫,二者之间矛盾的张力亟待解决又不易调和。

叙事是艺术表现和保存情感的基本方式。艺术对情感的表现,并不是单纯地把情感宣泄出来;情感必须置入一种感性的形象才能真正得到表现并且被保存。因此,每当作家们创作作品,他们即在进行某种叙事。换言之,只要是在“制作”感性的形象,便是在叙事了。制作的方式是以某种方式形成叙事语调。

现在试从叙事语调的角度来看一看《小二黑结婚》的真正内容。

《小二黑结婚》并非仅仅是讲述解放前中国农村青年自由恋爱受反对和阻挠的故事。这些故事本身只是材料而已。《小二黑结婚》要传达的是一种体验,而这种体验只有在特定的叙事语调中才能出现。如果说研究《小二黑结婚》的艺术形式在对其的艺术批评中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么,这种重要性并不是一种美学上的重要性,而是为了通达作品的真正内容。为了通达《小二黑结婚》的真正内容,就必须研究它的叙事语调。经过这种研究,不难发现它是对中国农村文化命运的复杂情感与深刻领会。

赵树理如此深爱着又批评着这个文化命运,这在下面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到。在文本的第九章“二诸葛的神课”中,小二黑被兴旺兄弟捆起来押送区上,二诸葛心急如焚,“跪在兴旺面前哀求”。在这里有一句话非常重要:

“邻居们见是兴旺兄弟捆人,也没有人敢给小二黑讲情,直到他们走后,才把二诸葛招呼回家。”“二诸葛连连摇头说:‘唉!我知道这几天要出事啦!前天早上我上地去,才上到岭上,碰到个骑驴媳妇,穿了一身孝。我就知道坏了。我今年是罗睺星照运,要谨防戴孝的冲了运气,因此哪里也不敢去,谁知躲也躲不过。昨天晚上二黑他娘梦见庙里唱戏。今天早上一个老鸹落在东房上叫了十几声……唉!反正是时运,躲也躲不过。’他啰里啰嗦念了一大堆,邻居们听了有些厌烦,又给他说了一会儿宽心话,就都散了。”[2]

赵树理把村民们的噤若寒蝉和二诸葛的无助无告生动地呈现给读者,其叙事语调是极具讽刺的。可以看得出,赵树理在这个文化中浸润很深,所以非展现出这个文化中最可悲、最可气的东西不可。村民们噤若寒蝉,反映出村庄中的权势现状,也凸显了事主家人无助无告的处境。注意到这一点,才能领会后文中二诸葛的“愚昧”“可笑”的言行中所包含的情感意味。几乎所有的村民面对金旺兄弟的恶行都发不出声音、找不到办法,二诸葛如何排遣内心的忧惧?从这个角度,读者能够理解二诸葛没完没了拉扯种种时运“征象”出来,事实上都透出“怎么办”的焦虑。之后作者写二诸葛睡不着觉,“占了一卦”“吓得他面色如土”“仍然低头细细研究方才占的那一卦”。这一连串行为不仅仅是软弱、顽固和守旧,而且是这样看似愚昧的行为却有着忧戚的底色。

由于赵树理对乡亲的熟稔而亲切,于是也把自己对乡亲的情感、对乡村生活的体验和理解带入了写作。对于“二诸葛”等乡亲,那套关于命相运势的说法,既是他们在动荡不安、身不由己的世界中的生活依据和心理依靠,也是农民消极地应对和承受生活变故的方式。在赵树理描写二诸葛的笔端,在感觉到一股股来自情感冷漠的寒风扑面而来的同时还会感受到深深的无奈。同样,赵树理对于三仙姑的描写也是既具有讽刺意味,比如对于她的装扮、她的行为,同时也具有一种同情,这种同情来自于三仙姑被区长的眼光和邻近女人们围观后的全无主张。三仙姑在传讯现场的失语、无声状态,在“羞愧”中对新的政治秩序和伦理规范的一一接受。

人们在读《小二黑结婚》时会读得很有沉浸感,读者跟随着作品在一个想象的世界中进入了曾经亲近、认同的农村文化,但是随时随地却又会感到冷漠和无奈的气息从中透出来,令人感到辛酸。因此,完全可以说,赵树理把他对农村文化命运的深切体验非常成功地传达了、保存了。无论哪个时代,若要真切地领会农村文化,仍可以读《小二黑结婚》,从中感悟这个文化的种种方面:温馨的、淳朴的,让人认同的一面,以及冷漠的、愚昧的,无奈的一面。

这种真切的情感、矛盾的内心才是《小二黑结婚》的真正内容。文本中不只是一连串的故事和人物。这些故事和人物都是在一定的叙事语调中,温馨的、冷漠的、讽刺的、调侃的、无奈的,等叙事语调中呈现出来。正是这些语调,才透露出赵树理对农村文化命运的深切体会。

四、《小二黑结婚》中双重语调的迭加

前文陈述了文本中存在的双重语调:对象性语调和情感评价性语调。这两种语调在作品叙事中必须迭加在一起。双重语调的迭加是通过语调设计实现的。所谓语调设计,就是掌握好对象性语调和情感评价性语调之间的平衡,不能陷入其中任何一种语调之中。若陷入对象性语调,文本叙事则会平淡、机械;而陷入情感评价性语调,文本叙事则会滥情、矫揉造作。

《小二黑结婚》中的双重语调的迭加是到位的。试举三仙姑的例子说明。在第十一章“看看仙姑”中,交通员传三仙姑到区上问话。原本对区长问话抱着是替自己“管教管教”女儿希望的她首先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是在见到区长之后却被区长首先教育了一番:

区长问:“你今年多大岁数?”

三仙姑说:“四十五。”

区长说:“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个人不?”

三仙姑没有搭话。

区长问:“你会下神是不是?”

三仙姑不敢答话。

……

刚才跑出去那个小闺女,跑到外边一宣传,说有个打官司的老婆,四十五了,擦着粉,穿着花鞋。[2]

这些对话可以看作是实事性语调。但是仔细品味,这种语调清晰地显示出三仙姑的恐惧,是对处于当时语境中的三仙姑神态的描绘。

邻近的女人们都跑来看,挤了半院,唧唧哝哝说:“看看!四十五了!”“看那裤腿!”“看那鞋!”三仙姑半辈子没有脸红过,偏这会撑不住气了,一道道热汗在脸上流,……交通员领着小芹来了,故意说:“看什么?人家也是个人吧,没有见过?闪开路!”一伙女人们哈哈大笑。[2]

把小芹叫来,区长说:“你问问你闺女愿意不愿意!”三仙姑只听见院里人说“四十五”“穿花鞋”,羞得只顾擦汗,再也开不得口。院里的人忽然又转了话头,都说“那是人家的闺女”“闺女不如娘会打扮”,也有人说:“听说还会下神”,偏又有个知道底细的断断续续讲“米烂了”的故事,这时三仙姑恨不得一头碰死。[2]

这可以看作是情感评价语调,是赵树理借众人之口对自己体验的呈现。这种语调透露着鄙夷和嘲讽。但是我们发现在这种嘲讽、鄙夷的语调中也隐隐露出些许的怜悯和同情。为什么这样说?比较一下鲁迅先生对待阿Q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在《阿Q正传》中,赵太爷凭借着自己的权势剥夺了阿Q姓赵的资格。这是直接对阿Q的驱逐,要比三仙姑的遭遇严厉得多。虽说鲁迅和赵树理演说的语境迥异,但这样的语调差别也可视作态度的不同。

可以说,在《小二黑结婚》中,赵树理的情感体验是复杂的。对于农民,他既心存批评和愤恨,又饱含同情和怜悯。这样复杂的情感体验从双重语调的叙事中显现出来,也是如是语调设计的出发点。通过这样的语调设计双重语调互为表里,迭加在了一起。

对象性语调陈述人物行为本身,情感评价性语调表现人的个性和情操。同样是被区长训话,二诸葛表面屈服内心对抗——“区长恩典恩典,不要让小二黑和小芹订婚”;三仙姑内在外在皆认同——“回去对着镜子研究了一下,真有点打扮得不像话”。双重语调迭加在一起,生动地塑造出文学形象并籍此抒发出自己的情感体验。所以,作品的“制作”,究其实质,就是将体验置入感性形象。由于制作,那份本来消失的体验就永远地被保存在那里。

五、《小二黑结婚》的作品存在

从上面的讨论中可以看到,《小二黑结婚》中的实事性语调将小二黑和小芹恋爱中遭遇阻碍的细节及发展脉络清楚交代,构建了文本的题材实事语境;情感评价语调将作家对于传统文化的既反对有同情的情感体验清晰显现,完善了文本的形式完成性语境。双重语调迭加在一起造成了作为作品整体的语境。在作品的语境中,作者的情感体验在艺术形象中被保存了下来并展示了出来。《小二黑结婚》并非仅仅陈述自由恋爱,反而是小二黑和小芹的爱情成为了一个纽结,勾连出了农民思想的保守、观念的顽固、行动的卑微、内心的无奈。这绝非一个叙事可以囊括的。《小二黑结婚》的内容较多,每一个内容都有一个特定的情感评价语调。同时,赵树理对文本中的每一个形象都有情感评价性语调。正如前文所说,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本身并不具有意义,只有人为的划定事件的始终并做出评价才会产生意义。在《小二黑结婚》文本中,具体的情节、人物、言行都在整个作品“两人互生情愫——受到阻碍——帮手(新政权)出现——克服阻碍”的形式完成性语境中获得了自己的位置和意义。《小二黑结婚》的形式完成语境及文本意义是赵树理出于自己的情感体验有意“制作”的结果。

《小二黑结婚》之所以是一部完成了的作品,获得了其制作性存在,就在于它自身的每一个叙述都作为整部作品的组成成分而得到了情感评价。所以,可以这样说:赵树理对于《小二黑结婚》的“形式完成性构思”并不仅仅是文本的制作方式,而其实是作品的本质性内容。在此可以回答文章开始提出的问题:现实生活中的事件如何被改造成文本内容的?文本是对生活中事件的“形式完成”。“形式完成”的意义不在“手法”上,而是在作品的“思想境界”上,它属于真理的发生境域。

结语

在一部堪称艺术作品的小说中,其情节和人物并不是小说的内容本身。真正的内容属于小说的叙事形式。正如黑格尔在《小逻辑》中谈论范畴(思维的形式)与感性材料(通常所谓内容)之间的关系时谈到:“说范畴本身是空的,在某种意义下,这话是没有根据的,因为这些范畴至少是有规定的,亦即有其特殊内容的。……譬如,当我们说一本书或一片演说包含甚多或者内容丰富时,大都是指这书或演说中具有很多的思想和普遍性的道理而言。反之,一本书,或确切点说,例如一本小说,我们决不因为书中堆集有许多个别的事实或情节等等,就说这本书内容丰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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