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景观”思想实验及其社会本体论运用
2023-06-01陈常遷
陈常遷
(山西大学哲学社会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社会本体论是当代社会科学哲学的前沿,它从一般本体论延伸而来,而后者是西方哲学的核心。围绕社会实体的物质构成与物质组合论题,学界经常采取“云景观”(cloud landscape)的研究视角,围绕相关思想实验形成了两条进路:一是分体论分析,它关注事物的组合是否受到某种限制;二是同一性分析,它关注时空偶合对象是否存在某种同一性标准。 分体论上的“云景观”来自彼得·吉奇(Geach,P. T.)提出的“1001 只猫悖论”[1](P215),而同一性上的“云景观”则源于阿兰·吉巴德(Gibbard, A.)提出的“粘土-雕像谜题”[2]。 然而,正如雷亚(Rea, M.)所指出的,要解决这两条进路所产生的一系列谜团可谓困难重重[3]。 本文将一般本体论中的“云景观”方法运用于社会本体论研究, 用来刻画社会事实、社会群体等社会本体论的哲学特征。本文首先讨论物质构成的“云景观”,然后以云为例论证本体论承诺无需假定分体论同一性,接下来进一步将这个主张运用到社会本体论中,主张社会事实(如美钞)和社会群体(如大学)的“云景观”实验必须基于对分体论同一性论题的拒斥。
一、“多问题”与物质组合
近年来较受关注的是彼得·安格尔(Unger, P.)提出的“多问题”(the problem of the many),这缘于其在很大程度上廓清了“云景观”的问题域[4]。 大卫·刘易斯(Lewis, D.)对此有一个更加形象的改述,他将上述分体论分析和同一性分析结合为“分体论同一性”,其思想实验仍然来自云的例子:想象一朵云,只有一朵云,周围是湛蓝的天空。 从地面上看,云似乎有一个尖锐的边界,但实际不是这样。 云是一团水滴,在云的边缘,水滴的密度会下降。 最终,它们是如此的稀少和遥远,以至于我们可能会在说这些遥远的水滴仍然是云层的一部分时颇感犹豫,也许最好只说它们靠近云层。 但这种转变是渐进的,许多曲面同样适合作为云的边界[5]。
自然界中云朵的大小形状飘忽不定,它的边界是模糊的,我们无法也无需确定它的具体位置,但它确实存在于某处。 结合此例,“云景观”的问题实质是,在本体论上,云是真实存在的抑或只是水滴或冰晶组成的一个“时空偶合对象”? 乍看起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模糊性论题,哲学界对此提出了一整套基于连锁悖论的标准解决方案[6]。 然而它涉及某些更深层次的形而上学问题,即物质构成和同一性论题。 物质构成论题采取共时性视角,围绕日常对象的本体论承诺提出了不同的备选方案。 对于“天上有云吗”这个问题,一个不假思索的常识观点被称作保守主义(conservatism),它主张有时存在云,但并非总是存在无数朵云。 由此看来,否认存在云的观点,即取消主义(eliminatism)观点,以及断言存在无数朵云的观点,即放任主义(permissivism)观点,都是违背保守主义立场的。 笔者构造下述“模糊论证”,旨在表明此常识观点是错误的:
(AV1)如果一些“小对象”组合了“大对象”,而另一些没有,那么就有可能有一个连锁系列进行组合;
(AV2)任何这样的连锁系列必定包含一个确切的边界组合情形;
(AV3)在这样的连锁系列中不可能有确切的边界;
(AV4)并不存在组合的边界情形;
(AV5)所以,要么是每一个“小对象”的序列都能组合为某个“大对象”,要么是它们不可能组合成任何对象。
如果“模糊论证”是成立的,那么下述取消主义和放任主义都有可能是正确的,尽管其中哪一个是正确的必须有独立的理由来决定:其一,安格尔等取消主义者认为,云的概念包含了前后矛盾的假设。既然这些前提没有得到满足,就没有云,只有云状的原子团。 这个立场相当激进,因为它不仅适用于云,而且适用于任何可能产生类似问题的事物,包括即将谈到的社会实体。 其二,刘易斯等放任主义者认为,每一个相关的水滴融合起来的样子以及其行为都像一朵云,所以它就是一朵云。 其理论优势在于:相较于取消主义,它更加符合我们的本体论自觉;相较于保守主义,它更具有解释力和一致性。
分体论同一性论题同时采取了共时性视角和历时性视角:从共时性视角看,距离较近的两朵云,是同一朵云还是两朵云? 从历时性视角看,一朵云在经历“云卷云舒”之后,还是原来那朵云吗? 对此的常识观点采取的是中粒度(medium-grained)的同一性标准:日常语言中关于“云”的语言游戏暗示我们并非所有的云都是同一朵,也并非在常识认为只有一朵云的地方仍有无数朵云;尽管风潮云涌、瞬息万变是可能的,这朵云与前一瞬间的它仍然是同一朵云。
此观点的最大问题是预设了人类中心主义或文化狭隘主义,而一种稳健实在论(robust realism)理应将云的存在看作是一种独立于人类思想或兴趣的客观对象,既非依赖于人类的生物学偶然性,也非人类在认知或语言上的“建构”。 因此,中粒度标准的批评者们提出下述备选项:其一,粗粒度(coarse-grained)标准,一种“荒漠景观”的本体论。 鉴于相距较近两朵云的界限与相距较远两朵云的界限在模糊性上只存在程度问题,所以只存在两种可能性:要么碧空万里无云,要么天上只有一朵云。此外,不管一朵云经过怎样剧烈的云卷云舒,它仍是原来的那朵云。 其二,细粒度(fine-grained)标准,一种“雨林景观”的本体论。 鉴于云的边界是任意勘定的,天上总会有无数朵云;一朵云的前一瞬间与后一瞬间总有一些微妙变化,严格来说也不再是同一朵云。
上述两种观点都在不同程度上违背了我们的同一性直觉,但它们可以借助某些理论优势来弥补这个缺陷。 其中一个最大的优势在于,它们能够避免连锁悖论,而这恰恰是常识观点的一个硬伤。 细粒度标准甚至要略胜一筹, 因为分体论本质主义(mereological essentialism)①的支持者也许能够从莱布尼茨关于超本质主义(super-essentialism)的思想中汲取论证资源[7]。
二、“云景观”:拒斥分体论同一性
社会实体的物质构成与物质组合这两个论题之间具有不容忽视的异质性特征,不可将之混淆。譬如,一本纸质书能否构成《红楼梦》的问题,不同于钉在一起的几百张印有铅字的32 开铜板纸能否组合成一本书的问题,甚至也不同于一个房间加上一张讲台、一块黑板、几张挂图、若干课桌椅能否组合成一个教室的问题。 前者是构成问题,而后两者是组合问题。 当我们问钞票是由什么构成时,我们并不是要问作为钞票的那张纸是如何组合而成的,而是要问某物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张钞票必须基于什么样的形而上学法则。 这才是物质构成论题的核心。
在物质组合论题中,除了虚无主义(nihilism)和普遍主义(universalism)之外,还有下述两个立场从不同角度认同一朵云本质上是水滴、冰晶乃至原子的融合:其一是限制主义(restrictivism),主张从理论上说诸x 组成一个对象Y 当且仅当诸x 是F。 然而问题在于,我们很难想象这个观点能够在原则上解决“多问题”,因为很难看出这个原则是什么。 其二是原始主义(brutalism),主张在某些情况下诸x组成一个对象Y,而在另一些情况下它们不能组成Y, 这只是一个原始的事实。 内德·马克西恩(Markosian, N.)认为,原始主义不仅解决了许多问题,而且它所暗示的对物质构成的描述更符合我们的本体论直觉[8]。
然而本文认为,不管上述何种解决方案,在分体论的“云景观”上都遇到了两个原则上的挑战:首先是“构成无需组合”的挑战。 所谓“构成无需组合”是说组合对于构成不是必要的,云和人这样的日常对象没有组合问题,只有构成问题。其次是“构成不是同一性”的挑战。 一方面,分体论和物质组合不会对放任主义提出真正挑战,因为后者无需依赖这两个论题。 主张在原则上有无数的复合对象比主张并不存在任何复合对象更加符合直觉,因为无数的复合对象包括现实世界中的对象,而其他的对象则在其他的可能世界。 然而此放任主义观点本身就预设了“构成无需组合”以及“构成不是同一性”这两个原则。 另一方面,取消主义难以避免滑坡论证:简单来说,如果没有云,也就没有人,甚至没有地球,因为这些在本体论上都属于日常对象,都符合“云景观”。
根据洛克原则,类别被认为是同一性的标准,也是持存性的标准,它有助于我们理解两个共同占位对象在数目上的分别性(numerical distinctness)是如何可能的:物质对象在分体论上的组合未能解决关于同一性的所有问题,因为两个不同类别的对象在分体论上是不可分辨的,但是它们具有不同的瞬时属性和模态属性。 比如,雕像和粘土块分属于两个类别,即使它们具有同样的时空占位,这是一种关于物质构成的多元论观点。 “构成不是同一性”原则的支持者通常否认“绝对同一性”的存在,转而支持“相对同一性”:对象x 和y 可能是相同的F,但不是相同的G,其中F 和G 是表示各种事物的类别谓词,而不仅是关乎事物属性(颜色、形状等)的普通谓词。 在此情况下,“相同”并非表示绝对同一性。 例如,同一个人可能是两个不同的乘客,因为他上午是地铁乘客,下午是飞机乘客。 彼得·吉奇(Geach, P.T.)认为,同一性是强类别相对性的,亦即类别同一性在强烈意义上是相对的,即对于两个类别表达式F 和G,b 和c 可能是相同的F,但不是相同的G[1](P64)。
马克·约翰斯顿(Johnston, M.)和爱德华·劳尔(Lowe, E. J.)认为,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是区分云的构成者和云[9]。 他们说用水滴的任何融合来识别云是一种范畴错误(category mistake),因为它们有不同的识别条件。 云可以通过只将一半的水滴转化为人行道上的水坑(或者碰巧下雨的任何土地)而存活下来,得到一朵较小的云,就像一个瘦身成功的人还是原来那个他。 “构成不是同一性”原则否认下述“分体论同一性”假设:对象x 和y 是同一的(即x=y),当且仅当它们共享所有相同的部分。 x和y 在同一时间上具有同样的空间占位,但是它们有不同的模态属性和持存条件。 从粘土中取走一些粒子,被取走的粒子组合成一块新的粘土;但是从一座雕像中取走同样的粒子,被取走的粒子不能组合成一座新的雕像。 雕像一旦被捣碎,它就不复存在了;但是粘土被捣碎后仍然很容易组合成一块新的粘土。 这些谜题展示的正是我们根深蒂固的直觉是错误的,即两个不同的物质对象永远不能在同一时间占据相同的时空,或共享所有相同的物质部分。
但现实世界中还有更多的以人为主题的形而上学问题,草率地取消日常对象的存在将会付出过于沉重的理论代价。 日常对象并不是作为简单物在分体论上的和而被理解的,更不应该是分体论上的个体,它应该像是云那样的“弥漫性构成”。 我们不会像分体论那样讨论存在几朵云,以及云与非云、此云与彼云的边界在何处这些传统的模糊性问题,因此我们也不用担心遭遇连锁悖论。
三、锚定与社会群体
当代哲学对社会本体论关注不多,但自从布莱恩·爱泼斯坦(Epstein, B.)的《蚂蚁陷阱》出版并获得2016 年度“拉卡托斯奖”后,这种情况逐步得到改善。 正如爱泼斯坦所说,形而上学与社会本体论应该是相辅相成的:一方面,正在发展的形而上学工具(如“奠基”)对于解决社会本体论的问题是非常有用的;另一方面,严肃对待社会本体论对整个形而上学领域都大有裨益[10](P125)。 爱泼斯坦将日常对象的本体论原则运用于社会实体,他指出用社会本体论批判个体主义表明了主流理论对社会世界采取了过度的人类中心主义[10](P126)。 如果现实世界不可避免地是人类中心主义的,那么我们必须要为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其他可能世界留下地盘。其他可能世界中聚集了大量的非自然种类,他们的类别同一性标准截然不同于现实世界。 从这个视角不难理解主张所有可能世界都像现实世界一样真实存在的刘易斯会在物质构成论题上支持放任主义[11]。 如果放弃此放任主义,可能世界即便不是不可能的,其丰富性也会大打折扣。 那里与我们这里一样,在形而上学上,都只是一个简单物,没有复合物。 但这更像是一种粒子物理学描述,而不是形而上学描述,因为它离我们的生活土壤和本体论直觉太过遥远。
哲学争论常常源于方法论和概念工具上的分歧。 “锚定”“奠基”就像“因致”及许多其他术语那样,都是很难被明确定义的。 但在形而上学中确定一个术语引用的方式与在科学中确定一个术语方式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我们通过描述它和指称它来实现。 为此,爱泼斯坦区分了“部分奠基”与“完全奠基”:如果F 完全奠基了G,那么F 对于G 来说是完全充分的,反之则是F 部分奠基了G。 但他同时指出,这并不意味着在所有可能的世界里:F 成立,G 也成立[12]。 这意味着对他来说,“完全奠基”对于社会实体的解释来说太强了,而“部分奠基”又太弱了,因此需要引入其他的概念资源。
表面上,云是水滴、冰晶等的自然聚集,但实际上,我们将云看作是一种广义的社会对象。 云不是一个严格的物理学概念,它是一个宽泛的人类学概念,借用爱泼斯坦的术语,一朵云实际上是一个“社会群体”。 此群体是非还原的,所以我们不能将之理解为社会群体是由“社会个体”组成的复合对象。 云在物理学上确实是由水滴、冰晶(往下是基本粒子)组成的,但我们不打算将它看作是一个物理学概念。 而在社会本体论上,作为社会群体的云没有物理学部分,或者说它不能直接被还原为其物理学要素或简单物在分体论上的和。 同样是一些水滴、冰晶的聚集,我们人类称之为“云”,而在火星人那里可能有另一个名字,或者干脆没有名字(假如他们从未注意到我们称之为云的复合对象)。 关于云的分体论争论,实际上是架空了争论双方的广义人类学语境。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 L.)在《哲学研究》中提出了“火星人看图”的思想实验[13]。 从“原始观点”看,克里普克(Kripke, S.)就是这样一个支持怀疑论的“火星人”。 维特根斯坦的告诫是,我们不在意火星人怎么看,不把“假如火星人会这样看或那样看”当作一个实质性问题,概念鸿沟、解释性倒退和怀疑论悖论都是站在火星人立场上提出的,又试图替地球人去回答它们。 “云”这个日常概念的背后是我们的一种生活形式,“人”和“钞票”也是。 社会本体论所讨论的“社会实体”或“社会事实”,正是奠基于这些日常概念。
爱泼斯坦的“奠基-锚定”模型(Grounding-Anchoring Model)为社会本体论中的绝大多数问题都提供了一个清晰的框架,解释了关于社会世界本质的两种相互竞争的传统是如何统一的。 该模型的核心思想是,有不同的方式来建立社会事实的奠基,为此我们要把设定这些奠基的事实和成为奠基的事实区分开来,前者是锚定关系,后者是奠基关系。借助模态论证,爱泼斯坦指出非模态事实具有非模态奠基,但如果要从形而上学的视角解释在其他可能世界获取非模态事实这一点,就需要关于现实世界的事实。 这意味着有一种形而上学的解释是没有奠基的,换言之,锚定关系是不同于奠基的。 模态论证包括否认现实世界的某些事实(如日内瓦公约的事实)为其他可能世界的事实(如形式x 是战犯)奠基的主张。 模态论证的结构如下:
(MA1) 锚定导出是跨时间、跨地点和跨可能性的;
(MA2) 如果锚定是奠基的,那么锚定将不会跨时间、跨地点和跨可能性地导出;
(MA3) 因此,锚定不是奠基。
在此意义上,爱泼斯坦认为社会本体论的立场既可能是关于二者之一的,也可以是同时关于两者的,其关键在于我们讨论某种立场时不能混淆奠基和锚定的差异。 结合上一节讨论的可能世界理论,“锚定-奠基模型”将如图1 所示。
图1 “锚定-奠基模型”
在图1 中,框架是一个可能世界的宇宙,框架原则阐明了社会事实是如何在框架中被奠基的。事实上,爱泼斯坦《蚂蚁陷阱》一书的主要目标正是以社会群体为考察对象,反驳关于奠基的本体论个体主义,亦即一种关于社会事实如何建立奠基的主张。 此外,爱泼斯坦还反对锚定个体主义(anchoring individualism),亦即一种关于如何锚定框架原则的主张。 在他看来,本体论个体主义和锚定个体主义都是错误的。 钞票、教科书、大学这样的社会实体与云、河流、椅子这样的日常对象一样,其物质构成是非还原论的、反个体主义的,关于它们的“云景观”都必须在爱泼斯坦的“奠基-锚定模型”中才能得以解释。
四、“本体论涌现”与一般主义
我们接下来不禁要问,反对还原论和个体主义意味何在? 如果爱泼斯坦的“奠基-锚定模型”是对的,那么云这样的自然事实与钞票这样的社会实体或者大学这样的社会群体之间并不存在本体论上的实质性差别。 换言之,它们都可以是基础的实体,而非像取消主义者预设的还原论观点所主张的社会事实奠基于自然事实;也并非主流社会本体论假定的个体主义观点所主张的社会群体奠基于社会个体。 总而言之,正如伊丽莎白·巴恩斯(Barnes, E.)所指出的那样,这里存在着某种真正的“本体论涌现”,即涌现的实体是那些相互依赖同时又是基础的实体[14]。
尽管此涌现论观点存在争议,但它证明了一种可能性,即社会实体是基础的,即使它们具有依赖性。 巴恩斯将她对本体论涌现的描述应用到关于心灵、生命、人、浆糊本体论(gunky ontology)中的复合对象、特普以及某些量子现象(如量子纠缠)的辩论中。 她指出其他实体和现象可以被描述为既不神秘又在理论上有用的本体论涌现方式。 巴恩斯还在其他地方提出,理解莎莉·哈斯兰格(Haslanger, S.)对社会结构的建构主义解释的一种方式是认为它们的一些属性是涌现的[15]。 根据对哈斯兰格观点的一种涌现主义解释,社会结构的某些特性产生并依赖于我们的思想和实践,它们是由复杂的社会互动模态构成的,但这些结构本身在本体论上是基础的。
笔者主张把作为复合对象的个体的构成看作是一种“涌现”,这种涌现观点反对将复合对象还原为其简单物的组合是一种在社会本体论意义上的涌现。 社会本体论建立在一种观察之上,即社会事实在本性上不是“原始的”事实[16]。 云、猫和人都不是这个意义上的原始事实,它们都是其微观物理学层面上的涌现。 人可以是一个生物学、心理学或社会学事实,但是它不是粒子物理学事实。 与人相比,云离粒子物理学更近一些,而钞票则要更远一些。没有什么独特的物理属性可以从一堆复合物中识别出钞票来,如果有,这个识别问题应该留给社会本体论来解决。
一般主义(generalism)的当代代表人物是沙密克·达斯古普塔(Dasgupta, S.),他认为我们应该在形而上学层面取消个体, 而把属性作为世界的基础[17](P35-67)。 从某种视角看,这是一种斯宾诺莎式的整体论世界观在当代哲学中的最新发展,即认为我们这个世界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是一个“大对象”(blobject)[18]。 达斯古普塔首先认为个体是一种“饰品”,其论证是:
(AI1)我们称某物为“饰品”,当且仅当它在物理学上是冗余的,并且在经验上是不可检测的;
(AI2)绝对速度被科学界普遍认为是一种“饰品”;
(AI3)个体可以类比于绝对速度,同样是物理学上冗余和经验上不可检测的;
(AI4)个体是一种“饰品”。
我们怎么理解物理学上冗余和经验上不可检测? 物理学上的冗余就是指“事实上的差异不会在以后的时间里引起任何其他的差异”[17](P41)。 达斯古普塔认为他的一般主义相对于束理论(bundle theory)具有两个优势:首先,束理论在解释布莱克(Black, Max)的对称世界时是乏力的;其次,束理论作为“定性主义”不够彻底,因为它还需要从属性构建个体,再由个体构建世界,其中的“奠基”关系是属性→个体→世界。 而一般主义则是直接由属性构建世界,即属性→世界。 取消个体的“一般主义”相对应的世界观是整体论,即认为世界在根本上是一个“大对象”:“与个体主义者不同的是,他不能把情况分解成原子部分,而原子部分的总和就是整体情况。这就是为什么我称一般主义为整体论的形而上学……事实上, 一般主义暗示了一个惊人的主张,至少从基础上说,只有一个大对象可以一下子抓住我们整个世界”[17](P41)。
总之,关于物质构成的保守主义观点难以避免连锁悖论的挑战,它在本体论上还是人类中心主义的。 而取消主义背后预设了还原论和个体主义的立场,它在面对一般主义者“取消个体”的口号时还拿不出一个有力的回应方案——尽管取消主义者只承诺了“简单物”或基本粒子的存在,但它们仍然是个体,而不是一般主义者们所青睐的属性。 如此一来,唯一合理的备选项只剩下放任主义了。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放任主义不能在分体论同一性框架内被理解,它遵循的是“构成无需组合”和“构成不是同一性”原则。 此外,放任主义方案可以被运用到社会实体的物质构成论题上,为此需要引入爱泼斯坦的“奠基-锚定模型”,而“可能世界”和“相对类别同一性”都是它的应有之义。
五、结 语
社会本体论是当代形而上学和社会科学哲学的前沿领域之一。 哲学家们经常把云作为社会实体的物质构成和其他物质构成论题的隐喻。 近年来,安格尔提出的“多问题”越来越受欢迎,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澄清了云景观的问题域。 刘易斯给出了一个更形象的解释,他将上述的分体论分析和同一性分析结合为“分体论同一性”,并再次从云的例子中得出他的思想实验。
本文用云的比喻来论证本体论承诺不需要假设分体论同一性,社会实体的物质构成和物质组合理论具有一定的异质性,这一点不容忽视也不容混淆。 “云景观”的思想实验对当代形而上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社会事实和社会群体的“云景观”实验必须建立在拒绝分体论同一性论点的基础上。 保守主义对物质构成的必然悖论的挑战,也是人类中心主义对本体论的挑战;取消主义一方面预设了还原论和个人主义的立场,另一方面也对一般主义者们取消个人主义的口号提出了强烈的回应。 虽然排除论者只承认简单事物或基本粒子的存在,但它们仍然是个体,而不是一般主义者所青睐的一般属性。 这样看来,唯一合理的选择就是放任主义。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放任主义不能在流变同一性框架内理解,因为它遵循构成作为同一性的原则。 此外,对于社会实体的物质构成这一主题,放任主义方案也可以适用,并应该引入爱泼斯坦的“奠基—锚定”模型,这其中既包括可能世界,也包括相对的范畴同一性。
综上,本文对分体论同一性论题的拒斥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提出“构成无需组合”原则;二是提出“构成不是同一性”原则。 此外,分体论同一性的两个方面都假定了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因此关于云的稳健实在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相对类别同一性”概念,为此需要引入“可能世界”的概念。 钞票、大学这样的社会实体与云、 椅子这样的日常对象一样,它们的物质构成是非还原论的、 反个体主义的,因此本文支持巴恩斯的“本体论涌现”和达斯古普塔的一般主义立场。 关于它们的“云景观”都能够且必须在爱泼斯坦的“奠基-锚定模型”中才能得以解释,这意味着“云景观”不仅适用于自然种类,也适合某些社会事实和社会群体的本体论刻画——这不是类比,而是在其形而上学实质上。
注:
①分体论本质主义(mereological essentialism)是有关整体与其部件之间的关系,以及有关它们续存条件的哲学理论。 分体论本质主义主张物体本质上有它们的部件,这蕴含如果一物体失去或得到一个部件,该物体将终止存在——也就是说,该物体再也不是原先的物体,而是新的、不同的一个物体。 在不同的情况下,分体本质论可以是带来益处,也可以是带来坏处。如果反对分体论本质主义将会是什么样? 物体失去任何部件将会续存,姑且称其为分体非本质论。 分体非本质论意味着一个桌子替换或失去它的任何部件将会续存。 借由不断替换我们可能替换桌子的部件最终得到一个看起来像椅子的桌子。这是堆垛悖论的一个版本。由于很难在不断替换部件的过程中找到物体不再续存的中间界线,因此最好的方式是支持分体论本质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