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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非洲种高粱”

2023-06-01尹洁

环球人物 2023年11期
关键词:肯尼亚高粱非洲

尹洁

景海春

1965年出生于江西,兰州大学学士、硕士,荷兰格罗宁根大学博士。曾在天津市农业科学院、英国洛桑研究所工作,现任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中—非联合研究中心项目负责人。

2022年11月,在非洲国家肯尼亚的乔莫·肯雅塔农业技术大学的试验田里,一片玉米地刚刚完成收割。这些玉米看起来普普通通,就是当地常见的白玉米,只是颗粒更加饱满。然而,当时东非地区连续几季遭遇极端干旱天气,造成农作物大幅减产,而这片玉米地的产量竟然比周边种植区高出了50%以上。

耕种这片玉米地的,是来自中国科学院的农业专家团队。7个月前,他们再次回到肯尼亚,采用中国的种植管理技术试种当地玉米品种,没想到取得了如此令人惊喜的成果。

在当地人看来,中国科学院建设的这个现代农业示范区很神奇,里面种植的作物五花八门,有些品种是非洲当地的,有些品种是专家们从中国带来的,但长势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旺盛,产量也超乎想象的高。

“非洲农业发展相对滞后,自然资源却十分丰富,像肯尼亚、尼日利亚等国家,都有大面积的可耕种土地。中国有很多非常实用的农业生产技术,特别适合非洲现有的生产力水平和生产经营方式。我们将这些技术带过去,同时为当地引进优良的作物品种,提高农业附加值,希望能缓解非洲的粮食安全问题。”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景海春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近十年来,他和他的同事、学生在肯尼亚种植的作物是中国人非常熟悉的一种粮食——高粱。

“这种精神让我们由衷钦佩”

2013年,中—非聯合研究中心(以下简称中—非中心)在肯尼亚成立,这是中国政府在非洲援建的首个科研机构。

第二年,景海春就被中—非中心聘为项目负责人,主持高粱育种及栽培工作。

在非洲,肯尼亚是少数实现粮食自给自足的国家之一,但仍面临着危机。当时,作为当地主要作物的玉米产量不断下降,该国人口却在快速增长,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肯尼亚在不久的将来会陷入粮食短缺状态,无法养活本国人民。他们希望中国专家能够提供帮助。

到肯尼亚后,景海春马上组织了一个联合研究团队,包括肯尼亚的两家研究机构,苏丹、埃塞俄比亚的育种专家,以及乌干达的一批农业院校学生。他们先后在七八个非洲国家开垦了一些小型试验田,种植多个品类的高粱,从中选择适应性强的品种。

在这个过程中,团队克服了很多困难,其中影响比较大的,还是非洲的农业生产条件。虽然已经进入21世纪,肯尼亚的农业生产方式仍然比较落后,不用说大型机械,就是普通的小型拖拉机都没有,只能依靠人力和最简单的工具进行耕种。当地人种玉米时,传统做法是拿一根小棍在地上戳个洞,扔颗玉米粒进去,再用脚踩一下,然后就顺其自然了,人工浇水、施肥、除虫等都没有。

在这种条件下,景海春团队最初的工作进行得比较艰难。但众所周知,中国的农业也是从落后状态下一路发展起来的,中方技术人员大多经历过这个过程,很理解当地的难处。而且对中国科学家来说,到试验田里干农活儿在国内是家常便饭,用景海春的话说“一些技术细节是必须下到田间地头才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所以中方人员很快就适应了肯尼亚的工作环境。

2017年10月,位于肯尼亚的中—非中心总部。

不过对当地人来说,科学家下地干农活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事,似乎不太符合非洲的传统观念。当时一个常见的画面是 :炎炎烈日下,中—非中心的中方专家穿着工作服在田里劳作示范,非方技术人员西装革履在田边观看操作。

对于这种情况,虽然中方专家没说什么,但时间长了,非方技术人员也觉得不太合适。等到他们自己动手时,才发现“没有看会”,一上手就做歪了。比如栽培技术,并不是挖几个沟、把种子往地里一撒就可以,很多技术上的细微区别只有亲手去做才能体会到。

渐渐地,当地人的观念被扭转了,开始跟随中方专家下地干活儿,遇到问题也会随时请教。为了让非方人员更快更全面地掌握技术,景海春毫无保留地传授经验 :田垄应该起多高,在垄下覆膜时需要注意哪些问题,高粱苗应该种在什么位置才能减少盐分对它的影响……

在中—非中心非方主任罗伯特·基图鲁看来,中方专家对待科学的态度是非常严谨的,他们不畏辛苦、严谨细致的作风也令当地人非常感动。

“中方专家全心全意授业解惑,以专业的精神开展工作,为大家树立了良好的榜样。”基图鲁说,“中国科研人员不远万里来到非洲,与我们并肩开展科学研究,这种精神让我们由衷钦佩。”

中非合作的深入,离不开中国科学院的大力推动。2016 年,中科院联合20 多个国家的科研机构和国际科技组织,在北京举办了第一届“一带一路”科技创新国际研讨会 ;2018 年,“一带一路”国际科学组织联盟(ANSO)正成立,对包括非洲在内的“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的科技合作与交流起到重要作用,也为促进民心相通做出了重要贡献。

几代人的使命

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景海春,亲身参与了中国农业现代化的历程。80年代,他在兰州大学获得学士和硕士学位,之后在天津市农业科学院土壤肥料研究所工作了7年,从研究实习员逐渐成长为副所长。

1996年,景海春赴荷兰瓦赫宁根大学从事访问和研究工作,3年后进入格罗宁根大学攻读博士,2004年获得学位,之后又到英国洛桑研究所做了4年博士后,2008年回国,就职于中科院植物所资源重点实验室,担任分子设计创新研究组课题组长。

丰富的研究经历使景海春对中国农业科技化的方向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回国后,他的研究方向主要有两个:一是带领团队在内蒙古呼伦贝尔、云南昭通等地,开展生态草牧业示范区建设,从事天然草地恢复、牧草新品种选育等工作;二是对高粱进行分子育种,尤其是对甜高粱进行分子遗传研究。高粱起源于非洲,苏丹和尼日利亚之间的南撒哈拉地区是它最初的种植区。公元前3000年,高粱先后传入非洲西部、东北部、东南部,之后又经地中海传入印度、中国等地。

在我国,高粱是最早栽培的禾谷类作物之一。上世纪初,它曾是我国主要的粮食作物,种植区遍布全国,尤其是东北、华北、西北等温带地区。

“我国有约15亿亩的盐碱地,其中可以开发利用的有5亿亩,如何把这些盐碱地利用好,是中国几代人探索和研究的课题。而高粱对土地的适应性非常强,无论土壤肥沃还是贫瘠都能生长。在干旱、半干旱地区,它比其他谷物的产量都要高。”景海春介绍道。

甜高粱是普通高粱的一个变种,生长快、产量高,适应性和耐逆性更强,对土壤、肥料的要求却不高。因此世界许多国家十分重视甜高粱的育种与利用,纷纷研究并大力推广。

2014年,景海春初到肯尼亚,在中—非中心与非方人员讨论项目合作。

据历史记载,早在18世纪,我国崇明岛就曾大面积种植甜高粱,其中一个名为“琥珀”的品种还被传教士带入美国。而大规模、有计划的引种、选育、栽培工作,则始于上世纪70年代。

当时国际局势风云变幻,古巴出口到我国的蔗糖受到限制,而国内的甘蔗种植仅限于南方。为了改变这种情况,中科院植物所的科学家们开始寻找适宜北方种植的糖料作物,陆续从欧美、印度、日本、非洲等地引进甜高粱品种,并收集国内各省份的地方品种。

正是这一开创性工作,极大促进了我国甜高粱的引种与选育。目前,我国广泛种植和用来育种的几十个甜高粱品种,均来自那一批科学家的研究成果,而且产量要比北欧品种高1/3至1/2。

近几年,随着国内外科技交流合作的扩大,新的种质资源又被引入,中科院植物所保存的甜高粱种质已经接近700份。

在前人的基础上,景海春带领团队继续攻坚克难,研究甜高粱育种过程中的基因组变异、糖积累等问题。在国内的农业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区里,他们将成果应用于盐碱地试验田,不断进行种业创新。

“在土地贫瘠的农田生态系统中,种植甜高粱有很多优势。除了作为粮食外,它也是优良的青贮饲料,对奶牛的产奶量有明显的增产效果 ;它的茎秆可用来制造酒精,每亩甜高粱可生产50度的白酒300—400公斤 ;每公顷甜高粱的纤维素产量高达7.5—15吨,是造纸的好原料。”景海春说。

“这些小技巧特别适合非洲”

由于高粱的显著特性,景海春认为它是最适合非洲气候的作物之一。除了肯尼亚,他还带领团队在刚果(金)、乌干达、苏丹、埃塞俄比亚等国做了种植实验,比较之后发现,中国的高粱品种,尤其是甜高粱的育种水平和生产水平,远高于非洲品种。

“因此,我们从国内引入了甜高粱品种,如果能合理利用,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非洲的粮食短缺问题。”景海春说。

近年来,由于气候变化、疫情、干旱、蝗灾等因素影响,非洲的营养不良人口数量不断增长。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9月,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有超过2.82亿人面临极度饥饿,占非洲大陆人口的1/5。但到目前为止,高粱只是非洲第三大谷物。尽管它的生产成本较低,却一直不被当地人重视。

事实上,在非洲13亿公顷的农业用地中,只有40%用于种植,而且普遍采用“靠天吃饭”的生产方式,种子撒到地里后,生长就靠下雨,没有补充灌溉的意识,更未听说过覆膜、节水滴灌等技术。

尽管物质条件极度匮乏,非洲大陆的贫富差距还是给景海春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里有非常高档的五星级酒店,出来进去的都是在海外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或者政府官员,他们有很高的收入。但绝大部分普通非洲人是享受不到现代文明的,甚至连基本生活都很难保障。”

由于生产力低下,长期以来,肯尼亚东部的农民在土地上的收成极低。在中国科学家的帮助下,他们改种高粱后,发现在同样面积的土地上,原来只能收获两袋玉米,现在竟然可以收获10袋高粱。很多当地人的生活收支第一次有了盈余。于是当地农场马上就从玉米种植转向了高粱和其他耐旱作物。

当然,关注非洲农业的不只有中国人。景海春注意到,美国的一些财团和公司一直在非洲推销大型种植机械,但他认为这些设备并不适合当地的生产力水平。“非洲还处在小农经济状态,对于那些几乎无法养家糊口的老百姓来说,当务之急是让更多人成为劳动力,参与到生产过程中,增加他们的收入。”景海春说。

对非洲农民而言,欧美发达国家销售的种子和大型机械价格太贵,操作要求又太高,精细化管理更无法实现。相比之下,中国作物品种的性价比高,更适合一家一户或小型合作社的经营模式。此外,中国专家带去的栽培技术、覆膜技术、节水技术相对简单易学,只要几个人或十几个人就能完成。

“中国治理荒漠几十年,对沙荒地、盐碱地的治理有许多小技巧,特别适合非机械化操作的非洲。”景海春说。

正因如此,非洲各国近年来均鼓励干旱和半干旱地区的农民转向耐旱作物种植。

高粱在非洲的主要用途,除了粮食还有一个发展潜力很大的領域——酿酒。

多年来,非洲的酒产品主要有三类 :一是从西方进口的高端威士忌,二是当地生产的高端葡萄酒,三是普通大众喝的酒。前两类主要提供给贵族或收入很高的阶层,而第三类酒里甲醇和甲醚的含量非常高,不仅伤肝脏,还会造成失明。

景海春认为,未来可以将中国的酿酒技术带到非洲,既能为当地百姓提供物美价廉的好酒,又可以延伸高粱种植产业链,促进就业、提高收入,“这是我们非常想做的一件事”。

2017年9月,中国科研人员在中科院武汉植物园为非洲留学生演示操作。

最重要的是“授人以渔”

作为博士生导师,景海春在自己的招生主页上写着对报考学生的要求,第一条就是:“身体健康,乐观、积极、向上。”

无论是中国学生还是非洲学生,景海春都用这个标准要求他们。他认为,从事农业科学技术研究,既需要脑力又需要体力,还要能吃苦、耐得住寂寞,更要有造福大众的觉悟和精神。

西尔威斯特·阿纳米是乔莫·肯雅塔农业技术大学的高级研究员,也是景海春2014年从肯尼亚招收的一名博士后。在获得中方提供的国际奖学金后,他来到北京,在中科院植物所学习了相关的农业技术和理念,之后回到家乡从事研究和实践,取得了显著的成果。

阿纳米(右一)在中国农村与中方团队一起工作。

“肯尼亚大部分地区是干旱、半干旱土地,因此需要开发耐干旱的作物品种,而中科院植物所有很多相关项目,尤其是在分子生物学领域。”阿纳米说。

这些年来,阿纳米一直致力于耐旱作物的研究,并应用于苏丹、乌干达的种植区。他与当地农民一起劳动,收集相关数据尤其是新型杂交品种的长势情况,发现新品种的表现远好于当地品种。

“我们的实验结果是非常成功的。”阿纳米说。

在中—非中心的现代农业示范区里,还有很多从中国留学回来的技术人员。他们像阿纳米一样,将现代化的农业技术带回了非洲大陆。

10年前,非洲农民从未听说过“温室”“大棚”,短短几年后,大面积的温室大棚和玻璃大棚被建设起来,非洲农业真正开启了现代化进程。

“中国有句老话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帮非洲培养当地人才。”景海春说,“最近几年,我招收的国际学生基本来自非洲,其中肯尼亚3名、埃塞俄比亚1名、尼日利亚1名,硕士、博士、博士后都有。他们建设家乡的意愿很强烈,所以学习非常努力,特别希望把中国的科学技术带回去。”

截至目前,通过中国政府、中国科学院等多途径的奖学金项目,中—非中心已输送近300名非洲学生到中国学习,并为非洲14个国家累计培训了1000多名管理人员和专业技术人员。即使在新冠疫情期间,中—非中心的植物园、农业示范区及各专业实验室仍保持着正常运转。

不断加深的合作与交流,让景海春对非洲民众和当地风俗习惯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也对中国海外援助的成果有了直觀感受。

每一次去非洲,当地朋友都会指着一些基础设施,兴奋地对景海春说 :“这条公路是中国援建的”“那条铁路是中国援建的”“这个场馆也是中国援建的”……

近年来,中—非中心引入的作物品种越来越丰富,除了玉米、高粱、小麦、水稻外,还有猕猴桃和葡萄等经济作物。此外,中—非中心也在积极探索“中国技术+当地品种”的新模式,白玉米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既要考虑非洲的主粮供应,也要考虑水果蔬菜的供应,所以先从几种基本作物切入,再从全产业链的角度进行布局。”景海春说,“之前的杂交种子都是从中国带过去的,未来我们考虑将杂交种子的父母本免费提供给他们,在当地直接繁种、改良,逐步升级换代。”

景海春

1965年出生于江西,兰州大学学士、硕士,荷兰格罗宁根大学博士。曾在天津市农业科学院、英国洛桑研究所工作,现任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中—非联合研究中心项目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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