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外一篇)
2023-05-31向红星
向红星
父亲的遗物中,能称得上“古董”的,大约只有它了。
在我的印象中,它一直局促于父亲房间的角落,背负着山样的书籍,以及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看似有用其实无用的各色杂物,以至于我从未得以见其庐山真容。这些书籍杂物因为少有触及,早已覆盖上厚厚的尘垢,着实有碍观瞻,好几次我要动手清理,都被父亲制止。
父亲走了,父亲遗物的处置权责无旁贷落在我身上,于是和母亲商量它的去留,母亲倒是很干脆:劈了烧火,碍手碍脚还碍眼。这其实正合我意。
于是叫来弟弟要将它拖出去,岂料,它竟然沉重到逼出几个年轻壮汉一身汗。喘息之后,又把几个抽屉抽将出来,却并不见减去多少分量。这让我讶异起来,莫非它非等闲之辈?感谢这些年泛滥的藏宝鉴宝类节目,耳濡目染之下让我多少学习并积累了些许对古董的敏感:父亲母亲那一辈,虽物资匮乏,但床榻衣柜八仙桌太师椅以及书桌陪嫁的木箱,诸如此类今天看不上眼的物件,在当时还是颇有出处的,其中不少是优选良材,并延请巧匠精工打制,算得上大件东西,有些甚至被委以镇宅传家的使命。
这么一转念,让我不由得对它重新审视起来:抽掉所有抽屉之后的一副框架,精简了视线屏障,变得直观起来,在透窗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显得匀停周正、沉着大方,让人突然间莫名地心生好感。做工则极尽简约,不事任何雕琢,所有线条直起直落,将轮廓刻画得棱角分明、刚劲干练;部件的接合是纯粹的榫卯结构,所有接口依然严丝合缝,时光的推移并没有让构件发生松脱、开裂。最让我叹为奢侈的是,包括很少有机会示人的桌背,所有面板都来自整木的切裁,没有任何的拼合。最为厚实的是抽屉的前脸,厚实到抽屉拉手,直接就在前脸上剜出一道深深的月牙——我宁愿相信这是工匠的蓄意,多亏了这几张笑嘴的灵性活泼,使父亲这件严肃有余的物件才不至于木讷沉闷。再到最具分量的桌面,则是厚达两厘米有余四尺见方的大板,这样的板材,莫说今天,即便是木材相对丰足的当年,也不是那么轻易可以获得的。遗憾的是,饶是坚厚如斯,这曾经挺拔硬朗的身板,终于还是敌不过岁月多年的重压,塌陷出明显的凹面。
如同父亲母亲那辈人,几乎所有事物都无可避免地被烙上深深的时代特征,家具也是,中规中矩四平八稳,谨慎内敛朴实无华,这些特质,在个性张扬的今天,反差出别样的深沉之美。
为了不至错失可能的古董,我们用鬃刷奋力刷洗,逐寸搓磨,真相渐次显现:磕碰遗留的伤疤和深浅疏密不一的划痕、数团渗入木肌的浓浓淡淡的黑色蓝色的墨迹,它们竟然墨分五色,交错渗漶出国画的泼墨意味,桌面的正中竟然字迹奇崛,刀痕古拙,颇具金石意味地刻着几个字:人民公社好。
嗬,这可不得了!
人民公社,记忆中那是个热血沸腾壮志昂扬的时代,当我出生,已近时代的尾声,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稍纵即逝,只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片段,然而,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蕴含的独特而巨大的能量,还是在我的记忆引擎将启未启之初,便牢牢抢占了我大脑硬盘中至少半席之地。
因了这几个字,被封存在尘灰之下行将就木的影像被重新激活,让我的思绪瞬间浮想联翩起来:这方书桌是否曾经在某个人民公社的办公室里供过职?留下手迹的是某一位社员还是公社书记,他今天何在?在那个血脉偾张斗志齐天的年月里,又曾有多少张白绿红黄的彩纸铺陈其上,被奋笔疾书成满世界张贴的标语?桌面那些墨迹茶渍是哪个年头的遗存?它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一段传奇岁月,究竟轮换了几任主人,又究竟怎么辗转来到我家?
自然,这都是一桩桩悬案,再也无从得解。时间的深流中那么多无关紧要的沉沙落戟,再也没有求证的必要。所幸,至少,这也算是历史的印鉴,若非如此,这方书桌的流传有序将从何体现?
水迹风干之后,它原本髹的漆色依稀可鉴,土黄,这是当年流行的漆色——时代特征从另一方面得以明确。多年时光的摩挲之下,虽则漆层几乎剥落殆尽,淡薄出木头的本色,却也同时将它涵养出一层稀薄的包浆。在这细腻的、漫散着幽雅光泽的浆衣的包裹之下,竟也使它隐然透出几分气定神闲的古董气质。
诚然,并非所有老物件都有资格跻身古董之列,若不是精良稀少贵重者,断无可能为玩家赏识,因此,父亲遗留的这张书桌虽有可观之处,但是,这并不足以给它一个古董的身份,就算是,也只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张书桌跟随了父亲多少个年头,我不得而知,三十年、四十年,或者超过半辈子,都有可能。而今,它依然如此坚固,我若不抛弃,它完全有能力继续陪伴我再见证数十年,甚至我身后更长的光阴。
大凡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物事,必定经历过一段漫长时光的积淀,所有古董莫不如是,父亲的书桌何尝不是。
除了父亲的书桌,父母的衣柜也依然用着,除了款式过时,漆色陈旧,其余完好如初。
不确记是哪一年,父亲的单位里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兴起关于家具的讨论,父亲也跟着心动起来。我也热切憧憬着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一个气宇轩昂的衣柜,将光芒万丈地耸立在我家门厅中。却不料,这个衣柜从筹备到完工,在我今天看来,依然觉得是一项百年大计,因为这个过程旷日持久到几乎等同于万里长城的修筑。
在持续了至少一个月的讨论中决出自己的主意之后,父亲在接下来的每个大圩日少不得要去木材行搜寻一番,拉扯回长长短短方方圆圆的木料,再择日分批将这些木料运到锯木场锯裁分割,待方料、板料、桁条陆续到位之后,父亲又分门别类,与邻居叔伯合力用篾条将它们五花大绑,投进那棵矮梨树下的石灰池中。那口石灰池同时也浸泡着另外好几家的木料,各自记上号并用沉重的大石压上。这一浸泡又是经年,这么做的目的一来是为了彻底杀灭木料中的害虫及其虫卵以防它们日后作祟,二来是为了驯服木性以便天长日久也不会发生变形开裂。当然,大约也为了积蓄充足的资金。
那个春天,当梨花如雪,单位终于迎来了那位来自浙江四处游方承活的木匠,据说他的手艺非同一般的精湛,远超本土的木匠。他在县城里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接活,排期遥遥无尽,似乎木匠在当年真的是几乎等同于干部,也是很吃香的一个行当。记得轮到我家派饭那天,父亲特地买了两斤上好肋排,做了一道红烧排骨,好好地招待了他。
工场就设在那棵矮梨旁,高大阴郁的菠萝蜜树底下。木匠并不是吃了派饭之后就专心给我家干活,他三天为这家,两天为那家地轮转,毫不理会我的焦心等待。待梨花凋零,到梨树上结满梨豆,再到梨豆膨大成拳,菠萝蜜树也挂满巨乳,我家和其他各家形制各异的衣柜电视柜高低柜终于陆续成型。
当我家史上首个大件,一点八米身长的柜子终于隆重落座,却并不让我觉得它有多么高大亮丽,也不觉得我家因此蓬荜生辉。
随着家境的渐渐殷实,我家的各大镇宅重器也一一载入史册:第一个衣柜、第一个高低柜、第一个书柜,再到第一台电视机、第一台录音机、第一台洗衣机、第一辆单车,所有这些,无一不是经由憧憬、考察、筹划、预算一系列累月经年的过程之后才被父亲富有仪式感地迎进我们家门。
父亲母亲对于家具家电们的态度,贯穿了他们的一生,也潜移默化了我人生的萌芽时期,并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暗暗滋长出一些错觉:人的一生,有些东西,是唯一的、一辈子的、长久的,甚至是永垂不朽的,需要一心一意对之,需要倍加珍惜乃至值得以性命换取,比如以上提及的家具家电,再比如房子、爱情、婚姻。这个错觉,使我在一段相当长的人生旅程中,执着于斯并深受其苦。及至今日,我已经明白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是永恒的,即使时间本身也不是,却依然时不时被这样的错觉纠缠。
看见我忙活,母亲问道:不是说扔了吗,又留着做什么?我说:太重,搬不动,先留着吧。母亲的目光停留了两三秒,不再说什么,转身去了。
父亲的房间渐渐被清尽,空荡荡的偌大空间,唯剩一张书桌,在夕阳的斜晖里,弥散着人去后的孤独与空寂。
我想象着,当我老了,也像父亲那样,躺在摇椅上,顺手拿一本书随意翻阅,若读得困倦,便只管撒手睡去,任父亲的书桌,守立一旁,默然不语,只将时光的气息漫漶。
土 地
我一度确信,对于土地的爱与恋,深植于每个人的血液里、骨髓间,这是人类生命的基因,世代传承,无可磨灭。虽然,我们与土地之间渐行渐远,虽然,很多时候我们并不察觉,但这种伴随生命始终的爱恋依然会时隐时现于你我的日常。
阿萍换了一间办公室,公司所有人欢呼雀跃,不是因为工作空间扩大了两三倍,乃是因为,他们附带获得门厅落地窗边那块三平方米有余的巨大花圃。这是大院内仅存的两方未被硬化的或者说积蓄着泥土的地块之一,大院所有部门莫不对之艳羡垂涎。(多年以来,我一直怀揣着一个从无可能实现的妄念,梦想着能够拥有这样一间办公室:落地玻璃,内侧是办公区附设休闲区,外面紧挨着花圃,虽小亦无妨。办公间隙,品茶之时,抬眼能见摇曳的绿叶与鲜花脉脉作陪,既养眼,更养心。)接连两个星期,近十号男女沉溺在巨大的幸福里,他们围拢在那块已经被好几茬人群精耕细作过、饱和着一轮复一轮施加的花肥、用手轻轻一攥就会冒出油来的泥地边,热烈讨论、规划着,准备同那些前任一样,也要在这希望的土地上浇灌他们的心血,施展一番作为。一时间,办公室小山一样堆积着网购回来的大大小小的快件:精心挑选的花苗、花种,以及花肥、花铲、除虫剂。但得空闲,他们便操起工具,在那块自留地里翻弄着,乐呵着,仿佛那里面埋藏着什么宝藏。阿萍甚至找来菜籽和香葱芫荽,见缝插针间种在拥挤的花木间,意图为公司的自作午餐贮备一些不时之需的新鲜食材。
在此之前,办公室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两盆专属的迷你绿宠,蹲踞于案头一角,平时被各自的主人细心呵护着,宠爱着。久不久添水施肥自不必说,阳光晴好的日子,它们又会被搬到廊檐下,集体晾晒在特地为它们网购回来的精美原木花架上,以补充阳光的亏欠。遇到合适的落雨天,主人们又会忙不迭地将它们移到室外,让它们在纯天然的落水中尽情地吮吸、沐浴一番。
他们时常会向我讨教一些养花经,每当绿宠罹患疑难杂症,娜娜也必会第一时间向我线上求助。这个00后女孩,最早由文竹起步,之后历经风信子、观音莲、仙客来种种,如今,可怜的孩子又不幸中了多肉的毒。尽管呵护备至,她手中的绿宠依然免不了或迟或早莫名其妙地仙逝,幸存下来的也大多是病恹恹的有气无力,让一腔柔情爱意倍受打击的女孩黯然神伤。这样的结局其实是可以预见的,欲将一棵寄根于区区一握盆泥中的绿宠伴你始终,基本上,此事古难全。
这位非农户口,家无寸田,在南宁市土生土长的纯粹的城市女孩,从来不曾在田地里劳作过,甚至从未在泥地上打过滚,玩过泥巴,她与泥土亲昵的机会,大约只限于那几个盆钵里的泥土。她应该不会意识到,养花的难度并不比种地容易多少。对于绿植的爱宠,乃是借由对土壤的养护来实现,可想而知,无土之根,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因此,花草养殖,必是从了解土壤起步。蛭石、珍珠岩、河沙、树皮、椰壳、山泥、竹叶土、腐殖质,各种介质特性如何,该如何配比,干湿度的调控,肥料的适时适度补充又该如何操作。换言之,这其实是一个驯服泥土的过程,是门科学,个中学问技巧,非长年研习实践不可以轻易掌握。数年来我从网上下载的资料,若编辑成书,必是一部厚重大典。
我的母亲则深谙此道。母亲年轻时也曾貌美如花,在县文工团扮演过彩调剧刘三姐,被选送到自治区参加汇演,但她从来不曾妄想并试图凭借她的美貌摆脱脚下那片生养她的土地。她在土地的认知与实践上浸淫了大半生时间,将青春与汗水绵密挥洒其间。她对于各种泥土的谙熟只有高度概括的两个字:土性。山泥岭土、旱地水田,或甘腴或苦瘦,每块地有每块地的体质;或宽厚或桀骜,每样土也有每样土的个性;哪块地什么时节适合种什么样的作物,哪块田需要休养需要怎样的改良,什么时候应该翻耕什么时候应该施肥又该施用何种肥料,凡此种种,她从未吐露只言,却从来都是信手拈来。
熟识土性之后,其次便是要了解作物的脾气。母亲约略说过,作物同人一样,也是有脾气的,作物与土地的配对自然也需两情相悦。不难想见,脾气不合的夫妻在同一屋檐下该是怎样的度日如年。
多年来,我家田地里的稻子玉米甘蔗,以及后园的茄子南瓜西红柿卷心菜小白菜龙眼柚子柠檬苦丁茶,在母亲的撮合与照料下幸福美满艳光四射,我们家也借此仓廪充实。
母亲对土地的熟稔与驾驭,远远超过我对于文字的熟稔与驾驭。母亲在土地上耕耘的收成,供养了四个孩子。而我在文字上的耕种,时至今日究竟产生了多少实际效益?每念及此,总令我羞愧难当。
土地上辛苦劳作的丰收如同文字的结构成篇获得刊发,无疑是一种无上的成就感、幸福感,想必这就是母亲源源不绝的动力,驱动着母亲在土地上夜以继日孜孜不倦。
掐指算来,母亲与土地厮守的时间远远甚于在我们身边的陪伴,她对于土地庄稼的关注与了解也远远甚于对我们的关注与了解。
无疑,母亲是曾经决心要在土地上躬耕一生的。她最终没能实践这个愿望,她与土地之间的死结被硬生生地劈裂乃是因为我们——成长的儿女们,一个接一个毅然剪断连接着土地的脐带,投身城市,施展不为土地限制的抱负与理想。
离家那天,母亲左顾右盼万般不舍,然而我们不容分说,锁了大门,连推带拽将她塞进车子绝尘而去。被迫离开土地的母亲无所事事,魂不守舍,变得萎蔫、胆怯、不自信,像根须脱离了泥土的植株,甚至于与自己的儿女说话时都显得底气不足。母亲的无所适从让我时常心怀负疚,可是我还能怎样,难不成撂下她一个人与土地相依为命?
而我,却并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来任何关于泥土的知识与技能,也并没有与土地发生过太多的交集。但我的血管内,依然涌动着对土地的一往情深。我深信,这源于母亲的遗传。这遗传在我身体内的第一代基因依然保持着强大有力的惯性,维系着我与土地的亲缘。
于我而言,土地的引力是恒久的,无时无刻不吸引着我去亲近。多年前一个深秋,我回到家乡,群山合围中,收割之后的田野一派空旷寂寥。当地气从地底深处袅袅蒸腾弥漫,我分明感觉得到,那混合着青草、作物、阳光、雨露以及万物气息的能量流里,奔涌着浑厚深沉的元气,一呼一吸间,这股元气流布全身,充满每一个细胞。刹那间,我听见了肌肉、骨骼以及精气神舒展拔节的啪啪声,似有若无,却不容置疑。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踏实、舒坦、惬意,仿佛可以舍命全交,放下一切,什么都无须再去理会。
我从此知道,那些扎根在土地里的稻子小麦玉米萝卜白菜,那些树那些花花草草原来是这么的安逸幸福。它们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丝毫不向我们透露。我欣喜并着迷于这个秘密的发现,以至于当我在南宁购置了新房,便迫不及待张罗来各种绿植布满阳台。那些绿植脚下盆钵里的泥土和广阔天地间阳光春风雨雪中的土地其实是有天壤之别的,有限的一丁点元气并不足以将绿植们培养得生龙活虎,很快元气耗尽,那些绿植也由羸弱而枯槁最后委顿成泥。对于花草养殖的经验,我虽夸夸其谈头头是道,其实只限于那些年在阳台上狂热的胡作非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久病良医而已。
如今,阳台上只剩零星几盆残根败叶自生自灭,然而我固执地保留着那些盆泥,将果皮碎骨残茶咖啡渣填埋其间,意图让它们休养生息,以待来日恢复生命力的蓬勃。长居于都市高楼,越来越让我感觉脚底发虚,阳台上这些泥土,攥在掌中,看在眼里,会让我胆壮气雄许多。
土,且能治病。民间偏方多有述录。大约记得电视剧《神医喜来乐》有这么一集:某位达官罹患怪病,多年睡不安寝苦不堪言。遍延名医皆无法对治。喜来乐来了一瞧,并不用任何药方,只缝了一件密布口袋的褂子,填满泥土,交给那位达官穿上,没多久竟然不药而愈。何解?喜来乐说:五行缺土,心神不宁。
一直以来,我拒绝去了解城市化的具体内容以及相关的措施,下意识地,“城市化”这个词让我心生排斥。文字无疑是暗含着力量的,我一厢情愿地觉得,城市、乡村、土地是一组递进的力量。相较于“城市”,“乡村”更具有亲和力,以及诗意。而“土地”比之于“乡村”,内敛着的更是一股近乎令人膜拜的力量。
时至今日,无土栽培逐渐获得认可并推广,以营养液取代土壤,若不是土地资源日渐稀缺,谁会愿意用此下策。事实上,水培瓜菜寡淡虚薄,无论如何比不得地栽的醇厚地道。同样,现代城市里成长的孩子,缺了土地的熏陶,虽则牛高马大,骨头里却少了点硬气,心理素质更是远远不及泥地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的皮实。
多年前去丽江,途经大理,长途劳顿,正恹恹欲睡间,冷不防被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景象重重击中心窝。远处苍山下,白族民居的粉墙上,一组血红大字分外醒目: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一时间百感交集,眼角莫名溢出泪花久久不能释怀。它们从此烙在我的心底,每当忆起,犹自感伤。
而今,身为人母,我常常会虑及孩子们的未来。当他们长大,还能有机会见到广袤的一望无垠的田野吗?对于土地,他们还会不会有与我一样的情结?想来是不会的,他们在这城市丛林里的童年,甚至摔个嘴啃泥的机会都不会有。等到孙子曾孙玄孙一辈,土地,无论是在物理形象上,还是在心理概念上,怕是要慢慢淡化掉。而他们与土地的血缘,生命中的基因,会不会一代接一代退化,最后消失不见?
迁居南宁多年,与故乡日益疏离。母亲名下的水田,由叔伯兄弟们接了手,据说还在种着,而那些经由母亲双手垦荒出的山田边地,以及老屋后的园子,荆棘杂草怕是早已齐人高了吧。
两三番淘汰之后,阿萍的花苗似乎终于定下根来,开始抽枝拔叶,有那么一两株甚至冒出小小的花蕾,让大伙儿欣喜若狂。那些香葱芫荽倒是不负众望地一片葱茏,阿萍已经用它们包了几回春卷。
娜娜依然在不懈努力着,那些绿宠或者应该说泥土给予她的快乐与痛,孰多孰少,我没去探问。唯愿,那些快乐与痛在她心底扎下根来,长成丛林,长成大树。
那一钵土壤、一方泥土、一片土地,承载着的,岂止是生命,更是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的生命的轮回。这是一桩使命啊!负起这使命的,舍土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