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2023-05-31王辉城
王辉城
一
晚上,母亲忽然来了电话,说,你爸走了。蔷薇听了,脑袋里空白一片,耳膜里嗡鸣不已。第二天,她向公司请了丧假,买了火车票,赶回家。此时,已经是腊月天气,云层如墨,矮矮地聚着。火车一路奔驰,掠过山丘与田野,突然顿住在隧道里。蔷薇惊醒过来,望着乌黑一片的车厢。乘务员的广播适时响起,原来前方路况不明,列车晚点,暂时停靠。
蔷薇摸出包里的手机,揿开一看,才刚过零点。未接电话的提示,赤条条地裸露着。她点开一看,是母亲打来的,最近一个是三十分钟前。蔷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拨了。
“到哪儿啦?”母亲的声音很疲惫。
“晚点了,火车停在隧道里。”蔷薇拉开窗帘。于是,隧道里昏黄的光线便照到了脸上。挂了电话,蔷薇发了好一会儿怔。呼噜声刚停,磨牙声又起。婴孩啼哭了,母亲赶紧细声哄着。暗沉沉的车厢里挤满了声音,仿佛是聒噪的风。她打开QQ,工作群的信息已经爆满。闺蜜群里的好友们纷纷安慰道,节哀顺变。夏明只吩咐道,路上注意安全。
看到这几句所谓的嘱咐,蔷薇沉甸甸的心仿佛猛然被人一揪。悲伤与苦痛倾泻而来,难以自制。她哭了,泪水顺着眼角,往枕头里流。肚子里的声音,断气似的,一顿一顿地往喉咙上顶,却怎么也冲不出口。蔷薇这才想起,自己自上了火车之后,就一直躺在床铺上,滴水未喝,粒米未进。饥饿已然开始吞噬身体,可蔷薇却没有意愿爬起来,到开水区里接热水,泡完方便面——不,连放在身边的零食和矿泉水都懒得伸手去拿。本来还想发信息质问夏明,现如今亦觉得无所谓了。
蔷薇是在一个读书会上认识夏明的。那时,春节假期刚结束,蔷薇怀着郁闷的心情逃离了家乡。读书会每周六下午举行,遇到节假日或暴雨天气便视情况而定。若是遇见自己喜爱的作家或周六下午无事,蔷薇便带着书,慢慢晃悠到读书会上来,坐上半天。大多数的情况,她的时间是空着的。在上海,蔷薇除了公司里的同事和许久不联系的大学校友,再无人可识。
蔷薇来上海,纯粹是因为想要“反抗命运的枷锁”,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生之火,在灰扑扑的小镇渐渐黯淡,直至湮灭。大学毕业后,父亲强烈要求她返回家乡,镇上的小学正缺语文老师。她的专业又正好对口,汉语言文学。但蔷薇着实不喜欢教书,毕业前曾到一所中学实习,一群“目无法纪”的学生,抽烟的抽烟、打架的打架,群魔乱舞。最后彻底浇灭希望的,是封不知所云的情书。一位据说在社会上有点江湖地位的学生,给她抄了两句元稹的《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自此,她总觉得那位学生思想龌龊、眼神猥琐,对他是深恶痛绝。
实习结束后,语文年级组组长——四十岁左右,正在为一对儿女的教育操劳着——打探她的职业规划,并陈列学校的种种好处。“现在,年轻人越来越不喜欢当老师了。在我们那个时代,教师可是最吃香的职业。”年级组组长感慨道,想要留下她的愿望,昭然若揭。组长是好人,在实习过程中,明里暗里给了她许多帮助。但蔷薇望着她发白的鬓角以及被教案所折磨而益发突出的抬头纹,总觉得人生不应该如此,不应该被一所小小的学校所束缚。
踏上去往上海的火车时,蔷薇有些歉意与不安地给组长发了条短信,仿佛是自己做出不可饶恕的背叛行为,希望得到宽恕和认可。她一直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回复,揣摩着对方将如何数落自己的“叛逃”。可火车一直掠过山川与城市,掠过黄昏与黑夜,也没有等到组长的回复。直到火车到站,蔷薇拖着行李箱出站,口袋里的手机提示音猛然一响。她马上立定,站在川流不息的出站口上,打开短信:小朱,祝你事业顺利。
那天的活动,正值读书会三周年纪念日。蔷薇因为频繁参加读书会,被组织方选为年度读者,并受邀参加证书授予仪式。作为一名向来与奖项无缘的人,“年度读者”虽是微不足道的小奖项,但已激起了蔷薇内心深处的涟漪,庆幸自己风雨无阻地参加了这么多期的读书会活动。无论嘉宾是否陌生,活动的主题是否感兴趣,图书是否讀过,她的辛苦与努力,终于得到回报。夏明是另外一位年度读者。活动结束后,组织方将年度读者拉进一个读书群。这里汇聚了过去三年读书会中所有的年度读者。入群一段时间后,蔷薇赫然发现,这群年度读者几乎都是业已退休或即将退休的老年人,年轻人寥寥无几。一来二往,她跟夏明便越发熟络起来,并顺理成章地互加QQ好友。一年后,蔷薇想去东京度过周年纪念日。六个月后,两人终于达成一致,飞往了福冈。
二
雪花降落在村庄,在田野,在山丘。天地苍老,发出灼眼的白。远逝的河流声,渐渐凝冻于冷风中。牛羊鸡鸭,都已归栏。天地寂静了,村庄空旷了。唯有夹杂在风雨中的断断续续的唢呐声,才让村庄不至于被风雪彻底吞没。一座低矮的房子,屋顶已被白雪覆盖,缕缕炊烟刺向天空。院子里,一群人在张罗,或忙碌着葬礼事宜,或端茶倒水,招待客人。远处的客人提着花圈,正穿过田野小道,如墨点的身影,渐渐饱满,至门前,忙脱下手套,摘掉口罩或帽子,嘴里呼出白气。
“雪下得可真大啊。”
“冻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在咔咔响。”
“唉,可要了老命。”
“可不是嘛,前些天还在约老朱打麻将呢。”想起了死者,客人们不免一阵感伤。老朱的外甥杨舟立在门口迎宾。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去年刚刚结婚,媳妇是邻镇的一位王姓姑娘。婚后,夫妻两人在镇中心荧光街上盘了一个门面,做起水果批发的生意。每逢村里老人赶集,杨舟都会送点香蕉、苹果或梨之类的水果。老人们是极喜欢他的。
客人们接过杨舟递过来的“中华”烟,点上火,狠狠地吸了几口。烟烧了大半支,暖意渐生,慢慢地解冻着被风雪夹裹的身体。客人们问道:“小王呢,怎么没见到她?”
“在医院呢。”
“啊,她怎么啦?”客人们不免一阵惊讶。
“待产呢。”杨舟想到“待产”二字可能不太好理解,又略一迟疑,有点羞涩地解释道,“孩子可能在这几天出生呢。”
“哦、哦,恭……”客人们忽然想起这是老朱的葬礼,说“恭喜”确实是不合时宜,转而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还不清楚。生男生女都一样。”想到即将出生的孩子,杨舟疲惫的脸上不禁浮现出幸福的神情。
寒暄了一会儿,杨舟领着客人们穿过院子,跨过门前烧着冥币的火盆,步入了大厅。大厅已被陈设成灵堂,放置在中央的是一口漆黑的棺材。老朱的遗像端正地摆在方桌中央,鸡鸭肉、水果、酒水、香炉等物品次第陈列,“奠”字花圈立在两旁。客人们将花圈放在棺材旁,点了香,拜了拜,感伤道:“老朱啊,说好一起打麻将的,你怎么就不来了呢?”有的客人,素日里与老朱感情好,情到深处,不免落了泪。可不是吗?老朱平日里身体好,一顿饭能吃两三斤红烧肉,谁知道会去得如此遽然?——连遗照都来不及置办哩!
客人擦拭了眼泪,喝了几口茶,平复了心情,便走进了卧室。朱家三姐妹在沉默地斗着地主。洗牌、抓牌、出牌,一切动作都是悲伤的、缓慢的。自昨夜起,她们就开始为弟弟守灵,一宿未眠,身体已极为疲惫,眼睛里的光线已发虚,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音,仿佛与外面的喧腾、热闹的声音隔绝了。唯一的声音,便是桌子上的电视机发出的。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的片尾曲嘹亮响起:“……铁齿铜牙两片嘴,吃的是下锅的米,走的是人间的道,扛的是顶风的旗……”
“老朱媳妇呢?”客人问。
“躺着呢,刚睡着了。”大姐抬了抬眼,朝床上努了努嘴,然后又低头抓牌去了。
“哭了一夜了,刚叫她去睡会儿。”三姐似乎怕客人误会,忙解释道。
“心里不好受,遇到这倒霉的事,谁能熬得过来?”二姐想起了弟弟的不幸,喉咙一哽咽,将手中的扑克牌一丢,顿时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你怎么又哭了,我刚刚好受一点。”姐妹们不由责怪起来,声音也开始变形了。客人感到愧疚,仿佛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才引发了这巨大的悲伤,离开也不是,搭话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立着,怔怔地望着电视。
屏幕下方的一条滚动新闻吸引了客人的注意力:“……西伯利亚冷空气南下,我国极寒天气将持续。在未来一周内,部分地区将持续暴风雪……二十余个省市,将不同程度地受到低温、雨雪、冰冻灾害影响……部分高铁、火车已经停运……相关部门已组织部队、群众进行救灾……”
“雪下得真大啊。”客人感慨道,想起了昨晚《新闻联播》的画面。客车停滞在高速公路上,蜿蜒着望不见尽头。火车如同冬眠的长蛇,凝滞于铁轨中。穿着“志愿者”服饰的救灾人员,次第给受困的乘客们送开水、泡面。滚着腾腾热气的泡面,似乎蒸发了乘客们内心的愁苦。有的小孩甚至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泡面碗里,就连隔着屏幕都能听到他们贪婪地嗍面的声音。“百年一遇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客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蔷薇回来了吗?”此时,床上的老朱媳妇忽然说道,声音很是微弱、疲惫,“我听到汽车声了。”
朱家大姐放下手中的扑克牌,走出房间,来到门前。天黑得更阴沉了,大雪纷纷扬扬,路上哪里有汽车的身影?她见站在门口的杨舟头发、眉毛都已染白,不由心疼起来,赶紧从开水瓶里倒一杯热姜茶,送了过去。
“蔷薇回来了吗?”朱家大姐将姜茶递给儿子,“舅妈说听见汽车进村的声音了。”
“这天气,汽车哪里驶得进来?”杨舟接过姜茶,捧着喝了一大口。
朱家大姐吩咐了几句儿子,便回到房间。客人已经接替了她的位置,正和两个妹妹斗地主。客人见她进来,忙起身让位。她赶紧摆了摆手,来到床边,对老朱媳妇说,大雪封路了,汽车开不进来。老朱媳妇眼皮动了动,却也睁不开来,只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化不开似的“嗯”。朱家大姐望着躺在床上的弟妹,那是一张心力交瘁、悲伤过度的脸,本来淡淡的轮廓因皱纹而变得深刻。她嫁过来时才多大?也就二十出头吧?这一晃就三十年过去了。朱家大姐心中不由一恸,趴在老朱媳妇身上啜泣起来:“弟妹啊,我们的命真苦啊!”
傍晚时分,客人渐渐散去,只留下部分亲朋好友帮忙料理丧事。阴阳先生愁云满布,坐在客厅里抽了好几根烟。按理来说,入葬需子女在场,死者才能安心地往生。可现在,蔷薇滞留在路上,什么时候才能顺利到家,谁也拿不准。更为糟糕的是,现在大雪封路,就连殡仪馆的灵车都已经停止服务了。
“再等下去就错过上路的时辰了。”阴阳先生招来众亲朋,怅叹一声。
“蔷薇还未回来哩,”朱家大姐顿了一顿,说,“我弟只有她一个孩子,孩子不送他,我怕他会有怨气。”
“遇到百年一遇的雪灾,大路都封了,蔷薇什么时候能到家,还不知道呢。新闻上说,这雪还要再下一个星期。”阴阳先生冲着杨舟说,“打电话给蔷薇,问问她的意见。”
杨舟赶紧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拨打蔷薇的电话。很快,铃声就撞进耳膜里,一声紧接着一声,终于等到了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也许,表妹没有听到手机响,或者正在上厕所呢。杨舟不死心,如是反复三四次,结果仍是无人接听。终于,杨舟放弃了,对众人说:“蔷薇的电话打不通呢。”
“蔷薇出什么事了吗?”朱家大姐急问,“昨晚还跟你舅媽通过电话呢,说还在火车上。”
“不知道呢,可能手机没电了。”
“那可怎么办啊?现在蔷薇又联系不上……”朱家大姐望向阴阳先生。
“外甥如子。”阴阳先生说,“先办吧,等蔷薇回来,再跟她说。”
杨舟跟几个表兄弟姐妹商量一番,很快就有了结果:由杨舟来执孝子礼,举着老朱遗像,领着行葬队伍。这也是应当的,在几个外甥中,杨舟自小到大都得了老朱额外的厚爱。过年时的红包,总是比其他表兄弟要多一点。有好吃的、好玩的,老朱也总是第一时间想到他。原因呢,无非是杨舟的相貌与老朱最为相似。两人的脸,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小时候老朱带他上街,朋友、熟人遇见了,总误认为两人是父子。老朱也不忙着澄清,乐乐呵呵地跟人闲话一会儿,才得意地解开“误会”,这是我外甥呢,我大姐的儿子。
当然,这样的安排虽是妥当,但也不能独断,还得经过老朱媳妇同意才行。众人进了屋,老朱媳妇仍在沉睡。“舅妈,舅妈。”杨舟唤了几声,见无应答,便摇了摇老朱媳妇的身体。老朱媳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过了一会儿,方说:“老朱,你回来啦。”
“舅妈,我是小舟。”杨舟鼻子里一酸,“蔷薇还没有回来,我们就先送舅舅回去。”
“老朱要去哪儿,他还没吃饭呢。”老朱媳妇吐出一句黏稠稠的话。
杨舟摸了摸老朱媳妇的额头,似被蒸汽所伤,冒着热气,烫得灼人。“舅妈头好烫!”杨舟担忧地对阴阳先生说,“先生帮忙看看,这是怎么了?”阴阳先生来到床前——平日里除了红白喜事之外,他还会帮乡里乡亲看些小病小痛。摸了摸老朱媳妇的额头,拨开眼皮看了看,便说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太累,遇到风寒,感冒发烧了。冲碗板蓝根,吃个感冒药,身体捂出汗,睡一觉就好了。大姐留在家里照顾就好了。”
一切安排妥当,夜色已暗。村庄里新修的路灯逐渐明亮起来。在这巨大的黑暗中,白炽灯光如同孱弱之手,颤巍巍地伸向了村庄外部。阴阳先生看了一下手表,时辰正好,便高喝一声:“朱建国啊,妻儿子女、亲朋好友,感谢你一生的照应!妻子身体健康,女儿事业有成。过年过节,家里准备好酒好菜,想家的时候,就跟阎王请个假,回来看一看。家里的大小事,亲戚好友都会帮忙照看的,安心地去吧。”紧接着,唢呐声刺破雪夜的寂静。在极为哀沉的乐声中,杨舟端着遗像,领着送殡队伍,往殡仪馆走去。
三
关于表妹蔷薇,杨舟一直以来都是引以为豪的。尤其是在高中时期,蔷薇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又好,每次大考成绩从未跌过年级前三。他因父母外出打工,借宿于舅舅家,日常与蔷薇一起上课放学,引起众多“猪朋狗友”的钦羡——有几个不那么懂事的家伙,暗暗掇使他帮忙递送情书。他立马撕掉情书,毫不留情面地一顿呵斥,直言:“再去骚扰蔷薇,连朋友都不用做了!”他太懂这群无所事事的家伙了,体内荷尔蒙炸裂,整日所想无非是勾搭学校里的女生。谁一旦被他们缠上,被影响的远非是学习成绩,甚至连人生都变得毫无希望。尽管他相信表妹不至于看上这群癞蛤蟆,但保不准会分掉一些心思,影响高考与前程。
杨舟自然是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在众多表兄弟姐妹中,他和蔷薇是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俩人。蔷薇学习成绩好,他则体育出色。杨舟本想依靠体育特长,考上本市一所师专学校,日后好回乡当名体育老师,吃编制饭。岂料,在一次县中学运动会上,自信满满的他意外遭遇了滑铁卢,自此便一蹶不振,松懈了练习。后来,索性就放弃了高考,跟随本家的一位堂兄南下打工。
尽管早早就成为一名社会人,有那么一段时间,杨舟相信自己是蔷薇最为信赖与亲近的人。自上大学时起,直至远走上海工作,前前后后,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蔷薇几乎把生活中所有学业上的挫败、情感上的困惑、事业上的迷茫都向他倾诉。考研失败了、与男朋友情感上的纠缠以及上司如何在工作上处处针对她……事无巨细。有时候,他在工地里突然接到蔷薇的电话,便走好遠的路,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听表妹或愤懑或沮丧地把心里话吐完。
有一阵子,杨舟时常感到自卑与沮丧,因为表妹提出的问题,他完全不懂,无法给予她有效的帮助。她说的那些工作上的名词,他甚至听都没听过。她说在福冈跟男友分手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福冈究竟是什么地方。直至多年后,电视里突然播报福岛发生大规模的核泄漏事件,他才恍然明白,福岛原来是在日本。他暗暗庆幸,好在表妹去得早,没有遇上核泄漏,而他并没有意识到福冈和福岛是两个地方。舅舅离世一年后,蔷薇结婚,对象仍是那位分分合合的男友。在婚宴上,杨舟第一次见到妹夫夏明,人长得普普通通,戴着眼镜,说话的声调温温的,很是斯文。夫妻两人敬了一圈酒后,复又来到他的身边。蔷薇举着红酒杯,眼中噙泪,说,哥,一直以来谢谢你的照顾。杨舟鼻子一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来年夏天,蔷薇怀孕,拜托他将舅妈送到上海。女儿出生后,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远行。
女儿出生在大雪初停的腊月。那天,杨舟焦灼、激动地等待在县医院的产房外,夜晚变得格外漫长。新生命即将降临,让他紧张得无所适从,一会儿走到室外抽烟,一会儿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凌晨,过度兴奋的他终于感到些许疲惫,便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机,玩了几回贪吃蛇游戏。早晨,他的肚子咕咕直叫,而紧张更是让饥饿来得更凶猛。他抓住一名医生,询问了妻子的情况,医生让他耐心等待。父母、岳父母们也已疲态尽显,坐在椅子上直打瞌睡。想必小家伙想在妈妈的肚子里多待一会儿。他这样想着,便跟母亲他们说,我去买点早餐,很快就回来。于是,他快步走出医院大门。一束翠黄的阳光穿过枯树梢,照射过来。雪灾正在过去,停滞的公路、铁路等交通正缓缓舒活。人们从房屋深处走出,渐渐填充街道。他来到排着长龙的包子铺,远远地望着蒸笼吞吐白气,感到格外地温暖。这是一个无垠的世界,人似乎被白气所托举,缓慢地靠近。终于轮到他了,然而店员却停歇下来,坐在一旁休息。他说,给我肉包、豆浆、茶叶蛋、油条。店员挥了挥手,说,在蒸呢,等十分钟左右。他一看,其他店员果然正在把填满生包子的蒸笼往蒸炉里推。为了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他不由自主地跟人说,老婆生孩子了,出来给她买点早餐。排在他后面的是位热心老太太,忙问他,男孩还是女孩?他只觉得脑袋一团雾蒙蒙的蒸气,幸福、愉悦,嘴里的话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直到店员大喊一声,包子好啦。他才回过神来,喜滋滋买了一大家子的早餐,快步赶回医院。一进医院门,他便见到母亲快跑而来。人未到跟前,声音已到:一大早去哪了,怎么找不到人,孩子都出生了!他一听,不由分说地将早餐塞进母亲手中,飞奔而去,刚踏入产房门,看见妻子怀里抱着的小生命,不由“哇”的一声,号啕大哭。他边哭边颤抖着身子走近孩子。
女儿叫杨雪霁。给她起名的时候,杨舟正在网上闲逛,忽而见到“雪霁”一词,顿觉寓意美好。相命先生算出女儿五行缺水,“雪霁”正好是雨字头,可谓是相得益彰。女儿渐渐长大,跟随着夫妻俩在水果摊上跑前跑后,身上沾染着水果的甜香。长至五岁,因耳濡目染的缘故,女儿已可有模有样地跟顾客讲价。真是做生意的小能手。顾客们也眉开眼笑,直夸。杨舟听了,心底里暗暗自豪,同时也有些担忧,生怕女儿长大后同自己一样,起早贪黑赚辛苦钱,收入不稳定不说,还整日里担惊受怕。他希冀女儿能好好读书,未来考个好大学,在写字楼里上班。
女儿八岁那年秋天,因水果价格整体上涨,杨舟的生意一下子就萧索了许多。一天晚上,杨舟早早收了摊。晚饭过后,妻子和母亲带着儿子去了镇人民活动广场。杨舟辅导女儿作业后,按照惯例教她背诵古诗。
正背着“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时,女儿脸色忽而煞白,痛苦地说:“爸爸,我想吐。”
“宝贝,怎么啦?”杨舟关切地问。
“爸爸,我头好痛!”女儿哭着。
杨舟的脑袋嗡的一声响,立马打电话叫回了妻子和母亲。此时,女儿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嘴里直喊疼。安排好母親照顾儿子后,杨舟开着小货车,带着妻子与女儿往镇人民医院赶去。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妻子一直安慰着怀抱里的女儿,宝贝不哭,妈妈明天给你做好吃的。到了镇人民医院门口,妻子下车,抱着女儿心急火燎地往急诊室跑。医院的停车位已无位置,杨舟只好开到荧光街上,找了好久,才在路边找到一个停车位。他停好了车,快步跑向医院。通往医院的路,是一条斜坡路,跑到一半,他的手机响了。
“你在哪儿啊?”是妻子。
“宝宝怎样啦?”杨舟喘着气。
“刚挂急诊的号。”妻子的声音是颤抖的,“前面还有几十个人在等着呢。”
杨舟进了医院,往二楼的儿科跑去。病人与家属拥挤在走廊里,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杨舟穿过人群,照着指示牌,跑进候诊大厅,只见妻子抱着女儿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他走过去,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似乎是低烧,又似乎不是,心中更加惶恐不安了。
四
第一场雪落时,杨舟联系了蔷薇,拜托过她购买迪士尼的门票。秋天的那场头疼病,令女儿断断续续地往医院里跑了一个月。有一天,女儿实在是头疼难耐,杨舟鼓励她说,宝贝,不怕,等你病好了,爸爸带你去旅游,带你去迪士尼游乐园玩。这样的承诺,似乎给了女儿无限的动力,她开始好好吃饭、睡觉。到了冬天,病情终于好转。临行前几天,妻子嗔怪起杨舟“胡说八道”“随便承诺”“乱花钱”。杨舟也不争辩,只笑了笑,偶尔跟女儿打趣,你看,妈妈在吃醋。
火车行驶在铁轨上,掠过山野、村庄、大河与公路。哐当哐当的声音,以特定的韵律响着,传递到杨舟的耳膜里。这是女儿第一次坐火车,她显得格外激动。火车经过一个地方,她就抓住杨舟的胳膊问,爸爸,我们到哪啦,离姑姑家还有多远?杨舟指着山丘、指着大河、指着公路,耐心地解释着。有些地名,他也是第一次听,于是只好满怀愧疚地将网上的介绍复述一遍给女儿听。
火车在铁路上哐当哐当地跑了一个长夜。第二天中午,火车慢慢驶进月台。女儿从沉睡中醒来,兴奋地趴在窗户上往外观望。火车颤了颤,仿佛吐了一口长气,稳稳地停住。车内广播提示旅客们到站下车。杨舟拎好行李,带着女儿,朝站口走去。可一从火车上下来,望着人来人往的站口,他的脑袋不由一阵发蒙。印象中的车站,已经完全变换了模样。记忆中的经验,全然派不上用场了。他掏出手机,给蔷薇打了个电话。
“蔷薇,我们到了。”
“哥,我们在出口等着呢。”蔷薇说,接着又将出站路线给他复述了一遍。
于是,杨舟领着女儿,望着出站指示牌,跟着人流,兜兜转转地来到蔷薇指定的出口,可一眼望去,满是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旅人,哪里能看见蔷薇?他将女儿与行李带到一处显眼的地方,给蔷薇打了个电话,告知了情况。过了好一会儿,杨舟忽而看见两个女人,一老一少,挥着手,快步朝他走来。待两人走近一点儿,他才恍然察觉到她们正是蔷薇和舅妈。蔷薇俨然是一张中年的面孔了,鱼尾纹爬上了眼角,仿佛着了淡淡的忧愁。倒是舅妈,本来是一头花白的头发,如今却神奇地“返老还童”,染得如墨般黑,脸色也显得更加红润、健康了。
“我们在那边等着呢。”蔷薇指着对面的一条马路。
“完全变了样,差点没认出来。舅妈看起来更年轻了。”杨舟拉了拉一旁的女儿,吩咐道,“姑姑、舅婆来接我们了,快叫姑姑、舅婆。”本来极为期待与姑姑见面的女儿,此时却羞涩、胆怯起来,良久才怯生生地喊了句“姑姑、舅婆”。蔷薇摸了摸女孩的头,感慨一声:“长得真快啊!三四年前见还是个小不点呢,一眨眼就长成大姑娘了。”
几人闲话一会儿,蔷薇便从杨舟手中拖过行李箱,领着一行人穿过车站广场,来到公交车站。一趟直达小区的公交车恰好驶进站。四人赶紧拖着行李上车。一路上,舅妈抓着杨舟闲话家常,问东询西,打探老家的情况。你妈身体怎样了?二姐的孙子上学了吗?三姐还整天跟人打麻将吗?其实,老家的情况,她早在微信里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几乎每周都会跟大姐她们视频通话),只是再次从外甥口中得到确认,心里到底是更为安稳、踏实。两人正在说话,到站广播响起:“荧光路到了,到站的乘客请到后门下车。”仿佛回到荧光街,杨舟一阵恍惚,忽而听到蔷薇喊道,哥、妈,我们到了。四人匆匆忙忙下车,穿过马路,进荧光二村小区。
蔷薇儿子文文四岁时,夏明的事业忽然有了起色,夫妻俩东拼西借,凑了首付,在离火车站三公里远的荧光二村小区六楼买了套二室一厅的老房子。尽管背上沉重的债务和房贷,但终于摆脱了动辄搬家动荡的生活,夫妻二人到底是触碰到幸福的边缘——安稳是生活幸福的保障。
蔷薇家面积不大,算上公摊,将将六十平方米。住惯了乡镇大房子的杨舟,一踏进屋,顿觉局促,像是鸟儿拘禁在鸟笼中,手脚舒展不开。一张深褐色的餐桌靠墙摆放着,配套的三张椅子被推进桌子底下,桌上放着玻璃茶壶、杯子、哆啦A梦闹钟以及些许零食。电视挂在进门的墙壁上。厨房与浴室之间不到一米宽的“空地”,立了个摆满各类书籍的书架。杨舟记得蔷薇曾跟他提过,妹夫的工作与书相关。果然,主卧、次卧皆满当当地放了两大书架的书。其余地方但凡有空间之处,都摆满了书,或只打开一半,或胡乱地堆放着。次卧摆放着一张一米五的高低床,床上尽是老人与儿童的衣服。一个小小的屋子,竟然容纳了这么多家具、物什以及四口人,杨舟不由暗暗称奇。
昨夜在火车上,哐当声入耳,杨舟似眠未眠,仿佛做了个长梦,又仿佛不是。因此午饭过后,泛起饭困,哈欠连天。而雪霁,则年纪尚小,又是大病初愈,见父亲连连打哈欠,她也就被传染了,眼皮不断往下沉。蔷薇见了,赶紧安排杨舟父女俩到主卧里休息。母亲也因劳累,回到自己房间里小憩。等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三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她就要到幼儿园接儿子文文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