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葳蕤
2023-05-31魏冶
春
雾气散开时,葳蕤和塔塔已攀到云海之上。树王样貌和山脚遥望时大有不同,丰富的细节使它显得神秘而庄严。
“你看——”顺着塔塔所指,葳蕤看见薄雾里树王一根细枝抱着一窝野蜂,在阳光下发出轰然噪声和醉人黏稠。
塔塔家在山脚,他的父亲——葳蕤的叔叔,是养殖能手。寂寞的山里还有一户夫妻:男人脸色黝黑,下嘴唇缺掉一块;女人一言不发,瘦得骨头突出来。他们看守一栋旧仓库,烧炭、养蜂、采红菇,什么都做。常能听见男人打女人:拳头咚咚响,女人小狗样叫唤。男人常采些漂亮野果,葳蕤他们便光顾。葳蕤觉得叔叔有点瞧不起这个男人,烧炭、养蜂,终是小打小闹,没有出息!叔叔养羊,好几百只,集市上交易,叔叔红光满面,他是焦点。
院后青山一重接一重,最高处一棵巨树,铆定行人目光,叔叔说那是树王。葳蕤问那里怎样,叔叔抽烟,半晌说,越过树王,山那边有个首阳村,与世隔绝,村民靠打猎生活。
过了一会,葳蕤才发觉塔塔让他看的不是蜂窝,是树王下方的树林。天下所有的树似乎都不管不顾挤在这里,树杈和树杈交缠,树叶和树叶重叠,海浪样沿陡坡延伸,树王冷峻地从顶端看下来。
林子昏暗,腐叶呛鼻,阳光被遮挡,一片寒冷,林子落了一层厚厚的叶子,一踩就陷落。葳蕤尽量把脚落在石头上、树桩上,拽着枝干往上攀缘。地上各色蘑菇,他们此时无心理会,只想赶路。一个小时了,他们还没有走出去,冷寂的林子让人汗出。停下来歇息,葳蕤发现岩石下一片三角形散开的红色菇群,半小时前明明见过。塔塔满头汗,说,糟了。
他们有段时间没去男人那了。夫妻俩消失了一些日子,某个深夜回来,马达乱响了一阵。那之后男人一直没出门,仓库每天两次淡淡炊烟。葳蕤问叔叔男人怎么了?病了。为什么不上医院?去过了。他是哪人?四川。四川在哪?很远的地方。他为什么不回家?叔叔不答,抽烟。
女人出去了,葳蕤和塔塔悄悄去看他。室内破损处长出几棵草。短短时间,他瘦得让人吃惊。他躺在铺上,看着葳蕤勉强笑了一下,咧开的嘴唇里牙齿又黄又黑。葳蕤有点害怕,塔塔凑过去,他吃力地说,等过段时间,果子熟了,给你们采果子。
夜里,仓库开始传来喊叫和呻吟,像谁被鞭子抽着。葳蕤不安地听着,看向黑黝黝的山野,忽然向塔塔讲起首阳的传说。他们一致认为,神秘的首阳村人一定知道山上的仙草和神医在哪里。他们讨论了一夜,越说越激动,大山里有那么大的树,那么深的水,那么高的云,怎么会没有救命的药呢?男人有救了!他们睁着眼睛等到天亮,就上山去了。
树王列车样的枝干上积了尘土,鸟儿携来的种子在地上长成小树丛。树王主干朽空了一部分,葳蕤和塔塔攀缘着突出地表的树根钻进去。塔塔发出嘶嘶的呵气声,全凭他用剪刀把外套绞成布条绑在树上,两人才走出树林。
树干像大厅宽敞,角落里长着白色的菌类,并没有神仙住在这里,哪怕一个火堆也没有。
山的另一面阳光灿烂,路也好走,热风习习吹来。山崖左侧一条闪光大河,在他们的奔跑中时现时没。从林子里跑进大路,他们愣在那里。
一丛被风吹弯的芦苇背后,远近铺开一片大村子。几座高高的房子和乡里一样气派。这里一点也不像叔叔说的样子,他们隐约听见一阵阵汽車发动机声。
不知道该不该再往下,在失望的推挤里他们磨蹭到了山脚。一个老头在菜地立起锄头,双手交叠在锄柄上,盯着他们,你们从哪来?葳蕤看向塔塔,塔塔只眯着眼睛。老头指指对面,山上下来的?塔塔点了点头,葳蕤也点了点头。
老头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我来吧。他们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进村子,路上空荡荡的没人,什么地方似乎响起钟声。老头子走进屋子,摘下斗笠,对灶下老婆子喊:来客人了,山上烧炭人的小鬼,不懂我们的话。
老两口生活很寂寞,即便来了两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们也很有兴致。两人讨论着小孩的来处。老婆子说,这些外乡人,山上烧炭黑得像鬼,小孩也丢山上不管,赚不到几个钱,干吗不回家。老头子喝酒,说,各人有各人命,管不了。像村里人都去信主,一到礼拜天就钻教堂。我不信这个,这么多年活过来,谁要这条命谁拿去,信这个信那个!烧炭也好,做官也好,命没法改的,改不了。
吃完午饭,老婆子洗碗,老头子拆下门板搭在门槛上睡起来,一会就发出鼾声。
回家的路葳蕤和塔塔走得很快,经过树王之后,下山的脚步简直像飞,天色一点点暗下,原来绕不出的密林现在不过是一块灌木丛,该怎么骗婶婶外套丢了的难题也已抛之脑后。他们不吭声,赌气一样飞跑着,巨人般翻山越岭。几个小时前还萦绕心中大山的种种神秘、复杂、不可触摸,现在和希望一起破灭了。
回到山脚,凝重的寂静包围过来。小狗样的哭声在某个角落断断续续响着。他们往前走,遇见叔叔,他脸色很不好看,搬着一口钢精锅往仓库那走。他没问他们去哪了,低沉地说,饭还热,吃了来这边帮忙。
天色终于在周围完全暗了下来。
夏
大桥传来起哄声,葳蕤涉水往前看,是老丁。
身材矮小的他本叫小丁,结交弟兄后,他老子老子地自称,大家的称呼也变为了老丁。他爸爸,一个柔弱的中年男人,心脏不好,每天倚在家门口叹气,他的奶奶满世界找他,责骂他,抹眼泪。他有一种强装出来的、丧失理智的凶悍,葳蕤看见街道上他骑着人打,他奶奶上门赔礼赔钱,差点跪下,他把人的鼻子打断了。
他的腿穿过蓝色游泳裤,笔直立在高高的大桥石栏上,脚趾沤得发白,大腿上一条长长的疤痕。摩托车青年经过,脚支在地上,笑说,跳啊你。下方河面上,浑身湿淋淋的少年喊,跳啊,你往下跳啊。
老丁举起双手,像致意,他膝盖微微一屈,就跳了下去。他的身体没有打开,虾米一样直落下去。
少年们尖叫逃开。如炮弹入水:一团团汹涌洁白的泡沫从河底涌上,周围响起了欢呼声,又沉寂。三十秒后,老丁湿淋淋的头冒出来,他怪叫着向裆部比画,浑身古铜的少年们从四面八方扑向他,绞在一起,扬起的浪花和喊声溅在桥洞上。
这是今天热闹的最高潮了。桥下深水区永远是那帮弟兄的领地。葳蕤希望河里人都消失,他就能用笨拙的泳姿在那游个来回。他不断在心里排演动作:高空中从容打开身体,摆动躯干,像箭优雅射入水中。
光从桥上往下看就够叫他掌心出汗了,他根本没勇气站在桥栏上,体会一个“英雄”能看见什么。暴雨后他曾去看水,码头阶梯全淹没了,大铁门孤零零露出些顶,吸饱红土的河水黄得发光,耸动着一波波向前,波浪上巨大的树干羽毛样飘过去。一个只裹着短裤的弟兄跑来,纵身一跃。他在泥水里露出头,右臂往前摆去,却马上被水流往下推了七八米,枯叶样卷进浪里。几十米外他扑啦一声重新出现,抓着缆绳水淋淋爬上岸,打着响鼻放肆大笑着。葳蕤无法抑制胆战心惊,仿佛刚刚与死神擦肩的人是自己。
此刻小旭又来缠着葳蕤摔跤。葳蕤的头被摁进水里,曾经被淹的恐惧从内心深处升上来,发出受刑一般的惨叫。小旭乐不可支,大志拍拍他,温和地说,他怕水,不要弄他了。大志是体育生,长得黝黑魁梧,和弟兄们交情不浅,却乐于在浅水区和葳蕤们一块玩。小旭把葳蕤丢开,游到一边。大志抚了抚葳蕤的脊背。
葳蕤清理完呛进的脏水后,看见小旭一跃而起,抱着一个小孩摔进水里。小孩手忙脚乱地挣扎,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大志笑嘻嘻看着这一切,葳蕤感到一种危险的蔓延,他默默靠近大志,伸手去摸额头上的潜水镜,手指停在光滑的镜片上。
葳蕤到河里的主要目的是潜水。
潜水镜把眼前世界蒙上一层水蓝,葳蕤避开人群,奋力游向河底。流速极高的深汊里,鹅卵石被冲走,露出了河床岩石的本相——它拥有自己的山峰和峡谷。一些高峰露出水面,形成布满孔洞的礁石,挨着桥墩水底爬满水苔的那部分。灰色小鱼在水底闪动,他捏着鼻子仰天游动,山峰顺着山脊升出水面,淡蓝色太阳晕开,是冷冷的光亮中心。一群人围绕着太阳游动,好像朝那扑去。不断地有人从空气中掉进水里,气泡形成的网再把他们兜出水面。葳蕤要悄悄从深水区潜过,在对面的礁石上岸。这次他错估时间,窒息感迫使他脚蹬河床,就地浮出,险些和一个刚入水的弟兄撞在一起。同時钻出水面后,他恶狠狠地盯了葳蕤一眼。
小旭没有这么幸运。他扒掉一个同伴的泳裤,笑着逃窜,没防着和一个弟兄的头撞在一起。两人按头弓腰半天起不来。这弟兄按住小旭的肩膀,往他脸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耳光,声音响亮。其他弟兄笑着扯住他,打小孩子干什么。小旭脸上挂着五指印浑身颤抖地往回走,平素的灵活全都不见,姑娘样抽抽噎噎,眼泪在脸上冲刷。周围人鸦雀无声地看着这一幕。
大桥下又爆发起哄,大家顿时把小旭抛开,松了一口气,乱喊起来。一个泳装姑娘的身体在葳蕤蓝色的塑料镜片上弯曲,他连忙摘下,确信这是真的——老丁搂着她的腰,两人说说笑笑。大家窃窃议论这是前几天搬来的外乡人,镇上姑娘极少下河,偶有下水也三两聚在一起,和男生界线分明。姑娘的出现让葳蕤既震撼又不安,一个黑小子从身边蹚水而过,嘴里恶狠狠嘟囔“贱货”。葳蕤知道没人注意他,但听到这两个字,他还是表态般用嘴角露出轻蔑的赞同。
小旭又活了,他老往大桥那扎猛子,潜水镜松开,甩到姑娘身边。她捞起来递给小旭,小旭慌忙去接,两人手触了好几次才递过去,四周响起不怀好意的起哄声。老丁毫不忌讳,他靠在桥墩上懒洋洋地往自己身上淋水,一边伸手去掐姑娘的屁股。变态!姑娘大骂一声,老丁大笑起来。
姑娘算不得好看,皮肤有些黑,脸也显平,衣服下各种凸起和凹陷却显眼,吸引目光。对老丁的议论越来越多,有人说他在做特别的生意,有人说他找对了大哥。他身高和年龄的冲突似乎变得不那么可笑了,更多议论集中在性的方面,大家调笑着猜测姿势,老丁比姑娘还矮小,但他征服了她。
葳蕤回奶奶家待了半个月,那里有一条浅浅的山溪。葳蕤在河里是弱者,但耳闻目睹让他感觉塔塔们的幼稚,他不再热衷到溪里去。姑娘夸张摆动的臀部、有些粗的声音、湿漉漉的头发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想象在入睡前达到顶峰,粗野、迅速、直接而滚烫。想象中葳蕤用各种方法羞辱了那姑娘,喷涌出来的恶意连绵不绝,唯有这样才能平复他对弟兄们的怒气。深夜的纯黑把白昼所有障碍都抚平了,葳蕤幻想自己很快就能迈出那一步:天一亮,他就去学摩托车,学抽烟,结交弟兄……他的掌心变得湿漉漉的。
下午热潮退去,葳蕤到街路给舅舅送完东西,就准备去河里。老丁家就在街路上,不管晴雨,老丁父亲都会坐在屋檐下唉声叹气,他奶奶在一边陪着。但今天他们不见了,竹椅和摇椅也不见踪影,门槛边几盆鸡冠花被打翻,委顿在地。对面几个老妪朝这指指点点,有一位叹息般大声说,害人哪!听到这,葳蕤快步走去,不敢停留,仿佛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密切关系似的。
从树林偷偷往桥下看,河里还是那么多人,没什么异样,弟兄们大声说笑,泡沫一团团喷涌,只是不见老丁和那姑娘。葳蕤一时兴味索然,但不知那索然从何来,他想回家,又觉得回家也毫无意义。他慢吞吞地走下河岸,冷静地把衣服脱了,缓缓走进河水里。大志在水里看两个人摔跤,乐不可支,看见他,打个招呼:“你回来啦。”
他见葳蕤呆呆望着他,等走近了,点点头告诉他,老丁死了。没有任何细节,河面上一片安静。葳蕤第一次发觉河边的树木如此茂密,它们的阴影投在水面上,给人带来寒意,这个夏天才刚刚过去一半。
秋
秋日天空是高倍镜,将高山水田照得愈发清冷。水田底,一颗螺蛳在污泥里缓慢地爬动。
从废砖窑出来,葳蕤独自蹲着,一动不动看着它伸出灰壳的柔软身体和纤细触角。太阳升到中天,晒得人眼睛发黑,禾苗的影子透彻而颤抖地投到水底,穗影下,两颗螺蛳交叠在一起,软体缓慢有力地贴紧、蠕动。这颗孤独的螺蛳离它们已经不远了,身后长长的、歪歪扭扭的污渍见证它的路途。葳蕤站起来,踩进水田,冷水渗透鞋袜,他把这颗螺蛳踩进淤泥。因为寂静,他耳朵里有轻微的鸣叫声。螺蛳像钉子牢牢揳进污泥底层、再底层,它将永远留在那儿。
锣一响,只消五分钟,街两边就站满了人。镇上很少敲锣,一响,就有大事发生。
路灯亮度足够,但他们还是点起火把,显出一种节日气氛。小偷被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挟着,脚尖拖在地上,头发湿答答往下滴水。
他是在水田里被抓到的。
有人冲上去,拨开伸过来的胳膊,狠狠往他脸上劈一耳光,操你妈,连我也敢偷!
耳光像劈在尸体上,只有响,没有动。其他人要上前,被汪钟甩着棍子喝退,他妈的吊毛灰,谁再上来?头上半干的血迹衬得他分外凶恶。有不畏的闲汉绕到小偷后面踹了脚就跑。
大家都知道小偷是谁,但又不确切知道他是谁,只叫他满儿。
据上年纪的人说,满儿是一年冬天来的,五六岁光景,和两个方脸的外乡汉子住在招待所。老板早起看见楼板滴了血下来,赶忙报警,踢开门一看,一屋狼藉,窗开着,一个男的不知去向,另一个倒在地上,肚子被劈开,肠子流出来,死了多时了。满儿缩在角落发抖,像只怕挨打的狗。问他哪来的,人怎么死的,只呜呜瞎叫唤。所长有经验,捏住他的嘴巴往外一拉:空荡荡只半根舌头。
满儿从此流浪狗样活着,大家觉得他不吉利,有时上级检查,把他夜里装到隔壁乡镇一丢,十天半月他居然能跑回来。老人说这是有灵的,年轻人撇撇嘴不信,但也没人再丢他。
满儿被拖进派出所时,廊下早已站满了人。镇上民风剽悍,和人口角了,女的也能下地厮杀。入秋没多久,却被偷了好几家,小偷狡猾大胆,显然是个高手。汪钟负责这一片,一直没破案,车窗被砸了都不敢声张。
满儿被拖到地上,胳膊扭着铐在背后。汪钟头缠纱布从卫生室出来,撞开几个围观的人,一脚踏到满儿头上。嘭一声,脑壳和水泥地撞出巨响,他眯着的眼稍稍睁了睁,嘴巴缓缓打开,发出令人恶心的叫声。
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静下来。
汪钟把劝说的队员推到一边,用足劲往满儿身上头上乱踏,满儿的口水和眼泪流出来,嘴里也破了,湿乎乎的和地下的灰和成泥,东一块西一块地沾在赤裸的身体上。
人群又恢复了活力。葳蕤看见大志也在人群里,脸上随着打人动作显出各样狠劲。大家看滿意了,开始各说闲话。有人说造孽,满儿怎么做得下那几件大的;有人说这是要屈招;有人说汪不顺,心里有气。葳蕤有点想吐,又为害怕感到羞耻,强迫自己转头继续看下去。
所长挥挥手,前门目送领导车子消失,穿过办公区到了后院。他往周围扫一眼,把住汪钟去抄木棍的手,那棍上带两枚钉子,灯光下一闪一闪。
都散了!所长摆了摆手,等人散开,耳语汪钟,到办公室来下,回身嘱咐民警把满儿送到卫生室。汪钟闷闷地站着,等所长进去了,往地上啐了一口。
葳蕤跑进所长家的时候,他正在吃螺蛳。青灰色的螺蛳叮叮当当盛在盘子里,搭在盘子里,堆在盘子里,辣子红彤彤,螺肉饱溢油腻的汤汁。他在院里的小桌上吃得满是汗味和酒味,他瞥了葳蕤一眼,继续大声吸螺蛳。
葳蕤站着忘了说话,想象中,汪钟和所长谄媚地跪在面前,嘿哧嘿哧狗样笑,他一脚踹在对方脸上,他们扑倒,大志递上铁锹,葳蕤一锹把汪钟脑袋削去半个,再狠狠砸剩下的那摊东西,他还活着,还没死,裤裆里渗出发臭的东西……
所长拿起桌上毛巾抹了抹嘴,又擦了擦两个胳肢窝,抬起眼睛看他,沈老师家的?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葳蕤才记起自己来干吗,像被人抽了一鞭子,慌慌张张讲起来,越激动越说不明白,结巴得厉害,他想哭。
所长皱着眉头,但很快听懂了。他脸色变了,骂骂咧咧抓起外套。
汪钟带人进门时,葳蕤和姐姐坐在院里剥豆,汪钟说,大人在吗?葳蕤还没答,父亲已听声从里屋出来,一看是他们,脸色变了。汪钟响亮地骂了一句脏话,一伙人揪起父亲的领子往后推,父亲被推倒在廊下,碰倒了水瓮和架子,鸭毛沾了脏水,满地都是。父亲想站起来,又被当胸推了一把,坐地脏兮兮的像个乞丐。
葳蕤和姐姐吓得哭起来。来人一脚踢翻豆盆。
妈妈闻声出来,惊叫一声,老沈你怎么搞的?冲上去揪骂起来。汪钟说了两句什么,妈妈大叫,一定是你们做局套他,他哪里会打牌?被汪钟一把推到廊下。
整个过程中,葳蕤怒火中烧,他屈辱地和姐姐靠在一起,想怎么样才能突破来人的重重包围,到厨房里去拿刀。他觉察到一时过不去,扫视院子寻找趁手的家伙。妈妈被推下来,他一把扶住,鼻子里出气,要哭出来。妈妈对他耳语,快去找所长,说你们所里警察打人,快去!一面又冲上去大喊,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所长进门就喊:汪钟,你疯了,你是警察。
汪钟往后一瞧,站起来,自语,是个鸟。
所长皱眉,你说什么?汪钟大声说,是个鸟警察,是条狗,被人玩了十几年的贱狗,这次又让小林转正,凭什么?
所长不睬,转头问父亲,多少钱?三千。
邻居闻讯赶来,带了钱。他喊一声沈老师,把葳蕤父亲扶起来,又向所长打招呼,所长脸色铁青没理他。
父亲点钱,递给汪钟。汪钟挑衅地说,这是什么钱?啊?父亲愣了,不是说打牌……
不是打牌,汪钟说,是你欠我的钱。
父亲沉默了半晌,说,是,是我欠你的钱。
汪钟去了,妈妈扯住所长,蛇鼠一窝你们,警察带头赌博,还打人。所长用力挣开,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听到了。
姐姐边哭边收拾满地狼藉。爸爸有点愣神,邻居把他扶进屋里,妈妈叫骂,叫你爱去粘那些弟兄,打几局牌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一个教书先生,每个月赚几文钱?三千块!
大志在拳馆打牌,看见葳蕤神色有异,叫小旭搭手,走到角落来,问,怎么了?
我想要个人死。
谁?
汪钟。
大志摸了摸头发,我看这个吊毛灰最近是邪门了。他说,非得要他死吗?
要。他踩我,踩我爸。
你这是杀人。
你是不是怕了?
大志把脸侧过来看着葳蕤,看了半天,说,你知道老丁怎么死的吗?
我说了我不怕。
大志点点头,吐出两个字,刀豆。
怎么送?
二驼每天给派出所送饭。
找谁试?
大志又看了他一眼。满儿。
他没死?
在砖窑。
一棵庞大的树,树冠高出丛林,在山谷里就能望见。透过枝叶葳蕤看见紫红色的刀豆像病变的阳具垂在枝头,似乎停留了一个世纪,被密密麻麻嫩绿的新豆荚围绕。
带着满腔仇恨,葳蕤抱着树干往上攀爬,滑倒几次。他脱掉鞋袜,脚趾深深抠进粗糙的树皮,一寸一寸往树冠进发。他拥抱着纷披茂密的嫩枝,像大海中抓住悬浮的船骸。一切顺利,这些看上去和市场嫩豆角毫无二致的东西,足以使得汪钟倒在地上,皮肤一点点变冷、变黑。
去废砖窑的路上,他遇见了小多,他祈祷小多别过来。小多看了他一眼,傻笑着自己跑开了。
他在一堆烂棉絮下面找到满儿。满儿头发结在一起,浑身散发着臭味。他看见葳蕤,咧嘴一笑,舌头断茬一动一动,周围牙齿断了好几颗。他呼哧呼哧往外出气,脸红得异常,整个人显得兴奋。葳蕤拿手在他额头上试了一下,烫得厉害。
葳蕤坐在对面的碎砖上看着他,满儿嘻嘻笑着,翻来覆去,呜呜地叫,口水成线金黄地流下来。
葳蕤坐得身上发冷、尾骨发疼,终于起身去二驼那要了一份饭,他把家里拿来的药片丢进汤里,搅了搅,放在砖窑的地上。
刚过中午十二点,二驼就坐在牌桌上,他麻利地分好牌,兴奋地搓了搓手。
大志问他,今天不用送饭了?
我刚收了一个小弟,他得意地说。
我叫他去找你的。大志摸完牌,手指在扑克上拈来拈去。放下一对J,不动声色地说。
哟,二驼眉毛一挑,一上场就拿命来搏?他放下一对K,你们最近又在玩什么新花样?
葳蕤围着围巾,戴着口罩,刚进派出所院里,就上来一个民警,嚷嚷着,怎么这么晚才来,不是说了今天出任务?有人上来说,汪钟不去,他儿子来了。民警骂了一声,撇两盒在篮里,剩下尽数兜走,几辆车扬起尘烟匆匆去了。
葳蕤心一沉,提着篮子往角落走,汪钟的办公室在北一楼,门口的走廊还有脏兮兮的污渍,可能是满儿留下的。
汪钟的声音传出来,他在对小多说话,我的乖儿子呀,你今天为什么回来?哪里不舒服,我看看。乖儿子,哦,你拉裤裆了,还是拉肚子。儿子啊,难怪你妈要走,不怪她,我也受不了了。我给你换,没事,你慢慢来,脚脱出去。你别去碰那个,别去碰,脏。别去碰那个!操!叫你别碰!别碰!我对你就这一个要求你都做不到吗?……乖儿子,爸爸不是要打你,转过来我看一下,打疼了没有。红了。爸爸是没用的人,没抓到那个天杀的。我会抓到他,把他骨头一点一点捏断,把他肉一片一片切下来。天杀的又要来偷我。你给爸爸一点时间,爸爸这次转正没成,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很快的,我会带你去看病。
小多曾经是葳蕤最好的朋友,但小多已经忘记了。小学时他们每天秘密地在學校背后山坡玩上一个小时。有好几天小多没来,后来葳蕤听说小偷半夜造反,小多起来喊叫,挨了一棒子,傻了。那天汪钟值夜班不在家。之后小多被送到镇上的特别学校里去,里面都是傻瓜。为此葳蕤哭了好几个晚上,没人知道。
葳蕤站在院外,机械地听着里头的动静,全身麻木。这是一个界限,把煮好的刀豆送进去,他就是个杀人犯了。小时候他见过处决犯人,在旧采石场的河滩上。杀人犯难看地勾着脚趴在地上,脑后开着一个烂西瓜一样的大洞。他觉得自己已经面朝下趴在了河滩上。把刀豆送进去,小多也要死,他最好的朋友。汪钟死了他怎么活?在这个镇上,他只可能和满儿一个样了。
汪钟在屋里等了半个小时也没等来饭。走出院子,一个人也没有。真你妈的邪门!他摸摸头皮,看向光脚走到门口的小多,大喊起来,二驼这王八蛋呢,操他妈的我要扒了他的皮。这一天天都他妈的是什么事!
冬
清晨阳光很好,照得乡间大道亮堂堂。黏牙的蜜枣、砖头大的冰糖、鼓鼓的桂圆干,被报纸妥帖地包了,夹上一张红纸片,葳蕤和塔塔提在手上晃荡。
半小时,过乡中学;又半小时,过乡政府。塔塔问,奶奶,二奶家啥时到?奶奶说,快了,快了。
身后公路轰隆隆响,冒着黑烟的机头后面,谷谷叔宽厚的肩膀和红彤彤的面庞露了出来。他年轻健壮,背心和薄外套裹不住鼓出来的胸肌。葳蕤和塔塔怪叫着爬上拖拉机后斗。他们喜欢谷谷叔,也怕他,他双手像铁钳,眼睛像刀,轻轻一捏就让他们嗷嗷乱叫。谷谷叔停下了拖拉机,请奶奶上车,葳蕤和塔塔在后斗你一脚我一脚踹空箩筐,看见奶奶上车,也来扶。谷谷叔顺便在塔塔腰上摸了一把,塔塔惨叫一声跪倒在铁板上。
塔塔又说起谷谷叔的笑话,问葳蕤记不记得上次敲土梨,一跑进大厅,谷谷叔房门就关上?爬到墙上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间吃威化饼,谷谷叔一口一个!被看见要分吃,他就躲着吃。威化饼好吃,葳蕤点点头。塔塔说,他老早会分的,讨了老婆就躲起来,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他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过乡中,嫁来时候说你们乡下人怎么这样怎么那样,什么乡下人,她自己都是乡下人!
他们和谷谷叔在岔路口分手,热情很快被路途消磨了,奶奶总笑眯眯地说快到了快到了。一个个村庄被落在后面,塔塔也倦了,庄户小孩的挑衅他只是愤怒地瞪一眼,葳蕤的脚已经丧失了感觉。太阳偏午时,他们终于跨进了下鲤村头的亭子,亭子新做,杉木大梁很白,木匠的名字很黑,奶奶在和一个挽着裤腿牵牛走出来的老汉闲聊。
可能饿了,冻米酥、花生脆、瓜子香,平时不愿喝的糖茶也一人一大杯。亲戚笑眯眯看着他们,葳蕤可算活过来了。饭还在做,他们商量买鞭炮去炸鱼,葳蕤放下杯子,往后屋走,还没喊奶奶,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哭声。他小心靠近厢房,从门缝里看见二奶奶伤心地哭着,奶奶站在旁边挽着她的手臂,一只手在脸上抹。照进来的光柱随着奶奶动作,一会断开,一会合上。
午饭后,奶奶慷慨地让葳蕤和塔塔自己玩去,塔塔早听葳蕤说了事,大嚷大叫也要一起去。二奶奶说,一起去吧,没什么的。
他们走进一个农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晾着十几个竹匾。葳蕤一看,像李干,却大得多。二奶奶说,这几天日头俊,晒得好。葳蕤捡一个咬了口,朝塔塔喊,来吃,比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塔塔不乐意了,接过一个啃了口,叫,酸死了,一气丢进草丛里。二奶奶笑,你们要夏天来哩,夏天我家的萘果和猪心一样大,甜!听见声音,屋里头的人出来,一个妇女紧紧牵着一个小孩,小孩个不高,眉毛浓密地从额头斜插进眉心,抿着嘴一声不吭。葳蕤看见两人袖子挽着麻布,有点后悔过来。妇女朝奶奶行礼,奶奶让她坐下,她就哭起来,手摸着小孩黑亮的头发。二奶奶把他搂进怀里,鹏鹏鹏鹏地叫。
葳蕤和塔塔都不敢进屋,假意在院里捕虫。奶奶从屋里头过来说,叫鹏鹏带你们去溪口玩,他要送饭。
溪流細细,曲曲折折从巨大的岩石中往下流泻,对面是高大的悬崖,藤萝和冬草倒挂下来。鹏鹏借来三辆自行车,葳蕤和塔塔骑着方便的女式,最矮的鹏鹏倒是攥着把头,半蹲着骑一辆二八大杠。葳蕤示意塔塔要不要让他们和鹏鹏换车,鹏鹏不睬他。
鹏鹏给他爷爷送饭,三人约定在溪口水库开阔的谷地口会合。葳蕤和塔塔在路上踢碎石子,山谷尽头是一座没合拢的水坝,碧绿溪水从缺口处汹涌地流泻下来,坝上水缓缓流动,闪着粼粼波纹,塔塔手搭凉棚说,看见没?葳蕤说,什么?波纹啊,那是鱼吐的泡泡。走!去抓鱼。葳蕤说,没买爆竹啊。没事,脱了鞋摸。鹏鹏叫我们在这等他。不管他,来了再说。
他们下到溪上,在岩石间跳跃前进。葳蕤扯了塔塔一下,让他看溪上小桥。林中走出一队小孩,高高矮矮七八个,手里提着竹棍、树枝,趾高气扬地从桥上看过来。呸,塔塔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那队小孩看见了,一个高个指着他,死小鬼,什么地方来的?竹棍把铁栏杆敲得笃笃响。葳蕤和塔塔被这侮辱涨红了脸,小孩倚在桥上动物一样观赏他们,一个歪嘴小个子比出下流手势。塔塔颜面尽失,不愿离开,也不敢对骂,就这样直挺挺站着。妈的死小鬼!搞他们!一声叫喊,对方从桥上呼啦啦冲过来。
快,往山上跑。塔塔拽着葳蕤在岩石上跳来跳去,身后脚步声纷乱,葳蕤鞋掉了一只,塔塔回头帮他套好,推着他的腰,一起钻进树林。那队小孩看追不上,捡起石头往对面招呼,石头撞在一起,啪啪作响。葳蕤他们在林子里一气爬上一棵大树,塔塔想想,下树捡石头,裤子塞得鼓囊,再上树。他们透过枝叶看见那群小子叫骂大笑一回,散去。明天叫我爸带上村里人,把他们一个个脚都拗断!塔塔带着哭腔立誓。他们在树上待了一会,等四周平静,慢慢滑下来。
往回走,听见脚步声,悄悄蹲进草丛,他们看清只有一个人,小歪嘴。塔塔蹲着不动,葳蕤却蹿出去,小歪嘴吓一跳,露出张半害怕半谄媚的脸。死小鬼,很嚣张啊,葳蕤学着古惑仔腔调,照直往他头上狠推一下。小歪嘴踉跄退两步,一屁股坐地上。葳蕤的脑子里想起小旭,想给他一个脆亮耳光,却下不去手,呼呼地往外出气。小歪嘴见没动手,觑个空往树林里一钻,溜了。怎么样,帮你出气,葳蕤转头说。不要丢脸了,人多的时候,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比你当乌龟强,葳蕤瞪了他一眼。
爬上大坝,一捧水解渴,他们再往上游走。下游那帮小子手提棍子,甩着石头跑来。塔塔早已料到,领葳蕤到大岩石背后,让他去捡石子。塔塔枪法很准,他们被压着上不来,两边在河滩上离着百多米,遥遥相望。
嘿——嘿!山谷传来一声叫唤,葳蕤从石缝里看,鹏鹏正从路上下到溪里来。叫鹏鹏来救我们吧,葳蕤扯了扯塔塔。不用他,谁敢上来,叫他头破血流!鹏鹏走到小孩中间,他们说了几句,又指了指,鹏鹏领他们过来。哇,葳蕤兴奋地说,鹏鹏好像是老大。塔塔不语。鹏鹏越走越近,葳蕤站起来挥手,鹏鹏鹏鹏。塔塔丢开石头,拍拍手,马屁精!
下鲤村的孩子听说他们想抓鱼,往上带路。鹏鹏对小歪嘴耳语了几句,他自去了。一群人沿上游走,路边停一辆漆着安全生产的摩托车,排气管还热着,钥匙放在车座上。一个孩子经过,抓来随手丢进了小溪里。另一个笑,让你们进来。
瀑布很高,山崖陡峭,像要倒下来,他们得意扬扬地对塔塔说,高吧,没见过吧。嗤,小路笑,我村里瀑布你知道多高吗?多高?木头早上掉下去,中午才浮得起来。嗐!你就吹吧。骗你是狗。
小歪嘴取来渔网,兜着一堆菜。他们围着石头又敲又打,施以爆竹,网了不少鱼,石滩上生火。主人讲待客之道,拾柴的拾柴、洗菜的洗菜、破鱼的破鱼,葳蕤觉得新鲜极了。小歪嘴把火撩得旺旺的,一个孩子问他,小歪嘴,你妈呢?我妈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说你妈在工地和人睡觉,一次五十块。操,放你妈屁,小歪嘴拿石头甩过去,那边不响了。小歪嘴颓唐地掏火堆。鹏鹏说,你爸回来没,小歪嘴说没呢,医生说腰得春天才好。
塔塔独自去树林削树枝,葳蕤在火堆旁看鹏鹏指挥,觉得他酷极了,想搭腔。趁鹏鹏瞟他一眼,忙说,你家……鹏鹏看了看他,目光投到地下,是我爸死了。一会儿补充,年前死的。
两人一时无话,松枝烧得啪啪响。鹏鹏抬起头。
听说你在城里念书?
不在城里,我在镇上。
你还有念书吧?
有,有啊,我初二了,你没念书吗?
我不准备念书了。
哦。
你在镇上念书,应该知道得多,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吗?
啊?
脑死亡,大脑的脑,死掉的那种死亡,医生说我听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没死,大脑就死了吧,不然干吗单单说个大脑呢?
哇,鹏鹏眼睛亮了起来,你好厉害,和医生说的差不多,那你说脑死亡人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葳蕤答不上来。
脑死亡的人还会醒吗?
这……
我爸是脑死亡,他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给我买烧鸡,体育馆那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那家,并不觉得好吃,油。买完回来,急急忙忙路上跑,被车撞了。医院打电话到村里,我妈哭了,晚上没班车出不去,医院说情况坏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争山,不肯帮忙,大奶奶叫了很远的一个谷什么叔叔。
谷谷叔?
是,他开车送城里,晚上两点多,路上没灯,风大,我妈一直哭。到医院,大夫说,我爸撞得脑仁搅在一起,脑死亡了,心还会跳,还呼吸,但活不过来了。晚上妈妈睡着了,我听见爸爸叫我,我到床头,他轻轻说,想吃家里的萘干。我叫起妈妈,但他又睡着了不说话。我和谷谷叔回家拿了萘干,我爸还是不张嘴、不睁眼。医生说我做梦,他们确诊了脑死亡,脑死亡的人是不会醒的。没人信我。
后来呢?
后來医生和奶奶他们商量,说脑死亡虽然有心跳,但比没心跳还吓人,是转不回来的,那点心跳要靠插管子才能维持,一天要花好多钱,我们没钱。
那怎么办呢?
他们不救爸爸了,我在医院闹说爸爸要吃东西,亲戚把我带走了。后面我才知道他们拔掉了。
谁的主意?
奶奶说是妈妈,说她是个狠心的女人,我也不信她,她们不信我,我恨她们。
鹏鹏拿起棍子,火星四处乱飘。
我妈要走了。
去哪呢?
说是嫁人,她本来就有病,干不了活,我们和奶奶都靠爸爸给钱,爸爸死了,她养不了我,看不了病。
你以后和奶奶过吗?
不,鹏鹏把头转向瀑布,丢了一个石子,他们想送我去做工,我要去远远的,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就不会像我爸那样,没钱,白白死了。
烤熟的东西香极了,地瓜、芋头、小鱼,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开始相互揭短吹牛,谁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谁的爸爸在工地和谁搞上了。又说敢不敢冬天下水,都吹牛皮,谁也没胆试一试。不知道谁弄来一瓶白酒,塔塔霍地站起,说喝了酒就敢下,拎起来咕咚一口。葳蕤也被激得热血沸腾,抢过来也咕嘟一口,呛得双眼直瞪,蹲在地上,从喉咙烧到肚肠。他觉得身上哗哗烧起来,得到水里凉快一下,迷迷糊糊脱了外套,风吹来又凉飕飕的。他赶紧拨开他们的嘴,抢来酒瓶,又灌一口。
葳蕤觉得身体又麻又沉,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睁开眼睛,头顶是一片火烧云,稀薄处有几粒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他朝身上看,自己盖着半条被子,那另外半条盖在酣睡的塔塔身上。一旁奶奶嗔怪,怎么和鹏鹏跑去偷酒喝,害谷谷叔大老远去运你们,要是喝坏了头脑,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谷谷叔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没事,我正好送化肥。葳蕤把塔塔摇醒,两人发现后斗上装着一大篓萘干,奶奶说是鹏鹏送的。葳蕤想起火堆旁的话,不知是幻是真,趁着记得和塔塔说了。塔塔说,呀,鹏鹏这么可怜,我和我爸说说吧,我爸本来要招工,又嫌事没那么多加个人有点亏,不如叫鹏鹏来,我们一起干。哇,好主意,葳蕤一拍车板,要快点,不然他要被送走了。葳蕤掏口袋暖手,摸到一个东西,掏出来一看,压岁钱!塔塔一摸口袋,也有!才记起今天是拜年。葳蕤喜滋滋拆开,傻了眼,只有五块钱!急了,问怎么还有包五块钱的呀。奶奶笑说,还说哪,下鲤穷,二奶奶还说你们明年别拜年了,送的东西她用不到,还要包红包。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萘果熟了、花生熟了,你们倒尽管去玩。
【魏冶,1989年生,福建武夷山人,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文艺报》《湖南文学》《福建文学》等报刊。】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