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小小说三题
2023-05-31李方
李 方
丁金马去向不明
近百人从午夜开始搜寻,到天亮仍无结果。望着被低矮灌木和葱郁松柏覆盖、高低起伏的山峦,派出所所长叹息一声:大半夜的,是我在群里把大家召集起来的。现在我们要第一个撤回去了。毕竟,全乡的治安就靠着这十来个人……分管民政的副乡长搓着脸,驱赶着不断袭上来的困倦说:晚上有你们,胆子壮。回去吧,我们继续找。
山梁上、半山坡、山沟底,人散如星,晃动在绿草灌木中。到了中午,烈日当头,人困马乏,连老丁老两口都斜躺在长满了碧草的山坡上,哼哼着走不动了。
走失的是他们四十七岁的儿子丁金马。
在整个西梁镇,丁金马也算半个名人。出生地是杨岔村,患小儿麻痹症,治疗过程中注射青霉素,导致耳聋,那时候他叫马驹。十岁上,修水库的父亲因塌方埋在了土里,母亲带着他改嫁到油坊村,榨油匠金昌成了他的养父,改名金马驹。十七岁时金昌病死,又随母来到丁湾村,改名丁金马。三个爹,三个姓,三个姓成了他的名。长年自闭,导致口吃,到后来直接不会说话了,心智还是小孩子的水平。我三年前驻村担任第一书记,对他这悲惨的人生经历深感惊奇。
副乡长、支书、主任和我,几个人短暂地商量了一下,觉得仅在本村搜寻不是办法,必须联合附近村组,扩大搜寻范围。副乡长给蓝天救援队打电话,并回乡政府等他们。支书、主任召集各路人马沿昨夜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撤回。我和几个体质好的年轻人留下来陪着老两口,等撤回去的人吃过饭,带足食物、饮料、手电筒回来,准备彻夜搜寻,绝不能停顿。
留下来的人,都聚集到老两口周围,扯下野草垫在身下躺着,干燥地舔着嘴唇,议论着说:你看现在这个山、这个沟,封山禁牧前,光秃秃的,一眼观三山,别说人,就是跑出个兔子来,都看得清清楚楚。又一个说:就是。哪像之前,钻进去个大象都难找。
丁金马的妈揉着弯曲的双腿说:真是造孽啊,害得大伙儿一晚上不得睡觉,连地里的活都干不成。都回去吧。他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不找了。
老丁望着远山不语。
我问:有没有丁金马特别喜欢去的地方?
老婆子说:没有。老早就爱去个油坊村,这都多少年没去过了,老油坊早拆了,他不会去的。
老丁收回看山的目光,神情复杂地凝视了老婆子几秒,然后转过脸对我说:油坊村肯定是不会去的,亲戚家打电话都问遍了,废井、塌窑都找了,实在没办法了,昨晚十一点才给派出所打电话报案的……老丁不说了。
有没有可能……我迟疑着说:他乘车离开了村子?
老丁两口子没说话,旁边躺着抽烟的一个愣头青在淡淡的烟气里咧着嘴笑了:那不可能,书记。丁金马身上要是有一个虮子,老丁都会捋着吃了的,哪会让他有钱坐车呢?没钱,谁会白拉他?
老丁抖着几根荒草茎般的白胡须,转过脸骂:滚你妈的蛋!这时候还说风凉话,和你先人一个德行。
沟岔组的队长翻身把小伙子压在胯下,夺了他手中的烟摁死在地上。说:狗日的,天干物燥的,还敢在山林中抽烟。抬起头对我说:丁金马没钱坐车是肯定的,你不知道,他身上的衣服从来就没巴掌大的口袋,除非他把钱含在嘴里。
老丁委屈地辩解:那不就是不让他藏钱,害怕他走远了寻不着嘛。
老婆子下了结论:这倒是实的。
一个大活人,在丁湾村少说也生活了三十年,虽然耳不能闻声,口不能言语,但眼里认得路,手上能做活,绝不可能就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消失了。
支书、主任带着一大帮人上山来。我们正在吃喝,副乡长带着蓝天救援队的人也到了。破拆工具、应急照明、绳索、梯架、无人机。看着这些野外搜救装备,所有人精神大振。
很显然,副乡长已经给救援队队长介绍了基本情况,队长很专业地对人群做了分工,规划了路线,无人机飞上高空,呜呜作响,人们分散开来,按划定的区域,开始地毯式搜索。
临近黄昏,老人、妇女们都被劝返回去,就连老丁老两口,也一并回去了。其他人都吃饱喝足,准备连夜搜寻。这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果然在油坊村找到了。但没过五分钟,又传来消息,经油坊村警务室民警仔细辨认,不是丁金马,是经常在乡政府街道上捡破烂的邢老五,失足掉进了一座废弃的塌羊圈,摔断了腿。
夜色轻掩上来,大家心头浮荡起不安。
我和支书顺着梯田边沿往前走,我轻声问他:会不会是老丁……
支书笑着摇头:根本不会。早年的时候,老丁偏心自己的亲儿子,觉得丁金马是个累赘,一次把他丢在戏场里,一次扔在集市上,然后自己悄悄溜了,但都被认识的好心人送了回来。后来政策越来越好,不然,十个丁金马都死过了。他虽然是个残疾人,但也是个主劳力,又是建档户,残疾补贴、护理费、低保、危房改造,各种优惠政策都有,就是个金疙瘩。老丁那个老财迷,不疼人还疼钱呢。丁金马要是真的走失找不到,这些钱就一分都没有了。现在最想找到丁金马的,恰恰是老丁。
夜色深浓,潮气涌动。在满天星光下,山梁沟底里到处晃动着数不清的灯光。无论如何,我们要将丁金马找到。
晚 饭
女人弯腰勾头,长发遮脸,一边拖地一边连声说:不要。不要。真不要。你发了,我也不收。
我看着女人,没说话,按了微信红包的发送键。
那一声微弱到可以忽略的提示音,我们都听到了。
还是收了吧,不然,晚上我们就不去了。
女人直起腰,用手撩起头发,微红着脸颊,“剐”了我一眼,突然丢掉拖把,拧过身子,扑到床前,三两把扯掉了被罩、床单和枕巾,还有今早我刚换下身的衬衣,团做一堆,抱在胸前,说:那我就把这些拿回去洗净晾干,你晚上来了拿,不耽误你铺盖。
还不是很脏,不用洗的……
我记得你都快有半个月没回去了。你们城里人,都爱干净……
我怕她再提红包的事,赶忙说:谢谢你。我走了,他们在等我呢。
等我的是两男一女:包村领导赵乡长、包村干部海玉龙、村委会主任祁彩虹。我们要去验收养殖产业。
去年有位记者通过暗访,写了篇内参,反映了我市部分乡镇养殖产业验收中弄虚作假、虚报冒领的事,导致今年的验收像是秘密的军事行动。不向养殖户发通知、打招呼,在规定的时限内完成所有养殖户的现场核验、拍照、填表、签字等一系列程序,然后上报数据,等待县上复验。简单说,就是当年每繁殖成活一头牛犊,给母牛补贴五百元,牛棚里有几个算几个,验的时候没有,后补的不算。
山道坡多弯急,车辆行驶缓慢。全村八个小组,散落在九平方公里的山坳间。冬季白昼短,要在天黑前全部验收完,时间不宽裕,而且天色不好,看来要下雪。验完七个小组,天空的片片阴云,经过一天的飘移、堆积、酝酿,终于在傍晚时分,抖落下大朵大朵的雪花来。我们夹着表册,跺着脚,从牛棚里钻出来,看着在飞雪苍茫中迅疾飞过的归鸟,赶往村部驻地的第八组。
赵乡长说:祁主任,看来晚饭要在你家吃了。过年的猪宰了吗?
祁彩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你看我疯婆子一样整天不着家,连只鸡都顾不上养,还能有过年的猪?但洋芋面管饱。
我仔细着开车,说:晚饭到霞霞家吃,早上就说好了。
海玉龙哎哟了一声:差点把我的帮扶户忘了,她家有只牛犊呢。
赵乡长问祁彩虹:霞霞没有再找吗?
祁彩虹看着车窗外黄昏朦胧天色中的飞雪说:心强命不强嘛,两个娃娃,两个老人,都是累赘。每天早早来村部打扫完卫生,还要到扶贫车间去打工,哪有那个心思呢。
到了霞霞家门口,大家先去了牛棚,空荡荡的只见冷风翻卷着雪渣子乱飞。霞霞听到动静,出了大门,在红格子围裙上擦着手说: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冷。
祁彩虹失声拉腔地问:霞霞,你的牛呢?今天见犊补母验收呢。
女人把我们往家里面请,一边说:我个单膀子人,顾不上喂,吆到娘家让我弟弟喂去了。
进了屋,落了座。赵乡长说:要不先给你登记上,你打电话让娃他舅连夜吆过来吧。虽然只有五百元,但有总比没有强,这个政策总要让你享受上。
我说:多个萝卜多盘菜,这个可以。
女人微笑着说:多谢乡长和第一书记了。但十几里山路吆过来,太麻烦。又不知道县上哪天验,放在我这里,我也顾不上喂。补不上就补不上吧,也别难为你们。领导们已经很照顾我了,保洁员的岗位、两个老人的低保,都给我办了。日子嘛,总要自己苦着挣着过嘛,不能指望着补贴过光阴。你们也跑了一天了,赶紧吃饭吧。
祁彩虹洗了手说:我给你打下手。
我们三个大男人心里都难受着,坐在沙发上翻手机。我抬头看了一眼房顶。霞霞的丈夫,就是盖这座新房时从屋顶上摔下来没了的。
赵乡长、海玉龙都在发信息,应该是向家属请晚饭的假吧。
祁彩虹盘子里端着油泼辣子、盐和醋,女人端上来的是猪肉臊子长面。在山里,这是招待贵客的饭食。因为冷,因为饿,因为相互之间的熟悉,都没客气,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女人出去,又进来,端着一盘韭菜馍馍。笑着说:领导,面不能吃饱啊,现在吃韭菜馍馍。
大冬天的,这新鲜韭菜真是个稀罕物,配上猪肉丁,简直能香破头。就都放下饭碗,双手捧起韭菜馍馍来。不烫,温热,显然做熟一段时间了,放在热锅里温着的。
我们说:霞霞,你也来一起吃嘛。
女人依然是笑。说:你们好好吃,我还得安顿两个老的和两个小的。然后门帘一揭出去了。
这一次,女人是用屁股顶着门帘进来的,一股凛冽的寒风,先送进浓郁的肉香味,带进来几片飘飞的雪花。女人转过身,双手端着一个大铝盆,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猪骨头,放到饭桌上,说:领导,韭菜馍馍也别吃饱啊,我还煮了猪骨头呢,自家养的宰了过年的。
海玉龙直接被气笑了。说:你这个霞霞啊,这是要撑死我们吗?一顿晚饭,硬生生让你吃成了早中晚三顿。
女人也坐下来,拿起一块骨头细细啃起来。说: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咱们慢慢吃,就当是过年嘛。吃不好,总得吃饱啊。再说,就一顿饭,需要那么多红包吗?谁的都不收!
出了屋,雪真的越下越大了。落到眉毛上,像网住了一滴水;飘飞在脸上,像清凉的手在轻轻拍。我捧着折叠整齐的衣物,举到鼻翼下,一股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冬云下阳光的味道,应该还有一种别的味道,刺激着鼻孔里的毛囊,让人无端地想哭,幸福得想流出眼泪来。
山峦间有一座水坝
滥泥河似一条巨大的闪电,将整座山劈为东西两面。站在北山顶往南眺望,可俯瞰整个马沟村。从这个角度看,河就不再像是什么闪电了,完全就是一把安装着曲里拐弯长柄的斧子,斧子的头,就是夹在东西两山之间的水坝。
河水,既来源于北山脚下的三眼自涌泉,也汇集东西两山的降雨。我到村第二天,支书柳景源邀我巡河。爬上北山,他说:“滥泥河在村子里流程四公里,到水坝处结束。现在我们下山去,顺着河道,走到水坝就算完成一次巡河任务,正好去我本家老哥柳忠林家喝茶。”
三眼泉的间隔距离不是很远,泉眼的周围生长着茂密的野草,散落着布满苔藓的砖头瓦块,晶莹清亮的泉水咕嘟嘟涌动,漫过茂草的根部,向南流去。“过去,这可是宝贝啊。”柳支书在手机上打卡,记录里程:“全村人就靠这三眼泉生存。牲口是不准到泉边来的。这些砖头瓦块,原是垫脚的,现在全都用上了自来水。”
河道一直都在弯来拐去,我们沿着东面平坦的地方走。到处是长茅草、灰条、骆驼蓬和冰草,苦子蔓的花开了,满河道向天吹着喇叭。草棵间的小飞虫直往人的眼睛上扑,三五只蜜蜂在身边绕来飞去。
“你小时候没少在这河里戏水吧?”我问他。
他挥舞着手机,驱赶着蚊虫,说:“每天都要到河里来饮牲口啊。但很少耍水,河道两边经常有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脱光了害羞,也害怕下暴雨。那时候山上光秃秃的,暴雨把东西两山的土冲刷下来,黄泥枯树,翻到河里,看着真是害怕。”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东西两山。山上松树、杏树、榆树、柳树、杨树、野毛桃、柠条,一条一带,绿色满坡。
“都是退耕还林以后种植的。当时的目标是山顶戴绿帽,山腰缠绿带,山脚穿绿靴。胶鞋磨破了无数,铁锹用坏了十几把,才算把山上的泥土封住了。”柳支书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除了种草种树,还要管牛管羊,封山禁牧。羊对植被的破坏太大了。驴牛吃草,只能吃个草尖。羊的牙又小又尖又密,能把草根从土里咬出来,真是斩草除根。”
我看着前面的水坝问:“这是自然形成的呢,还是人工修筑的?”他说:“原来是个淤积坝。三眼泉,人畜饮用,聚不了多少。后来山上流下来的水越来越多,就人工修筑,坝面可以走车。”
我们站在坝面上,拍打了两腿上的土,跺干净了鞋,回头望了一眼走过的河道和眼前的这一碧清水,拐上村道,向柳忠林家走去。
柳忠林大呼小叫:“哎呀,啥风把两位领导吹到我家门上了?支书我认得,这位领导面生。”
柳支书看看手机上的里程,装了手机,说:“你就别咋呼了。我跟你炒面捏娃是熟人,这是驻村第一书记,跟着我巡河呢。赶紧炖茶。把你那蜂蜜多放点,别舍不得。”
在柳忠林张罗着炖茶的间隙,我问:“老爷子,这东山组现在就剩了你们一家,怎么不在河西找块宽敞平坦的地方住家呢?”
柳忠林笑笑,满嘴没有几颗牙了:“土地那个什么资源局不给我打点啊。你是市上来的领导,给说说,只要能给我把宅基地的点打上,我就起屋盖房搬到坝西去。”
柳支书拍着大腿笑倒了:“书记,你信这个老家伙的话呢。生态移民的时候,思想工作做了一火车,硬是不走。现在除了山上的林地不让种,你看这房前屋后四五十亩,都是他们种着。他儿子柳毅是个人物,买了水泵,架了管子,把坝里的水抽上来,这几十亩地全是滴灌,一年别说收成,光是种地补贴,你算算是多少?还有他那些长翅膀的孝顺儿,挣来的钱能买一头牛。”
柳忠林从电炉子上端下茶来,分倒到两个茶杯里,加了蜜,说:“没多少没多少。喝茶喝茶。书记,你别看我快八十了,支书才活了我一半的岁数,可是这个碎狗是人小骨头大,和我平辈,喊我老哥呢。见了我没有一句好话,死抬杠。”
我吹着杯子里的茶水,降温。我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现在一家人住在这里,视野开阔,背山面水,确实是个好地方。”
柳忠林瞪了一眼柳支书,说:“碎狗,你听听人家第一书记说的话,就是有水平。说实话,书记,当初儿子也是动员要我搬。如果是早年间,山上没树,地上没草,河里全是黄泥,我也就搬着走了。可是你看,这山上现在全是树,河道里全是草,遍地都是花,就养了九窝蜂,也就是支书说的长翅膀的儿,每年蜂蜜真的可以卖到一两万。坝也修宽了,儿子的小车直接能开到家门口,万事如意,我的这把老骨头就想埋到这地方。人常说故土难离,为啥要离?土地不养人了才离呀。现在这山、树、草、河、水,啥不养人啊?我就是年纪大了,不然,除了蜜蜂,我还想在这水坝里放养上三百只鸭子五百只鹅,鸭蛋鹅蛋都把我养活了。你说是不是?”
日西移,我们告辞,步行过坝。回首而望,山峦间的那座水坝,水坝里的碧水,坝畔的人家,满山坡郁郁葱葱的山林草木,飞舞采蜜的蜂群,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真是一幅天然的人间山居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