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 变
2023-05-31江岚
江 岚
时间进入三月,本学期春假前的最后一堂课。下课前,我给学生发放期中考试的复习资料,随口问:“接下来的这一周春假,你们有什么安排?”
一大半回答“打工”,其余的要“睡觉”。我不指望他们像我们当年一样头悬梁、锥刺股,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不管你们打算做什么,记得春假回来有期中考!还有啊,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当心Corona Virus(新冠病毒)!”
“好的,教授。春假愉快!”他们答应着,各自收拾起复习资料,陆续离开。
我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心里明白他们不会真的“当心”,尽管2020年这个春季学期以武汉的新冠肺炎疫情开场,震惊世界,可迄今为止,美国出现COVID-19的确诊病例也只在纽约州内,离我们田纳西州还远着呢。
回家的路上,我拨通了欧阳文婧的电话,这学期的这个时间段,她没课。我问道:“你们那边,这几天情况怎样?”
“还好。没什么特别情况,”她柔声回答。她所在的大学,校园离纽约市区很远。
“你的春假结束了吧?”她们学校的春假通常都比我们早一周,我明知故问,只是想和她多聊一会儿。
“嗯,昨天就结束了,我今天在学校,看研究生的论文开题报告!”她停顿片刻,叹息着抱怨,“你说这学生满脑子里装的是豆腐花吧,才能把‘文献综述’写成‘文献综抄’!”
想象着她双眉微蹙,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笑了:“什么选题?”
“Confucianism’s History in Korea and Japan: a Comparative Analysis.(儒学在日本和韩国的比较分析)。”她回答,然后向我解释这个学生的背景、个人兴趣和确定这个选题的过程。
和她通话,聊天内容从来不是重点,我喜欢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种清香甜美的气息,如同刚灌浆的稻穗被捏破那一刻散发出来的味道。淡淡的,又成熟饱满,在忙碌一天过后的下班路上,带给人餍足的惬意,从心底涌起火辣辣的一股热流,贯通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
这就是所谓“爱情”了吧?——事实上,即使在青年时代,也没有哪个女人激起过我如此强烈又如此原始的生命冲动。
我老家在中国南方农村,祖祖辈辈都是地道的农民。父亲认得几个字,已经算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秀才。我出生时,赶上村口的大喇叭每天准点宣传“双百方针”,他认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这句话很有文化,顺口顺耳,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双百”。
家里供我读到了初中毕业,成了方圆百里比我父亲更高一级的秀才。毕业后回乡务农,沿着我父辈祖辈的人生轨迹走下去,照理说,我不太可能有更多的文化了。不过,正如近代政治哲学大师马基雅弗利的断言,“当人们不打算向命运抗争,命运便会显示出其威力”。我积极卖力的劳动表现,加上我父亲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好人缘,为我换来了一个上大学的指标。
1975年,我被保送进北川大学英美文学系,从此离开了土地,离开了老家。
电话里,文婧在那头问:“我觉得这个选题对于他来说很合适,你说是不是?”
“是。不过——”我思忖着,回答,“这篇论文的关键,是必须能够直接观测到外化表现,而观测价值观的外化表现并形成数据,是不容易的。你得先帮学生确定具体的研究方法,光指出宏观的学理性方向远远不够。”
我的专业领域和她的相差甚远,但指导学生论文的一般性框架和步骤,各学科是相通的,我很乐意把自己积累的经验传递给她。一个华人新移民站在美国高校的讲台上,应付校园内外的一应教学评估、科研评估、社会贡献评估,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轻而易举。文婧比我小十几岁,资历尚浅,如今也算是我的女人了,我有责任助她一臂之力。
“嗯嗯,也怪我,先前和他讨论选题,说得太宽泛。”她在那头应着,乖巧温顺。
我又忍不住笑了。脑海里浮现出她蜷缩在我怀里熟睡的样子。大庭广众之下,欧阳教授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标准女学者姿态,夜里睡觉却不老实。我半夜醒来,总会看到她裸露在被子外面的半边脊背或半条腿。皮肤那么白,那么细腻,在深夜的微弱光线里,发出幽幽的、珍珠一样的光泽,让我怔怔地躺在一旁,许久许久看不够。
挂了电话,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还记得游走在她身体曲线之上的触感,车子驶进了家里的车库。走进客厅,三位客人从麻将桌上齐齐抬起头,和我打招呼:“齐教授回来了!”
这三位都是附近的邻居。张教授和我年龄相仿,原是国内某大学的教授,年前退了休,和太太一起来探亲。不料临到探亲期满,却被突发的疫情堵住了回国的路,只得办理签证延期,继续留下。另一位蒋太太,更是老相识,算是廖美娟的老闺蜜吧。
张教授一手摸牌,搭讪着问:“齐教授这么忙,我们明天的计划不会变吧?”
“不会不会!学校放春假了!”我赶紧赔笑。
“你今天回来得早,待会儿我去接威廉,你自己弄晚饭!”廖美娟,我太太微微侧过身来发话。此话显然是说给我听的,她的眼睛却没离开麻将牌。
我“嗯”了一声,让她和客人们好好玩儿,自己踱进书房。前些日子,张教授的儿子见老两口近期肯定不能回国了,建议他们干脆出去旅游。老两口的英文不利落,便拉上了我们和蒋家夫妇,决定先去美国首都华盛顿D.C.。
明天出发之前,我得抓紧时间,研究生院送给我审阅的两篇论文还没好好看呢。第一篇题为《新公平政策对促进执政合法性的影响》。作者结合比较分析和历史分析,揭示新公平政策的含义及其作用,文中涉及大量实地调研数据。旧金山和广州、洛杉矶和福州、堪萨斯城和长沙……长沙。
我第一次见到欧阳文婧,就在长沙。
五年前的暑假,我应邀到长沙高校去讲学。抵达之后才知道,此次受邀的海外教授一共七位,欧阳文婧是唯一的女性。我们同住在校园里的专家楼,各自到不同的学院讲课,课后则常在一起,喝茶闲聊,或一起出去逛街、参观当地的知名景点。年近不惑的欧阳文婧浑身散发着饱读诗书的温柔女人味儿,又褪去了所有青春的任性与火辣,鲜活而不媚俗,娴雅而不呆板,有种独特的迷人风韵。不不,此处没有一见钟情的戏码。起先,我对她真的只是欣赏,很单纯的欣赏。为期六周的讲学结束以后,我们之间的联系也还是寻常的学术交流,仍然很单纯。
直到次年三月,她来纳什维尔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她抵达的当晚,我选了市区一家不错的意大利餐馆,尽一下地主之谊。晚餐结束后,我又带着她沿坎伯兰河边散步,看纳什维尔的夜景。
此地的暮冬并不冷,微微潮湿的风里满是温软意味。高楼灯火的霓虹倒映在水面,夜色五彩斑斓,华光璀璨。“真美!像走在油画里。”她由衷地赞叹。
我们都喝了一点酒,灯影水光衬托着她的满面红晕,不刻意造作的斯文端丽益发动人心魄。远处依稀有田纳西风味的乡村音乐隐隐传来,她走在我身边,高跟鞋踏在甬道上,发出曼妙清脆的节奏。她的丝巾飘起,衣袂飘起,圆熟丰满的女性气息扑面而来。
我忽然间就恍惚了,极度恍惚。没什么特别理由,或许,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仿佛穿越时光隧道,恍惚间我重新回到大学时代,回到了我应该投入一场热恋的青春时光。
我送她回酒店,夜的静谧被这种恍惚裹挟着,后来的事情便那样发生了。
一觉醒来,现实白天的日光下,我并不后悔或自责。因为终于亲身验证了许多书中词汇的现实含义,比如“柔媚”“娇嗔”“婉约”等。年过花甲,我终于得到了一个男人所想得到、也应该得到的东西。
会议结束后她返回东部,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地理的或非地理意义上的,时间的或空间的,统统构不成什么障碍。也许,不合法不道德的激情具有更迅猛的冲击力,老房子失火,属于我的热恋开始了。
“齐双百!我过去接威廉了!你别忘了做饭!”廖美娟的声音传来,略带沙哑的尖锐调门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隔着窗子,见张教授他们几个在前院徘徊片刻,和美娟一起上车开了出去,我这才站起身,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几样东西来,准备做晚饭。
我和廖美娟只有一个儿子,他成家后置办的房子在更好的学区,倒离我们不远。小两口工作忙,尤其是小孙子威廉出生以后,廖美娟待在儿子那边帮忙的时间更多了。去年秋天起,威廉上了小学,每天下午放学便由廖美娟去接,陪他写作业或送他去学跆拳道,直到儿子和媳妇下班。
不可否认,对于小威廉,廖美娟是个模范祖母;对于儿子,她也是个称职的母亲。
我被国内的单位外派到美国常驻的那一年,儿子才两岁大。等她带着儿子也来到美国,我为了生计不得不转行,进研究生院再读书。硕士、博士一路读下来,拿到了学位还得找工作,找到了工作还得绞尽脑汁站稳脚跟,若干年来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家里的事儿。儿子能够进名校、当律师,全靠廖美娟一手教养。
说起来,也算得术业有专攻,廖美娟从前是幼儿园老师。
当年,十八岁的我从南方农村来到北方省会城市上大学,一进校园,立刻感受到的不是新奇兴奋,而是自己与周围环境一系列的不协调:带乡下方言音的普通话、土气过时的衣着、始终干瘪的钱包……起初,我连坐个公交车都晕头转向!在这个全新的环境里,成绩,只有成绩是可控的。我一头扎进了书堆里,我必须用名列前茅的学习成绩,去维系自己那点儿被碾成片片玻璃碎碴子的自尊心。
优异的成绩,最终给我带来的好处不止一点儿半点儿。我当上了学生会干部,后来又入了党。升上大四那一年,北川大学幼儿园的小廖老师看上了我。廖美娟貌不出众,也谈不上有什么才华,还比我大一岁,所以起初我面对她的主动攻势很不以为然。但毕业分配的关口随即来到,我不想被分配回老家去,又缺乏支援边远地区的雄心壮志。有北川市户口,还有一个姑父在北川市某局当处长的廖美娟便脱颖而出,成为我最理想的结婚对象。于是,我及时调整心态,和廖美娟确定了恋爱关系。
锅里的葱姜爆出了香味,我把择洗干净的一把小油菜扔进去翻炒。新鲜嫩绿的菜叶在烈火热油中迅速卷曲、蜷缩,如同被现实过早燎干了水分的,我的青春。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成为北川市某局的一名翻译,不久与廖美娟登记结婚。
晚餐很快做好,厨房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半,儿子媳妇早下班了。美娟还没回来,估计在那边留下吃晚饭了,也不打电话知会我一声。
我盛起一碗饭,自顾自吃起来。整栋房子很安静,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咀嚼饭菜的声音。
从前在乡下,老家的泥墙瓦房仅能遮风挡雨,可晚餐桌上总是很热闹。父母兄弟们之间也闹矛盾,有时甚至涨红了脸对骂,但终归是一家子。一家子人吵着闹着别扭着,把捉襟见肘的日子过得兴兴头头。如今我自己这个家,物质条件这么好,日子却这样寡淡。
上个月,得知儿媳妇的肚子里怀上了老二,廖美娟很高兴,说:“儿子从小孤零零的,多可怜!现在好了,终于有儿孙满堂了!”哼,儿孙满堂!我禁不住在心里冷冷一笑。婚后这些年,每当我想要她在夜里配合一下,就必须连续好几个白天努力讨好她。夫妻二人的床笫之事,一直由我单方面预谋、策划并付诸行动,能有这个儿子就不错了。
大约是儿子上初二那年,某天她和我大吵起来,也不记得究竟为什么吵,总之她一赌气,搬到客房去睡,从此开启我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分居时代。我曾经以为,女人就是这副样子,别人家的夫妻生活也都是这副样子,直到欧阳文婧出现。文婧……想起她,我就觉得自己身轻体健,精力充沛。
晚上,美娟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书房里看论文,她没过来找我,我也懒得去和她照面。也许,是时候好好考虑一下离婚了。到了这把年纪,我还要勉强自己去维持什么呢?!
第二天一大早,张教授夫妇、老蒋夫妇先后到了。一行六人上了我家的大房车,向华盛顿D.C.进发。这一路十个小时车程,说好了我先开前面一段。张教授坐在副驾驶座上陪我聊天,话题很自然转到最近的新冠肺炎疫情上。
“武汉疫情发生的时候,没人会想到病毒的传播速度这么快,”张教授说,“这两三个月里,我儿子他们研究小组天天加班,原先的项目暂停了,紧急研发疫苗。”
张教授的儿子供职于顶尖医药公司,名副其实的一线科研骨干。“前段时间我们筹集抗疫物资增援国内,多亏他帮忙。”我说。否则,那些整箱整箱的医用口罩、手套和防护服,不可能从零售市场上搜罗出来。
“那也是他应该出的一份力。”张教授感慨,递给我一个削好的苹果。“你们这些华人教授心系故土,我看着也很感动。你们不仅反应快,也真有本事,隔着偌大一个太平洋,居然把那些东西跨过国境直接递送到武汉。”
“唉!当时情势急如星火,不快不行啊,”我咬一口苹果。那是一月底的事儿了。为了去武汉,我们几个相熟的教授经过简单的电话商议,是分头行动的。我负责和张教授的儿子对接,购买物资,加州的刘教授负责继续筹款、与武汉医院沟通,“有本事落实跨国递送的人,可不是我,”我笑着说。
是欧阳文婧。她父母都从事国际贸易工作,她有后援支持,而且,她这个人处事之果断利落,非寻常女人可比。我又走神了。
中午时分,车子进入弗吉尼亚州。一行人在公路边的一家小餐馆吃过午餐,稍事休整,继续上路。这一段换老蒋开车,蒋太太陪在副驾驶座,我和张教授便都坐到后面来了。
蒋太太是浙江人,心细如发,不仅为这一路准备了水果和小点心,还有音乐光碟。当下放了一张进去,乐声响起,我由衷地夸了一句:“还是蒋太太周到!”
音响里传出来我们这一辈人喜爱的民歌。云南味儿的《放马山歌》、陕北腔的《走西口》,接下来是河南的调子《编花篮》:“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南山开满红牡丹,朵朵花儿开得艳……”曲调朴实欢快,节奏轻松活泼,我情不自禁跟着哼唱:“……银个丹丹,银牡丹!银牡丹那个哪哈依呀嗨!”
“唱什么!难听得要死!”廖美娟突兀地呵斥,同时在我的手背上狠狠拍了一记。
我一个愣怔,还没反应过来,她已转过脸,大半个身子倾向前去,冲蒋太太说:“太吵了,关掉!”
“哦,好!好!”蒋太太一向被美娟吆喝惯了,不敢有异议,忙不迭伸手去关音响。
我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她对我怎么样无所谓,可冲着老朋友连起码的礼貌也不讲,实在太不像话!我才要叱责廖美娟,张教授太太已抢先赔着笑,对蒋太太开了口:“美娟可能是困了,想眯一会儿。有没有轻音乐的碟子?换一张,音量放小些吧!”
一番话温和周到,算是圆过场来。这才是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教授太太呢!
廖美娟悻悻然,哼了一声,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我脸上烧涨得发木,瞥一眼身边那张脸,只觉得不堪入目。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女人,我到底还要忍耐多久?!
过去这四十多年里,我不止一次想到过离婚。廖美娟的英文不好,刚来美国那几年,我们的经济条件有限,儿子也还小,她没机会好好学。后来我的工作稳定下来,她借口年龄大了,学不来,踏踏实实做了全职家庭妇女。和我离了婚,她是真的无处可去,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如今情况不同了。儿子已经独立,她大可以跟着儿子去过,反正我和她早已互不相干。
不不,我想离婚不是为了欧阳文婧。她既为人妇,又为人母,我并不打算拆散她的家庭,我只是为自己。若干年前的一个北川城市户口,让我付出了一个男人大半辈子的幸福,余下的岁月里,我得弥补一下人生的缺憾,为自己求一个舒心畅快。
车厢里的人都不再说话。小提琴四重奏的乐音缭绕,舒缓而平稳,多少消解了一些尴尬的余绪,而“离婚”这两个字定格在我脑子里,一笔一画分外清晰。
晚上八点多,我们抵达预订的酒店。办理入住的时候,被前台的服务员告知,因疫情影响,白宫和国会山刚刚宣布暂停向公众开放,搞得我们几个人有点儿蒙。倒不是这一趟非要游览这两个景点不可,而是突然发现新冠病毒离我们这么近!进了房间,几个人合计半晌也没个结论,我便建议道,至少眼下待在酒店里还是安全的。先吃饭,好好睡一觉,其余的事情明天看情形再说。
第二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看新闻。电视画面上切入白宫发言人的脸,宣布全国进入公共卫生紧急状态,因美国本土的确诊病例已超过两千之数,几乎遍及全美各州。我当即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交代廖美娟赶紧收拾行李。
我们一行六人全是高风险高危的年龄,万一在旅途中被感染,后果不堪设想。取消原定行程返回田纳西,是最稳妥,也是唯一的方案。
于是,又一个十小时车程之后,我们回到了家中。在路上,已经听到田纳西州确诊七十多个新冠病例的消息。我们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随即发出通知,学生们春假结束后不必返校,后半学期的课程一律上网课。即日起,教授们按系所分批参加电脑中心的网络教学培训。
网络授课,不是新鲜事儿了,可对我们这些老派教授来说,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唉!一个小小病毒,搞得全世界人仰马翻,老教授要被迫学习新技能、适应新情况了,我心里嘀咕。
和系里同事一起坐在电脑中心的培训室里,我才知道有两位老教授从未碰过电脑。三个小时的培训,的确解决了不少技术上的障碍,可上网课怎么监督学生的出勤率?怎么保证教学效果?怎么防止学生考试作弊?……我琢磨着,感觉有些头疼。开车回家的路上,习惯性地拨打文婧的电话。得知她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校园已关闭,她正在调整现有的课程资料,为上网课做准备。
我自己也得抓紧时间做同样的事儿。可是,这两三天都没休息好,浑身乏力。到家以后,便决定早早上床去睡,养足精神再好好备课。
谁知这一觉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醒来还是感觉头重脚轻,我心里陡然警觉起来。当下略一沉吟,我拿起手机拨打家里的座机,对廖美娟说:“我有点儿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感染了新冠。从现在开始,我就待在房间里了。”
“啊?!不会吧?!”她大吃一惊。
“你先帮我从书房里把手提电脑拿上来,放在卧室门口,不要和我接触,”我进一步交代,“这几天,也还要麻烦你把饭菜送上来,也放在门口。”
“不是……你……没这么严重吧?”廖美娟向来扛不住事儿,顿时连话都讲不利落了。
“不是严重不严重,是为保险起见。毕竟我昨天去了一趟学校,接触了那么多人,大家都没戴口罩,如果有人携带病毒呢?你天天去接孙子,儿子那边还有个怀着身孕的媳妇儿,小心驶得万年船!”
“嗯,哦……好吧。”她在那头应着。
一整天独自待在卧室,早午晚三顿饭由美娟送上来。我倒也没觉得时间难熬,反正手头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只是身体的不适在加重,我开始咳嗽,并且发起烧来。
晚上,廖美娟从儿子那边回来,到门口告诉我说,孙子的学校也开始停课,儿子媳妇还正常上班。她怕他们担心,没提起我身体不舒服的事儿。接着便问:“你感觉怎么样了?和医生联系过吗?”
我隔着门回答,打过几次家庭医生的电话,都找不到医生本人,估计他已忙得不可开交。护士让我先居家观察,多喝水,大量摄入维生素C,增强身体的抵抗力。
“有!有!家里还有维生素C片,”她忙不迭地说,“我这就给你拿上来。”
“不用,我浴室里有,”我说着,喉咙一阵刺痒,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不过,护士倒是特别提到,用水剂更好,吸收快。”
“我现在就去买!”她说着就要下楼去,我却急了:“不行!你这个样子出去,暴露在公共场合,是很危险的!”疫情骤起引发了购物恐慌,各大商场里的口罩、手套、酒精、消毒液等,早些天已经断货,家里什么防护用品都没有。
她摇头,抬高了声音:“护士说水剂好,你就得喝水剂!晚上药店里人少,我快去快回!”话音未落,她已飞奔下楼去了。
听着车库门打开,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我连连跺脚。她的血压长期不稳定,还有糖尿病,万一被感染,情况肯定要比我更严重,她自己不清楚吗?!这女人的脑子就是拎不清!
——呃,她有糖尿病。数年前确诊时,家庭医生特地给我打过电话。他先强调目前的医疗水平完全可以有效控制糖尿病,又交代说,作为患者家属,我“应当”监督她按时服药、平衡饮食、适当运动,更要“充分理解”她因血糖、血压都不稳定所带来的情绪问题,包括“反复无常”,甚至是“暴躁”。
这通电话从未引起过我的重视。我不知道美娟是否在服药,也没留意她是否控制饮食,只觉得她的脾气越来越坏。我从未想到过她其实是一个慢性病患者,情绪变化极可能不受理智控制。转念之间,心里泛起几分愧意,乏力地倒回床上。
当晚,廖美娟搬回来整整三箱维生素C水剂。
又是新的一天了。一向很少生病的我,开始体会到“病来如山倒”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不过,凭着对自己的健康状况的坚定信心,我并不沮丧。上午坚持着完成了论文评审,我站起来踱到窗前,深呼吸,伸展四肢。
窗外阳光明媚,院子里还残留着一些积雪,但花床上已有芽尖冒出新绿,茁壮而顽强。我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植物,这个院子全是廖美娟一手打理的。突然又想起文婧说,她怕小虫子,不喜欢双手沾满泥巴,她绝不会扛着锄头、铁锹侍弄任何花草。
数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想起文婧,心下有些错愕。我以为自己的一颗心早已学会为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可完全脱离了学校的环境和学术的氛围之后,她的影子变得遥远模糊了。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想拨打她的电话,似乎是为了抵制这种遥远与模糊,却又记起她已居家上网课,她身边有丈夫有孩子,不方便接电话。
心里涌上一股无处发泄的懊恼和焦躁,感觉头更疼了。
又一个早晨。美娟准时送早餐上来,却没有像前两天那样马上离开,而是退到楼梯转角,隔着七八尺距离,看着我开了门。她一边仔细打量我的脸色,一边告诉我,疫情蔓延的速度很快,儿子和媳妇开始在家上班,她不用过去照看孙子了。迟疑片刻,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发虚,问:“还是联系不上医生?”
我点点头:“护士每天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我自己感觉也还好。”
“你的脸色很难看,”她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担忧,倒更像是胆怯,试探着建议,“要不,我直接送你去急诊?”
“暂时不必,我还撑得住,”我勉力笑笑,安慰她,“医院里满是病患,眼下疫情这么紧张,那种地方能不去还是不要去。”
她“嗯”了一声,低下头,没再多说什么,默默转身下楼。看着她的背影,我极力克制住猛然袭来的又一阵咳嗽。
这几天夜里睡不踏实,我能听见她的脚步声时不时在卧室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显然,她也睡不安稳。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四十几年,我们毕竟不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午后,我从迷糊中醒来,隐约听到楼下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还夹杂着抽泣。廖美娟在和谁说话?儿子媳妇吗?她为什么哭?出什么大事儿了?
我下了床,轻轻打开卧室门,走到楼梯转角处。在这里,可以看到大半个客厅。
“……他不让我告诉儿子啊!”廖美娟一手握着家里座机的话筒,一手捏着纸巾捂着嘴。“玉茹,他以前很少生病的。这回要真感染了这个病毒,连特效药都没有啊!”
玉茹是蒋太太的闺名。也不知她在那头说了些什么,美娟愈发哽咽起来:“总是我不好……明明这辈子都靠着他,平时也没想到好好照顾他的身体……这一下他病倒了,我讲不来英语,什么都不懂,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我愣住了。没料到她会这样想。
“其实,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玉茹,你不知道,这几十年,我是很对不起他的……”廖美娟继续抽泣。
她说,她对不起我。过去四十年的许多画面在眼前飞快掠过:在国内,我们新婚的宿舍里,她每天一下班,立刻挽起袖子洗菜做饭;我出国之后,她独自带着孩子,还要照顾我父母;她初到美国,语言不通,也执意去当清洁工,挣钱贴补家用……她说,她对不起我。我们还买不起房子,租住在小公寓里的那些夏天,舍不得开空调。白天孩子去上学了,我们实在热得受不了,就穿着泳衣一起泡在浴缸里。我看书改作业写论文,她一勺一勺往浴缸的水里加冰块……她说,她对不起我。她就那么对不起我?
双腿一阵虚飘,我几乎站不稳,赶紧伸手扶住了楼梯栏杆。
美娟听到动静,扭头看过来,吓了一跳,一把按下手里的电话站起身,刚要朝我跑过来,门铃却在此刻“叮咚、叮咚”响了。
门外,是戴着口罩的张教授。他没进门,只递给美娟一个大纸袋,说是他儿子设法订到的防护用品,还有两个新冠病毒自我测试包。他解释道,自测包是儿子的科研小组刚刚研发出来的,还在试用阶段,尚未进入市场,但测试结果的可信度还比较高。
廖美娟喜出望外,千恩万谢。送走了张教授,她把大纸袋拿进门,迫不及待地掏出了一个自测包,跑上楼来。
卧室里,我站在床边,手上拿着那个自测包。卧室门关着,我知道廖美娟站在外面,眼巴巴地等结果。
我双手打开锡箔袋,倒出一张测试卡、一个装满液体的试管、一根棉花棒。随后用左手握住试管,用右手拿起棉签,小心插入鼻孔,在鼻腔深处轻轻搅动。说明书上说,必须连续搅动十五次,以确保测试结果的准确性。换一个鼻孔,我重复着同样的搅动,还是右手拿着那根棉签,目光下意识地盯着左手上的试管。
左手和右手,一直是这样配合的。右手提着东西累了,左手便分担;左手被蚊子叮了,右手便去拍打,自然而然。所以习以为常了,从未想过如果失去一只手,又会如何。
鼻腔里的搅动让我的视线迅速模糊。失去一只手的人,叫“残疾人”。我的两只手都好好在这里,为什么要自断一只呢?
搅动的次数够了。右手把棉签从鼻孔里取出来,放进左手握着的试管中。我这一双手,今天好好地在这里,在可预见的将来,也都会好好地在这里。
而我这个人的这一生,终究是难免残缺的了。
鼻腔的酸胀终于忍不住,眼泪滚滚流下来。
又或许,“残缺”才是现实人生原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