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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场老板娘

2023-05-31赵以琴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1期
关键词:凉粉豆花包子

豆花饭店

豆花饭店开在村街上,没有招牌,简单的两间门店。一间门店坐着三口锅,两口山水锅,一口双耳锅。中间山水锅中盛满白白嫩嫩的水豆腐;面对门店左侧坐着的山水锅中装着比水桶还粗的大甑子,缭绕的烟雾,证明米饭已熟;右侧双耳锅中则是沸腾的白水,用以蒸煮乡场能卖的一切吃食,比如饺子、米皮、粉条、面条等。

另一间门店正中间摆着一张大大的四方桌,四方桌上放个罐头瓶子,瓶子里插满蒸煮过的筷子,还有一个较小的土坛子,装满一罐食盐。方桌四方蹲着高脚条凳,宽窄十五厘米左右,与方桌边长不相上下,以供进门吃饭之人用。

门店的门槛就不一般了,高达三十厘米,若进门不高提脚步,很容易被绊倒。小时,常把门槛当马骑,嘴里还发出扬鞭策马吆喝的叫声,也趴在门槛上哭泣过,当然,也站在门槛上与姐姐们比试过身高,这仿佛又成了我们的高跷。但就算这么高的门槛,也阻挡不了前来吃水豆花的人。

这是母亲经营了十多年的豆花饭店,那时,我还是一个刚入初中的小女孩,母亲则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妇女,我对母亲开饭店的辛酸与劳累无从体会,倒是养成一日不吃水豆花心就欠得慌的毛病。每到赶场日,我们几姊妹就端着个大花碗,舀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把水豆花从锅中请到饭碗中,拌上一大勺辣椒油,一小撮鱼香、小葱,少许味精、酱油、盐。一口米饭,一口水豆花吃起来,那种滋味到如今想起来,也是美得无法控制。水豆花嫩得一滑就进入我们的口腔,再如坐滑梯一样溜进我们的胃里。大姐在吃水豆花时,都不用牙齿,嘴左右挛一下就直接进入肚子。嘴皮上还粘着一些红红的辣椒油及白白的豆花渣,看上去一点反胃的感觉都没有,反倒觉得她吃得那个香,我们吃的欲望一下子就被引流而出。不吃上个两大花碗,都觉得对不起迫切的眼珠子。

我们的这种吃法算是天下第一家,一般人吃豆花饭,是一碗米饭,一碗水豆花,一碗辣椒水,虽然也是一口米饭,一口豆花,但却如吃小炒下饭,而我们如吃水豆花盖饭,两者有着质的区别。前者把米饭的香味、水豆花的香味、辣椒油的香味隔绝享用,后者则把它们三者的香味混合一处,既入味又新奇。母亲调侃我们说:“一群好吃嘴。”母亲的吃法就传统了,因为她不是辣椒虫,吃水豆花时,象征性地蘸一点辣椒,一口豆花,两口米饭,还带两口告水,唯有这样,她的胃才能消化。

母亲说:“吃水豆花不能吃醋。”我们也从未在吃水豆花时放入醋这种调料,也许是因为两者都具有酸性,综合在一起水豆花就失去本身的微酸甜味,优越性全被醋给抢了。但母亲还有一个很怪的要求,说:“没开张前不吃,开张后才可吃。”我们就盼望着水豆花赶紧开张,好乐享美食,满足我们盼望已久的味蕾。有时,父亲在未开张前就开吃,我们就心怀嫉妒地想着父亲的那碗豆花饭,疑惑着母亲说过的不开张就不能吃这句话,为什么对父亲不管用呢?我们都是胆小的孩子,依然要等到开张以后才大张旗鼓地享用。

我们成了母亲豆花饭店的忠实粉丝,不知道母亲看着我们的吃相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没问过母亲,如今已没机会问。每一位母亲都是伟大的,孩子的温饱问题是母亲最为上心的事。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吗,说什么有一种饿,是妈妈觉得我饿,有一种冷,是妈妈觉得我冷。

我给母亲悄悄取了一个名字—豆腐西施,那时,我学了鲁迅先生的《故乡》,文中那个细脚伶仃的豆腐西施给了我灵感,我觉得我的母亲也是豆腐西施。但母亲这位豆腐西施不同于杨二嫂。母亲没有细脚伶仃,没有擦得如白纸一样的脸。母亲是高挑匀称、干练麻利的,一头浓密的黑发虽已嵌入些许白发,但仍不失中年女人该有的老练稳重以及韵味。村街上的邻居,每到赶场日,都喜欢端个大瓷钵,花上两块钱买上一碗水豆花,回家慢慢享用。在母亲舀豆花的空当里,邻居还不忘说一句:“老宋,多舀点,你家的好吃。”母亲则沉默表示同意,但等村人远去,母亲会嘟哝道:“又不加钱,尽想吃便宜。”

这个村人,我认识。她家就在老供销社对面,至于是不是供销社的老员工,我不得而知。那时,只知道她开着一间门店,门店里有各类生活用品及农用产品,生意在乡场上不是一般的好。她说话语速特别快,也有一些粗重的鼻音,一般情况你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夏天时,除了被衣服包裹起来的那部分身体不知道颜色以外,凡是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身体,都白得如家中墙壁上的水纸一样,有着一种和乡人天然的不同,也给人一种道不出的距离感,总感觉她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她的穿着也是非常时髦的,常常是乡人不敢尝试的大红大绿,或者大花,脚上一双说不出是什么质地的拖鞋,反正看上去既好看又昂贵,心里是有一些小羡慕的。还有她那头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村里到发廊剪发的人少得可怜,她就已经是一头如刺猬一般的卷发,既洋气又与众不同。

她见了我,老是反复问我:“你是赵某某的姑娘?你要喊我娘妈哟。”我也就顺从地喊她一声娘妈,她高兴得好像自己是全村人的娘妈一般,瓮着鼻子再次说一句:“这个姑娘硬是乖。”后听母亲说,她男人姓赵,已与她离婚,离婚后,男人离开村街,不知道云游何方,一直未归。她带着前夫的女儿,又在村街上寻下一个男人,也不说结婚与不结婚的事,反正同一个被窝睡了就是夫妻,若哪一天不想睡了,也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母親对这些是持鲜明态度的,母亲不太欢迎她到我家来端水豆花,就算是照顾母亲的生意。看来,我的母亲有着自己认定的一套做人原则,所以才会在她离去之时说上那句“又不加钱,尽想吃便宜”。其实并不是在乎钱的问题,而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这种人的不喜爱,反感。

至于这水豆腐是怎么炼成的,首先得从原材料上说起,母亲会在赶场日趁闲时去收购颗粒饱满、抓起落下噼啪作响的黄豆放在家中干燥处,储备好,等到赶场前两日再拿出,剔出其中残缺的黄豆以及少有的沙石。母亲担忧自己的双眼不够精明,就算这样挑选过的黄豆,依然会用筛子再筛上一遍,以确保残缺的黄豆及沙石被挑得一颗不剩。也有乡人主动把黄豆送上门,母亲总会用她的手和眼打量,再确定是否需要,若黄豆确实好的,母亲会立马过秤付钱,若黄豆不如意的,母亲也会立马摆头推脱说:“黄豆还有,暂时不买了。”我见过母亲用筛子簸出残缺黄豆及沙石的样子,母亲站在一方案桌前,双手握住筛子的边缘,高于案桌左右筛起来,黄豆如听话的孩童一般,随着母亲手势的变化被簸到指定的位置,残豆和沙石绝不会相互交叉抢占彼此的位置,都乖乖地待在它们该待的位置,再一扬筛子,筛孔漏不下的残豆沙石就被母亲扬到地面。这样反复三四次,黄豆可以说已经无任何可挑剔的瑕疵。

我让母亲把筛子给我,我也想筛一筛,当端起筛子时,才发现要让黄豆如听话的孩童般,简直不是一般的难。滚来滚去,既筛不出沙石,还把黄豆搞得四下滚落,还得费力捡拾满地的黄豆。我问母亲:“我怎么筛不起。”母亲只是笑。这里的诀窍母亲无法用语言表达,也无从书面教授于我,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母亲只是以我还小为理由,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筛了。”我信以为真,觉得只要等我长大,筛个筛子有什么难的,又不是什么高科技。但当我成年以后,再次拿起筛子,依然簸不出沙石,才突然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你长大了就会,有些事情在你有选择的情况下,你可以规避事情的难易度,甚至淡忘这件事情的存在,在用心与用情上少之又少。但,母亲不能,在那个年代,作为农村妇女的母亲,作为要养活这么多子女的母亲,生活技能的多样性、丰富性是母亲的必修课。

接下来就是泡豆子。泡豆子也是很讲究的,水温的高低、时间的长短、气候的不同都得考虑。季节不同,自然水温、时长就会有所区别,且黄豆的多少也有区别。农忙时节,赶场的人少,黄豆相对来说就要少一点。夏季也是如此,水豆花在高温之下会变酸,酸了的水豆花再发酵一下就变成了臭豆腐,这样有超负荷酸味的水豆花是卖不了钱的,母亲也不会用这样的水豆花招呼她的客人。所以,农忙时节和夏季水豆花要估摸好量的多寡。冬季是水豆花生意最好的时节,忙碌的人们可在冬季这还算闲暇的日子里,赶到乡场上,看看,玩玩,逛逛,吃吃,愉快而满足地度过干冷的冬日。母亲对这些了如指掌,以至水豆花场场被一抢而空。一般情况,春夏秋三季豆子泡的时间不超过三小时,水温不高于三十度;冬季豆子则要泡上五小时左右,且水温不低于四十五度。

豆子泡好以后,得磨打成豆浆,每到赶场日凌晨三四点钟,我家的豆浆机发出轰轰的声音,我们就知道母亲已开始磨打豆浆。这时的豆浆还是生豆浆,需放入门店里中间那口山水锅中熬至沸腾,再以纱布过滤豆渣,滤出纯粹的豆浆。纱布被母亲卡在可自由活动的十字架上,十字架撑开,纱布也就自然撑开形成袋状,再用铁钩把十字架挂于山水锅旁边,等豆浆一沸腾,立即用铁勺舀起,迅速放入袋状纱布中,一人手握十字架,不停左右前后滚动起来,过滤出的才是可以变成水豆花的豆浆。再把这样的豆浆放入干净的山水锅中,加入告水,放点疸巴,两三下,豆浆就凝固成嫩嫩的水豆花。这个活儿母亲一个人也可完成,若我们起得来,也会帮着摇滚十字架,若我们懒在床上,母亲也不会责备叫喊我们,任由我们睡醒了再起。母亲说过:“若豆浆已放入锅中准备点水豆花,我们就不能起来,若起来没洗脸,被豆浆看到,豆浆就点不成豆花了。”我们正好有这么一个借口继续酣睡,等到门店有隐约的喧哗声,或者有人喊:“老宋,起得早也,豆花都整好了。”我们才赶紧下床,洗脸漱口等待开张。

母亲喜欢女顾客来开张,她说:“女顾客开张的话,生意一定好。”我们不知为何会这样,但母亲说已试过很多次,每一次女顾客来开张,我家的生意都很好,不会留下一点水豆花渣渣,十二点过一点就准时卖完。久而久之,这名前来开张的女顾客和母亲熟稔起来。每次一来,还在门店外,就大声喊起来:“老宋,来一碗豆花饭。”母亲也答应得很干脆,亮开嗓子笑盈盈地应着:“老娘早也。”这位“老娘”,就是这位女顾客,她是一位做生意的阿姨,我们那个地方不叫阿姨,比母亲岁数小的就喊嬢嬢,比母亲岁数大的,关系又随意的就自称老娘,旁人也就跟着喊老娘。她在乡场上收购一些鸡蛋、鸭蛋、鹅蛋、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转手到市里出售,能卖个好价钱。

这位老娘“救过”我。母亲的水豆花一般在中午十二点一过就被吃得光光的,剩下还有大半天时间,母亲觉得浪费了可惜,就在门店的三口灶里按了一口小锅,卖点饺子、粉条、米皮、面条之类的。这天,有一乡人前来吃饺子,可母亲在忙着收钱找钱,一时抽不开身。我自作主张地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盘子里的饺子放入锅中,看着饺子活蹦乱跳地浮出水面,记得母亲说过,饺子浮起来了,就证明熟了,但没记住浮起来还得煮上一两分钟,才全熟透。于是,我手忙脚乱地把饺子舀入碗里,小心翼翼地端到客人面前。客人从罐头瓶里取出筷子,慢慢品尝起来。等到吃完付钱时,客人对我说:“饺子还差点火候,没熟透。”我面有难色,不知如何是好,客人的意思是饺子没熟透,想不给钱,或者重新补吃一碗。我的心在此刻是发慌的,正等着客人发话该如何处理,却听见从门外进来的“老娘”说了一句:“你这个人搞笑得很,没熟透你又吃完了,吃之前你不说,吃了你才说,啷个证明了,你尽黑人家小娃娃。”客人好像被汤圆噎着一般,一个字都没说,就悻悻地离开了。

母亲的水豆花卖两元钱一碗,加上米饭也就三元钱一份,后来涨价到五元钱一份。这一份里,母亲还免费送一份酸菜。有些顾客为了节约钱,就要一碗饭,用送的酸菜和油辣椒拌饭吃,也可以管一天。也有一些顾客是专为水豆花而来的,不要米饭,就要一碗豆花,再加上二两烧酒,吃起来美滋滋的,临走时,还不忘喝一大碗告水,满足地说:“下场再来。”也有一些专找告水喝的人,母亲拿个大碗挖上一大碗给对方,对方喝完道谢时不忘说一声:“好甜的告水。”

母亲的豆花店里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方方的脸,脸上有一双小小的眼睛,眼睛下是一个有着特殊气质的鼻子,鼻子很宽很大很饱满,鼻子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坑洞,还略带红色,我们称这样的鼻子为酒糟鼻。嘴唇薄而红润,语速极慢,声音也细弱,宛如女人的声音,且每次说话都客气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的到来,是静默无声的,好像是踏着凌波微步来的,又好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让你猝不及防。

有時,已经进到门店,我们却全然没发现,有时,已经和母亲交易完毕,我们才意外地发现他来过了。来的时候,肩臂上永远斜挎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皮包看上去虽然四处脱皮,但他却如保护心肝疙瘩一样手护着。进到门来,就用低低的温柔的声音说道:“宋先。”母亲迎上前去,不用言语,接过他递上来的皮包,望一下,问道:“多少斤。”他报上数字,母亲就进到里屋把皮包腾空,快捷地把钱付给他。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乡场五天一场,一年大概有五十多场赶场日,他至少来三十场,场场都不空手来。包里不是装上一点豆子,就是一点大米,要不就是一点苞谷、麦子之类的。看着母亲和他神秘的交往,激发了我年幼岁月里的好奇心:母亲怎么对他这么客气?明明刚才有人想卖麦子给母亲,母亲还言说不要,但只要是他皮包里的任何东西,母亲却没有推让过,统统付钱收下。我问母亲,母亲好像心情一下沉重起来,似乎有不好说出的理由,但还是告诉我说:“他是同门中的亲戚,你们要喊伯公,他命苦得很。”说完这些,母亲似乎要落泪的样子,眼睛红红的。我明白了,母亲是在帮助他,我善良的母亲一直在积德行善,她不单单是一个商人,一个生意人,一个农村妇女,她身上有着无数的身份重叠。可,就算伯公贫穷,现在已经市场自由化,私人可以买卖商品,他的商品完全可以放到集市上去卖,为何偏偏只给母亲呢?

最后,母亲说出一个让我震惊的理由,母亲说:“他的东西是偷的,是悄悄偷儿子儿媳妇的,每天拿一点,凑到一定的数量就拿过来,也不好在街上卖,担心被儿子儿媳妇看到,又是一顿辱骂责难。”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自从伯公老伴去世后,他的生活就陷入如今偷卖粮食的地步,儿子媳妇不说孝顺与否,连基本的温饱都难以满足老人。

母亲依然风雨无阻地开着豆花饭店,若不到开不动的那一天,母亲是绝不会放弃的。

宋氏凉粉

夏天是一个多情而丰满的季节,我们几姊妹喜欢夏天,喜欢它的理由同属一个,那就是母亲的凉粉。

在农村,没有更多的美食供我们品尝。小时,吃颗水果糖、吃根冰棍、吃片蛋卷、吃根桐桐糖,都觉那是人世间最美好的食物。而人,一生的努力除了满足精神的需求,那就是满足身体的需求,满足嘴巴的需求。虽然在零嘴上我们没得到过充足的满足,但在主食上,我们却是村里较好的人家,我们几姊妹的童年也是在一顿又一顿不同的食物、一碗又一碗不同的佳肴里欢度。若没有一位能办吃食的母亲,也许我们也是一日三餐素白菜、牛皮菜打发了,但我们有一位整日里为吃食忙活的母亲,不光满足了乡场赶场人的需求,也满足了我们的需求。

夏季,在乡场上,凉粉是最好销售的食物,因为它物美价廉。那时,一碗凉粉两元钱,且盛装凉粉的碗,可以说与大钵钵一般大小,乡人吃一碗足以喂饱他们的大胃,还吃得舔嘴舔嘴辣嘘辣嘘地说道:“好吃,好香,海椒辣得安逸。”吃完顺带舀上一瓢凉水,咕嘟咕嘟一通灌下去,打个超级响的饱嗝,再身心舒展地去赶乡场,简直是满足得不行。

母亲的凉粉摊骑门摆在门店前,一张大大的方桌,骑马式跨过高门槛,五分之二在门店内,五分之三在门店外,桌面上摆着芝麻蒜泥油辣椒、蒜姜泥水、葱花、味精、酱油、醋、盐酱等调料,一大沓空花碗,一大把竹筷子,一大盆翻转置于菜板上的苞谷凉粉,一把白晃晃的小钢刀,一盆清水。凉粉是嫩黄色的,葱是绿色的,盐酱是褐色的,油辣椒是红色的,至于筷子、味精酱油醋蒜姜泥水自有其自身特有的颜色,光凭这个颜色,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更别说各种食物的味道了。至于那盆清水,有何用处,没卖过凉粉的人是不知道的。白晃晃的小钢刀一直在凉粉身上磨蹭,是会留下一些细小的黏稠物的,黏稠物会影响打凉粉的速度以及打出的凉粉的好看度。白晃晃的小钢刀打一阵凉粉要在清水中过一道,或者闲时还可以用帕子揩去刀身上的黏稠物。

凉粉的调料中,数辣椒和盐酱不太好弄。虽然都是红色的辣椒,但其自身的香味及辣的程度是完全不同的。母亲在制作凉粉油辣椒时,是最用心的。辣椒要是最地道的朝天椒,个个颗粒饱满,且抠去辣椒籽,放在太阳下暴晒至焦脆,再放入石钵中擂成粗细合适的辣椒面。母亲担忧有些人不太喜辣,于是在这样的辣椒中掺进一些大辣椒,减轻辣味,做到老少皆宜。备好的辣椒面放入土钵中,掺进一定的凉开水,以防过烫的菜油烧糊了辣椒面,那就会失去一大味。这样的辣椒面,母亲再放入细碎的蒜粒和白色的芝麻,蒜粒和芝麻是被母亲用铁勺炒黄炒香了的,混着热流一起淋在辣椒面上。“呲”的一聲,香味马上弥漫整个厨房,钻进我们的鼻孔,接着喷嚏也就自然而出。但就算打上几个喷嚏,我们也是爱极了这碗油辣椒。有时,就拿这油辣椒拌饭吃,放点味精酱油,也是香得很。至于这盐酱,我之前并不知道这个黏稠如鼻涕一样的东西是怎么弄的,吃凉粉若不放盐酱,就不入味,哪怕你放再多的盐或者酱油,味道是深入不到凉粉里的。母亲说:“一钵凉水,放入适当的芡粉,在温火上熬制,熬制过程中不停搅动,最后就会形成黏糊状的半液体,再放入酱油、盐,就成了有色有味的盐酱,若加点豆瓣酱在里面,那就更提味了。”但那时,母亲未加过豆瓣酱,就这样熬制出来的盐酱,已经完全可以满足乡场上人们的需要。

母亲会打上一碗样品凉粉放于碗中,一般都是高耸入云的一碗,对客人有着绝对的吸引力。若有客人前来吃,会叮嘱母亲说:“打得跟这碗一样多啊。”母亲笑着说:“绝对比这碗还要多。”每个顾客前来,母亲都会提醒道:“辣椒有点辣,少放点。”能吃辣的人不怕,往往不听,就多舀两勺,不太吃辣的人,顺从地少舀一点。往往是心厚的人吃过后,喊天喊地,说:“好辣哟,好辣哟。”甚至眼泪都被辣出来,不过还是辣嘘嘘地说:“辣得舒服。”村街上有些人为了把辣椒搞得如母亲的一样香辣,便在辣椒里加入大碱,加过大碱的辣椒吃进肚子里,肚子会痛,没加过大碱的辣椒吃起来只是嘴巴辣,肚子没有疼痛感。母亲做的是良心生意,无论吃食的哪一个环节,都是货真价实的,所以,我们一家人吃起来也是放心的。

我们几姊妹就巴望着母亲的凉粉摊。凉粉一般要到中午过后吃起来才香,清晨,我们吃水豆花,中午过后,我们才候着凉粉。心里总有一点担心,担心吃凉粉的人太多,几下子就把凉粉吃完了。因为这样的事情屡有发生,不知道为什么,吃凉粉的人一吃就是一网一网地来,不像吃水豆花的人那样,前前后后分批次,是不是凉粉的传染性较强?母亲忙不过来,我们就得帮忙,帮忙端凉粉,放调料,收碗。常常是一转眼,一盆凉粉就去了一大半,再一转眼,一盆凉粉就没了。母亲就喊我们,再抬一盆来。这个一盆,是真的一大盆,农村那种煮饭吃的大盆,一个赶场天,至少有三盆。等这一阵忙过,也只能剩下小半盆了,我们饥饿的眼睛实在支撑不下去,就算有人前来吃凉粉,只要不是接二连三,拥挤不堪,我们一人端一碗,先吃了再说。

做凉粉时,我们几姊妹都想着法地去帮忙,不像做水豆腐那样,等母亲弄好了等着吃。一人烧火,一人搅拌,一人剥蒜瓣择葱苗,一人擂辣椒,一人打杂抱柴洗盆。在这些活计中,数搅拌凉粉最累,因为搅拌不可停,一个人在山水锅前站个两个多小时,且手还要不停搅动,确实是一项锻炼身体的运动。但那时,我们几姊妹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瘦身,我们需要吃,需要大量地吃,我们都有着苗条如竹竿一样的身材,吃是我们最喜欢,也最乐意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那么多的美食都喂不肥我们,是我们正在长身体?还是我们本来就吃不胖?其实想想,我们吃的什么水豆花呀,什么凉粉呀,都是素的,素的东西肯定比不上大鱼大肉、龙虾海参之类的。我们几姊妹轮流搅拌凉粉,一次,轮到四姐搅拌,四姐太过于兴奋,边搅拌边唱歌,唱什么《潇洒走一回》《轻轻地告诉你》《潮湿的心》,却不承想,锅中的凉粉也想出来唱,飞了出来,正好砸在四姐的脸上。四姐被烫得直跳脚,甩都甩不赢,好不容易甩下去,却发现脸上起了一个如核桃一般大小的果子泡。母亲赶紧用凉水冲刷果子泡,四姐才停止了流泪,只是轰轰地擤着鼻涕,埋怨说:“就是五妹,凉粉都快好了,还烧那么大的火。”我赶紧退熄火苗,凉粉才没如沸水般冒泡,锅底的锅巴也还没发出刺鼻的糊味。这一次,母亲为了鼓励和奖励我们,拿一个盛烫了的盆,装了一满盆凉粉,说:“把盆放入冷水中,过半个小时就可以吃了。”别说我们那个高兴劲,这样,不用等到赶场日的中午过后,我们就提前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凉粉。四姐虽然受伤,但这并不影响她吃凉粉的激情,她吃了两海碗。

那时,人们对口味的要求很低,母亲做的凉粉,仅仅是用苞谷做成的。苞谷凉粉口感有些粗粝,但母亲把苞谷浆打得很细,过滤出来的苞谷浆加入一定量的芡粉,会改变苞谷凉粉本身的粗粝感,吃起来口感就好得多,也香得多。就算这样的苞谷凉粉,生意依然很好,因为很多没有文化的乡场人,根本不知道,母亲这苞谷凉粉是怎么做出来的,更不知道,母亲在粗粝的苞谷凉粉中放入了适量的芡粉,还有那褐色的盐酱,红红的漂浮着芝麻蒜粒的油辣椒又是怎么衍变出来的。这些贫穷的胃场场到来,记住了母亲的味道,记住了宋氏凉粉独特的味道。哪怕赶场没事,就在我家门前坐下吃一碗凉粉,也会风雨无阻到来。

有一赶场天,天气暴热,我家门前的洋槐树都抵挡不了炙热的太阳,很多人都到我家水缸灌满一肚子水,懒洋洋地站在门口,和母亲闲扯着。突然来了一个裹着厚厚棉衣的人,这人的模样已分辨不清,倒是那一头头发,长得乱得都快把整个头包裹起来了。他就那样无辜地站立在母亲摊位前几十米处,不靠近也不后退,一双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凉粉碗,好像要把凉粉从眼睛里吃进去,喉咙还有明显的滑行动作,连吞咽口水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到。大家一致认定,这个人是疯子,大热天还穿这么厚的棉衣,不焐出蛆才怪呢。有人喊起来:“鸡屎篼,你不热吗?出去一趟就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我的心一惊,这个鸡屎篼我认识,他与我一般大小。我记得他常爱去河边炸鱼抓虾,动作轻巧灵便得很,特别是那双眼睛,如梭子一般梭来梭去。他也爱捉老蛇,捉住放在一个尼龙口袋里,提到街上,一会儿就被喜歡炖龙凤汤的人买去了。有时捉到老蛇,也徒手掐在三寸处,任由蛇尾在手臂上缠绕。街上的孩童都啧啧地表示佩服,可没人有他那本事。有一年,有人去河里炸鱼,抱着血腥的残手从我家门前经过,我们都以为肯定是鸡屎篼,但他却逃过一劫,是另一个运气糟糕透顶的人没了手。鸡屎篼还有一个不太光明的求生技能,就是如周扒皮一样,半夜学鸡叫。只要他白天勘察好的人家,晚上有鸡叫,那第二天,人家的鸡肯定会少一只,就算不少,那也是一地鸡毛。人们都知道他偷鸡,但没人抓住过他。村人对他是恨比喜欢多,说:“这么一个机灵的娃儿,就不学点好。”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坐上火车去了大城市,大城市的车水马龙没有把他灭掉,倒是自己那一点不学好的烂手脚,害了自己一辈子。村人说:“他出去打工,一天夜里去偷电线,当场被抓住,几个人围攻他一人,把他打得死去活来,弄到派出所关了一段时间,放出来,就成这个傻样了,没厂再要他,只能把他打发回老家,回到家里,也没人欢迎他,现在,就让他自生自灭,一天傻呆呆地在街上窜来窜去,饥一顿饱一顿的,还穿得跟个熊似的,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傻,一傻就完蛋。”母亲忙完手上的活,把剩下一些凉粉装在一个大蒸钵里,放入调料,端到鸡屎篼的面前,并命令说:“端过去吃,钵钵不要了,你自己带着。”村人对母亲的这一做法是夸赞的,立大拇指的,一致说:“老宋,你的心就是好。”

后来,母亲把凉粉升级了,用黄豌豆和乌豌豆来做,虽然成本高了,但母亲并不惧怕,她做生意,不仅仅是找钱,还因为习惯了多年的辛劳,多年的忙人生活。若有一日,让她停下来,估计就是母亲生命终结的那日。我们几姊妹又爱上了豌豆凉粉,豌豆凉粉的口感与苞谷凉粉的确有着极大的区别。豌豆凉粉的金丝好得多,不容易断掉,无论稀稠都有一股淡淡的豌豆的清香味,苞谷凉粉容易断折,若打凉粉的技术不到家,打出的凉粉大多数都是断裂不成条的。但母亲不会,母亲做什么都能掌握很恰当的火候。那时,母亲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是多么不得了。成年以后,才知母亲也有其脆弱的时候,换言之,每个人都有其坚强的一面,也有其脆弱的一面,只是,那时,母亲展示给我们的,都是她坚强能干的一面,她把泪水藏了起来,把委屈吞了下去,把对生活的希望留给我们,把对日子的困顿留给自己。

现在,市场上的凉粉花样多了去了,什么豌豆凉粉、刮刮凉粉,我生活的城市还有一名优小吃—鸭溪凉粉,但我的胃还是恋母亲的宋氏凉粉。

包子世家

母亲在村街上支起了包子摊儿,每到赶场前两天,母亲就会在傍晚时把面粉在案板上发酵好,等赶场前一天吃过早饭就开始揉面包包子。我们几姊妹自然是母亲最忠实的粉丝,凑到母亲面前,叽叽喳喳一展身手的样子,但看似简单的面团揉包动作,一到我们手中,好像故意跟我们作对似的,无论如何揉捏都包不出母亲那样的包子,索性放弃,伫立一旁,虚心求教的样子看着母亲。这面团在母亲的手里就如一个乖巧的小孩,三下五除二就被母亲变换出大小等同的包子,至于褶子的多寡全凭母亲一双手说了算。

母亲让我们把一样大小的包子放入蒸锅中,并嘱咐说:“上蒸锅前用熟菜油刷一道蒸锅篾。”我们异口同声问道:“为什么呀?”母亲则说:“刷一道油,包子不粘锅,还有一股油香味。”每次蒸出来的第一锅包子,母亲都会让我们先尝一个,询问我们包子的口感生熟问题,口味寡淡的我们觉得这就是世间珍馐,统统回答说:“好吃得很。”母亲不放心我们说的所谓“好吃得很”,自己也尝一个。这个尝,是因面团发酵的好坏会受天气、温度、分量的变化发生变化,如果面团发酵不好,蒸出来的包子就是一个“屎疙瘩”,不松不软,还有粘牙的情况。母亲说:“好包子是又松又软又不粘牙还有浓浓的面粉香和淡淡的菜油香。”如果尝到包子不是理想中的那样松、软、香,母亲就会把面团再搁置一段时间,等彻底发酵好了再开始包。

判断面团是否发酵好,母亲的方法是用手指按压面团,如果压印陷下去又快速弹回,则证明面团发酵得还算理想。但为了确保无误,就需要用一把锃亮的钢刀把面团一分为二,以便查看面团横切面是否有如蜂窝一样的小孔,若有,这才算发酵成功。母亲熟练地刀起面破,自言道,发好了。便张罗着在案板空闲处撒下干面粉,拧出一团较大的面团揉捏起来。揉搓面团的劲道是有讲究的,力气过了面团会揉“死”板结,蒸出来的包子就无法达到松、软、香;力气小了面团会“散”,且排不尽面团中的空气,蒸出来的包子也不是最好的状态。且在揉面的过程中要根据面团的湿干添加相应的干面粉及大碱,大碱加适量包子个儿会更大,若多了,包子则呈现泥黄色,没了卖相。母亲偶尔也会做出这种没有卖相的包子,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包子尽我们几姊妹吃个够。

母亲说:“一锅包子蒸十五分钟,中途不能打开盖子,敞气了包子蒸不熟。”我们牢记母亲的叮嘱,目不转睛地盯着朱红色立柜上的闹钟,时间一到,我们几姊妹慌里慌张又互相配合着取出蒸锅里的包子。刚打开的蒸锅雾气弥漫,根本看不清它们“出水芙蓉”的模样。姐姐们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嘴吹散缭绕的雾气,等雾气散去,用一双特制的长竹筷子夹出包子,分别置于筲箕里。这些刚出锅的包子是不能拥挤成一团的,必须各占一席之地,这样才能确保它们不相互黏扯导致破皮现象,有一个更佳更清爽的卖相。母亲也在一旁高喊道:“千万放好啊,包子挤歪了找你们算账。”我们一本正经地分隔开每一个包子,之间的距离凭借肉眼丈量,胜过拉了皮尺一般,往往此时,母亲就会夸奖说:“看来长大了都要当数学家。”我们心花怒放地接受母亲的表扬,笑眯眯地等着包子冷却,再把它们重叠堆放盖上白纱布,等待赶场日的到来,赚取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

赶场日,天刚蒙蒙亮,母亲已把摊子架好。这个包子摊,相对于其他摊位来说,要求是比较低的,只需一口蒸锅、一个蜂窝煤炉即可开售。母亲提上蜂窝煤炉,放置于人来人往的赶场路口,坐上蒸锅,装入白白胖胖的大包子,这些包子大小如成人拳头般,但市价格才五毛钱一个。不过,这五毛钱,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已算是昂贵的了,因为那时鸡蛋也才五毛钱一个,一碗白花花的水豆腐也才两元钱一碗,一个吃不太饱的包子就卖五毛钱,已算是奢侈的了。

那些年,赶场的人特别多,一到大中午,街中心简直可以说人山人海,你拥我挤,好像这一天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人们把对生活的希望都攒到这一天。有上街看稀奇的,有购买各种生活用品的,有解馋来吃米皮凉粉糖果冰棒包子馒头发糕油糍粑油果子的,当然,也有买鞋的,买红头绳的,买内衣短裤的,反正只要你身上有钱,赶场日的乡场都能满足你。母亲的包子生意也是好得很,有些时候还生怕拥挤的人群把包子摊给挤翻了,需不停大声喊几嗓子,提醒赶场的乡人注意别搞了破坏,损了钱财。

一场大概要卖两百到四百个包子,这样算起来,一个赶场天,母亲光是包子摊儿这一项收益就在一百元到两百元之间,除去成本,可以赚得一些,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算是不错的收入。可我们姊妹多,要吃要喝要穿还要读书,真正到母亲手上也就没有几个闲钱。有时,四姐还要悄悄地“摁”母亲的钱,母亲心知肚明,但并不责备。因为四姐用这钱买了鞋子袜子,偶尔去和同龄人玩丢洞,也是赢得多,输得少,且我也是受益者,我人生的第一双学生皮鞋,就是四姐用卖包子“摁”出来的钱买的,我一直心存感激。在母亲的花钱理念里,只要用在正道上,只要不是在别处去偷,母亲的钱,可以随取。母亲越是这样放松式管理,我们反而缩手缩脚,不敢乱拿母亲的钱,四姐也就是拿了一两次,也就作罢,还主动汇报母亲,坦白自己的“罪过”。母亲却只是敲了一下四姐的头,说:“老实点好。”

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冰雹雪凝,母亲都不会中断包子摊儿的生意。只是后来街上的包子摊儿如春笋般冒出来了好几家,模仿母亲的包子摊儿拉开了“战事”。可母亲却依然如故,似乎他们的冒出对她来说如透明的玻璃一样,引不起母亲的关注与在乎。母亲不是一只瞎飞的鸟,她的方向性很强,她的目标性也很强,她认定的东西,就算是十头牛也无法撼动,母亲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的包子在这个小乡场已打下了一片天地,除非乡人的味蕾没有记忆,除非有一天她主动放弃这一门生意,其他都不足以构成对母亲的威胁。母亲该发面就发面,该蒸包子就蒸包子,只是母亲的包子摊儿上多了一样可卖的东西—麻花绞。这个麻花绞的制作程序对于母亲来说,是简单的,但对于想模仿她的人来说,就有了一定的难度,对于我们几姊妹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论什么样的手艺她都能无师自通。记得母亲说过,第一次做生意,是在电影院,那时,六弟和我都小,母亲背上背着六弟,屁股后面跟着我,手里挎个篮子,装着歪瓜裂枣的油糍粑,走进人进人出的电影院,候着想买的人。看着那些卖花生瓜子香烟的,边走边喊出特别动听有吸引力的叫卖声,一会东西就被一抢而空,母亲也想喊,但却没法开口,心里打鼓半天还是喊不出。等电影散场,母亲赶紧拥向影院出口,还好,饥饿和有钱的人还是多,母亲那些不太受看的油糍粑也被一抢而空。母亲至此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在心里暗下鼓劲:不光要做一个只会种地的农民,看孩子的妇女,还要做一个会找钱的生意人。我的很多性格遗传自母亲,多年后,我不单单想做一名教师,也不单单想做一名行政人员,我觉得我还可以做其他很多的事情,我的梦想有一双翅膀,这梦想是母亲种下的,我继续培育种子生根发芽。

母亲说:“只要能赚钱,苦不怕。”是啊,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我们这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虽然给母亲辛劳的乡间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但也给母亲增加了不少负担,若母亲没有这么多子女,若母亲依然单身,过着她虽不是公主,但无重负的生活,那她,也不必早历风霜,早知辛酸,早染华发,一双白净的手,也不至于粗粝扎人。在母亲这里,办法永远比困难多。

如果有一天别人模仿她做麻花绞,那母亲肯定会想出其他的赚钱门道。

我以为我也有母亲无师自通的能力。三十年后的一天,我兴致勃勃地告诉女儿说:“宝贝,五一长假我们包包子吃。”女儿兴奋地拍着小手叫嚷道:“好啊,妈妈,那你给我包几个好看的卡通包吧,比如什么兔子包子啊,什么毛毛虫包子啊,我们学校门口都有卖。”我一脸得意与自信,回答说:“没问题,我家是包子世家。”女儿随即疑惑地问道:“世家,什么是世家。”“世家就是我家是做包子出身的,我爺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会做包子,我的包子自然做得也不差。”女儿几乎是跳起来喊道:“那太好了,妈妈,我也要和你一起做包子。”

五一那天,我踩着幸福与兴奋奔向菜市场,在一家面粉加工店前停下脚步,士气高涨地问道:“老板,有做包子的灰面吗?”老板说:“有啊,你要几斤。”我突然有点蒙,几乎忘记一斤灰面有多少,大概可以做多少个大小不一的包子了。是谁说,在厨房转悠的女人,天地只有厨房那么大,害得我这么多年,几乎丧失了转悠在厨房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我有些尴尬又佯装镇定很有主意的样子说道:“你拿个口袋装吧,我用眼睛看,可以了,我就叫停。”

老板装了一袋,过秤后足有三斤多,我在手里掂了掂,感觉还是有一定重量。在我即将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老板喊道:“你不要发粉吗?你不是说用来做包子吗?”我哦哦地转身应着,心里和脸上都如着火了一般,暗自埋怨道:“我这包子世家,是不是夸下海口了,要是包不出女儿想要的包子,我世家的脸……哎!”老板热情地递给我一包发粉,并嘱咐说:“如今的发粉调配入灰面,直接揉搓到合适柔软度,发酵一两个小时,就可上锅,蒸出来的包子又白又大。”这可是太方便了,哪里如母亲那些年,做个包子,要提前两三天做好准备,没有合适的酵头,面粉还发不好。如今生活一天天在变化,各种事物都在争分夺秒。缩短了发酵时间的面粉,对于没有等待精神的我们来说,是何其的珍贵、便逸呀!我拿着发粉,左看右看,不由心生莫名情绪。

一到家,我甩手大干起来,女儿也异常激动地动起手来。我揉的是我的童年,女儿揉的也是她的童年,我们的童年都将经过面粉的发酵,成为那个又白又香的回忆。我出神地望着窗外,高立的大楼,无法放宽视线,倒是可以数数哪家有人,哪家人未回。我和女儿在等待中期盼着,期盼发酵好的面团给我们带来我们想要的快乐与结果。我学着母亲的样子,用一尘不染的钢刀切开面团,看到久违的蜂窝煤孔洞,认定这已是发酵完好的面团。

我做不了兔子包子,也做不了毛毛虫包子,我能把包子上的褶子弄得漂亮耐看,就已算是最大的成功。女儿做了一个特大的蒸饺包子,甜滋滋地嚷着要吃她自己包的蒸饺包子。当第一锅包子出锅,还未冷却完全,女儿就吧唧吧唧地吃起来,还连声说,好吃,自己做的就是好吃。我也拿出一个,可刚咬下第一口,就发现这包子,不是当年的又松又软又香。我有些无奈,也有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豪壮。我再次撸起袖子,如打太极拳般轻柔又有劲地揉捏起面团。估计是我手上的功夫不到家,面团还未和我相识,不听号令,我多与之接触,应该会有所好转。不是常有人开玩笑说,笑着做的菜和怨着做的菜,味道天壤之别。我也笑起来,笑着做包子,包子肯定也笑。也许是我领悟太迟,也许是我不够虔诚,包子蒸出来又是粘牙的,且如“屎疙瘩”般,既没卖相,也没吃相。可这么多的面团扔了又可惜,蒸出来又没有人吃,估计只有女兒会赏脸吃一点。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这发酵不好的面团,何不用来炸成肉饼呢?也许我的基因里也有母亲当年做油糍粑的智慧。安上油锅,把面团擀成饼状,可却不知道如何把肉放进饼里,只能折叠包起来,这样就不是圆形的饼了。我又灵机一动,那就包成“尖尖粑”吧。此刻,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人才,虽然包子没包成,但却在失败中想出新招,这又岂不是一种智慧呢?看来,我的基因里还是有着母亲的能干。沾沾自喜的我心里升腾起一股亮光,但“尖尖粑”却在锅中破裂,黏合处经过油温自然分层,没法包住肉。

我有些沮丧地对女儿说道:“宝贝,妈妈再也不做包子了。”

女儿说:“为什么呀?”

我说:“没有妈妈的味道。”

女儿说:“有你的味道啊。”

赵以琴,贵州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海外版》《四川文学》《山花》《贵州作家》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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