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梶井基次郎《柠檬》新考

2023-05-31欧阳丽琴

今古文创 2023年12期
关键词:现代柠檬幻想

【摘要】梶井基次郎的处女作《柠檬》一直被认为是他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小说中幻想与现实反复交织,一直被认为是病人视角的,倦怠、灰暗而又神经质的。本文依据时间先后对小说中的情感变化逐一进行解析,并结合时代背景解读小说中的关键“里街”“丸善”及“柠檬”之间的联系,进一步论证梶井基次郎在《柠檬》中所要展现的并非是自我放弃的呻吟,而是死而向生的希望。

【关键词】梶井基次郎;幻想;柠檬;现代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2-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2.002

一、引言

梶井基次郎生于1901年,母亲对梶井的学业非常严厉,不仅从小为他朗读《万叶集》  《源氏物语》等古典作品,就连梶井成人以后,还时常劝说其学习久野丰彦等人的作品。然而梶井的一生短暂而磨难,7岁患急性肾炎几近死亡,19岁身染肋膜炎,此后进一步惡化为肺结核。1924年,他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英文科就读,后因病情加重而无奈辍学。次年,梶井与中古孝雄等人创办同人志《青空》,并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柠檬》。直至1932年病逝,梶井仅创作二十余篇作品,并且多以私小说、心境小说为主。令人惋惜的是,梶井在生前并未能在日本文坛取得一席之地,其作品在他逝世后才被文坛作家们大力推崇,甚至被称为“昭和的古典”。①

小说《柠檬》于1925年在《青空》上发表,但这部作品早在1924年秋就完成了。《柠檬》在完稿前总共经历了四次改稿,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也就是第三稿《濑山之话》。就《濑山之话》的文体结构来说,更偏向以作者自身为主体的第一人称小说,与私小说《柠檬》还是有所落差的,但大致已有了《柠檬》的雏形。《濑山之话》分为了三个部分,“柠檬”“感觉器的惑乱”“深夜彷徨”,《柠檬》的前身则为这第一节插话。

二、柠檬序曲

《柠檬》开篇“不可名状的不吉始终压着我的心”,展现了一张因久病缠身、混沌度日而空虚乏力的面容,并奠定了小说的主基调——压抑与灰暗。

“该说焦躁呢,还是厌恶呢——就像饮酒过后的宿醉一样……这可有点儿糟糕。这糟糕不是说最后会导致肺结核或者神经衰落,也不是因为火烧眉毛的借款,糟糕的是那种不吉的感觉”。

作者在此明确告知,让“我”更在意的并非肺结核或神经衰落抑或借款,而是那股不祥之感。这也让我们不禁联想到梶井当时所处的状态,即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身处这样的痛苦之下,即便是曾经最喜爱的优美的音乐和诗都不能让“我”开心起来。即使特意去听唱片,听上两三节就想要站起来,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坐立不安?这里的“什么”或许是与开篇的“焦躁”“厌恶”相类似的东西,这东西以音乐和诗为契机,由“我”的心头悄然而生。于是“我”再也无法忍受,开始走向街头“流浪”。

而流浪街头的“我”,格外醉心于那些破败美的东西。如被风雨侵蚀根基崩坏的房屋,上面还晾着一些脏衣物的里街。细想之下,这里其实是第一段中“我”内心的对外投射——最初的“我”心头压抑,而身处的环境却净是一些美好事物,如优美的诗和美妙的音乐,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格格不入,无所适从。因而走到街头流浪后,内心阴郁的“我”理所当然地不喜那光鲜亮丽的外街,却独独钟情于那偶能看见几株向日葵和美人蕉的破败不堪的里街。

如果说以上还只是“我”内心情感的对外投射,是对真实景象的选择性接受,那么接下来便是“我”进一步地企图通过病态的幻想来重构世界。“我”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开始幻想自己并非处在京都,而是在更远的仙台或者长崎。“我”是如此享受将现实中的自己迷失其中的乐趣,因为现实里的自己已经如此充满不幸。想要获得一丝快慰,似乎只能构筑一个幻想中的世界。然而,“我”终究意识到了这一切不过是错觉,于是“我继续用想象的画笔为之添彩”。

这想象的画笔进而将“我”从空间维度上的幻想带入时间维度的幻想。“我”想起烟花,想起玻璃球,想起南京玉,想起幼年时经常将玻璃球放在嘴里而遭到父母训斥的场景。弗洛伊德曾说:幸福的人绝不会空想,空想的人只是些不满的人。某种愿望未被满足正是产生空想的原动力。无论是小说中的“我”还是梶井自身,灵魂已无处藏身,而未来也因不治之症而一片灰暗,只能回味过往暗自舔舐伤口。但或许是童年记忆太过甘美,又唤醒了长大后失魂落魄的自己。那种舔着玻璃球的“清幽酣畅的可媲美诗情画意的味觉”与此刻落魄的自己形成了对照,竟很快地又从嘴里发散开去。

第六段第一句“众所周知,我身无分文”,略带诙谐和自嘲的语气也是梶井文学的一大特色。当“我”看到破败里街中盎然生长的向日葵和美人蕉时,忍不住幻想自己身处仙台或长崎的静谧的旅馆房间内,忍不住回想幼时舔着玻璃球,用廉价的画笔描绘各种各样的烟花条形形状、满天星和枯芒草……然而这一切终归是空想,当“我”被拉回现实,失意更为鲜明。此刻,尽管“我”身无分文,但是也急迫地需要一些“奢侈的东西”来安慰自己。于是,“我”想起了曾经最爱的地方——丸善。

丸善里有红黄色的古龙水和生发剂,有华丽时髦的玻璃工艺制品和典雅的洛可可式浮雕花纹的琥珀色或翡翠色香水瓶,还有烟管、小刀、肥皂等等。然而这对于此刻的“我”来说,丸善里所有东西都像“催债的亡灵”。正如李晓光所言,落魄的他就如同破衣烂衫之人羞于走在阳光下一样,高雅、繁华、奢侈都成了遥不可及之物,自尊又敏感的神经使他对丸善不得不敬而远之。而在破败脏乱的小巷,他的潦倒似乎被淹没了,使他感到一种忘却的快乐。②

言及此处,开篇所提及的“不吉”似乎已有了清晰的轮廓。这“不吉”既是神经衰落、肺结核、借款所带来的精神压力,也是“我”无法掌控的随处游走的思绪。这种思绪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是一种“奢侈”,而这种“奢侈”本身就是一种过剩行为,是强迫症的表现。这种过剩想象也被“我”命名为“不吉”。不仅如此,当“我”试图来到丸善寻找生活还没被吞噬的过往,却发现自己本能的逃避抗拒,惧怕正视自己与社会的落差。由此一来,“我”仿佛陷入莫比乌斯环中,始终难以摆脱这压在心头的难以言喻的“不吉”的集合体。

三、遇见柠檬

时间过渡到另一天清晨,“我”在朋友家中独自面对着空虚的空气。“有什么东西一直追着我”,这好似第一段“是什么让我待不住”的情景再现,只是此刻让“我”彷徨外出游荡的契机不再是音乐和诗,而是“空虚的空气”。于是,“我”徘徊到了前面提及的里街,在点心店前驻足,又张望干货店的虾干、鳕鱼干和豆腐皮,最后走到二条的寺町,在那里的水果店停下来。这里的“点心店”“干货店”“水果店”均可对应前文的“破败的美”,而这都是空虚乏力的“我”所必须要求的一个灵魂寄托之所。

因此,这家毫不起眼的水果店在“我”眼中也变得极其富有美感,然而对于“我”来说,那家店最美的还是夜晚。

“就像深深戴在头上的帽檐一样——不,比起这样的形容,一片漆黑的屋檐上方更让人疑惑的是它为何像帽檐一样压得那样低。周围那样昏暗,可店面被几盏骤雨似的点灯的光线笼罩着,绚烂夺目。丝毫不受周围的环境影响,只是美丽耀眼地存在着”。

在这里,梶井并没有对水果店的外观以及其他景象有过多关注,仅对水果店的亮光以及周边的阴影进行描述。就是这样一家水果店竟然能够让“我”感到如此兴奋。那么我们不妨设想,梶井在写作《柠檬》时已身染肺结核数年,这是一种传染病,当时的他就如同这家水果店一般,仿若被蒙上了一顶深帽顶宽帽檐的帽子,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因此,笔者认为此处也完全可以看作是作者将自身的情感投射于这家水果店。正如小说中的“我”所直言的那样,如果不是它那样昏暗,或许也不会被其吸引。

那天,“我”终于“奢侈”了一回,鬼使神差地在这家水果店里买了一颗柠檬。当主角遇见柠檬时整篇文章开始起了化学变化,原本阴郁、倦怠感极强又神经质的开头文在柠檬出现后整个文章变得幽默明亮起来。为什么看中这颗柠檬呢?原因是在這家普通的蔬果店里还是头一回碰见柠檬。而它“宛如从柠檬黄的水彩中挤出来的固态的单纯色彩,还有仿若纺锤状的形状”仿佛强势撞进“我”灰暗人生中的一道光,于是“我”最终买下了它。而拿着这颗柠檬,感受着它冰凉的触感,嗅着它清新的香气,此前执拗地压在心头的不吉竟奇迹般的就此烟消云散……而关于这颗柠檬究竟为何如此神奇,我们不难想象,当时的“我”肺病恶化,总是发烧,体温比常人偏高。当意外地接触到这样一颗冰冰凉的柠檬时,掌心的快感迅速蔓延至全身乃至心底,彷徨不安的灵魂仿佛也得到了极大地满足,甚至感受到了生命的律动和自我的存在。

除了生理感官外,还有学者认为,梶井的文学深受西欧近代的绘画与音乐的影响。日本进入大正时代后,迎来不少来自欧美的演奏家。梶井二十一岁时,曾去听过小提琴家米斯卡·艾尔曼(MischaElman)的演奏会,并与其握手交谈。绘画方面,梶井曾定期购读《中央美术》杂报,对保罗·塞尚(PaulCézanne)的画作尤其倾倒。梶井曾经给自己取笔名为“濑山极”,“濑山”是Paul,“极”则是Cézanne,由此可见一斑。而当时的西欧画家们喜爱将柠檬用作静物画的主要元素,保罗·塞尚就是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位。对此,日本学者安东次男就曾指出,梶井这篇色彩运用如美术画作般的短篇小说很有可能是受塞尚的影响。三高时期的梶井极具绘画天赋,想必在他看来,柠檬也并非单纯的水果,更是能够反映内心世界的,极具存在感的素材吧。

四、柠檬爆弹

“我”拿着这颗柠檬兴奋地在街道走来走去,把自己想象成身着华服、阔步于街道的诗人。此刻,“我”那压抑在心头的不祥之感早已不复存在,甚至“自鸣得意”地玩起了幽默。这和前文的“众所周知,我身无分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通过独白的方式实现了自我完结性。这种幽默诙谐的笔致在梶井早期的作品如《柠檬》和《城街》中还是比较常见的,但到了《泥泞》时期,这样明快的氛围完全转化为阴郁与灰暗。晚年时期的《爱抚》,又开始流转着一丝轻松愉悦,但由于当时病症已经恶化,这种轻松愉悦终归只是流于作品表面罢了。

或许是“我”想要试试这颗柠檬是否在哪里都能奏效,又或许是“我”只是单纯地游荡着走到丸善门口,但可以确定地是,“我”对丸善依旧有着深深地留恋。于是,“我”昂首信步地踏了进去。可是不知为何,“我”心中充满的幸福渐渐地逃走了。“我”安慰自己或许是来回走路导致的身体的疲倦,但是就连平时最爱的画册此刻都不能引起“我”的注意,甚至连将它们抽出来都显得格外的费劲。于是,“我”想起了那颗柠檬,“我”将所有的画册堆砌成一个梦幻般的城堡,然后将柠檬置于城堡之上。

“我端详着,只见柠檬把斑斓的色调悄悄地吸收到纺锤状的身体中,一瞬间变得鲜艳无比。我能感觉丸善充满扬尘的空气只在柠檬周围变得紧张起来”。

这一切完成之后,“我”突然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那就是把这个城堡和柠檬留在这里,然后若无其事的离开。想象着这是一个闪着金色光芒的恐怖炸弹,十分钟以后以丸善书店美术书的一角为中心发生大爆炸……

小说最后十行,全然没有修饰语或接续词,仿若便签条一般呈加速度地简洁有力,切实地传递了“我”强烈迫切的心情。而这正是整篇小说的高潮所在。关于小说的舞台之一——丸善,也吸引了众多学者的兴趣。据考证,丸善的前身是1869年设立的以贩卖舶来品为主要业务的“丸屋商社”。创立者早矢仕有的(福泽谕吉的门生)的创业理想就在于以贸易来推动日本发展,因此丸屋商社的商品主要为当时日本较为落后的如洋书、药品和医用器械等。由此一来,丸善其实就是外国文化的移植之所。正如日本学者近藤のり所言,《柠檬》中的丸善,与破败不堪的里街(京都是日本传统文化的中心),实则分别是近代与前近代的缩影。但小说中的丸善并非总店,而是1907年开设的京都分店。当时的大正人正处在西洋与日本的所谓新旧价值观的对抗之中,人们苦于截然不同的两种文化和历史的交融与冲突之中,迫切需要某些方式来宣泄这种困惑与不安。

或许对于梶井来说,丸善就象征着近代日本资本主义的虚饰、文化的浅薄与虚伪。如何打破这种困境,以1923年关东大地震灾后重建为契机,大正人仿佛找到了出路。在梶井的笔下,柠檬也充当了这样一个可以毁灭现实矛盾与不安的角色。据记载,柠檬种子是1875年4月由驻美国加州总领事高木三郎带到日本的。③而柠檬在日本国内的栽培事业直至明治末到大正初期才以广岛县和和歌山县为中心开始,1919年,农林省以广岛县大长地区(现在的丰町)为推广中心,开始奖励有计划的实验性栽培。④由此可以推断,梶井基次郎当时所看到的柠檬有很大的可能是舶来品,而且在当时算是高级水果,因为日本在濑户内海地区自行生产的柠檬才刚刚推出市场。而小说中的“我”很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边想象着它的产地加利福尼亚,一边回想学过的汉文文章《卖柑者言》。从这个角度出发,笔者认为小说中的“柠檬”或许正象征着“现代”,是梶井笔下的能够毁灭正在相互猛烈冲突着的近代与前近代的希望。随着“柠檬爆弹”一声响起,既宣告了“我”的反叛,也体现了“我”对自我价值回归的渴望,展现的绝不是灰暗的自我放弃的呻吟,而是光明的破茧成蝶的壮烈斗志。⑤一部好的小说是人性的广泛体现,梶井的作品能够跨越世纪、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此——对于生的极致向往以及对于时代的无穷思考。

注释:

①⑤盛莉:《符号学视角下梶井基次郎文学的“明”意识》,《芒种》2018年第6期,第71页,第72页。

②李晓光:《恶作剧后的绝望——倾听〈柠檬〉的旋律》,《日语学习与研究》2001年第2期,第55页。

③岡山県立図書館:レファレンス協同データベース。

https://crd.ndl.go.jp/reference/detail?page=ref_view&id=1000184920。

④明地柑尚:『レモン:良質多収の国産栽培』,『農山漁村文化協会』1989年,第11页。

参考文献:

[1]明地柑尚.レモン:良質多収の国産栽培[M].東京:農山漁村文化協会,1989.

[2]飛高隆夫.梶井基次郎『瀬山の話』考[J].(日)大妻国文,1991,(03).

[3]谢志宇.困惑、不安与矛盾——论小说《柠檬》的主题思想[J].日本研究,1995,(03).

[4]李晓光.恶作剧后的绝望——倾听《柠檬》的旋律[J].日语学习与研究,2001,(02).

[5]小田桐弘子.梶井基次郎私観:レモンから檸檬へ[C].(日)兵庫:大手前大学人文科学部論集,2005.

[6]河原敬子.美的空間としての『檸檬』[A].奈良:奈良女子大学大学院,2011.

[7]近藤のり.梶井基次郎『檸檬』にみる近代と前近代[R].東京:日本女子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紀要,2017.

[8]盛莉.符号学视角下梶井基次郎文学的“明”意识[J].芒种,2018,(06).

作者简介:

欧阳丽琴,女,汉族,江西吉安人,苏州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国别与区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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