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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潜岁月,滋味人生

2023-05-31杨东篱

南方文坛 2023年3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人生

陈建功曾是当代颇有影响的小说家,长篇小说《皇城根》(合作)、中篇小说《鬈毛》《找乐》《放生》《前科》、短篇小说《丹凤眼》《飘逝的花头巾》等作品,都产生过很大影响,也曾多次获得全国性重要奖项并译介到海外。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的《中华文学通史·当代卷》称他“那刻画人物的艺术雕刀,常能有力地突入性格的深处,开掘出性格的、社会的、人生的底蕴。它的叙事手腕,融合了古典小说特别是宋元话本的优秀传统和五四以来新格式的短篇小说的意识经验,显示了高强的艺术控驭力。他的文学语言,在老舍京味语言的基础上,博采新时代、新時期北京民众的口语,熔铸成既有旧京韵味又有城市新风的现代京白,很富有艺术表现力”。然而,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陈建功更热爱的文体似乎转向了散文和随笔。他的散文随笔素朴、细腻、幽默、风趣,每个细节都透露着时光磨洗后的从容与洒脱、隽永与活泼。他出版的随笔集包括《从实招来》《北京滋味》《嬉笑歌哭》《默默且当歌》《我和父亲之间》《建功散文精选》,还有2022年1月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岁月拾荒》。《岁月拾荒》出版后,又读到陈建功陆续发表的几篇散文随笔,如《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的《落英缤纷忆故人》、《光明日报》2022年4月9日第15版的《由一本书想起的往事》、《文艺报》2021年11月10日第6版的《铜陵欢喜》、《光明日报》2022年8月5日第15版的《〈灵感五讲〉:尽得风流的谈艺录》、《北京晚报》2022年8月16日的《在笑声中诀别》,以及《新民晚报》的《教泽碑前忆曹公》等。这些新作一经发表,就被《新华文摘》《作家文摘》等重要报刊和海外华文书刊转载,显示了极高的人气。在2023年4月颁发的第十二届丁玲文学奖中,他又以荣获“散文成就奖”引人关注。

陈建功已出版的散文集中,虽选目上互有交织,但每一本所传递的情感意蕴,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从实招来》的戏谑、《北京滋味》的沉浸、《嬉笑歌哭》中的率性、《默默且当歌》中的苍凉、《我和父亲之间》的痛彻皆有不同,《岁月拾荒》是作者在岁月沉淀后对自我人生方方面面的内心反观,涵括了以前随笔中的种种感悟,却又并非随意无章的编织罗列。分列的九辑中贯穿着作者日渐成熟的人生体悟,充分展示了作家把握世界的情感方式以及嬉笑歌哭的语言风格,其中沉甸甸的艺术感、历史感和哲学意味,读来使人意绪难平。不揣冒昧,以为陈建功散文创作特色或可概括为九个方面。这九个方面,恰与《岁月拾荒》的九辑编目相对应。特别要指出的是,他的思考与体悟并不以理论的、逻辑的方式来表述。他往往通过对人生世相的生动描摹,以鲜活的文学表现,展示他对社会、人生的深邃思考。甚至在牵涉文学潮流、文学理论乃至作家作品的演讲、书评中,他也“不涉理路不入言荃”。陈建功在为散文大师王鼎钧先生的《灵感五讲》撰写的书评中,赞佩鼎公论文,平易隐藏着学养,素朴蕴含着丰茂,是“老僧只道寻常话”,是“尽得风流的谈艺录”。这一表达,也可看到陈建功心仪的理论境界。

我以为,陈建功散文、随笔写作特色有——

第一,生命与世界相处的最佳状态应是“不隔”。雷蒙德·威廉斯将这种“不隔”解释为,人与人应该拥有“共同感觉”①。这才会构成“人类整个的、统一的生活”②。人与人的相处、人与世界的相处最后都应该在一种共同的感觉里才能够获得和谐,不给生命留下遗憾。作者在《岁月拾荒》第一辑中通过回想自己与亲友之间的关系,探索了人生命存在的方式。在《我和父亲之间》里,作者列举了他一生中对父亲印象深刻的六件事:父亲离开北海去广州求学在大海中死里逃生、自己爬上牛车想找爸爸但其实根本找不到、八岁时爸爸突然出现带着礼物抱了他和姐姐、挨了爸爸的揍、爸爸给他买很多电工器械玩具期待他将来学工科、爸爸在特殊年代被戴上了“特务”帽子。六件事中与父亲生死攸关的事情他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而跟他有关的事情,对于父亲自身来说却相对不那么重要。这使得他仿佛是爸爸生活的局外人。作者最后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用隔膜来概括,并认为可以通过“小心翼翼”来消除与至亲之人的这种心灵隔膜:要“小心翼翼地待我的孩子。当然,更期待,这世界,小心翼翼地待每一个人”。在《妈妈在山岗上》中,作者回忆了母亲。对于母亲,作者自然没有与父亲那种隔膜。情感的意味更深。文中着重描写了母亲通过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比如督促他写日记、鼓励他读名著、激励他写好作文等对他文学写作的引导。在妈妈的帮助下,作者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在《不敢敲门》中,作者描绘了年轻做矿工时的师傅,重点回忆了师傅在当年命悬一线的事故中对自己的照顾以及自己当作家后与他不计名利的交往。师傅的亲如家人、古道热肠、不卑不亢、坚强倔强跃然纸上。在《默默且当歌》和《后“七七”岁月的惊喜》中,作者回忆了自己在北大求学时的老师和同学。那些水房里自由自在的无厘头歌唱,那些规模浩大的学术研讨、那些活跃的学生社团、熄灯后的宿舍夜谈、对老师的仰望,还有毕业后的重聚都让人感到亲切无比、自然有趣。通过这五篇随笔,作者传递给我们——人的生命与外在的世界应该是不隔的。不隔,人才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一个有自己人格,亦有自己人生温暖与乐趣的人。

第二,人生的乐趣无处不在,自由意志的主体如何在烦冗的日常琐事和情绪中激发出列斐伏尔所说的“日常生活的革命”,其实是一个消费社会大众文化被异化进程中如何焕发日常生活审美的命题。列斐伏尔解释说,日常生活自身虽然具有习惯性、保守性、重复性的异化特征,但也具有瞬间的活力和创造力。在烦冗的日常琐事和情绪里找到乐趣就是运用这种创造力引发的日常生活革命。陈建功《岁月拾荒》第二辑所描绘的日常生活的林林总总,或可作为与列斐伏尔相佐证的事例。林林总总,各擅其妙。然其妙处,绝不仅只是题材上选择,甚至不是向某一阶层做低至尘埃的寻觅。对这“日常生活”的“革命性发现”,来自一个自由主体的活泼泼的发现,这才是具有美学意蕴的发现,才使之成为美学意义上的“革命”。以《涮庐闲话》为例,北京的涮羊肉早已不知被多少人写过,韭菜花、酱豆腐、芝麻酱、虾油、料酒、辣椒油……铜火锅、袖珍锅乃至景泰蓝火锅,不止一次在人们的笔下出现,羊肉火锅的吃法,也早已被散文家们说尽。而陈建功的《涮庐闲话》却道出另一番神气,洋溢着一个个性化的作家津津乐道的人生滋味。陈建功不止一次在讲演和访谈中引述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所述观点“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而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也多次赞美前辈学人“沉潜于平民文化而焕发的心灵之光”(《双城飞去来》)。这一专以北京滋味为话题的小辑中,除了写涮羊肉,还写了“肥而不腻,瘦而不柴,不腥不膻,齿颊留香”的月盛斋酱羊肉,还写了全聚德和便宜坊的烤鸭、信远斋的酸梅汤、融汇南北的谭家菜,等等。口齿生香并不是陈建功撰文的旨趣,他关注的,是被现代生活湮灭的文化,意欲以“日常生活”魅力向高踞于凡尘之上的美学发出挑战。品咂旧京人物,又何尝不是一种“北京滋味”?在《平民北京探访录》中,陈建功记述了他对旧京底层人物的探访——“手晃着一个蒙着笼罩的鸟笼子”,“优哉游哉地在天坛的古柏林子里转悠”,过去的“杠夫”,而今的“话痨”“瘸三儿”;“温文尔雅”年轻时却以“耍骨头”卖艺为生的“孙骨头”;有着“出奇大的冬瓜脑袋”,“秃瓢”且中过风的“双簧”艺人“大狗熊”孙宝才;卖“瞪眼食儿”的泼辣老太太;20世纪30、40年代公认的天桥八大怪,以骂街招徕看客推销药丸的“大兵黄”;毕生沉浸于老手艺人自豪的老剃头匠;长腔怪调擅写“鬼画符”当票的当铺掌柜;等等。《消费六记》和《消费再记》则以自身遭遇,绘声绘色地再现了“我”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大潮中,遭遇时尚面对异象的惊诧、尴尬、无奈与自嘲。应该说,几乎亲历过这一转型时期的消费者,都早已见怪不怪,顶多也就是投诉和诉讼。而陈建功恰把自己所历所闻,把可能的郁闷、恼怒、尴尬甚至悲哀,都化作讽刺或自嘲的哂笑。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把玩“日常生活”的境界,也不是所有作家都具有把郁闷、恼怒、尴尬乃至悲哀,都演示为喜剧、悲喜剧乃至荒诞剧的能力。这与其说是一种能力,不如说是一种世界观,一种境界,当然也来自作家对芸芸众生庸常生活之美的敏锐捕捉。

第三,费斯克说:“文化是创造并流通意义与快感的积极过程。”③作家,则是以文字创造并流通意义与快感的重要践行者。作家的个性与文学的发展,从来是文学研究者重要的课题。陈建功创作个性的形成,有家庭的熏陶、时代的磨洗以及个人阅历的铸造。其中,他善于从师长、友人身上学习道德文章,自有主见却又理解每个人的性格历程和美学追求,追求文学个性又欣赏作家们纷呈的个性。从陈建功的很多散文以及文学理论讲演中,不难看到这种人格的追求与文学的理念。《岁月拾荒》第三辑中用八篇随笔记载了八位师友,在对与他们交往趣事的描绘中凸显了每个人的个性风骨,也不难看出他们在作家为人为文道路上的位置。《我作哀章泪凄怆》主要记载了吴组缃先生1978年复出重登讲坛,为恢复高考入校的北大学生们“做天鹅之唱”——先生“身材瘦削,朗目疏眉,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风骨岸然”。他在讲课时,“肃然下面就潜藏着悲壮”,但“话题连类古今,典故趣闻信手拈来”,“悲壮的一幕又成了一种享受”。《吾师浩然》则记载了著名作家浩然对他的指导与帮助。陈建功并不为尊者讳,他坦言恩师浩然“是一个被人误解、引发争议的作家,甚至也不乏遭遇泼来的污水”,但他见证了浩然在文化专制主义盛行时代的苦恼、怀疑、厌恶乃至逃避,“没有助纣为虐,甚至还有消极和抵制”。文中说:“在我看来,或许因为他从文以来,目睹了太多作家的灭顶之灾?他是软弱的,胆小的,为了护住手里的一支笔,他尽可能逃避一切——逃避功名官场,也逃避‘违拗的罪名。当然,他总有逃避不开的时候,因此也不能否认,在那种政治高压下,他也有‘聪明的一面——为了保护自己,他不能不迎合。为了这‘聪明的迎合,他最终要付出代价。……”在这一辑,作家还记下了和著名的人艺表演艺术家于是之以及相关的朋友“啜酒的日子”,记述了艺术家们在黯淡时代对艺术理想和信仰的坚持。作家说“那黯淡中顽强地闪烁的心灵之光、艺术之光,是点燃我生命的火种”。同辑里的文章,还写到了著名作家汪曾祺、任光椿、彭荆风、史铁生以及台湾著名作家周啸红等。

除了《岁月拾荒》所收的八篇人物随笔,其后我们又读到作家陆续发表的记述师长友人的佳篇。在2021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的《落英缤纷忆故人》中,作者刻画了思想解放的20世纪80年代活跃于北京作协的王蒙、萧军、骆宾基、李陀、杨沫、赵大年、端木蕻良等同事作家的身影。他们或思维敏锐或义薄云天,或方正倔强或狂飙激进,各自在文坛上熠熠闪光,又和而不同,呈现出各自的风采。随后发表于《北京晚报》的《在笑声中诀别》中,作者记述了友人和著名剧作家刘树纲共同度过的诀别时光,刻画了一个乐观、耿直的艺术家形象。陈建功为数不多的悼念文字,写的大多是名人,因为曾有过至诚的交往或蒙受教诲之恩,为数不多的篇章,都满怀深情却又意蕴深长,既勾勒了师长友人个性蓬勃的人生肖像,又传递了作家超拔于庸常的人生信念。在作者看来,死亡让人生变得毫无意义,但意义是自我创造的,创造的方式就是塑造个性化的自我。这种个性的魅力就是人类文化之火的薪传。

第四,自然和历史给城市赋予了韵味。城市如人,也有自己的性格。这一性格是城市历史和文化的积淀,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地域性格的积累。熟悉现当代文学史的人不难发现,自现代散文发轫之初,现代文学的一代宗师们,就开创了对所写地域文化品格的主动探究。这一探究,当然具有和时代同步的文化反思价值,同时,“身體的复活首先并特别意味着,说话、声音、嗅觉、听觉、性冲动等的复活。简言之,就是非视觉因素的复活”④,“这种复活将导致体验价值的复活”⑤。在这种复活中,城市独特韵味的开启,给读者带来了高屋建瓴的愉悦和体认自我的快感。作者在《岁月拾荒》第四辑中记述了六座城市。就像为自己的亲人和老友一样,他也为每座城市勾勒了性格肖像。第一座城市是成都。在《须臾拜倒锦官城》中,作者通过“天安门广场大的茶楼”“搓麻”的壮景写了成都的慵懒、安逸与人性化,又通过对成都地震后活动板房区的描写,写了成都的处变不惊、安之若素、从容不迫、乐天知命。第二座是小镇安家。在《好山好水好安家》中,作者写了鄂西北郧西县安家乡自然景色的美丽与神奇。作者在安家“遮天蔽日的浓荫”“泉水叮咚”“苔藓青青”“斑驳流泻的日影”“飘忽氤氲的水汽”感受到了“诗意地栖居”。文中充盈着安家“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相伴”的智慧气质。第三座城市是都江堰。在《天地一瓢》中,作者写了都江堰工程的巧妙和历史。都江堰“顺应自然,师法自然,依山势、地势、水势而造就”。从古代到近现代有无数主政官员、文人墨客与都江堰发生关联,留下了丰富的政绩和美妙的诗章。作者由此凸显了都江堰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和道法自然的传统哲学智慧。第四座城市是咸宁。在《咸宁桂影》中,作者写了咸宁的桂花。桂花是咸宁的符号和标志。咸宁的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既洒脱又纯朴,有格调,有品位,也有人生哲学。作者通过“用竹竿‘打花时的噤声”细致描绘了当地人对桂花的推崇并由此勾勒出咸宁的从容、大气、素朴。第五座城市是泸溪县。在《泛槎泸溪河》中,作者写了在泸溪河泛舟的情景,突出描绘了泸溪河的清澈、碧绿、历史、渔舟。泸溪河“竟是这般的清,水底的鹅卵石、水中的游鱼,竟历历在目”,“竟是这般的绿,翠色晶莹,天光山色,闪闪烁烁,绿得轻盈,绿得含情”。行船中,作者来到了泸溪河边古老的许村。许由后人放达脱俗的生活哲学,恰与如诗如画的泸溪景色相得益彰,成为泛槎江河的点睛之笔。此外,作者笔下的“余干一日”和“铜陵欢喜”,无不寄寓着对地域文化况味的咀嚼。这些作品,体现了作者对现代文学文化精神的传承,也体现了新时代作家对此所做的开拓性努力。

第五,熟悉文学理论和批评现状的读者不难发现,当下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文字现状不佳。迂阔高蹈、隔靴搔痒之论触目可见。这使文艺品评成为高头讲章,和文学创作的实际无法形成车之两轮、鸟之两翼。陈建功从不妄言自己是文学批评家,但从《岁月拾荒》第五辑读到他写下的作品序跋、研讨发言文字,鞭辟入里的评点,尤为令人信服。可以想见,这是文学专业的学习打下的理论根基,也是他多年从事文学界领导工作养成的思考和表述特色。《岁月拾荒》第五辑中,通过阅读陈建功对十位作家十篇作品的感受,我读到了,往往在寥寥数语中,他就可以立刻抓住每篇作品如何寄托了作家的心性,借以让我们认知创作者的心路历程和美学追求,由此给读者一个扎扎实实的读书感受。备受柏杨先生好评的人民文学版《柏杨小说精选集》序言中,作者对柏杨小说的评价是“好读”却不俗,“曲高”而和者众。它们关注人性的复杂,关注人权的维护,关注心灵的尊严与救赎,体现出“形而上”的哲理特色。在对《“阳光老人”的孩童时代》的评介中,作者认为阮波的《我的童年》里蕴含了美好的、良善的、平和的、奋发的精神。在《用心去追赶一个伟大的灵魂》中,作者将陆正伟《巴金,这二十年》评价为“生动感人,趣味横生”,“把一个仁慈而又执着、温和而又深情的老人呈现在我们面前”。由此,作者也感叹陆正伟是个“天天随侍左右的有心人”。《“许淇画展”前言》中,作者从一般化的“前言”窠臼中跃然而出,以散文诗的激情,描述许淇的画作“绘景状物,栩栩如生;汉石隋泥,水痕墨气,萃乎其间”,“有气吞万里之气。然又宽容而谦和”。曾以散文诗而名噪北国的许淇,万没有想到作家为自己的画展,奉上的是散文诗的导语。陈建功的文学批评,性喜“有我之境”的沉浸。作者赞赏豁耿的诗集《漫步秋山》,说:“征服我的,就是这种诗化人生、诗意栖居的执着与痴迷。”并认为这种不断寻找诗情诗趣、营造意象意境的情感方式,就是对世界和人生审美化的把握。在《铁肩辣手 盛世危言》中,作者称,在哲夫的江河生态报告中发现他殚精竭虑、奔走呼号的激情,还有他义无反顾、指点江山的决绝。在《面对梦魇的表情》中,作者将顾文散文集《之乎者也》的风格总结为“诙谐与冷峻,轻松与凝重,嬉皮笑脸与扼腕之叹结合到一起”。

…………

应该看到,陈建功书评呈现为活泼泼的文风。不仅因为语言的活力,更因为他浸润文学界多年,所交之人、所识之事甚多。他信手拈来的往事,往往使他的故事深入浅出、活色生香。这使陈建功的书评文字,把理论的探究和鲜活的生活相映照,由此总显得与众不同。2022年他在《光明日报》发表的书评《由一本书想起的往事》,对香港作家潘耀明《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予以极高的评价,认为该书书写了诸多文学家的逸事。它把读者由八卦的猎奇转向对不同历史、不同时代条件下复杂人生的理解,和对性格各异的作家情感历程的理解,以及对复杂人性的理解,是“捶打我们的灵魂”⑥的一本书。在娓娓道来中,它不时会引出文学掌故,如评价潘耀明的新书,谈及潘耀明来京特意为金庸夫妇设宴,观看“旧京叫卖大王”臧鸿的表演。这应算是20世纪80年代内地作家和香港作家交往的趣谈。在为王鼎钧《灵感五讲》所撰的书评中,陈建功讲述了导演张艺谋面对理论“高帽儿”的坦诚。张艺谋对高深的电影理论家们说,你们说我弗洛伊德,说我巴赞,我当然很高兴,虽说我不懂,但我也高兴。大家夸我嘛,我能不高兴?不过老实说,你们说那些,我压根儿就没懂。怎么一泡尿尿到酿酒的渥堆上,就有弗洛伊德主义了?……说实话,拍电影的哪儿想这么多!作家借用这故事,揭示在鲜活的艺术实践面前,各种“主义”和似懂非懂的“高帽儿”何其尴尬。如前所述,陈建功推崇王鼎钧先生“平易隐藏着学养,素朴隐含着风貌”,认为“老僧只道寻常话”。他与许多前辈作家对文学新潮的理解,有着很多共情很多相通。

《岁月拾荒》之第六辑,最值得注意的,是三篇涉及文学发展趋势的演讲。作为一个很少涉及理论研究的作家,三篇演讲一如既往地秉持着“文学理论”实践品格的坚守。可以看出作家对文学发展进程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三个“换……”》一篇,作者通过回忆1984年年底在杭州西子湖畔展开的青年作家与评论家的对话会,介绍拉美文学对生命状态的质疑,对思考世界方式的质疑乃至对艺术表达方式的质疑。他认为中国的作家们也到了质疑自己的生存方式、思考方式乃至表达方式的时候了。用典型的陈氏表述,就是:换一种活法,不要像海明威所讽刺的纽约作家一样,把自己变成试管里的蛆虫,互相吸收着养分;换一种想法,寻找新的角度去认识世界体悟人生;换一种写法,必须为个性化的文学寻找新的表达。在新时期文学成绩斐然,人们都沉浸于喜悦之中时,“三个换”岂不振聋发聩?在《喧嚣的时代与文学的定力》中,作者表达了自己对商业时代以及商业时代中文学使命的看法。他认为应该向市场经济焕发的活力与激情致敬。这个时代的文学可以分为时文学、大众文学和高雅文学。时文学与国人救亡图存的经历和革命文学的呐喊一脉相承;大众文学的兴起是市场经济规律使然,也是群众娱乐的需要,是群众的基本文化权利;高雅文学在审美上给读者带来“颠覆感”,要为读者另开一种审度人生的境界。喧嚣是时代的特色,分化是文学生态的必然,但不管你热衷于哪种文学形态,创作者对独立人格的追求,对人文精神的弘扬,对道德良知的秉持,对真情实感的坚守都是必需的。在《四合院的悲戚与文学的可能》中,作者将四合院当作传统文化的表征,反思了传统文化的衰落与文学的价值。以四合院为代表的传统文化“隐忍谦恭,尊卑有序,其乐融融”,但在现代文明中被挑战,被碰撞,被诱惑,被瓦解,它惶恐、悲戚、愤怒、抵抗。而文学的价值和使命就在于把这种文化中人的心灵天地剪裁下来,留诸后人。这是对人类文明进程的一种责任。面对着商业文化时代冲击下的传统文学,面对着日渐崩解的“四合院的悲戚”,文学的现状和未来是怎样的?几十年过去,陈建功当年所感所悟,对当今的文学仍然不失启发意义。

第七,故乡是生命的源头,对自我生命的珍惜是人生很重要的事。通过怀乡表达的对自我生命的珍惜就是乡愁。“在中国文化中‘乡愁是一种特殊的感觉结构,指‘身土不二被打破之后对失去了的美好的田园般的过去的回忆和向往。”⑦“身土不二”指的是人与他所生活的身体、环境、文化协调一致,只有在这种状态里,“人才能达到幸福而合理的存在”⑧。每个人的生命都诞生在“身土不二”的状态下。人们回到故乡寻找的其实是对这种状态的回归。在《岁月拾荒》中,陈建功通过对故乡广西北海的回忆,在生命的源头表达了对生命的珍惜之情。在《〈北海市志〉序》中,作者在回顾北海历史的同时,抒发了对故乡的眷恋:“北部湾茫茫海天,点点归帆,每在念中。前年曾奉先父母遗骸归葬北海之神仙岭上。自此南国子规,夜夜梦啼。”在《双城飞去来》中,作者回忆了自己从北海初到北京融入北京生活的经历,又回忆了自己从北京回到北海的经历。在双城生活以及与当地人交流的对比中感慨了岁月沧桑。在《钦州问陶》中,作者描绘了故乡北海旁边的钦州特产坭兴陶器。坭兴陶“质地细密,圆润拙朴,莹莹如泛金石之光,沉沉似藏汉唐之韵”,通过对坭兴陶的审美可以达到“美美与共”。这样为故乡增添了一丝艺术审美的气息。在《少年时代的一次出走》中,作者回忆了自己与大伯两代人在少年时代的出走。大伯是不甘心于继续家里祖传的卖饼生涯而去闯南洋;自己则是因为父亲常年不在家爬上当地农民的牛车想去找爸爸。在作者看来,这两种出走目的不同但都有着“走异路、寻他乡”的心。这样的心浪漫并充满生命活力,不应该因为岁月的淘洗而被磨灭。《珍惜北海》是《北海日报》记者对作者的访谈。作者讲了很多自己的逸事并随之抒发了伴随这些逸事的生命随感。在这五篇随笔中,作者借对故乡的回忆和感怀表达的是对生命的珍惜。故乡是给予作者生命的地方,珍惜故乡就是珍惜生命,是对自己生命的负责。

第八,对未知事物的理解是生命的馈赠,能够促进自我的成长。雷蒙德·威廉斯曾将文化视为是一个不断生产和更新的过程,认为“文化活动是物质生产形式”⑨。文化集中体现了人生的意义,也集中体现了生命的意义。文化需要不断生产与更新的事实意味着生命也需要不断生产与更新,而生命生产与更新的契机与动力就是对未知事物的理解。《歲月拾荒》第八辑写的都是作者的异国见闻,集中体现了这一点。在《夜巡华盛顿》中,作者描述了因机缘巧合与一位美国警察交往的有趣经历。在《相会在纽约》中,作者写了跟姑姑一家在纽约一起过圣诞节的情景。在《耳垂》中,作者写了他参观的美国老人院。在《“门”里捡拾的故事》中,作者写了他参观的美国青少年戒毒机构。在《我也说“阿门”》中,作者写了与美国朋友一家同桌吃饭的故事。在《芳草萋萋匹兹堡》中,作者写了参观匹兹堡煤矿区的经历。在《踏访基罗亚火山》中,作者写了对夏威夷基罗亚火山的游览。在《岁月拾荒》第八辑的七篇随笔中,作者主要写了自己在美国一次长时间的游历。异国他乡最容易激发人内在的顽皮和冒险精神。作者因此用这七件游历经历勾勒了自己的顽皮与冒险,比如在华盛顿夜行、与警察打交道、去匹兹堡看矿坑、游览可能随时会爆发的火山等。在游历中,作者也揭示了他所遭遇的美国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比如在参观戒毒机构时院长提出的美国价值观:“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和自由选择自己认同的生活方式,别人不能干涉和控制。”即使你是父母或师长。在与美国朋友一起吃饭时,全家为救治女儿被强奸而生出的孩子呕心沥血。作者以中国人的方式对此进行了理解,并与美国人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流。作者也写到了与美国人跨文化的情感交流,比如作者在参观老人院时让老人院里的老太太摸自己的耳垂以表祝福。作者由此表明,人的生命需要未知的事物,也需要对这种未知事物的理解。这种理解就是生命对自我的馈赠。无论在何种年龄,这样的馈赠都会促进自我的成长。

第九,生命需要创造远距离的静观,不能一味沉浸于近距离的日常体味。这可以使反思、观看人生的视角更圆满。《老子》第十六章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⑩老子将人的清静之性视为世间万物的根本,认为清静之性乃是生命和人生难得的智慧。要想获得清静之性,就要通过一种远距离的静观而不是近距离的体味。在《岁月拾荒》第九辑,作者对所欣赏的名家作品的点评中表达了这一观点。在《冯牧之忧今犹在》中,作者将冯牧文艺理论的核心观念总结为“尊重艺术规律”,并赞其为“高瞻远瞩”“真知灼见”。在《共同走过觉醒年代》中,作者记述了当年阅读冯骥才的《铺花的歧路》《三寸金莲》《神鞭》等诸种新时期小说的感受,将冯骥才小说的总体特点概括为向文化底蕴深入开掘的“写人生”。在《厚积而发之宏阔》中,作者记载了阅读白描的《天下第一渠》的感受。他将这一非虚构文学作品的内容概括为:“以关中郑国渠为话题,展开了中国农耕文明的发轫与演进,讴歌中国古代农业文明对人类的贡献。进而,该书又阐发中国农业文明如何融入世界文明的大潮,赓续、绵延,迎接新的历史时代的必然。”作者认为这部作品客观求实,创造了有我之境。在《艾蕪——文学生命力的启示》中,作者提出了自己对艾芜作品的解读。他从《南行记》入手,将艾芜作品产生影响的原因总结为“坚定的情感指归和不懈的艺术追求”,作品有民俗风情画之美,其中的人物更是充满了生命的尊严与活力。在《在绵密与细腻的后面》中,作者解释了自己阅读张曰凯的长篇小说《悠悠玄庄》的感受。张曰凯“悠悠地、从容地、细密地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村庄的时代故事、一个家庭的人物遭遇,呈现了一个作品独特的美学追求”,注意细节的精妙和生活的情趣,却又不回避大时代的风云和剪影。不过,作者认为,张曰凯作品的个别地方传统小说的印记过于明显,应该改进。在《读〈书远堂六年记〉》中,作者评价说,沈飞龙将家乡崇明岛活生生地展示在世人面前,创造了一种文化自觉。沈飞龙的随笔集体现出浓郁的地方文化特色和历史文化传承,其中含蕴了作者自觉的文化追求和执着的价值立场,对于开放的时代和市场化的社会有着巨大的现实意义。使用崇明方言的创作使得作品保留地方文化与历史文化的意义更加突出。在这八篇随笔中,作者评价的对象都是自己不熟悉但欣赏的作家的作品。这不同于他一贯的风格,是在为观看世界创造出另一种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空间。人生有时需要这样的空间,拉开一段距离理性而冷静地观看,而不能一味沉浸于身边近距离的日常体味。这使人生的视角更圆满。

《岁月拾荒》共九辑,五十八篇,再加上近年发表的六篇单篇,共六十四篇随笔。这些随笔勾勒了九种安放自我生命的处所,每种处所都有自己独特的色彩和光芒,赋予了作者以别样的人生意义并展示出作者独特的生命情态,也表达出了作者对人生、生命以及文学在生命历程中的价值的系统思考。在对童年与青年时期往事的怀想中,作者发现了生命与世界相处的最佳状态——不隔;在对自己现实日常生活的描摹中,作者发现人生的乐趣甚至就在烦冗的日常琐事和情绪里;在对老友的回忆中,作者发现人生的意义其实是创造出来的;在对地方风物的记述中,作者发现每座城市和每座城市的人都在当下,透过历史,透过自然活出自己独特的韵味;在阅读作品的随感中,作者发现文学作品就是人心性的表达,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文字来创造自己的人生境界;在文学活动的记载中,作者发现文学其实肩负了沉重而神圣的历史和社会责任;在对故乡广西北海的回忆中,作者发现对自我生命的珍惜是很重要的事;在异国见闻中,作者发现未知事物以及对未知事物的理解是生命对促进自我成长的馈赠;在对所欣赏的名家作品的点评中,作者发现生命还需要创造出远距离静观的空间,并不能一味沉浸在近距离的日常体味中。这可以使人生的视角更圆满。九种处所和其中展现的九种生命情态构成了作者“有滋有味儿”的人生,也构成了作者系统的人生哲学。概而言之,陈建功的人生哲学可以被总结为,人的生命应该以“不隔”的状态与世界相处,在其中的现实和日常中寻找人生的乐趣与意义。这种乐趣与意义其实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人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并不断探索未知并通过这种探索获得成长。不过,人也不能一味沉浸于日常的体味,还需要创造出远距离的静观以使人生的视角更圆满。文学则是每个人对自己有创造性的人生的表达,并因此肩负了沉重而神圣的历史与社会责任。作者的九种思考看似散淡、破碎,彼此之间没有明显关联,甚至作者自己也诙谐与豁达地自嘲说是在岁月中“拾荒”。然而,九种思考中却有一条坚固的线索将它们紧紧串联在一起。这条线索就是作者自始至终对生命的探索、体味、反思与珍惜。“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出无限的意义,过一种“有滋有味”的人生,陈建功的《岁月拾荒》及相关单篇随笔在散淡、诙谐、豁达、平和中给了我们最好的回答。

【注释】

①Raymond Williams,Drama from Ibsen to Eliot,London:Chatto,1954,p.26.

② Raymond Williams,Drama in Performance,London:Frederick Muller,1954,p.116.

③ 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第28页。

④ 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Wiley-Blackwell,1991,p. 363.

⑤ Henri Lefebvre,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New Brunswick,NJ:Transaction,2003,p. 191.

⑥陈建功:《由一本书想起的往事》,《光明日报》2022年4月29日。

⑦王杰:《乡愁乌托邦:乌托邦的中国形式及其审美表达》,《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1期。

⑧王杰:《“乡愁”中的乌托邦》,《上海艺术评论》2016年第6期。

⑨Raymond Williams,Politics and Literature,London:Verso,1981,p.353.

⑩老子:《老子〈道德经〉上篇》,载《老子》2卷,古逸丛书景唐写本,第7页。

(杨东篱,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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