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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难者的精神启悟

2023-05-31谢有顺

南方文坛 2023年3期
关键词:内心经验

艾伟是一个对写作有自己独特思考的作家。一方面,他以小说的方式书写人类内心的复杂经验;另一方面,又不断地通过创作谈的形式来辨明何为自己所追求的写作。艾伟的很多小说,都有观念先行的痕迹,但他的写作,又不是简单地图解自己的观念,而是在找寻一条日常经验和思想经验相融合的路子,以此探索一种有重量的写作。好的写作,往往是有思想光彩的,也不惧主题先行,重要的是,作家找到自己切入世界的角度,并以自己所创造的形象来有效诠释“主题”。只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小说多半是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和张扬,作家们主要遵循的是經验主义和感觉主义的写作路径,背后不乏经验崇拜和感觉崇拜的影子,这种叙事中的日常性和细节流,对于救治一种大词化、空洞化的写作是有力的,它在语言中所建立起来的实感,也是塑造个体真实性的重要基础。但是,仅仅由感觉和经验所构成的写作实感,很快就面临着一个根本的困境,那就是构成写作的那些经验有高度同质化的趋向。

直接经验是有限的,它常常是贫乏的代名词,因为以事实为准绳的自然思维,只能创造一个经验的自我,很难创造出那个精神的自我;写作除了自然思维,有时还需有哲学思维,才能在实事、经验之中完成对经验实感的内在超越。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艾伟这种带有哲学思维的写作,在当下中国尤显珍贵。他非常清楚,写作不能只沉迷于经验之中,而是要在驳杂、丰富的经验丛林里提纯出心灵的形状,进而为人类的精神塑形。“中国人的经验世界无疑是庞杂而丰沛的,如何去处理这个无比丰盛的经验世界,并从中找寻出属于中国人的内心语言,是一桩极其艰难的甚至是开拓性的工作,……我们都有责任去探寻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即身为今天的中国人我们生命的支柱究竟是什么,中国人的心灵世界究竟有着怎样的密码,我们如何有效地具有信服力地打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并找到中国人的‘灵魂,我觉得这一切还是值得作家们去探险的。”①在经验与灵魂之间往返,写作既不能无视经验的塑形意义,也不能搁置灵魂问题,而是要尽可能地在经验之中建立起一种象征方式,让更多读者意识到生活下面还有一个隐秘的精神地带,那就是文学所要追索的广阔的心灵世界。艾伟很早就声称自己“是有志于‘心灵问题的”,“我希望在小说里展示世态的多极性,不能老是盯着那所谓的恶,要写出世界的丰富和价值的多极来”②。这种价值省思,使得艾伟的小说从一开始就具有负重的面貌,比如,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越野赛跑》,在叙事艺术是先锋的、探索的,他想突破艺术的常规,但过重的隐喻色彩,又使得他笔下的人物多少有点概念化,人物应有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远远不够。

艾伟把自己这种隐喻指向过于清晰的写作称之为“寓言化写作”,并很快对这种写作作出了调整和反思。转折性的作品是《爱人同志》。《爱人同志》更重视人物内心的展开,它执着地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甚至不断深入人物的潜意识世界,这部内心化程度很高的小说,因为人物立住了,作者在这部小说中所赋予的“寓言性”也获得了支撑。《爱人有罪》强化了这种写作方式。艾伟把罪与罚、自责与受虐这样的精神性母题,具体安置在鲁建这个人物身上,人物内心的深度就成了他要探讨的人性主题的深度。一直到《敦煌》,艾伟所探究的仍是中国人的罪感和耻感、欲望和道德的微妙关系,那些灵肉合一的故事,隐藏着人物对欲望的深度思考和对自我的艰难辨认。人性斑驳、复杂、多变,受难者的隐秘快感,施虐者的痛苦沦落,爱与恨在极点的交缠转换,人类赖以获得秩序感的安稳日常与赖以证明存在感的官能刺激的剧烈矛盾,给读者带来的是极致而精微、荒诞又逼真、失重且深沉的阅读体验。人的内心深处的许多暗疾,好像都被艾伟打开了。“小说最重要之处是对人的想象。如何有效地打开人物内部,并建立可信的平衡感(其中蕴含有各种价值的混响),或许是构建小说和人物复杂性的方式之一。”③而要实现对人的重新想象,最关键的是要越过生活那些平庸的表面,要善于在那些不经意的细微转折处发现人性的黑洞,从普通的日常性出发,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透过生活的表层,看见那个隐秘的核心,发现生活的不可思议,也惊叹人性的神秘莫测。

艾伟在写作中一直扮演的是质疑者和追问者的角色。他怀疑一切貌似合理的事物,尤其在那些生活惯性下作出的抉择,很容易获得人群的认同,但小说家所要反抗的正是思想的陈规,他要清理那些支配着我们生活的僵化看法,从而开辟出一条人性的小径,发现惯常生活下令人惊讶的一面。多数人面对自身的迷茫和生活的繁杂,都渴望找寻到一种已成定论、普遍有效的精神秩序或思想答案来安顿自己,世界正是这样被固化和机械化的。文学写作就是要反抗一切思想的定论,并对任何试图把生活秩序化、机械化的力量保持警觉。“小说是各种各样观念的对立面,是我们这个日益坚固的世界的对立面,是整齐划一的对立面。小说用自己的方法刺破我们习焉不察的、日渐麻木的惯常生活,照见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念和生活的某些荒谬一面。当文字在某种程度上刺穿庞大而坚固的观念堡垒时,小说就可以将无限活力和可能性归还给生活,从而将自由归还给人类。”④没有质疑和追问的写作是肤浅的,只相信一种价值就意味着交出人物的灵魂;灵魂的阴影、人性的幽深,都是在怀疑、分析、勘探、拷问下才一点点显形的。

《镜中》就是一部在怀疑和追问中不断向人性深处掘进的长篇小说。

故事发端于一个日常的悲剧事件。庄润生的妻子易蓉开车时发生车祸,车撞向了钱塘江大桥,一对儿女(一铭和一贝)在车祸中丧生,易蓉自己重伤住院并完全毁容。车祸的突然发生,彻底打乱了小说四个核心人物——润生、易蓉、世平、子珊——的生活,原先貌似平静的人生,开始呈现出各种不为人知的部分,生命自身的敏感和脆弱,爱与罪的深度缠绕,恨的滋生与释然,一直贯穿在《镜中》的叙事里。这部长篇的人物关系并不复杂,但艾伟的写作旨趣仍然是在人物的内心,他想探测一个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试图写出宽恕的力量,并探寻一条从受难走向救赎的道路。

最痛苦的是易蓉。她是一个母亲,这个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失去了两个可爱孩子的母亲,内心的负罪感是可想而知的。孩子没了,自己所珍爱的美(容貌)也毁灭了,易蓉生无可恋,她无法再面对这个世界,也无法再面对自己:“一铭和一贝的离去已把她打入地狱,如同她对润生说的,是她亲手害死了他们,她是个刽子手。她并没有对润生说出‘刽子手三个字,但在心里她这样对润生承认了无数遍。也许她只配拥有骷髅一般的鬼脸,像鬼一样在人间生活,不配再成为一个人。”⑤这种深重的愧疚和自责,让出院后的易蓉留下一封信后选择了自杀。她自杀前,回到了养母的老宅,那些过往的时光又回来了,纷繁的人世,混杂着污秽和美好,再一次蜂拥而来,她好像又经历了一次闪回的人生,但她在这个世界所得到的终究不过是空无。

负罪感接踵而来的是庄润生。易蓉和孩子们出车祸的时候,他正在酒店和情人子珊幽会,手机关机了。易蓉出事后打不通他的电话,这是润生第一重的负罪感;很快,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查看监控后发现,自己那天和子珊幽会的情形,易蓉和孩子们原来都看到了,他的负罪感更重了。在医院的时候,易蓉直愣愣地看着他,这目光仿佛是在解剖他,里面不仅有哀伤,也有对他的审判。“至此,润生明白他是所有不幸的源头。他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⑥之前,他因为了解了是易蓉酗酒导致了车祸,有那么一刻,对易蓉的仇恨缓解了他的愧疚感,似乎恨可以转移负罪,但润生发现易蓉的酗酒是在怀疑他和子珊出轨之后,罪恶感又重新淹没了他。他也想到了死,并以打火机烧炙手心的自虐方式,来体会疼痛的感受,“他听到手心的皮肤发出滋滋(嗞嗞)声,好像猪油落在不粘锅里发出的声音。他几乎没有感到疼痛。有一道光进入了他的脑子,好像他的头脑此刻正在燃烧”⑦。他与子珊很快就断开了关系,并送子珊出国,然后在远方的乡村建了两所希望小学(分别用自己死去的孩子来命名这两所小学)。整个过程,润生任由伤痛从他的体内苏醒,无助、悲伤、愤怒、孤寂以及仇恨交织在一起,如影随形,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内心的磨难真正开始了。后来润生在中缅边境被关押在监狱,历尽劫难,以及接受山口洋子的设计任务,苦思超脱之道,其实都是艾伟为润生预设的走向救赎之路。生病,酗酒,精神分裂,在死亡的边缘挣扎,润生正是通过这种自我惩罚来缓解内心的罪感的,而真正让他获得释然和拯救的,主要还是做志愿者、做慈善,通过爱的付出来补偿内心的思念和负疚,以及在工作中不断体悟建筑美学所蕴含的某种神秘的宇宙意志对内心的抚慰。即便后来他读到易蓉自杀前留下的信,知道妻子与好友甘世平有私情,两个孩子也是他俩所生,几次都动了报复甘世平的念头,最终因为看到了一束光而放弃;在宽恕别人的同时,润生也宽恕了自己。

子珊的负罪感是她觉得自己介入了润生和易蓉的婚姻,润生儿女的死,令他们之间无法再续旧情,障碍如此清晰、确定,如同一座大山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单纯的关系了。“从前中间只有易蓉,他们可以假装忘记,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润生儿女的死亡令他们的关系沉重到难以承受。”⑧子珊后来远赴重洋,在美国有了新的恋人,但内心却从未安宁过;她知道润生遇险的消息后,费尽周折前往缅北监狱救出润生,并帮他完成具有象征意味的动画稿制作,也可视为是她的自我救赎的方式之一。

甘世平的悔悟似乎是最迟到来的。这其实是叙事制造的错觉,甘世平早就和易蓉有了私情,易蓉主动迎向他,他也很快就爱上了她。因为中间有一个润生在,他俩在欢悦的同时,内心也充满矛盾,尤其是甘世平,既迷恋易蓉的身体,又害怕伤害好兄弟润生,心里一直是冲突的、挣扎的。“世平自己都感到不可理解,他对易蓉抱有如此强烈的执念和热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寻找某种幻觉的赴火的飞蛾。这世上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讲,道理是一回事,但身体比道理更顽固。他和易蓉的约会成了世平情感生活的全部,那些曾经折磨着他的对润生的内疚感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日渐淡漠。”⑨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车祸的惨剧发生了,甘世平一边照顾情绪低落的润生,一边忍受着愧疚感的暗中折磨。待他看到易蓉的邮件,再面对润生,他知道自己接受命运审判的时候到了。他没有逃离,而是以一种死的决绝来面对过去,他比任何人都更想救赎自己。而知道真相后的庄润生,有两次都想杀死甘世平,一次是在青岛潜水,脚抽筋的润生缠紧世平的脖子,想在海底掐死他;另一次是在日本打猎的时候,润生拿着猎枪对准了世平的脑袋,但世平不仅没有回头,还体会到了一种轻松感,“闭着眼睛等待润生给他致命的一击。他觉得这是他应得的,他松了一口气,也许从此后可以得到彻底的解脱”⑩。最终,润生选择了原谅,尽管他的内心并没有完全放下仇恨,但他把那道光看作是神对他的启悟,他隐约觉得,该和这个世界和解了,这也是自我救赎的唯一通途。可是,甘世平的自我救赎还没有完成,为此,《镜中》专门设计了一次地震,润生的房间因蜡烛晃倒发生火灾,而长期服用安眠药的润生一直在昏睡之中,是甘世平冒死冲进大火中救出了润生,而他自己却因伤势过重,并在住院时自行拔管而死。世平在肉身上救了润生的命,也在精神上救赎了自己。

死者已逝,但生者仍在精神的磨难之中。子珊在美国怀孕之后,陷入了更深的焦虑;去云南支教的冯臻臻被强奸而致怀孕,被迫落户当地,她当初怀着理想而来,收获的却是家暴和悲伤;润生看似在与神秘力量的会意中,获得了某种抚慰,内心其实并没有实现真正的疗愈和解脱。尽管艾伟在《镜中》让润生设计禅院,并与释慧泽方丈谈论佛学;让润生遇见光,并在建筑美学中体悟一种宇宙意志,这个科学主义者,也开始相信命运和最高存在者;让润生把《给世界的遗书》改成《给世界的情书》,表明他不再是一个望断一切的绝望的灵魂,而是又一次开始对世界用情。一种绝望从哪里开始,一种希望也从哪里准备出来,但润生的这种希望,是个体对宇宙意志的体悟,更是对人世的一种重新想象。

这并不是解脱,很可能是新一轮受难的开始。

《镜中》最可贵之处正在于此,它没有轻易消解苦难,而是充分肯定了受难的意义。没有经历内心的磨难,易蓉、子珊、世平、润生等人,都只是一个在情欲中沉浮的轻浅的个体;是苦难的逼视、内心的负罪,让他们开始意识到有一个内在的我,这个“我”,从静默无声到日益不安,从自我审判到寻求解脱,最后到了以死来救赎自己的境地——个体的完整性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小说家总是要质疑这种看似正确的观念,要反思这种概念下的人,進入到个人的地带,当我们进入个人地带时,我们才能发现人之为人的一切。”11在黑暗中发现光亮,在深渊里看见希望,既直面个体的破败,也积攒人性的暖意,正如润生历经九死一生之后,伤痕犹在,不同的是,多了苦难所馈赠的悲悯和智慧。现实和精神就这样互为镜像,在现实中失去的,在精神里了悟,这是个体的心灵历程,也是一种生命的循环,是命运,也是一种带着绝望的希望。

所以,《镜中》反复提及“镜子”这个意象。“山口洋子的家庭悲剧像是润生的一面镜子”,“司机就是一面镜子”,“润生像一面镜子一样矗立在子珊面前”,镜子照见各种事物,但更多的是照见自己;人与人、人与世界、人与自我其实都是一种镜像关系,所谓的他者,都可以成为自我的镜像,既真实,又虚无。通过养母,易蓉看见了自己;通过易蓉,世平看见了自己;通过世平,润生看见了自己;通过润生,子珊看见了自己。易蓉的死,让润生埋葬了过去的自己;世平的死,却让润生获得了新生。镜子的特点是一而多的,从自己身上看见他者,从他者身上又看见不同的自己,生与死,光与暗,美与寂灭,堕落与救赎,不断互为镜像,又不断逆转,精神正是在这种螺旋式的结构中上升,但它最终会去往哪里,艾伟却拒绝给出答案。尽管小说里的省思,指向了佛禅的宁静,但又不是简单的对佛禅的皈依,而更像是对这样一种精神旅程的自我确证。在润生关于长崎项目的设计图中,就可看出他对自己所走过的人生的回望:“在青年的野心部分,润生保留了巢穴主义时期令人骚动不安的、混乱的、和宗教秩序相悖的光线;到了那个至暗时刻,光线变得幽暗,暗示这个人(未来的参拜者)怀着未能解脱的苦和恨,怀着生命的无解,怀着对至高的怀疑,以及自我的无助感;然后这个人来到佛前,光线变得明亮而平和,佛在光线下,沉静慈祥,无悲无喜,而这个人得到了大欢喜。”这是为日本的山口洋子所设计建造的道场,润生希望更多人由此能“领悟到建筑其实和个人生命体验息息相关”12。作为著名建筑师的润生,是想通过建筑来探寻精神的解脱之道,而建筑所暗合的宇宙意志对他的启悟,让润生有了重生的感觉,这种自我救赎的完成,意味着他开始接受和理解来自人世的一切污秽与高尚、黑暗与光明,就像他设想在长崎道场里摆放的那尊四面佛像,当人们穿过海水底下或黑暗或色彩斑驳的隧道后,“突然站在光之下,看到这样一尊既有天真相,又有温柔相,又有恐怖相,又有自在相,一尊既人间又圣洁,既复杂又单纯的佛像”13——佛像的多面,喻示人世的纷繁与复杂,只有重生的人,才能平静地打量这一切,并宽恕一切,超越一切。

《镜中》所写的大量关于建筑的构思、想象与喻指,也是这种精神省悟的引申。光影,潮汐,风向,所有的细节都在影响建筑的设计风格,而那些伟大的建筑,不仅在模仿世界的美,更是在呈现令人震惊的宇宙意志。润生的内心,从波澜起伏到平静如水,与其说受了佛的启悟,还不如说是被这种宇宙意志所征服。从这个意义上说,《镜中》既是对人与宇宙意志相遇合的深情期盼,也是对受难与救赎这一人类精神母题的中国式探寻。

【注释】

①艾伟:《中国经验及其精神性》,《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

②艾偉、何言宏:《重新回到文学的根本——艾伟访谈录》,《小说评论》2014年第1期。

③艾伟:《光亮与阴影以及平衡感》,《文艺报》2021年3月31日。

④11艾伟:《文学的内在逻辑》,《花城》2021年第4期。

⑤⑥⑦⑧⑨⑩1213艾伟:《镜中》,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第39、87、25、29、330、368、290、396页。

(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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