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时代的“恒价物”
2023-05-31杨庆祥高翔
杨庆祥 高翔
一
“许多年以后,程田田仍会清晰回忆起2016年正月十五元宵节那个晚上,她行色匆匆追到北京,就为听孙子洋亲口说一声结束他们之间的恋情。”在长篇小说《神圣婚姻》的开头,徐坤便对马尔克斯的经典句式进行了一番改造。原句所携带的某种恢宏而沉重的历史观以及文化意涵,被“2016”这一当下时间刻度所覆盖。从百年到“匆匆那年”,“重量”被改写为“轻量”,仿佛一种“下降”,而其后,小儿小女“啼笑因缘”般的故事线,似乎再次强化了这种轻而世俗的阅读体验。那么,何来神圣?要想知道答案,我们必须等到阅读完整本书,才能理解徐坤的种种“经营”,如同昆德拉这一充满悖论的拷问:“重便真的残酷,而轻便真的美丽?”①
不妨还是从这一句式入手观察作者的用意,据说该段落是徐坤极力要求保留的。我们不难从这一改写中,嗅到某种反讽的意味和对于马尔克斯式时间观的揶揄。对于诸如主人公程田田和她的未婚夫孙子洋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一百年实在太长,一个春节假期就可能引发现实的激烈动荡。当女孩还在憧憬与未婚夫婚后定居北京的美好生活时,危机已然降临,这一事关“婚房”的危机,不仅令一对新人的感情生活触礁,且殃及数人,引发了一系列对于当代婚姻实质的追问与论辩。马尔克斯的“百年”,在《神圣婚姻》中,以一种坍缩的方式,进展为当下仓促简短的时间线,但实际上,徐坤并不是借此来声讨由历史或未来的挤压所造成的“当下的萎缩”,而是为了提示当下的活力——它仍拥有巨大、丰富的言说空间,写作者不应放弃将其“历史化”的企图。对于徐坤而言,“当下”恰是“萎缩”的反义词,对《百年孤独》的戏仿,出自她的反讽,以此提示当下景观被一再无视的状况。
实际上,对于“当下”能否及时反映,一直存在较多争议。“及时”在多大程度上有效?它的限度为何?它是否会导致某种偏颇的历史叙述,继而引发后续的再度偏离?徐坤的这部小说也可视作对这些提问的一次回应:对于当下,“及时”回应是应当的,也是必要的。
《神圣婚姻》中的“当下”,被描述为一条有明确标识的轴线,该轴以2016年为起点,2021年为终点,其间由“限房令”“转企改制”“选派挂职”“新冠疫情”等重要节点与事件组成,虽然以上“神圣时间”带有徐坤本人的“建构”色彩,但在相当程度上确属于当代国人的集体记忆。而以程田田婚姻观的转变为代表的叙述,从个体层面上构成了当下生活的“骨肉”。程田田与孙子洋的各自家庭,在婚房买卖问题上未能达成一致,为了让孙子洋在北京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孙家父母不惜假离婚,并让孙母通过中介与一陌生的北京坐地户成婚,以此解决孙子洋在北京的住房问题。程家因在买房上显示出迟疑,孫家便勒令孙子洋“拉黑”程田田。这一闹剧的连锁反应,牵扯出程家亲属毛榛,及其单位同事老孔,闺蜜顾薇薇一家的婚姻生活,同时也暴露了孙家内部早已有之的危机——其父离婚后,立刻与地下情人成婚。小说由程田田的新恋情告终,标志着婚姻从世俗到神圣的飞跃。
以上一系列相互连接的个体事件,通过徐坤的构造形成个体与社会间相互关联的复杂有机体,“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必须提示的是,在这样一个时代,书写当下“千针万线”最主要的困难在于,个体与社会的互动变得更为隐蔽,也更容易为人忽略。1990年代以来兴起的私人写作范式,将社会的能见度降得很低,文本中通常有“大写的人”,却少有社会背景作为承载。对于宏大叙事的闪避,导致二者之间的关系几近稀薄。近十年兴起的“非虚构写作”,虽可看作是文坛对此问题的一种回应,其本质仍是“非虚构”属性。以“虚构”疏通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势必成为新的呼吁。另外,某种个体与社会之间粗糙的建构与想象,同时又可能导致庸俗社会学和机械“因果论”,以至损害文本自然的肌理。因此,对于当下的及时书写,实际上对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神圣婚姻》为此提供了一份样本,一份当代中国城市生活图鉴,其中鲜活的个体经验与细节是支撑“虚构”的基础,它离每个人的生活如此之近,是从生活里结实生长出来的故事,从而个体与社会的真实互动得以在坚实的土壤中展开。
二
引人注意的还有这部作品的叙述速度。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神圣婚姻》的叙事速率并非一般,而是一种加速。李陀曾在一篇写给北岛的序言中提及过有关《波动》叙事速度的问题,尽管他的此番言论,针对的是“私人化写作”以来,叙事普遍的“慢速”所言,并且承认这不是评价小说的重要尺度,但他时时感到,这也并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如果由于社会风气的变迁,一代新读者已经不能忍受慢得如此烦人的叙事了呢?如果一种文学变革正在酝酿,或者这文学变革已经在发生,而叙事速度某种程度上正好是这个变革的一个关键呢?”②李陀有关叙事速度的观点我们尽可讨论,但确实提示出了叙事速度与社会之间存在的某种关联。借此我们也许可以理解《神圣婚姻》所呈现的叙述加速度,它不仅可以被看作是作家对于文本内在节奏的感知,同时,这一加速度也来自作家对当下时代节奏的有效把握。
自工业革命以来,整个社会节奏都以加速度运行,而在中国,我们感受到这种加速度的时间尚短。直至20世纪80年代末,人们才从科学、物质文明、生活方式等层面,感受到社会在提速,而时间变得越来越紧迫。罗萨在描述社会加速时,提到人们一致的一种关于“时间匮乏”的感受。“现代的社会行动者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常流逝殆尽,他们极度缺乏时间。”③不难想象,“只争朝夕”一度是最流行的短句。这种加速度的社会结构,被徐坤的小说敏锐捕捉,进而反映到小说的叙述中。在讲述程田田的大姨毛榛所供职的研究所时,徐坤提到一个细节,“按老孔的说话,以国家‘五年计划为时钟来给一个研究所、一个科研团队计时和纪年,这种计时方法,应该首推作家王蒙”④。“五年计划”是《神圣时间》中一个有趣的时间暗示,它不仅作为该研究所进行自我规划的时间依据,同时也为整本小说提供了统一的时间秩序。2016年到2021年,这五年恰好是小说叙事中所含纳的时间跨度,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小说中的各个人物,在此期间,均完成了一次属于自身的,迫切的“五年计划”:程田田以此完成了婚姻观与人生轨迹的转变;萨志山重新找回自身价值;老孔利用宝贵窗口期,践行着研究所转企改制的任务;而顾薇薇终于知晓婚姻中爱与尊重的重要性。
作为一部群像小说,这部小说的加速度叙事,从技术层面,是通过人物的轮流登场,故事场景不断切换完成的,但究其内核,是依靠人物之“变”。《神圣婚姻》的加速度叙事有时会共享同一种模式,即外部刺激事件施加于主体之上,主体“震惊”之余“顿悟”,并由此产生新的变化。有时这种变化过于迅速,小说中难免流露出几次“惊险”的转折。但因为与加速时代相契合,这一过于迅速的变化也容易为人理解。
从小说的内部逻辑来说,“变”同时回应了这样一个问题,在当下社会加速度节奏里,一个普通人应该如何生活。顾薇薇在书中有一段著名的言论,她说,“我要给婚姻和爱情这种变幻莫测的东西,找到对冲风险的恒价物”⑤。顾薇薇是毛榛的闺蜜,京城著名律师,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她的丈夫萨志山是毛榛研究所的同事,只是一名副研究员,因为显而易见的收入和地位差距,家庭担子几乎落在萨志山一人身上,成了家里的“男保姆”。顾薇薇并不想打破这一稳定状态,但又不乏忧患意识,她将家里的一草一木、一猫一狗全都交给了萨志山,以此作为恒价物,拴住他。这些活物具有十足的限定性,以责任作为牵引,但这些最终还是在萨志山身上失效了,二人以离婚收场。
恒价物,可以被看作是徐坤小说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如果真的存在一种对抗变幻莫测的恒价物,那么它是什么?又在情感关系中意味着什么?徐坤没有直接给予我们答案,也许这种稳定、不变的恒价物,正是“变”本身。以变化来适应变化,以变化来完善自我,在每一次变化中,寻找自己与生活新的对话方式,是书中人物为我们提示的一种态度。因此,婚姻在这部小说中并非主角,而更像是一种媒介,或者一个装置,以此作为观测口径,察看当代国人的变与不变。
三
从“变”的角度来说,《神圣婚姻》或者可被看作是一部关于个体“再成长”的小说,其揭示的是“再成长”之后,个体的变化轨迹。婚姻中的离合变化、忠诚与背叛,都意味着一次新的情感教育。或许在徐坤看来,这份教育,不只针对婚姻本身,更事关当事人人生道路的抉择,自我的认定以及理想的寻求。因此,所谓“神圣婚姻”中修饰语的“神圣”,修饰的其实是婚姻背后更广阔的部分,是变换的人生,也是时代。
《神圣婚姻》中的情感关系,几乎都在故事的走向中进行了一次重新洗牌。作为婚姻从世俗至神圣转化过程的点题之笔,程田田与潘高峰二人的结合,寄托了作者最多的理想与愿景,一个是志存高远的挂职干部,一个是焕然一新的支教教师,他们的情感经历,显然更具象征意味。然而,在于凤仙、萨志山以及顾薇薇几个中年角色身上,似乎体现着某种更切实、深刻的“变”。这种“变”,以其自身的婚姻破灭为契机,在外部世界强烈的刺激下,他们从原有的社会加速结构中“脱落”,真正顿悟后,试图在新的坐标系中重新思考和厘清自我。
孙子洋的母亲于凤仙是最先转变的一个。在故事前半部分,她还不具有关于自我的诉求,只是儿子的附属品。在加速的社会结构中,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的儿子是否掉队。她与丈夫假离婚,与北京坐地户炮三儿假结婚,一切围绕着儿子的“幸福”展开行动——孙子洋早些住上北京的房子,就能早些成为真正的北京人。直到假离婚变成了真离婚,于凤仙才得以为自我考量。她身上具有一种天然的勇敢,如同她曾经的职业东北“二人转”演员一样,少受世俗的拘束。她毅然决定跟炮三儿在一起,并在儿子孙子洋和爱人炮三儿间的某种抉择中,将内心的天平倾斜向了炮三儿——这意味着她自身女性意识的觉醒和成长。
萨志山的变化与时代的关系最为切近。在与顾薇薇的婚姻结束后,萨志山从一名自我压抑的家庭妇男和研究所职员,迅速成长为安岭市副市长。一年之间,在他的带领下,安岭市增加两百多家彩灯企业,承办各种灯光节,建广场、宾馆,拉动旅游业,简直达到了一种“绽放”的生命状态,萨志山能够最终绽放的原因,正是对“自我”以及“自我价值”的追寻与再度确认。
在整部小说快要结束时,顾薇薇才真正遭遇危机。前夫萨志山的死讯,使她得以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原本她提出离婚,是抱着“威吓”目的,希望借此击退萨志山下乡挂职的决心,甚至离婚后,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萨志山回京后便会与她复合。当读过萨志山死前留下的一封挂职总结信,她才猛然发现,“这已经不是她认识的萨志山,不是那个恋爱时给她送花的帅气俊秀弟弟,不是那个默默做着家务的家庭妇男,不是整天坐在电脑前陷在椅子里的理工男,不是那个共同生活了十余年的沉默无趣的枕边人。这是一个崭新的形象,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⑥。萨志山以自己的死,令顾薇薇发现了萨志山其人,一个“脱胎换骨的人”。可以说,顾薇薇的变,是以萨志山的死为代价,但很显然,萨志山的转变也许比他的死亡,带给顾薇薇更多惊诧、悔恨。她对于萨志山的漠视,正是加速时代家庭内部疏离的症候,此前她完全拒绝对另一半投以必要的理解和关注。这一伊丽莎白式的傲慢,使她失去了幸福的可能,但从另一角度来看,她也因此得以反观自己在这段婚姻中的得失,并真正尝试理解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
在《神圣婚姻》中,以上三个人物都是“成功”的。他們的成功,并非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是在加速社会结构中“再成长”的成功。这份成功所依赖的,正是一个共同的发现,即对“自我”的重新认知和建构。自现代以来,对于个人主体地位的高扬,使得个体建构“自我”的意识比建造其他关系更具优先性和重要性。小说以家、婚姻作为观察对象,其实是试图通过最小单位,观察个体、家庭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徐坤敏锐捕捉到了当代人建构“自我”的重要。对“自我”发现,成为人物顿悟与转变的关键,而这也是婚姻重返神圣的路径。就此,之前所谈论的恒价物,也许又有了新的意义,它既是以变化应对变化,同时也是一种不变。不变的,是那些原初的“自我”、人性的善,是自我实现的理想主义。这才是加速时代真正的恒价物。
【注释】
①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第5页。
②李陀:《波动序言——新小资和文化领导权的转移》,载《雪崩何处》,中信出版社,2015,第292、293页。
③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7页。
④⑤⑥徐坤:《神圣婚姻》,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34、61、266页。
(杨庆祥、高翔,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