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花朵而存在(组诗)
2023-05-31周鱼
小号的面孔
你见过那个存在吗?在一个
混乱失序的送葬队伍中,一个个乐器
疲惫地耷拉下脑袋,唯独一个小号
扬起脸,它的洞朝向背阴的方向,
那個黑色的洞,你体会过吗?
它敞开着,当它藏匿着什么,像人的
一部分,像人的一张嘴,或
一只耳朵。多少舞池中脚步的斡旋
在其中。像人无助的恶习,因为
彼此的自我的恐惧而错失的爱的机会?
躲起来的渴望,节省下来的
牺牲,或直接掐掉,仿佛不留痕迹。
小号的声音在铜管乐器中显得明亮,它唱的
却少于它的面孔所意味着的,只有那个洞
是一个无解的真相。
是的,我不在说死亡,
不在说灾难,不在说任何重大新闻,
我不在说一个像巨幅广告牌
即将砸下来的令人震惊的词汇。
只是它甚至带着美感的高音令我心痛:
那些没有失态的,
那些平静的,却需要忍受的日子。
婚 姻
你是安全的陆地。
你是一朵芳香四溢的曼陀罗。
你是从花心里飞出的蜜蜂们。
你是灯火,你是墙。
你是锁链。你是雪崩。
你同时是黑板、笔、
噪声与黑板擦。你是
迷宫,给男人女人
换脸。你是给我们
苹果的蛇,你是
吞噬我们的蛇。
还是婚姻
餐桌。
家庭餐桌。
被细心呵护的家庭餐桌。
被尽情使用的家庭餐桌。
被尽情使用之后又被细心呵护的家庭餐桌。
在一日三餐过后都会被擦得一尘不染的家
庭餐桌。
摆着一些碗碟、一些食物,有时中间还会
摆上一个美丽的花瓶的家庭餐桌。
摆在它中间的花瓶里的花会常常被更新的
家庭餐桌。
就是为了对这张餐桌的幻想成真,
许多人步入婚姻。
许多女人喜欢它上面的食物,喜欢它的洁净,
喜欢它的花瓶与花,喜欢让自己是那个
去花店挑选花,再回到它面前,停在它旁
边好一会儿
好好地摆弄一些洋甘菊或热烈玫瑰的人,女人。
穿着与花一样美好的裙子。一点阳光。
真的住进了婚姻的房子以后,
才忽然注意到餐桌上的污渍。
每天需要擦掉。
每天污渍都会重新出现的餐桌。
每天在将污渍擦掉之后又会有新的污渍的
餐桌。
需要用醋,或者苏打,或者洗洁精去用心
擦洗上面的污渍的家庭餐桌。
在将污渍洗干净了以后,如果她是
不幸的,她就会忽然地无力,因为
发现在已经洗干净的桌面上原本就有一块
用洗是洗不干净的,用肉眼看不到的污渍。
这张餐桌为了什么而存在,
一定不是为了这块污渍,
也不一定是为了那个花瓶,
更像是为了那些食物。
为了必要的食物。
为了平庸的食物。
为了口吻刚硬的食物。
为了口吻温柔的食物。
为了食物。
而食物将鲜花招来,
而食物将那块巨大的固定的污渍显现出来。
如果只有花朵是餐桌的理由,
那有多好。如果是花朵
引来食物与可以擦去的污渍,该多好。
十张家庭餐桌里
只有一张为了花朵而存在。而生。而死。
结 婚
似细薄的高脚杯
那样优雅。
那女人
看起来步态端庄地
跨过了那道
陡峭的门槛。
生 育
雨的箭矢终于痛快地降落。
麦子舞蹈。泥土欢歌。
值得记忆的不仅是凯旋的雨,
还有难产的天空。云朵肿胀的
乳房。闷雷的阵痛。
低矮的田野。众神勒紧的语言
垂挂似盾牌。脖颈,坚决地
预备在利刃下。
白棋前行,用黑棋交换。
一次次突击的声响,集聚起来
推出她的最后一声呐喊。
从自己之中举起一个异己。
蓝釉瓷瓶
绷紧她上釉的婴儿蓝的皮肤。
狂风,仿佛就贴着她的后脑勺,
似震怒或悲泣扑打着
她身后的窗玻璃,发出呜咽。
室内齐声低鸣的肥胖的昏暗
加强了这只末世的交响。
蓝釉瓷瓶稳立于橱柜的顶端,
那里并非没有尘埃,灰色的颗粒
细密地包裹着她的身体,枯萎的叶子
似不醒的噩梦簇拥在她的脚边。
她没有颤抖,因为她早已经在预备中
将自己抛入那可以粉身碎骨的最黑暗的顶点。
她圆形的腹中拧紧一根弦,做出的所有准备
依然会是一声清脆的细音,
作为另一支乐队忠实的成员。
书 桌
总被这里吸去,这张
书桌,这块磁石,而我
是铁。我的肩膀酸痛,我被
吸得太强,一阵麻痹。
在我们之间诞生的是词,
词在移动中裂变,词在摩擦中
起热,词在发生痉挛的
电,但我仍然需要。
需要在夜的审判到来
之前,在词的火光中,沿着
这木质的山脊,把被放逐的羊群
认识,并一只只赶回;
有时太晚了,夜太深了,好吧,
那种毁灭,我也需要:干脆
任凭自己从引力的岸边跌入,与
烧着的星星们一同搅拌一片电的海洋。
感激你的生活
你知道一边使用精致的杯子
一边翻看时尚读物的场景
不会给你带来什么。
充满感激地望着苹果
腐爛的那一部分吧,
充满感激地望着
手指流血的
那一道线吧,
充满感激地望着
面包被夜的老鼠
啃食掉的那一面。
这么多年了,
你知道
你望着的是
诗。
腐烂、
脏、
痛,
但它就快从中
诞生,晶莹剔透,在一个
马上就要孵出新生命的鸡蛋里,
是的,诗
啄着,在
气味难闻的草堆里
就快露出脑袋。
[代表作]
六 月
比起喋喋不休的精神,更加
可靠的是记忆和肉体。
卡瓦菲斯*穿越回二十六年前
在岁月的淡暮色中
会看清当时那个燃烧的六月
两个人之间放纵的气息
是一种怎样的被神默许的艺术品——
(神的手像是随意地在上面搁置了一块布)
它一半被六月袒露,一半被六月完美地隐藏。
*卡瓦菲斯(C.P.Cavafy,1863—1933),希腊现代诗人。
发表于《诗刊》2016年3月号(下半月刊)
镂空花瓶
从隐约的视线之中,我看见
那弧度,那弯曲的。
我知道,那丧失的,永远不会消失掉。
它因此才被称为“丧失”。
抽离了身子,却
留出了更多。
看这个花瓶,匠人打造
它其中空着的部分——
来使它成形。多么可怖,
现在,我正望着这部分形状
在自己身上渐渐成功。
望着命运的手在工作。
发表于《诗林》2016年第3期
桔 灯
那盏幼年的小桔灯,父亲将它制好,
方法简单,用勺子挖去果肉,挖得
一点不剩,将金黄的燃烧置于金黄的果壳
内部,再在果皮上凿两个小孔,穿上线绳。
在荒野和城市之间的小径上,她曾
小心地将它提在她脆弱的手里。
它并不能替她照见远方,无法知道
山下那条弯曲的路通往何处,
但她清楚那感觉,整个儿的她
被隐秘的喜悦填满,它能做的更像是
打开她全身的光亮,感到自己
在风中微微摇摆。它是否
还挂在那里?在人与物皆非的
新租地,如何去眺望远方,依然不这样做,
但认真地望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再闭上眼
默想它是否还挂在那儿,无论
风雨交加的夜如何干扰信号,
我想接收到的不是比暴雨更加跋扈的能力,
而只期望它缩紧,而小巧,仅像经文中的
一个标点符号,甚至不如标点稳妥,
火苗剧烈摇曳,但不灭,我想确认它
看起来依然简陋、易毁、容易失事,
却比它多汁的肉身可以穿透
更多的时间聚积的黑洞和坏天气。
发表于《星星》2022年2月上旬刊
【周鱼,1986年生,现居福建福州。著有诗集《两种生活》(汉诗界工作室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