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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性、地方书写与新南方写作:论庞白的诗歌实践

2023-05-31陈祖君

南方文坛 2023年3期
关键词:大海书写海洋

中外文学史上关于海洋的书写,大抵经历了“不可能”和“可能”两个阶段。在造船技术落后的古典时代和中世纪,海洋对于人类来说基本上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存在,东西方的史诗中,海洋总是象征了无尽的困难、艰险,甚至是世界或人世的尽头。1488年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发现好望角之后,海洋在欧洲关于地理大发现的各种叙述中才逐渐变成“可能”。明朝郑和下西洋的时间比欧洲的地理大发现稍早(1405—1433),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时间最久的海上航行,虽然郑和船队一系列海上探险的目的、航行范围以及相关评价仍存在诸多争议,但国人的海洋认知并没有获致根本的改变。而今天,对海洋的认知已经从科技开发领域延展到文化研究的层面。

一、新南方写作与当代华语诗坛的海洋书写

杨庆祥教授在界定新南方写作时,认为“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海洋书写——关于海洋的书写和具有海洋性的书写都是缺席的”,中国经典的古代汉语书写和现代汉语的书写中,即使有关海洋的书写,也基本是“海岸书写”,即站在陆地上远眺海洋,而从未真正进入海洋的腹地。人与海洋的关系,仍然是“人与土地”的关系的变种,因此他呼吁“新南方写作”的海洋性,呼吁一种摆脱“陆地”限制的叙事,海洋不仅仅构成对象、背景,同时也构成一种美学风格和想象空间①。王德威教授在肯定“新南方写作引人瞩目的地理特征首推海洋”的同时,更提出“潮汐、板块、走廊、风土”四个关键词,拓展“新南方”的文化理论空间,希望这一论述能够“放大地理视野,超越家国界限”②。张燕玲、东西、林白、林森、朱山坡、曾攀等学者和作家都对新南方写作提出自己的看法,涉及“新南方”的野性气质、想象思维、地方记忆、地理区域、世界眼光、语言特色、文化心理等③,为后续的讨论提供了诸多有益的借鉴。

从海洋书写方面来考察,当代华语诗坛较有建树的前辈诗人有郭小川、蔡其矫和洛夫。其中郭小川出生于河北丰宁(原属热河省),1933年之后迁居北京。蔡其矫出生于福建晋江,青少年曾迁居印度尼西亚,晚年定居福建。洛夫出生于湖南衡阳,主要生活在台湾(曾短暂移居加拿大,后重新迁居台湾)。在地理区位上,除郭小川之外,另两位诗人都可划入“新南方”的地理范围。若从“海洋性”来考察,郭小川的《致大海》与他的《望星空》,在创作灵感和哲学思辨上非常相似,都是生命个体面对浩瀚的天空与大海时的感悟和冥想,这种感悟和冥想可以追溯到曹操的《观沧海》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甚至可以追溯到孔子的“逝者如斯夫”,是杨庆祥所定义的“海岸书写”,并不是真正的海洋书写。

相比而言,蔡其矫的长诗《徐福东渡》《海上丝路》《郑和航海》以及《波浪》《川江号子》等一系列写大海、江河的诗作,则具有真实的海洋视角和具体的海洋体验,他写出了水手与大海、纤夫与河流(河流在他的诗中可以视为大海的替身④)的对话和搏斗,以及人面对大海和不可违逆的巨大自然物象时的坦然及尊严,因而有“海的子民”的称号。洛夫因为远离故乡和祖国,并且经历了自我的二度流放(指诗人晚年短暂移居加拿大),他的创作一直被批评家用离散、漂泊等术语来标识,尤其是移居加拿大期间创作的长诗《漂木》。今天看来,曾有过海军生活经历的洛夫,他的长诗《漂木》已经告别了自己驾轻就熟的战争题材、思乡题材等可用“离心”“向心”⑤来归纳的单向度作品,而变得丰富和深邃。据洛夫自述,他一直在思考的“天涯美学”主要内容有两个,一是悲剧意识,一是宇宙境界,前者指“个人悲剧意识与民族悲剧经验的融合”,后者指“诗人应具有超越时空的本能,方可成为一个宇宙的游客”。关于《漂木》的创作,诗人说“最初的构想只想写出海外华人漂泊心灵深处的孤寂和凄凉,但后来一面写一面调整了方向,而逐渐转为对生命全方位的探索”⑥。由此可见,洛夫的“天涯美学”,跟许多作家所说的世界视野(而非执念于某一中心或南北对照)不谋而合。而他所说的“对生命全方位的探索”,或者可以理解为对存在的探索,与杨庆祥所说的“文化的杂糅性”有交叉之处。

进入21世纪以来,书写海洋的华语诗人中,庞白是颇具特质的佼佼者之一。一辈子离不开大海的庞白出生于广西合浦,常年在海边(北海)生活,就读的院校和专业都与大海相关(海运学校和海事大学,海船驾驶专业),并有过海洋航行的经历。对于这样一位爱海、懂海的诗人,大海给他的生命体验与普通读者所熟知的“常识”很不一样。有的诗人写大海,总写那些壮丽、华美、明亮的一面,而庞白关注的是另一面:沉默——他甚至用更直接的词:“黑暗”。对大海,他有着某种敬畏,他非常迷恋自己的这种敬畏,为这一份敬畏他不间断地与大海对话。从文学史的角度说,庞白笔下的大海,写出了前人所没有(或不愿意)特别注重的另一个层面:死亡、永恒、未知、可能……

二、来自水星街的声音:

“空白,是大海的全部”

庞白的第一本诗集是《水星街24号》,这个书名带有某种感恩和怀念的意味,因为水星街24号是诗人童年、少年居住的老屋。这本诗集记录了诗人的成长,也预示了他面对大海思索“世间的事”(庞白的第二本诗集名为《天边:世间的事》)的某种方式。

诗集开篇是一首《像木匠一样爱我》,“不想做什么高贵的挺拔/不想做什么珍贵的流芳/只愿做一根木头/做一根结实的木头/做一根有些小虫眼的木头/做一根看起来不怎么样/却刚合你心意的木头∥如果是這样/我知道你就会/像木匠一样砍我/像木匠一样刨我/我知道你就会/像木匠一样爱我”,这可以看作一首赠给父母、爱人或师友的诗,诗中的人生理想并不高远,且容许小缺陷,期待并接受他人的打造塑形。但恰恰是这种平凡真实的自我期许和带些施虐成分的爱,使我们共鸣和动容。在《祝福每一朵花》中,诗人希望每一朵花都拥有它们的爱情,即使它们的爱情只是一次野合或者在雨中瞬间被打残,同时希望每一朵花都拥有它们的失恋,即使它们生长在山野或者开在肮脏的瓶子中,一生走在死亡和被嘲弄的边缘。最后,诗人更希望每一朵花“拥有足够的阳光、雨水/自由的空气/希望它们开得更像一朵花/在渐渐昏黄的落霞中/摇晃”。平凡,包容,不讲求完美,但强调生命的权利和尊严,这是庞白观察生活的态度,也是他思考大海的方式。

庞白较早正面书写大海和航海生活的组诗是《大海比沉默无声》,在这组诗中,他一方面赞美灯塔带给船员的温暖,歌颂向大海深处驶去的航船,一方面真实地刻写在海面上折腾的水手们的困顿生活及心理状态,思索生命在宇宙间的重量。组诗开篇《从一声笛鸣开始》写出航船驶向深海的悲壮:

这里是南方以南,北部湾北部

这里是北海海域。船开始动了

船在水中滑行,以飞的姿态

推开水,推开风

推开所有的目光。往南,往更南

进入太平洋

紧接着写到人对于大海的抛弃和背叛,海面荒凉,星辰惨白,台风巨浪,以及在没有晨昏的航程中船员的孤独、迷茫、落寞、无望、疾病与死亡(包括《坐标》中在海图上用经纬度所标注的海上失踪)。航行中,诗人“理解了这个世界的转动/它把干净、宽敞、明亮的部分/背对着我们。让我们做个幸福的人/看到所有黑暗、苍凉、无望/看到自己的重量比一片树叶更轻/在大海深处游魂一样自由飘荡”(《自白书》),在绝望的甲板上,他开始了对死亡的注视:“现在,我更关心那些翻腾/以及翻腾下面的东西/沉船。白骨。鱼类。海沟/海藻。尘埃。天外的或者远古的/如果有一天,大海彻底翻腾/我们这些在海面上折腾的人/在海面或者海底/会不会比一根白骨存在更久。”(《翻腾下面有什么》)只有真正经历过海洋航行,见识了无限蔚蓝的浩瀚和恐怖的人,才会有如此真实的生命体悟。而说出这样的感悟,则需要作为一位诗人的艺术良知和勇气。

庞白的第二本诗集《天边:世间的事》(诗与散文诗合集)和第三本诗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散文诗集),都延续和强调了对于大海的个我感受。如:“面对大海,除了用辽阔、壮丽、恐惧、神秘……来形容,我们还能想出些什么别的词语?/蔚蓝的海拔、无边的从容、凹凸的不规则、无法回避的关注,不由自主地摇晃,漫天的寂静……”(《形容大海》)此诗先收入诗集《天边:世间的事》,后又作为组诗《向南,触摸大海》的《海·听》第一节收入诗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足见庞白对它的重视。《海·听》紧接着的第二节写道:

没有驿站。没有古道。没有人声鼎沸,甚至没有鸟的影子。

蜿蜒的船的痕迹,在身后迅速远去,消失。

没有记载功过的碑牌,没有盛装,没有是非的牢笼,没有人为的历史,甚至感情的叙述。

白茫茫的、蔚蓝的、灰的、红的、黑的,无法诉说的颜色,反复演变、滋生和消逝。

以物事的本质而不是升华再现,用天底下最巨大的咸涩和苦难覆盖生命,同时为生命守灵:

这里是大海!

“以物事的本质而不是升华再现”,这就是庞白书写大海的态度和方式。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诗坛曾经出现过诗学革命,主张“从隐喻后退”⑦,回到常识,重返民间。卓有建树的诗人是韩东和于坚。韩东的《你见过大海》《有关大雁塔》,把人为赋予在大海、大雁塔之上的文化想象掀掉,把它们还原为平常人所看到的真实景观。于坚的《对一只乌鸦的命名》等诗作,则清除对天鹅、海燕、海鸥及乌鸦等建立在人类喜好愿景之上的文化想象,把它们还原为不同种类和习性的鸟。作为超自然力的大海、沙漠、星际等,更需要重新审视(近年来灾难题材影视作品获得全世界的关注即是一个明证)。庞白的《水上人家》写道:

台风、朝阳、晚霞、浪涛……

这些宏大的事物,一天伟大他们无数次。但他们只需要尘土。一丝尘土,几株稻草,三两声牛哞,一串小儿啼哭,日子里无处不在的寻常,是他们的遥不可及。而遥远给大地装上了一架滑轮,把他们押送到大海里去。

所谓辽阔、壮美,对他们而言,只是触手可及的死亡。

所以他们不说永久:瞬间即永久,即一去不复返,即所有的从未来临。

在《所有的眺望都将陆续返回》一诗中,诗人也有类似的感触:“眺望只能是感受,而非看见。/浩渺面前,所有飞扬的骄傲平静下来时,大海依然无限,而人心只能有岸。/人类对海洋的胡思乱想,大海从来不置可否。”而《空白即全部》一诗,诗人对于人类所渴望的不朽、永恒,更是作出了自己的反思:

海是天,海是地,海是他们的全部。

除了极少数人(比如哥伦布、郑和,还有谁呢?)在海里青史留名,绝大部分,都消失于茫茫海天——甚至不如一片贝壳。

谁能给他们的苦难、梦想和守望定义?

谁又能评判他们执着、眷恋和生死的分量?

…………

那些把无边蔚蓝放飞上天的人,他们一出发就已经完成使命,留给我们的,是无从设想的长久空白。

空白,是大海的全部,他們的全部。

当然,作为水手,庞白不曾悲观,而是对大海充满了感激和礼赞:“彼岸终将在岁月流逝中成为此岸,水手必将老去,而歌谣依旧青春。/我告诫自己,生命的浪花,必将高高跃起。/只因为一滴海水的光泽,即使黑暗中残灯如豆,咸涩也是滋润;/只因为一声笛鸣的呼唤,相信出发就能抵达——/爱所有黑暗,正如爱所有明亮!”(《海·风》)诗人感恩大海让自己认识黑暗,学会更加珍惜世间美好的一切,他依然相信带给航海者温暖的灯塔。在新出的第四本诗集《落进大海里的雨》里,有一首50多行的《灯塔》,庞白延续着早年《大海比沉默无声》组诗中一首同名短诗的“温暖”,歌唱灯塔让身处黑暗的自己始终选择相信——“相信世间万物的存在、萌生、翻腾和力量/相信远处有光亮,内心便有温暖/相信心怀温暖,期待即彼岸”。

三、行走广西:“故无所谓天地,

随便一块石头都是家”

大海的无限、永恒、未知和死亡,浸染并形成了庞白观察世界的方式。体验了大海的无边,更能感受生命的渺小,经历过严峻的死亡考验,更能超越现实社会的功名利禄和恩怨情仇,而代之以一种平常心。他把这种对大海的感激,把自己对大海的情怀和态度,用来写他所观察到的日常事物和广西的山川大地。

在庞白的几部诗集及散文集《慈航》的非海洋题材作品中,都可以看出这种海洋情怀和海洋视角。诗人平静地、仔细地打量世间的人和事、山川和城镇,静静地记录并与它们进行对话。他有时说出自己的感悟,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选择沉默,因为真实的物象把什么都诉说了,不需要添进自己的话语。所以他的很多诗作(包括散文诗)都很短,耐人咀嚼。比如散文诗《延绵数里的静默之后》,只有两句:“离世界渐远,离我更近。/驮娘江的流动,黑暗中带着浓浓的遗憾,朝阳里却睁开欢喜的眼睛。”这种遗憾和感恩,是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而又有意无意忽略的。当代诗人写“睁眼”的诗句,顾城有著名的“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杨树》)。庞白没有顾城的童话思维和受创噩梦,他超越了朦胧诗人的英雄色彩,又经验过第三代诗人把事物景观化的还原实践,他其实更像是一个含蓄的浪漫主义诗人,以平淡的叙述蕴含人世的悲喜。

虽然庞白早期的作品也有对于广西地方风物的描写,但2018年出版的散文诗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是诗人有意为之的一次“收拢感受”之举。在《后记》中,他说“写一本行走广西的散文诗”是自己多年前就有的想法,“我们的祖先,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对后世的我们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我相信他们的委屈和耻辱,骄傲和欢乐,仍然留存山川、河流和土地深处,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我想寻找、聆听,想看一看他们的生活,想感受一下他们的前生后世”⑧。作者虽自谦“走马观花”,但书中篇什与流行的“文化散文”全然不同。庞白并不试图去整理广西各地的地方名胜、名人游记、传说歌谣等,甚至也不去描绘地方景观,每一首散文诗写的都是自己在广西各地行走时的内心感受。这种具有一定延续性的个人观感,其实是作者由外及里、有感于地方风物和历史文化而进入体悟生命的过程,与他的海洋书写异曲同工。如写桂平西山的《西山晚钟》,先交代古城的地理位置:“北回归线,陪黔江、郁水来此,进浔江,见东塔回澜,并见证了大成国国都秀京,如飞尘,落下来,成城——浔州古城。”接着抒发自己的感悟:

“尘世路间,不觉忙忙终日;碧云天里,何妨息息片刻。”

天地间的冷暖,在世间一角,相濡以沫。

那么多平静,一点涟漪的愉悦,就可以把自己淹没。

而岁月无言,在山坳,去留无意。

晚钟声起。

行笔简约,无意在古城的文化历史中逗留和停驻,可谓心无旁骛,直抒胸臆。散文诗的形式很适合庞白,他也是当代广西甚至中国大陆硕果仅存的少数几位继续进行散文诗文体创作的探索者之一。他常常仔细地摹写眼前的风景、石头、沙粒、树木等,还原自己所观察到的事物以及当时的心境,不刻意去提炼或灌输什么,该简约的时候,有时他甚至选择了沉默(留白)。散文诗特有的自由分行就提供了这样的灵活度,一个句子可以写得很长,几十字、上百字,也可以非常短,三两字,使你读起来觉得张力很足。如他写三江侗族自治县合龙桥的《合龙桥下,虫鸣唤我以温顺的呼吸》,第一节写自己站在桥下,远处鼓楼,月亮,云,群山。第二节是:

为纪念生活的破绽,我爱这陌生的三江,爱岩寨村,爱合龙桥,爱程阳桥。

爱走过桥的所有生灵。

江水蜿蜒,黑暗在我身后,我也爱它们。

爱黑暗中的流动和黑暗中的凝固。

更爱你。

初读似有突兀之感,前一首诗的“相濡以沫”与古城、西山有何关联?这一首的“生活的破绽”与这村这桥又有什么关系?想想或又会释然,这是诗人“此时此地”的心境和感触,谁都有对于相濡以沫的需求,谁都会有生活出现破绽的时候。

庞白的行走广西之作,不去铺写历史典故或文化传说,而是把握人们所共有的生命体验,时而“借景抒情”(借助特定地方的历史文化背景直接抒发对生活的感悟);时而通过一桥一庙、一木一石溝通自己和他人的情感,获得共鸣。譬如他写南宁的南湖,只注目于湖边的一株柳树(《南湖边,柳树下》);他写刘三姐的故乡,将无限感慨投注到一块石头上(《什么水面打跟斗》)。广西植物茂盛,多山多树多石头,许多地方常有奇石。庞白对于石头有着特殊的情感,或缘于他的家乡合浦县有一条南流江,盛产色彩缤纷的玉石(人称南流江石)。在《随便一块石头都是家》中,他写自己的行走之旅:“经过仅仅是经过,没经过的,一切也都了结了。/故无所谓天地,随便一块石头都是家。/用一块石头寄存流逝的脚步,用一块石头埋葬旅途上的青春,用一块石头压缩无穷思念。/然后,以一道月色普照连绵群山的方式,给想象安置温暖。”石头可用于建筑,可坐在上边歇息,可用来观赏和收藏,还可以用来纪念青春、思念亲友,睹石思亲,有亲人的地方、可以休息的地方,就是温暖的家。

可以说,庞白的行走广西,虽然没有对广西这片土地进行更深的挖掘,但通过自己的寻找和聆听,还是完成了他在《后记》中所说“想看一看他们的生活,想感受一下他们的前生后世”的初衷。其实,诗人是在精神层面上把祖先们对此地的感知亲历了一遍。庞白的“行走”及其地方书写所带有的海洋视角,让我想起“走遍全中国,追寻历史文化的足迹,反照现实”⑨的蔡其矫。而他的一些感叹山川苍茫、人生有限的散文诗,又让人联想到洛夫的禅诗。笔者曾撰文讨论蔡其矫的海洋诗歌和他特有的海洋视角,认为即使在书写地域性题材的诗作中(如《福建集》和写大西北与西藏的一些诗章),仍常常可见一种化了装的海洋思维⑩。蔡其矫是这样把行走和海洋联系在一起的:“我向来崇拜李白和苏东坡,他们的诗是行走的诗。郭沫若早期《女神》中在日本写的短小精干的抒情诗也是行走的诗。艾青早期流浪中的诗和晚年访问智利和欧洲的诗同样是行走的诗。”“大自然是丰富的,海只是其中之一……不关注海洋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11洛夫在经历二度流放后重新审视自己的天涯美学,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寻求“纯诗”“真我”。他认为“纯诗乃在发掘不可言说的隐秘,故纯诗发展至最后阶段即成为‘禅,真正达到不落言筌,不着纤尘的空灵境界其精神又恰与虚无境界合为一个面貌,不分彼此”;而“真我”,就是把自己“化为一切存在的我”12。蔡其矫的“行走”观和洛夫转向以老庄为代表的东方美学观,或可给予庞白一些启示,或也可以给讨论中的“新南方写作”带来一些思考。

【注释】

①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②王德威:《写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块、走廊、风土》,《南方文坛》2023年第1期。王德威教授的文题呼应周蕾的《写在家国以外》,更显其“超越家国界限”的建议。

③见《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批评论坛·新南方写作”专栏。张燕玲最早关于“新南方写作”的文章《近期广西长篇小说: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发表于2016年3月18日的《文艺报》。

④据蔡其矫自述:“五十年代我怀着一贯的爱国热情和出于天真的浪漫思想,曾两度到海军舰队和东南沿海,一直走到西沙群岛,妄想当个海洋诗人。”在遭到“只有爱国主义而没有社会主义”的批评后,他響应号召放弃大海选择正在建设中的长江。“海洋是水,长江也是水啊,我还可以写水。”他后来回忆说:“实际上当时自己思想也左,海洋那时不可能建设,怕写不出社会主义,所以才选择了长江。”见蔡其矫《自叙》,载艾青、蔡其矫、流沙河等《七家诗选》,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第48页;王炳根:《少女万岁:诗人蔡其矫》,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第80页。

⑤简政珍:《意向“离心”的向心力》,载洛夫《漂木》,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第1页。

⑥蔡素芬采访:《漂泊的,天涯美学》,载洛夫《漂木》,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第231-233页。

⑦于坚:《棕皮手记·从隐喻后退》,载于坚《棕皮手记》,东方出版中心,1997,第239页。

⑧庞白:《唯有山川可以告诉·后记》,漓江出版社,2018。

⑨蔡其矫:《自叙》,载艾青、蔡其矫、流沙河等《七家诗选》,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第48页。

⑩陈祖君:《人·自由·爱:蔡其矫论》,《香港文学》2005年7月号。

11李青松采访:《诗国壮游的孤独行者——诗人蔡其矫访谈》,载《新诗界》第四卷,新世界出版社,2003,第335、344页。

12洛夫:《诗魔之歌——洛夫诗作分类精选》,花城出版社,1990,第142-143、152-153页。

(陈祖君,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专项课题项目“新南方写作视阈下的广西文学文化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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