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出没
2023-05-31陈然
他决定打个投诉电话。小区后面新开张的饭店,每天上午十点还没到,就开始播放铿锵的音乐,吵到下午两三点。过不了两个钟头,又开始吵,一直吵到晚上九点多关门为止。
嗯,关门可不是个好词,带有一点诅咒的意味。其实用不着他诅咒,饭店也迟早是要关门的,只是时间的长短不同罢了。
一家饭店,才开张不久,便有人希望它关门,这样的老板,注定是要失败的吧——当然,也可能老板追求的就是“失败”,比如洗钱。不过洗钱的店铺一般选在僻静的角落,里面有一两个人在喝茶聊天,这时候如果你闯进去,里面的人会不悦地皱起眉头。不用多久,那静寂会逼得你夺路而逃。总之你在那里总也看不到顾客,而它们也总不会倒闭。
搬到这里来住之后,已见后面这家饭店开张了好几次。每开张一次,便要更新一次门面,好显示它的易主。相对来说,上一任老板干的时间最长,有两三年。他还在里面请过两次客。但不知怎么回事,趁人没注意,它就关门了,没有一点预兆。没过几天,又见它在重新装修。
新上任的老板把饭店外墙粉刷一新,配上红彤彤的店名,白墙红字,煞是亮眼。开张那天,饭店门口摆了几排花篮,两边墙上挂满了祝贺的条幅。政府禁止燃放烟花,但不妨碍腰鼓队载歌载舞。原先饭店大门上边有一个大屏幕,整天滚动播放菜谱视频,新饭店把大屏幕换成了一块大匾,看上去像是万寿无疆。店门两边的耳洞里各放了一只大喇叭。
然后是高分贝的音乐。
他以为新老板上任三把火,吵了两三天,起了一个广告的作用也就算了,没想到一吵就是半个月,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他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不知道这么大的噪音会影响别人的生活呢?
其实他并不怕噪音。他早就习惯了。或许,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的最大区别不是别的,是噪声。农业社会的人要适应得了安静,工业社会的人要适应得了噪声。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是很怕噪声的,晚上睡觉都嫌石英钟吵。后来他强迫自己在噪声中做事,竟慢慢适应了它。类似于脱敏疗法。以至于后来太安静了他反而不习惯,自己要弄出些动静来,起身敲敲这里、摸摸那里。噪声反而让他内心安宁,或者说更踏实。
所以他现在想投诉,不过是为了表个姿态或做个试验。有时候,他是很想去试试那些公共服务电话的,想看它们到底灵不灵,有没有作用。有天傍晚,小区后面的十字路口,有个人拉了一车西瓜叫卖,不但喇叭声音大,对下班高峰期的交通也产生了一定的阻碍。他想,得给城管打个电话。他每天上班路过菜场门口,见那里城管成堆。他查到了他们的电话,打了过去,不一会儿,他从后窗里还真的看到了城管的执法车,卖西瓜的马上偃旗息鼓,把车开走了。
这个噪声,应该也属于城管的范畴。拨通之后,接线员说以后此类投诉请拨12345,政府服务热线,不过他们会派人先去跟饭店讲一下。城管的服务态度挺好的,没多久,饭店的喇叭果然停了。他吁了一口气,有些得意地向老婆自我表扬了一番。因为刚开始她是反对他投诉的。她总觉得这样的投诉不会有什么作用——她不仅反对他投诉,还反对他做其他许多事情。总之一句话,不希望他多管闲事。
闲事?什么是闲事?他问她。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呢。他又說。
你别高兴得太早。老婆说。她显然是指那次投诉西瓜车之后,第二天他们又卷土重来。
他说,他从来就不会高兴得太早,他知道也许过不了两天,后面的喇叭又会响起来,但他还是要这样做。
一个人,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人格的欠缺。说不定他的投诉会帮对方补上这个欠缺。
其实他也并不喜欢投诉这种方式。从某种角度上说,跟举报差不多。他办公室经常收到末尾附有相关举报电话的文件,但他从未正眼一瞧。本来自己是有理的一方,这样一来,反倒把自己降低了。那次投诉西瓜车之后,再经过类似的摊点,他有点内疚。好像他偷了人家什么东西。
他从后窗打量着那家饭店,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它。这年头,开个饭店是不容易的,不然它也不会频繁易主——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经常听说或在媒体上看到有开饭店或做其他生意亏了本甚至破了产的,有的还上吊了跳楼了或跑路了。看上去是服务员给老板打工,说不定是老板给服务员打工呢。没人给老板付工资,除了他自己,而服务员的工资是一分钱也不能少的,不然人家随时可以拍屁股走人。他想,若来了客人,还是到那里去吃一次吧。一家饭店,往往刚开张的时候生意很好,但没多久就冷清下来。顾客们总是喜新厌旧。刚开始,他们图的是各种优惠,活动结束,也就把它抛弃去寻找新的便宜了。
每天空闲时,他便这样站在那里若有所思。既自作多情,又仿佛在等着饭店的喇叭重新响起。
果然,才过两天,那喇叭又响起来了。好像它已经打通了什么关节取得了什么许可,更加肆无忌惮了。不同的是,歌曲风格更为铿锵。似乎更适合节日或在什么庆典上演唱。也许,他的投诉和相关部门的干预,已经在那个老板心里产生了反作用力,老板便报复性地挑出一些更强劲的歌曲来。
他不禁有点后悔投诉了。本来,他真的不在乎这些噪声。在单位开会时,麦克风声音越大,他在下面翻书或刷手机反而更有一种叛逆的快感。哎呀,他真是没事找事,去捅这个马蜂窝。谁没有逆反心理呢,谁不会享受逆反的快感呢?他总以逆反者自诩,现在别人也来逆反他了。他没法再平静了。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那个喇叭上,满耳朵都是那种声音。喇叭停了,耳朵还在嗡嗡响。那节奏几乎统治了他的全部意识。他想不理它,根本做不到。他修炼了多年的抗噪能力,一下子土崩瓦解。他不但逃避不了它,反而要被它牵着鼻子走了。他深知其中的逻辑。有段时间,他上下班坐的公交车上天天放着一首歌颂本城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歌曲,从外面请了一位他比较讨厌的女歌手来唱,于是坐车的那几十分钟简直成了折磨。奇怪的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家里做杂事时不知不觉哼出的一首歌,竟然就是公交车上的那首。
怎么办呢,他是继续投诉,还是忍受这种噪声,直到有一天也把它当成美妙的享受并且不知不觉跟着哼唱起来?以他的个性,肯定是不会接受后一点的。看来他要继续做他不喜欢做的事了。他翻看手机地图,查找自己小区的位置,没想到,后面刚开张的这家饭馆,上面就已经有了。他点了进去,翻到页面,看到有网友点评。就像忽然推开了一扇他从不知道的门,他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他很少在外面请客,每次来了客人,他手忙脚乱,不知道到哪里请客好,好在单位的同事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可以向他们请教。他这才知道,原来网上都有信息。不但有饭店的具体位置,还有订座电话、周边环境、特色菜、平均消费金额、网友点评等。他看了几张饭店特色菜的图片,不出所料,都是本地方的口味,又咸又浊。混浊,这是他对本地菜的一贯评价。本地人口味重,又喜欢放酱油。什么菜都只有两种味道,一种是盐的味道,还有一种是酱油的味道。套用一句著名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是咸味,还有一种也是咸味。他想返回上一层,页面忽然不见了,原来他点错了地方。网友的点评已经有了好几条,他点开看了看,有的说饭店的菜味道好,有的说分量足,也有的说地方大,好停车。还有一个人说服务员太忙,吃饭的人太多,让他等了太久。这哪是批评,分明是表扬嘛。另一个人的点评更有意思,且富于历史感,说饭店原来是一片荒地,经常有狐狸出没,是饭店改变了它的面貌,带来了难得的繁荣。这是一种中小学作文的口气。那好,他也不妨写上一条,虽然他没有去那里消费。他写道:饭店噪声大,菜味道也一般;一次不愉快的消费体验。发出去后,他一看前面,还真把饭店的评分拉低了。但他说的应该是客观事实,没有冤枉对方,而且突出了噪声,说不定饭店老板看到后会引起重视。这样一想,他也就没什么内疚了。
问题是,他做这件事竟然轻车熟路,像一个老手。他对自己有点惊讶了。
当然,他也不会指望一条评论就能立竿见影,但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前几天他跟单位同事说起这家饭店的喇叭,他们建议他找媒体,或许媒体一曝光,老板就收敛了,改正了。刚搬到小区里来的时候,小区里有个人,好像还是一个机关干部,在自家一楼的房子下面挖了一个地下室,楼上的邻居投诉,报纸就给曝光了,物业也干涉了,结果都没用,那个人还是把地下室建成了。如果他也找媒体(这对他来说不难,他单位所在的写字楼上面几层就是报社,他经常在电梯里碰到报社的记者和编辑,有几个还比较熟),说不定让饭店老板正中下怀呢,人家巴不得有人给他做不花钱的广告。
过了两天,他看到网友点评的数量没有变化,便又发了条点评。发出去之后才发现把自己以前发的点评抵消了。原来一个手机号只能发一次。到了晚上,他把老婆的手机拿过来再发了一次。他写道:“吃了一次就不想再来。汤里居然有只苍蝇,服务员态度也很不好。”
他高兴地看到,饭店的总体评分又低了个零点几。
他很想再找几个朋友或其他什么人,把这家饭店的评分再拉低点,但觉得这毕竟有损自己的形象,还是作罢。他知道,人很容易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类人,对此他时常警醒自己。比如一个小孩子的笔被别人偷了,如果没找回来,他很可能去偷别人的笔。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现在他也不愿阻止。
再看了一下,在同类饭店里,这家饭店的评分已经算低的了。其他大多在四分以上,它还不到三点五分。大家去饭店消费之前,还是习惯于先搜索一下相关信息,他希望这对饭店的生意产生影响。
于是快到吃饭的时候,他就习惯性地到窗边看看下面吃饭的人多不多。让他有点失望的是,接连几天,来饭店消费的依然不少,还有两个摆生日宴的。就像鞭炮,有人认为是污染,但也有人觉得喜庆。他们在铿锵的喇叭声里更显得喜气洋洋。看来他判断失误,也许他们根本不会看什么网上点评,不像他的同事。如果大家真的这么在乎网络,那才好了。可饭店老板自己,总应该看到的。网上点评有饭店的图片,宣传味道很浓,说不定是熟人操作或有偿服务,老板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想他得去提醒老板一下,让他看到他的点评。很明显,老板没有关心这些,因为喇叭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减轻,也没有报复性增大。这说明老板非常自信,相信他早已安排好一切。怎么去提醒老板呢?他忽然想起一句古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有一句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快下班的时候,他给老婆打电话,说中午请她到外面吃饭。老婆说到哪里去吃呀,他说就小区后面天天吵翻天的那家。老婆说,你发神经呀!他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他们过十字路口去饭店时,发现喇叭声音并不大。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唱的是什么歌曲了。若是坐在车上,估计什么都不会听到。他明白过来,马路上各种声音都有,混合在一起,掩盖了喇叭声。也就是说,老板想用喇叭招徕顾客,完全没有作用。而在自家楼上,喇叭声被街边两排矗立的高楼夹起来的街道放大。一时间,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吃这个饭。好像理由忽然不充分了。停顿了一下,他往回走几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拿出手机重新发了条点评:不好停车,走到门口才发现还有两个喇叭在不停地吵,如果刚才在车上听见了,我根本不会进来。潜台词是:1.喇叭没什么作用,不到近处根本听不到;2.如果听到了,顾客反而不会进来消费。
饭店里面的布局跟他以前来这里看到的大不相同。服务台旁边还有两个商场里那样的夹娃娃机,有一对情侣正在朝里面使劲。他看着有些生气,不过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生气是不对的。他看了看服务台,明白老板根本不会在那里面。只有那些小餐馆,老板既是收银员又是服务员,大点的饭店,老板一般是不会轻易露面的,而很可能在楼上的某个隐秘包厢里喝茶聊天或跟女服务员调情。但既然进来了,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试一下。
大厅里的服务员问他们几个人,他说就两个。服务员把他们领到了一张桌子边,他打量了一下,说窗子边那张吧。服务员就拿了一个号码牌放在桌上,请他们点菜。他说不急,让我们先看看菜单。看来饭店的生意的确不怎么样,都这个时间段了,还没几个人。不过饭店的装修还是出乎他意料,客观地说,还是挺有特色的。大厅中央的几个吊灯,从菱形的鲤鱼荷花图里悬挂下来,看上去像一个个金丝的灯笼。另有一排长形的灯笼次第悬挂在墙角,上面写的都是菜名,江南醉虾、手抓羊排、竹林海参、爽口油渣之类。整个大厅明暗交织,宽敞凉爽,最里头还有专门提供卤菜和点心的地方,网上点评里说的那个做甩饼的印度师傅应该也在里面。
他有點失望。看来这家饭店一时半会还倒不了。他和老婆看了看菜谱,点了两菜一汤。老婆指了指外面,对面楼上就是他们的家。她的意思是,他们的举动有些荒唐。不过她说,她还得感谢这家饭店,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单独在外面吃饭了。他说,是啊,有几次,本来已经说好了,可临时她又改变了主意,舍不得花钱了。她说,让别人给自己做饭,的确很享受,难怪那么多人愿在外面吃饭。他说,我还是喜欢吃你炒的菜,外面的菜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菜很快就上来了。他们尝了尝,味道还不错,没有预料中那么咸。如果老板没有弄出那么大噪声,小区附近有这么一个消费场所也不是坏事。他不是一个狭隘的人,希望每一个人都赚大钱。从消费的角度看,只要双方满意,就没有谁吃亏。他跟老婆谈了些感想,她觉得他的很多想法都是一厢情愿,或者说,完全不切实际。
老婆把盘子里的最后一根菜也吃掉了。似乎比较满意。他再次犹豫起来,不知等会怎么开口。他是个不大会说假话的人,往往未开口,心已经虚了。因为这一点,他在单位或朋友圈里,总处在边缘位置。他盯着那两个空菜盘和汤钵,寻找着它们的缺点。他希望里面有只苍蝇臭虫什么的,来增强他的勇气。不是有个故事说,一个人为了找饭店的麻烦,便自己带了只苍蝇投进菜盘子里了。可他明显不是干这种事的料子。他们吃得太快了。据说,吃得太快往往跟贫穷或拮据有关。仓廪实而知礼节嘛。他不过是个小公务员,而且是个不怎么合群的小公务员,虽然有一点点社会地位,可经济地位并不怎么样。大厅里的顾客比刚才多了一些,还有一些去了楼上的包厢。旁边一大桌全是老人,可能又是个老年团。这样的老年团似乎随处可见,前不久在单位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旁边也是一个老年团。估计聚餐的还是朋友或恋爱中的情侣居多,他们可能是这时候唯一的夫妻吃客。照这种情形,饭店还是可以维持下去的。各种人声弥漫成一片雾气,间或跳起几声餐具的清脆碰击。原来,里面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喇叭。想到这一点,他似乎找到了勇气,忽然站了起来。
他到服务台买单。收银员打印好账单,他拿起来,煞有介事地看了几眼,并不急着付款。他说,能不能提点意见啊?收银员说,当然欢迎啊,先生。他说今天的菜味道还行,就是分量太少。收银员打量了一下他和他老婆,笑了,说,你们本来就很会养生呀,你看你太太,身材这么好。他板着脸说,刚才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你们饭店的点评,发现分数并不高呀,只有三点多。收银员说,那个不说明什么问题呀先生,有的人会恶意点评呢。他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能引起你们的重视,你们老板呢?收银员说,老板今天有事情,没来。他说,老板没来也不要紧,我给你看看,这几点意见,你让你们老板也看看。他拿出手机,翻到网上点评,让收银员用手机拍了下来。收银员起初不愿意,但他表现得像一个难缠的人,收银员才不情愿地照他说的做了。
临出门,他说,我是为你们好,你们饭店开得好,大家才会经常来消费,如果你是个负责任的员工,请一定转告你们老板,像我们这么热心的顾客可是不多的。说罢,挺起腰,拉着老婆从容离去。
过了红绿灯,他的姿势才恢复常态。平时,老婆总是讲他的腰没挺直,自从有一次,她在单位听一个小姑娘说男友挺没挺直腰杆,身高差别很大,到了家里她便也时不时地这样打量他一下并及时纠正。可他保持不了几秒又恢复了常态。
他说,刚才他很担心收银员听出他的口音来。其实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他就是心虚。
老婆说,他们不会发现是你的点评吧,他们会不会找上门来?
他说,不会,网上没显示他的头像和手机号码,连用户名都好像是随机生成的几个字母。
老婆说,你刚才说话是不是太那个了点,看你那么用力,人家完全可以猜到是你点评的。
他说,不怕猜,就怕他们不猜。咱们都是没干过坏事的人,心理素质真的不行呀——且看他们明天有没有什么改变。
没想到,他对这事还真上起心来了。其实他并不想这样。而且他也知道,人就是这样,一旦对什么上了心,就会被它牵着鼻子转了。
第二天中午,他在单位有个应酬,没回来吃饭。饭后打电话给老婆,问饭店的情况,这时老婆已经吃好了,正准备去上班。她是一家小公司的会计。她说刚才没注意后面的动静。他心中暗喜,没注意就是没动静,看来他昨天的行动起了作用。
下班回来,才发现饭店根本没什么变化。喇叭的声音既没有增大,也没有减弱。哪怕是喇叭声变得更大了,他心里还舒服一点。也就是说,他昨天的行动完全是无意义的。他完全是自作多情。
他不由得嘲笑自己的天真。是啊,老婆就多次警告他,不要那么天真。可天真不是什么后天素养,基本上是一种天性。他在这件事上吸取教训,依然会在那件事上栽跟斗。
怎么办呢?他总不能上门去跟人家吵架。如果他是黑社会老大,倒好说,带一帮人去警告一番,或干脆打一架。这种情形经常在一些电影里出现。他真的上门跟饭店老板讲这个事,如果对方理都不理他,结果只有两种:他要么跟对方发生冲突,要么灰溜溜地回来。他一介文弱书生,怎么说也不是人家的对手,门口的保安动动手指,也能把他推得老远。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当然,他也想到了法院。其实,他早就想到法院了。按照读书人的逻辑,这种事情最好是起诉,他也在网上搜到过许多类似的案例。起诉的很多,但真正有作用的少。法院或110不可能天天坐在你家门口帮你维权。
此后一段时间,他和老婆晚饭后的散步就改了方向。以前都是到小区前面的广场或公园去散步,那天他忽然拽着她往后面走。他想看看饭店里每天到底有多少人吃饭,好判断它还能支撑多久。饭店旁边有时候停的车多,有时候停的车少。但这不说明什么问题,后面小区的住户也有好多人把车停在那里。他注意到,大堂的窗户都严严实实拉上了绛红色窗帘的时候,就表明里面没什么人。如果吃饭的人比较多,窗帘就拉得开开的,仿佛老板想让路人看到里面的热闹景象。一次他们看到饭店门口的电子牌上滚动着招聘服务员的信息,老婆说,看来他们的生意挺不错,还在招人。他说,不对,恰恰相反,这说明有员工辞职不干了,为什么辞职?饭店生意不好,待遇低。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起来。看来饭店关门指日可待,他也用不着跟它较劲,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好了。每天下班后,他仍习惯于在窗边站一会儿。他要看着这个饭店慢慢消亡。他已经习惯于到小区后面去散步了。他和老婆故意从饭店门口经过,朝里面窥视一番。大多数时候,里面没什么人,饭店生意的确不怎么样。但也不至于马上垮掉,他得有耐心。
可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因为人本身的有限。小时候,他盼着自己快点长大,他担心还没等到长大,自己就死掉了。七八岁的时候,他想,自己要是能活到十五岁就好了。十五岁,家里一般会举办热鬧的生日宴会。过了十五岁,他想要是能活到二十或三十岁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谈恋爱,结婚,生小孩。那多好啊,可他总担心那些好事落不到他头上。他从小就是个悲观的人,没想到一转眼就是中年人了,想看到的事情许多都没看到。
不行,他不能这么被动地等着饭店关门。他还是得干点什么。这样一想,他又不得不被饭店牵着鼻子走了。这时,如果窗台上有一尊大炮,他也许就会朝饭店轰地开上一炮。他想,如果真的这样,饭店肯定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可他手里唯一有点用的武器,就是电话。他必须再打电话,一直打下去,如果饭店的喇叭不停止吵闹的话。他希望看到饭店老板被他的投诉电话折磨的样子。他做好了充分准备,不怕老板拿喇叭做武器来报复他。甚至,希望饭店把喇叭声音开得越大越好,这样,就不止他一个人投诉,可能有很多人要投诉了。
的确,喇叭吵了这么久,好像也没有其他人投诉或表达什么意见。他这个小区里的住户,大多是单位的团购,相对来说,素质还是偏高的。可他们对饭店的喇叭好像没什么反应,他们照样不慌不忙在阳台上浇花、看书、读报、听广播。好多人家还有孩子在学校读书,放学后要做作业之类。可他们,似乎觉得后面的喇叭根本不是问题。也许,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最在乎这个喇叭,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是老板自己。他估计,饭店老板是个迷信的人。像那些农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放鞭炮的居民一样,很在乎放不放鞭炮,很在乎鞭炮响不响,如果放不响或放了一半就不响,他们就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祸事降临。后来就是政府禁了,也还有人偷偷地放。估计这个饭店老板想用喇叭来营造热闹喜庆的气氛,来给自己鼓劲打气。不放喇叭,他就心里没底,好像失去了靠山。有一两次,可能是服务员忘了,喇叭到了该响的时候没有响,但没多久,它马上心急火燎地响起来了。他猜是饭店老板及时发现了这一情况,便狠狠训斥了服务员一顿。这样一来,他倒有些好奇了,老板究竟长什么样子呢,像个暴发户还是神经病?他生气的样子大概很难看吧?人就是这样,一迷信什么,便会暴露弱点。
他忽然灵机一动,心想,何不买个望远镜来瞅一眼呢。这时他正在网购。想起几天前在网上热传的一张白眼图,他想不知有没有人把它放在手机壳或T恤衫上。没想到一搜还真的有。他赶紧下了一单。根据经验,它们很快会没有的。他早就想买一架望远镜了。那次他试着跟老婆提了出来,她马上警惕地问,要这个东西干什么?在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里,有几部跟望远镜有关,男主人公拿着望远镜窥视别人的生活,尤其是窥视女人。这样一来,买望远镜就成了一件暧昧而猥琐的事情。电脑上的购物网站,老婆的手机上也有,他们共用一个账号,他买了什么,老婆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想买望远镜,必须先过老婆这一关。
晚饭时,他跟老婆说,他要观察一下,看后面這家饭店每天究竟有多少客人,里面到底有多少服务员,这样,他就能准确推算出饭店老板每天的开支,也就知道饭店大约还能支撑多久了。他就是要睁眼看着饭店垮掉。这是一件无比快意之事。老婆说,你长了千里眼呀?他说,不用千里眼,买个望远镜就行,我刚才看了,现在正搞促销,有很大优惠呢。老婆说,不就一个饭店嘛,有什么好看的,上次我们不是去看过了吗?他说,哎呀,这个你就没注意到了(本来他想说你不懂),从我们家后窗刚好可以看到饭店大堂和楼上的包厢,如果他们窗帘全拉开的话,还可以看到更多。咱们一边打电话投诉,一边观察里面的动静,若能看到饭店老板生气时的蠢样,那多有意思。他好像是一只猴子,我们要在他脖子上系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把绳子一拉,他就不由自主地跟着抖动。
老婆依然不同意。但这次,他下决心软磨硬泡,两天后,他如愿以偿。
记得读初中时,他是体验过一次望远镜的。班里一个同学不知从哪弄来的,上课时,在桌子下面流传,传到他手里时,都已经快下课了。趁着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来一瞅,老师的后脑勺几乎撞到他眉骨,他下意识地一摸。望远镜很快被下一个同学抢去。它昙花一现,此后他再也没见过。没想到现在人到中年,他终于有了一架望远镜了。
他对着说明书调节了好一会儿,不禁感慨,这才叫望远镜。那时候那个才巴掌大,像个小舢板,坐在上面还有点头晕,现在这个简直就是一艘航空母舰,可以载他驶向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饭店门口陆续有客人进去。靠窗的那桌已经坐了人。一只胳膊突了出来。另有一只手夹着香烟。不过没有烟雾。这场景有些怪异。服务员的白色围裙在玻璃里晃了一下,有人在看菜谱。他拿起手机,直接像上次那样拨了110,那个12345太慢了。他瞄了瞄前台那边,见那个收银员在接电话,另一个服务员忽然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又急匆匆冲向另一个地方。看来今天客人还不少,不过也好,甚至人越多越好呢。过了十几分钟,忽然一辆警车在饭店门口停住,一左一右下来两个警察,他们正了正衣冠,直接走向服务台。刚下车或已经在大堂就座了的顾客,不禁齐刷刷把目光投射过来。一个领班样的服务员也往这边走。那两个警察说了几句什么,收银员赶紧站起来,朝领班招手。领班侧起脑袋,然后掏出手机。电话似乎通了,她一边有点急促地说着什么,一边瞅着警察。没多久,就见一个男人过来了(应该是从楼上下来的),一边走,一边把披着的衣服穿起来,一边从衣兜里摸出一盒香烟。另一只手好像在裤袋里掏着什么。不用说,这个人就是老板了。
他有点惊讶,或者说失望。没想到老板是这样的。他以为饭店老板都大腹便便红光满面。这个老板看上去跟一个农民工没什么区别。不过这也印证了他以前的猜测,老板满脑子农民式的迷信。老板终于从裤兜里摸出东西来了,是一只打火机,估计就是一块钱一个的那种。见到警察,老板忙哈腰敬烟,被两个警察拒绝了。老板就垂下手,听警察讲话。警察比较激烈地打着手势,说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喇叭戛然而止。
这一次,喇叭停了差不多一星期。以至一到平时喇叭响的时候,他耳朵便嗡嗡作响,好像以前的回声还留在里面。半夜起来小解,听到饭店那里有一些奇怪的声音,难道真的有狐狸出没吗?饭店的白墙在暗夜里泛着光,看上去有如黑色城堡,不知晚上里面是否住人。他从望远镜里又看到过饭店老板几次,一次是他送几个客人出门,估计是老顾客。一次是晚上打烊的时候。有一次,老板似乎还抬头望了他一眼,吓了他一跳,赶紧把望远镜收了起来。它让他产生错觉,以为他在看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看到了他——不,并不完全是错觉,他分明看到老板朝他扬了一下手。
或许,饭店老板真的看到了他,因为报复马上就来了。第二天是周末,一上午还挺安静的,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喇叭又疯狂响起来了。老板手叉腰站在饭店门口,望着他这边,一脸的扬眉吐气。老板肯定已经猜到是哪里人打的投诉电话了。提高了分贝的喇叭声像是饭店老板插在身上的羽毛,他像个骄傲的公鸡一样在那里踱来踱去,似乎在嘲笑投诉者的胆小。不过,老板越是这样嚣张,也说明他更加脆弱和心虚,或者说,更加愚蠢。一个饭店老板,把周围的邻居都得罪了有什么好呢。这几年,附近新建了好几个小区,而且入住率越来越高,顾客大多数还不是近处的人,不是特别有名或有特色的饭店,是很难吸引远地方的食客的。
这样一想,他顿时有了走出去跟饭店老板直接打交道的冲动。说不定那样更简单。而且,这个老板他怎么看都有种亲切感,好像是他的什么亲戚。真的,他一点也不讨厌他,这时他只想帮他往好处做。问题是,这样一来,就等于承认他就是跟饭店作对的人,以前的那些投诉电话都是他打的。如果老板万一固执己见不合作,那以后就麻烦了。他是外地人,得罪了一个本地人是有危险的。
他觉得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再打个电话。这样,既不用露面,又能表达自己的意思。说不定以前那个电话,收银员根本就没跟老板汇报呢。人就是这样,你当面跟他提出问题,可能他还会心平气和地接受。如果谈得愉快,他和饭店老板或许还能成为朋友呢。看老板那个样子,虽然迷信喇叭(肯定也迷信爆竹),但似乎还是个比较朴素和好打交道的人。
拨通了饭店的电话,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前台收银员说,把你们老板叫过来。这一招果然有用,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搪塞。不一会儿,他从望远镜里看到饭店老板从楼上下来了。老板接过电话,用方言问道,你是哪一个?他讨厌本地方言,忽然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我是城管局,你那个饭店的喇叭怎么还在响呀?老板停顿了一下,忽然说,你有本事来执法呀!
他后悔莫及,心想自己干吗要冒充城管呢。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他也从来不想这样做。以前他只冒充过一次报社记者,一个初中同学说市里一家单位欠他的工程款,让他冒充一下省城的记者打个电话去吓吓对方。他就用单位的座机打了一个(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没想到对方一听他是省城的记者,忙不迭地答应马上付款。同学还真的很快就拿到了钱。
但这次,他是前功尽弃了。而且,现在电话大多有来电显示。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电话竟然能在网上搜到,他的姓名和工作单位清清楚楚,不禁吓了一跳。饭店老板若在网上一查,就知道他是谁了,说不定还会找到他单位上来,那他真的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不对啊,怎么他反倒成了偷鸡贼呢?
再打投诉电话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无非是管理部门来一下,饭店老板把喇叭停两天,然后又恢复原样或把音量开到最大。看来他只能等待饭店关门了。在此之前,他只能和饭店老板及高音喇叭和平共处下去了。就像他和自己体内那让他鄙视的一面和平共处下去一样。
其实他很快就忽略了饭店喇叭的存在。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被对方打败。本来,他就不怎么在乎它,如果饭店老板没有表现得这么愚蠢的话。他若跟对方较劲,便也是蠢了。对牛弹琴不可怕,可怕的是让牛弹琴。
他把后面的窗户全部打开。来吧,不就是点噪声嘛。反正再难听的音乐,听多了也不难听,甚至他还会跟着哼起来呢。瞧,他已经哼起来了。以前他还奇怪怎么没有其他人投诉,可能是他们早已进化到他这一步了。他是晚熟品种,总是后知后觉。
后来他也懒得去后窗那里看了。望远镜挂在衣柜上早已蒙了灰尘。再后来他也不愿去编那些点评了。即使这个老板垮了,也会有别的老板来重新开张。即使没有噪声,也会有油烟。他又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别人能受得了的,他照样受得了。其实,他相信,自己各方面的耐受力比许多人更好。他比许多人充实,也比许多人快乐。
单位发的电子观影券,他还一直存在手机里,没有用过。他已经好多年没去电影院了。他喜欢一个人戴着耳机在电脑上看电影。这天他忽然翻到了观影券,一看,还有两个月就过期了,便问老婆有没有空去看电影。老婆说好啊。老婆又说,你好像还从来没单独陪我在电影院看过电影。他一想,还真是。他不记得上一次在电影院看的是什么电影了,只记得是跟一个异性朋友去看的,对方当时还没有结婚,现在是一个初中生的妈妈了,前不久响应国家号召,生了第二胎。
他和老婆决定去最近的一家电影院看电影。手机上一查才知道,现在看电影真方便,小区周围三公里的范围内,至少有五家电影院。出了小区,往前走三百米过红绿灯,就是附近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以前他都从那条路坐公交车上班,后来修了一条新路,出小区就有公交车。而晚上散步他们又觉得这条路太拥挤,结果好久没走这条街了。他一边走路一边查看手机上的信息,忽听老婆说道,哎呀,怎么这些店都关门了?
他抬头一看,旁边两家紧挨着的店就关了门,卷门上贴了招租告示。这怎么回事呢?他们数了数目力范围之内的店面,关了门的竟有四五家。又走了两三百米,看到有十几家店面在招租。
他有点惊讶了。以前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情。自从他搬到这个城区来住之后,只看到街道在不断向前延伸,不同的店面在次第开张。虽然也经常有店面关门,但马上又有人接上,而且仿佛后面的在催着前面的快点腾地方。這条街道上大多是服装店,全国各地的名牌,这里几乎都有,怎么一下子这样了?前面转弯的地方有一家比较高档的酒店,经常接待各种会议承办各种宴席,他往里瞄了几眼,见也是一副门前冷落?马稀的样子。有个朋友曾经在里面请他吃过饭,只见顾客及服务员都是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电影院在梦时代广场。这样的综合性消费广场现在很多。电影院在四楼,时间还早,他们就逛了一会儿。里面空间很大,每层有几十家店铺,但开了张的似乎不多——不,仔细一看,应该是开过张的,各种图案的张贴画还在那里。有的店铺里面还有沙发和吧台,只是凌乱和落满了灰尘。玻璃上的张贴画有的被撕掉了。有各种餐饮的,也有服装和各类首饰的。它们明显是开了张又关了门。还开着店门的,彼此隔着好几个店面,是不同招牌的牛排、羊蝎子或日韩料理,系着不同风格围裙的服务员站在那里有些寂寞地招徕顾客。的确快到吃饭时间了,他选的是快十二点的场次,但四周一看,也看不出有谁是来准备吃饭的。只有三楼的儿童游乐场还比较热闹,十几个孩子在巨大的塑料泡沫里欢笑,大人在一旁陪玩或翻看手机。
电影开映了。不知是不是这个时段看电影的人不多还是怎么回事,偌大的电影院里一共才五个观众,他们前面有两个,最后面一排的角落里有一个。银幕上人物比例不对,好像被挤压变形了一般,他估计是把16比9的比例设置成4比3了。前面那两个人在嘀咕着什么,最后一排那个人在玩着手机,不知他干吗要跑到电影院里来。他跟老婆说,他去跟放映员讲一下。老婆说,你知道放映员在哪里呀?可不是,都是全自动的,哪里看得到放映员的影子?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检票口找人,没想到刚才的检票员就是放映员,他到旁边的操作间里去动了动鼠标,说,好了。他回到影院里一看,果然好了。
看完电影,他们就在四楼吃了一小锅羊蝎子。分量不多,也不便宜。吃的人越少,生意越不好做。也就是说,那些关了门的店铺,是因为生意不好。生意为什么不好呢?是因为没什么人消费。为什么没什么人消费呢?是因为不愿、不能消费或到别的地方消费去了。
他忽然想到,如果小区后面那家饭店现在就关了门的话,那老板还及时从某种困局里脱身了——这样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他抽了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角。潜意识里这动作有点眼熟,这似乎不是他的动作。那是谁的呢?
他明白过来,是刚才那部电影里的。男主角在做出某种残忍决定时,总是习惯于抽餐巾纸擦嘴角。好像刚跟谁打了一架,嘴角出了血。
从羊蝎子餐馆里出来(之前他一直不知道羊蝎子是个啥东西,原来是羊脊椎骨),他打定了主意,要跟那个饭店老板把游戏玩下去。
其实前段时间,晚上散步时就已经发现马路对面的两家小饭馆关了门或改换门庭了,只是没有多想。其中的一家小饭馆已经开了多年,他还在里面请朋友吃过几次,挺实惠的,味道也不错。据同事讲,现在很多小饭馆更有特色,客源也更好。没想到它也关门了。说明目前形势不容乐观,媒体上也时有这方面的报道,经营一些大项目的老板不是跳楼就是跑路了。
那好,他就送佛送到西。他咧了咧嘴角。这动作也是熟悉的。他不知道自己体内还藏着这样一个自己。
他跟老婆说,好久没请朋友们吃饭了。老婆说,她这段时间比较忙,没时间招待客人。他说,不要紧,就在后面那家饭店里请。老婆说,那要花好多钱。他说,钱反正不值钱了,不是有人说,花了才是钱,不花就是纸,还不如赶紧花点。说罢,朝她一笑。这段时间他的确买了不少东西,以前想买还有些犹豫,现在一点也不犹豫了。硬盘、书、酒、茶叶。其实他不喜欢应酬,吃一顿饭起码也要一两个小时,他又不爱喝酒,不喝酒就说不上话,坐在那里,简直就是一个多余人,或者说,一个废人,辜负了别人的邀请。他也多次动过回请的念头,可他不喝酒,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呢。说请人吃饭,其实是请人喝酒。不喝酒就没有做东道主的资格,别人也提不起兴致。所以当他说请大家吃饭时,朋友们都很奇怪,馬上问他有什么喜事。他说没什么喜事,小区后面新开张了一家饭馆,天天香味往鼻子里钻,想请大家尝尝。
这几个朋友是几年前在一个同乡会上认识的,不,不应该说认识,应该说再次见面或重新联系上了。有的曾经同过学,有的有间接的亲戚关系,有的久闻大名但没有见过面,现在终于见面了。同乡会上一见,才知道对方也在这个城市工作,而且有一个,住处离他很近。还有一个,上班的地方离他单位也很近。他们有法人代表,有大学教授,有记者作家,还有一个被大家称为“失信人”——他上网查了一下,这位朋友还真被法院列入失信人名单了。他们每每呼朋引伴,总想把他叫上。他有时候参加,有时候找借口推辞了。他们每人开一辆车,光停车就要花好长时间。当然,这也不算什么,他曾经坐一个同事的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花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一行人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估计老板是听到了动静的。通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发现饭店的生意越来越不行了,超过三个人的桌席都很少,他这一来就是七八个,对老板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了。
果然,老板出现了。
老板特意到包厢里来给大家敬烟。这说明老板上钩了。老板让服务员给大厨传话,要拿出绝活来。等老板走后,他跟朋友们说,他不久前带老婆来吃过,老板大约是认出他来了,大家吃了之后不妨到网上评点几句,说些好话,好让老板生意兴隆。朋友们说,这有何难。
这顿饭大家吃得都挺满意。尤其让大家惊讶的是,他竟然喝酒了。用葡萄酒杯喝了两大杯白酒。朋友们说,好哇,你竟然潜伏了这么久。他说哪里哪里,是那天他跟老婆闹了不愉快,刚好有个亲戚送了瓶酒,他一气之下喝了一大杯,竟然没事。他愣了愣,又喝了一杯,还是没事。所以今天他要进一步验证一下。大家说,那好,补酒,补酒。
这当然是临时编的一个段子。反正他喝酒了,大家高兴,这就好。
结账时他意犹未尽,晕乎乎轻飘飘的。原来请人吃饭喝酒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那以后真要多喝了。饭店老板在跟收银员说着什么,见他们出来,又拿出烟来,并问菜是否合口味,服务是否满意。他买了单,对老板竖起大拇指,说,味道很好,过两天他们再来吃。
朋友们把车开走后,饭店门口霎时冷清下来。
大家真的在网上点评了,把饭店的菜和环境及服务质量狠狠夸了一通。他也更新了以前的点评。他在热情洋溢地说了许多好话后,提了一条意见,希望包厢里赠送的那壶茶,能用点好些的茶叶。现在的茶叶的确太烂。他说,这样的茶叶配不上其他服务,让饭店的美味打了折扣。
过了几天,他和朋友们真的又来了。他们决定这段时间多聚聚,一是庆祝他破戒喝酒,二是有几个朋友最近都有不同的喜事,有升职的,有生了二胎的,有拿到了国家基金的,还有离了婚的。他们说,离婚是喜事,该请客。
这次,服务员端上来的茶,不再是以前的茶叶末子了,而是颜色橙黄清亮的菊花茶。茶壶里漂着几朵鹅黄的菊花。前不久,有朋友送了他两盒,一朵一个独立包装,看上去像是贵妃娘娘。
看来老板还真看那些点评了。
老板照例来敬烟。好像他们真的成熟人了。大家点了些上次没点过的菜。有一道红烧肉,不怎么好。他给大家介绍了他做红烧肉的经验,大家说回去可以试试。一个朋友说,你干脆把经验传授给这个老板,说不定还会成为饭店的招牌菜呢。趁朋友买单的工夫,他还真的把他做红烧肉的经验告诉了老板。老板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保证你们下次来,能吃到用你这个方法做的红烧肉。
他说,过几天我们真的会来的,有个朋友刚离了婚呢,要祝贺一下。
老板一愣,马上满脸堆笑,表示懂得他们的幽默。
过了几天,他们又来了。老板说,可以尝到你们说的红烧肉了,今天免费请你们品尝,感谢你们慷慨的技术转让。这次是老板亲自泡茶,不知是为了表示殷勤还是以前的服务员辞职或被辞退了。饭店的确有些冷清,服务员的穿梭走动似乎也比以前少。
老板说,也许过不了多久饭店就会关门,现在生意很难做。大家安慰说,过段时间,情况肯定会好起来的。聊着聊着,老板干脆叫上菜的服务员加了把椅子,说,反正没什么事,我索性陪大家喝几杯。
老板又叫服务员到楼上办公室去拿了两瓶好酒来,说,这段时间难得你们这么照顾我生意,十分感谢,今天我请客!他说,那不行,我这个朋友离了婚,大家来喝喜酒。老板说,我也刚离了婚,我也请大家喝喜酒,这位朋友请让我抢个先。这次轮到他们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不一会儿,服务员端上红烧肉,正是按他说的方法做的。老板说,那天我叫厨师做了一个,真的不错,哎呀,等我知道怎么开好饭店的时候,饭店却要关门了。
大家说,这么好的饭店,真的要关门了呀,那太可惜了。他说,其实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比如多搞一些活动,调动消费者的参与性,让他们提意见,或贡献出自己喜欢的菜单,让互不相干的消费变成美食交流,这样,饭店就不仅仅是饭店,而成了一个俱乐部性质的平台。他忽然来了灵感,不负责任地借题发挥滔滔不绝起来。
老板似乎眼睛亮了一下。
他继续说,老板你完全可以建一个微信群,让所有的消费者加入进来,每天更新,不时地推出活动,促销呀,返券呀,刮奖呀,派对呀,让饭店不仅仅成为俱乐部,还可以成为一个社区。我有个朋友,说他们那个小区,连买水果和蔬菜都有一个群,大家在群里订购,到了时间,大家到指定地点去取货便是。饭店的发展空间还大得很,只是目前你还没有打开而已。
老板说,也许你的方法是好的,可我已经跟很多人一样,玩不动了,也厌倦了。其实半个月前,我就打算关门了,但那天看到你们,我又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便又支撑了这么一段时间。你看,服务员已经走了好几个,厨师也闹着要走。前几天,那个吵得最凶的厨师说,不走也行,得加工资。这不是趁火打劫吗,我也很生气,便把他赶走了。我要让他知道,我才是这里真正掌勺的,一切由我说了算。
他说,可以贷款呀,现在谁还完全靠现金做生意呢,如果老板想进一步扩展业务的话,他可以帮忙介绍银行方面的朋友。
说完不禁心虚。他哪里认识什么银行方面的朋友呢,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就这样说了,其实他最不愿跟银行打交道了。老板说,他早知道这个道理。贷款的都是富人,存钱的都是穷人,贷款做的是大生意,拿现金做的是小生意。他父亲是个老工人,欠别人一块钱,也要还给人家才睡得着觉,而那时有个邻居,欠银行几十万,一点都不着急,晚上打呼噜他们家都能听见,而且还红光满面,整天笑眯眯的。气人的是,他们家还住着厂区的老房子,而那个邻居很快就搬走了。邻居用贷款买了几套房子,没多久把它们卖出去,又买了几套房子,买来卖去,手上就有一堆房子了——不用说,他欠银行里的钱也更多了。那时父亲每说起这个邻居都心惊肉跳,好像对方家里在发地震,而他们就在地震边上。这导致他既希望像邻居那样去贷款赚钱,又害怕由此带来的地震。所以当他后来找门路贷到款后,心脏一下子跳得老高,差点就跳出喉咙口了。那笔钱让他一个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就赶紧还给银行了,没想到银行的工作人员还很不高兴,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说没问题。对方看了看他,说,真的吗?他这才明白,他们是怀疑他脑子有问题。他发现,他们对贷款的人热情得很,对他这个还款的,反而不冷不热的,不知是什么道理。后来才知道,有的银行就是不希望你还款,你借的越多越好,借的时间越长越好,只要按时把利息交上就行。既然这样,他也不怕了。这家饭店的启动资金,他基本上是从银行贷来的。别问他究竟有什么关系,他不会说。但从此他像吸毒上了瘾,停不下来了。他不怕亏本,不怕窟窿。银行赚了利息,他赚了美丽人生。不然,他一个普通工人的后代,哪享受得了这样的生活,每天对这些帅小伙和漂亮姑娘颐指气使。他已经想开了,就是饭店倒闭明天去坐牢,他也值了。反正银行里那些钱他是没办法还上了。他的竞争对手希望他早点关门(不用说,肯定是有的),其实他也想。看上去,他手里握着鞭子在驱使别人,但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别人的鞭子抽得滴溜溜转的陀螺呢。他每天忙忙碌碌,究竟为了什么呢?有时候,看着厨师的粗膀子和女服务员的大屁股,甚至是顾客们的脸,他恨不得朝他们喊,滚吧,都给我滚!可是,这样喊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人说他会跑路,有人预言他会跳楼或上吊,甚至还有人说,给他上吊的那棵树早就准备好了,那里以前就吊死过一个老板。他知道他们说的是哪棵树,就在饭店后面,以前是孤零零的一棵树,后来建小区,把它也圈进去了,反而成了一景,从那边的窗户就能看到。有时候他打量着它,设想着自己吊在上面的样子。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可不知怎么的,他就成了这样的人。他以前那么有理想,热爱生活,相信自力更生,相信勤劳致富,相信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记得在学校读书时,大家都喜欢把这句话写在课外书的扉页上),可现在他成了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人,这个债,他一辈子都还不了。有时候,他真恨不得把自己挂到树上去。后来他看了一个视频,说一个人欠了银行很多钱(比他这个数目大多了),银行反而把他当大爷,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只要他不跑路不自杀,一句话,只要他活着就行。为了保证他的安全,银行把他家的房子装上了防盗网,甚至还在楼下安排了一个保安——当然,你们也可以说是监控,无所谓,反正那人过得很舒服。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欠银行的钱还太少了。你欠银行一万元,银行是你爹,你欠银行一个亿,你是银行的爷。可惜,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感到自己被老板的话挫败了。原来自己所有的处心积虑竟然都是为了成全老板的愿景。
他不由得想刺激一下老板,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吹牛吧,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
老板说,你说是吹牛就是吹牛,我不介意。
他说,刚开始,我以为你是洗钱的。我曾经仔细计算过你每天大约的收入和支出,就是生意好的时候,你也赚不到什么钱。
老板说,你说的没错,其实我就是洗钱,帮银行洗钱。
老板嘿嘿一笑。看样子喝得有点多了,舌头不太利索。
他说,记得饭店刚开张时,不少客人评价很高,他们都是你雇请的?
老板说,我没必要这么做。
他说,那他们为什么那么热情高涨呢?
老板说,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喜欢对什么都习惯性地赞美。他们以為他们必须这么做。
他说,你这话倒有点意思。
老板说,我还是懂一点心理学的。有人说,一切社会学,都是心理学嘛。
他说,刚好我也对心理学感兴趣,我一直想问你,那只喇叭怎么回事,难道你不知道,它对招徕客人毫无作用吗?
老板说,其实刚开始我是放给自己听的,不是放给别人听的。或者说,我是给自己壮胆。在银行里贷了那么多钱,心里总不踏实,而一听那些铿锵有力的歌曲,我就好像有了支撑,重新拾起信心。
他说,你知道吗?我就是那个不停地投诉你的人。
老板说,我早知道了,不过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后来,我反而迷上了这种被投诉的感觉。
他说,我很好奇,你看还有哪家饭店像你这样天天放高音喇叭呢,对此,其实我也早已不往心里去了。我适应噪声的能力还挺强的,但我奇怪的是,这么长时间,你怎么没有一点改变呢?
老板说,干吗要改变,这样挺好。有一次,估計是你打了电话,城管找上门来,我把喇叭关了,可没多久,就有一个女人(估计也是住在你那个小区里的)打电话来问,你们饭店的喇叭怎么不响了?收银员有点奇怪,说,你是来吃饭的吗?她说,她住在附近,每天一听饭店的喇叭响,就准备做饭,把饭做好了,就去学校接孙子。今天她一直没听到喇叭响,直到老师打电话来,问她为什么还没去接孙子,她才知道学校已经放学了,孙子回到家里,见饭还没有熟,对她又抓又咬,把她的手都咬出血了。你说,碰到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还有一个人来这里吃饭,听到喇叭很兴奋,不由自主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我听她跟人说,她每天按时在饭店的喇叭声里做健美操,家里的音响都不用开。没想到我这个喇叭还有这么大作用。
他说,你这是狡辩。这哪是什么理由。照这样说来,你开饭店之前,她们就没有时间概念,好像是你给她们带来了时间一样,实在是好笑。
老板说,这个,你得问问她们。你没注意到,喇叭每次响起来的时候,她们的表情是多么陶醉。别说女人,男人们也一样。我这个喇叭甚至还能化解一些纠纷呢。比如有一次,两个人在饭店边上你一言我一语,声调越来越高,眼看要撕扯起来,这时饭店的喇叭忽然响起,吓了他们一跳,不知怎么的,他们就松开手不再计较刚才的争执了。还有那些卖水果的,本来都要放个录播吆喝几声,我这个喇叭一响,就把他们的声音盖住了。与其听他们吵吵嚷嚷,还不如听我这个高音喇叭呢。他们那个才叫噪声,我这个,有韵律,有节奏,有朝气。后来他们也很知趣,我这个喇叭一响,他们就停止了吆喝或把车开走。
他说,周边小区里有那么多读书的孩子,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那些家长难道就没找过你吗?
老板说,他们其实挺欢迎的。家长们喜欢积极向上的歌曲。他们说,现在孩子们的手机里都是那种软绵绵的音乐,他们好担心。一听到我这个喇叭,他们就放心了,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喇叭声里做作业,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他们说,现在的学校对孩子管理得太松了,真让人不放心。如果经济条件好点,他们会把孩子送到全封闭式管理的学校去。他们最喜欢开学那段时间的军训,孩子的各种坏毛病被改掉了不少,现在它们又死灰复燃了。
他说,既然你的饭店对他们来说这么重要,怎么没看到他们来你这里消费呢?你若关了门,他们岂不也有损失。
老板说,他们不会来的。他们的弱点我很清楚,他们只选择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他们过日子精打细算。即使要到饭店请客,也是找那种小饭馆。但他们很愿意自家附近有一个大餐馆,那样,他们便可以骄傲地对人宣称他们家的地理位置。不管自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但他们更在乎有一个好地标。我这个喇叭是提高了地标的软实力的。
这时那个刚离婚的朋友说,那你应该明白,给饭店提意见的,反而是经常来消费的那些人,他们希望你生意兴隆,饭店越开越好,既然如此,你就应该重视这些意见呀!
老板说,你们也应该知道,就是你们天天来这里消费,也不能填补饭店的窟窿,甚至完全相反,吃饭的人越多,饭店亏损越多。
在一家杂志社工作的朋友说,怎么跟我们杂志一样,发行越多越亏损,不发行又不行——其实都是赠刊,估计寄给人家,人家都不一定会拆开信封。每年填报表时我都头疼,系统要求你盈利,可实际上不可能盈利,那就只有造假。
老板说,你们那是公益机构,我哪比得了。
朋友说,名义上是,其实已经改企了。所以就麻烦。
他接过话头,对老板说,亏损越多不正如你所愿吗,你不是说你欠银行的钱还太少吗?
老板说,可惜人的认识和现实总是不同步。等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有一段时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把银行里的钱还上。我想洗手不干。可有人对我说,你已经回不去了,你不干也得干。你们知道这个滋味吗?我每天忙忙碌碌,不过是在做搬运工。你说,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前不久,我干脆跟老婆离了婚,不让她和孩子担惊受怕,被我牵连。现在好了,我准备尽情地挥霍一把。我把看不顺眼的服务员都赶了出去,我要重新招几个优秀大厨。从今晚开始,我要给所有的顾客免费。我要夜夜笙歌,彻夜不眠,你们看,消费者马上会踏破我的门槛,因为不用花钱,哈。离婚后,我一个人住在饭店。我吹起了口哨。小时候听大人说,夜里是不能吹口哨的,说那样容易惹来鬼。可我偏要吹。我想看看鬼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想看看狐狸是什么样子。我喜欢里面有狐狸、外面有喇叭的那种感觉,听,歌声多么好听,我越来越迷恋这个喇叭了。我是要继续放喇叭的,我的喇叭是高音喇叭,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然后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甚至更长。它也许是赞歌,也许是丧钟,谁知道呢。你们想给我制造一点虚假繁荣的假象,其实是想我安乐死。我明白你们的险恶用心,但也乐得看你们这样做。你们太幼稚了。你们这是多此一举。跟你们说实话吧,我也曾经向高人求教脱身之法,他摇头不答。我一再追问,他才说,关门是死路,不关门也是死路,不同的是,一个是找死,一个是等死。哈哈。
老板说着,抓起酒瓶,把里面的酒咕咚咕咚都倒进了喉咙。紧接着,他肚子里发出一声奇怪的闷响。
这天晚上,他梦见饭店失火。没有人报警。一只狐狸从火里跑了出来,很快没了踪影。
【陈然,本名陈论水,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出版短篇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和《捕龙记》《一根刺》《犹在镜中》及长篇小说《蛹蝶》《隐隐作痛》等,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大家》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短篇小说三百余篇、长篇小说四部。作品多次被各大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
责任编辑 罗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