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结构中的情感迁移与传统文化的回切
2023-05-31田泥
张爱玲在美国多年后,于1975年写成了《小团圆》,而1976年3月完成的为第二稿①。张爱玲深知在主流意识形态层面,《小团圆》中九莉与邵之雍(即她与胡兰成)的故事是属于边缘的,也是不合时宜的;同时也囿于时代和个人隐私的顾虑,张爱玲生前并未出版《小团圆》,晚年虽不断修订却始终未完成,甚至在答复友人宋淇的信中也透露出一度想要销毁。这也最终导致了长篇小说《小团圆》于2009年才得以和读者见面。《小团圆》有别于《色,戒》《浮花浪蕊》《同学少年都不贱》等,更与其20世纪40年代创作代表“第一个高潮时期”之《传奇》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小团圆》带有自传性质的书写,但也糅合了张爱玲的主观想象。小说因“情节复杂,很有戏剧性,full of shocks”②,成了张爱玲“小说创作的第二个高潮”中“最具分量的代表”③。张愛玲在异国空间里,其叙述视角是驿动的。与聂华苓、於梨华小说题材的宏大叙述不一,显示出了个人性的俗世表达,但俗世其实是张爱玲一贯的障眼法,其真正内涵近乎是精神的“还魂”。
一、回切母体—家庭空间的渴望与背离
1955年赴美以后张爱玲的创作并非沉寂的,小说《小团圆》、散文《异乡记》(2010)和书信集《张爱玲私语录》(2011),显示了张爱玲在美的清冷岁月,以及“总在作新尝试,从来不走旧路,也不摹仿别人”④的创作心路历程。《小团圆》的内容有一部分便来自张爱玲早年的散文《私语》《烬余录》《童言无忌》。其实,为开辟美国主流出版界市场,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张爱玲还用英文创作了一部两卷的长篇小说《雷峰塔》和《易经》,可以说这是《小团圆》的前身,一起构成所谓的张爱玲“人生三部曲”。张爱玲自己说过:“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⑤《私语》《烬余录》《对照记》最具自传价值,也深为读者看重;但在“最深知”上相比,它们都难跟《小团圆》同日而语,《小团圆》对家族往事的回忆中,也叠放了张爱玲个人的生命经验,但小说的背景显然都不在当时的美国,却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动荡的中国,展现人们在其中的生命常态与非常态的经验及精神体悟。
关于张爱玲《小团圆》书写的直接动因,学界有论者认为是源自胡兰成《今生今世》一书,因为其中涉及了两人的情感脉络与诀别的不实之处,于是张爱玲便以《小团圆》作为回应。其实,张爱玲书写的缘由大致有四:一是有关《小团圆》的构想由来已久,且一些真实场景已经散落在先前的散文之中;二是之前云集心头的过往经验,因耽于“国家主义”的禁忌,未曾一吐为快;三是对情感幻灭之后的心理祭奠,或者与往事告别,予以心理上的彻底切割,需要有一个最终的仪式;四是对抗来自美国社会文化空间对中国“矮化”的反击。这些就构成了《小团圆》的内外动因。张爱玲曾经说:“我来此地违抗着奇异的文学习尚——近代文学的异数:视中国为口吐金玉良言的儒门哲学家所组成的国度。”⑥这样的“奇异的文学习尚”就如《沉香屑·第一炉香》对山腰上白房子的描写:“英国人老远的(地)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⑦写这段自白时张爱玲已赴美十年,依然存在有生活与写作上的不适。“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⑧正是如此,张爱玲在1965年后投身于《海上花》的翻译和《红楼梦》的解析,回切到中国本土的自我逻辑上进行书写,而《小团圆》《色,戒》《同学少年都不贱》等便是在70年代中期创作的。但《小团圆》于2009年3月出版于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台北),大陆于同年4月首发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对于张爱玲来说,《小团圆》是一次书写上的转折。小说中以情感展现为主线,“除了她的爱情,更让她念兹在兹的应是她与母亲的紧张关系”⑨。而家族血脉深深植入到张爱玲的身体与精神,九莉对祖父、祖母有甚深情感的独白:“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地躺在她的血液里,等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⑩回溯中所涉及的家族成员、情感纠葛中的男女以及周遭的所有人,这一切都贯穿在人与人、人与城市的共栖、疏离中,在张爱玲笔下获得了真实的体现。张爱玲借盛九莉的女性移动视角,还原了一个动荡不已的香港与“黯淡破败”的上海,当然还有记忆中温暖的天津。
显然,城市一直是张爱玲后期创作的地理与精神空间,独特的都市文化景观等也使张爱玲形成了自己独有的文学格调。在美国的张爱玲“以自己的方式在西方的语境纠缠,寻求文化的生存空间”11,着手修订《海上花》和《红楼梦》,也“是在自我拓展和反思的过程中回归到中国文化的传统”12。或许是中外文化教育、家庭环境与现代社会的驱使,张爱玲将五四时期文学所倡导的文学的革命精神选择性地吸收,同时由于特殊的遗老家庭文化背景,使她也从《红楼梦》《金瓶梅》《海上花列传》《西游记》《三国演义》《醒世姻缘》等中摄取到了真经,诸如其中的自然生态、人情世态、俗世风情与精神传统关系等,都对张爱玲的创作与价值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并形成张式独有的古典小说叙事格调与世俗意味,但对西方文本中所崇尚的重物质性的功利性却不能够彻底认同。同时张爱玲透过这些文本,对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蕴含的伦理秩序中“男尊女卑”或“重男轻女”思想,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即这种性别刻板的文化构造,使女性成为空洞的生殖符号,也导致性别困境的因果链形成。此外,性别结构的固化以及两性对立造成的归属与认同感,形成了困扰的性别关系;而性别闭环里存在着层级之间的剥削,这不仅仅是生理性别决定的,更是来自社会性别歧视与构成性别的立场。但一些传统文本里也鲜有清新的性别认知,如《红楼梦》第二十回里,曹雪芹更是将贾宝玉的性别观写得很清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忠)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诸如此类的中外文化积累与生命经验等,成了张爱玲继而重返昔日沦陷区这一文学场域的又一动力,并通过现代女性的移动视角,去拆穿刻板的性别结构,深刻地解读和演绎中国传统文化伦理秩序与道德内涵。
张爱玲在1965年的《自白》中也谈到这一文学场域:“我最关切两者之间那几十年:荒废、最终的狂闹、混乱,以及焦灼不安的个人主义的那些年。在过去千年与未来或许几百年之间,那几十年短得可怜。然而中国未来任何变化,都可能萌芽于那浅尝即止的自由。”13应该说“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的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所以“抗战胜利以后”,“更没有曹七巧、流苏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14。然赴美后张爱玲在西方主流市场中惨败,因而作为归来之作的《小团圆》不仅是家族“团圆”故事,还是张爱玲回到自我主体书写的逻辑的重要制作,与《半生缘》《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中在情场中精打细算的白流苏、曹七巧等所不同的是,小说中的主人公盛九莉既是一个清醒的反抗者,以一种出奇的冷静面对家族、代际、性别、战争等构成的一切,同时也是一个逃避的妥协者。
九莉一直在传统女性模板与现代女性范式中穿行、挣扎,陷入了邵子雍情感的魔怔中,不得不违心地妥协,也在痛苦的纠葛中,最终选择了逃离。而与母亲关系同样如此。她与母亲进行了经济切割,实际上是一种追求自我经济乃至精神独立的表现。当她把钱还给母亲,却招来了母亲的误解与哭泣。母亲受了西式教育与文化浸染,但母亲精神内核中“男尊女卑”的思想却深入血液,因此她一方面欣喜女儿接受新文化教育,另一方面又会灌输女人身体的纯洁性,以迎合男性社会的认同。因此,《小团圆》自然也延续了《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白月光与朱砂痣的貌合神离,还有《倾城之恋》中钩心斗角的范柳原和白流苏的投机的爱。在世俗与高雅、真实与虚构、生活与艺术之间摆渡的张爱玲,形成了内在的蕴藏与冲突的故事张力,提供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促使我们对女性与社会、历史、男性的关联问题进行深入全面的思考,这便是小说的光辉与意义所在。
二、女性立场在家族、战争与国家空间中的游离
从20世纪40年代起,张爱玲就站在女性立场以“另类”方式,书写女性在家族、战争与国家的关联,这一直延续到了在美国晚期的创作。而贯穿其中的是挣脱现有生活困境与性别秩序,逸出政治、战争、历史、伦理捆绑,获得基于人类普遍性情感的诉求;但求得现世的安稳以及情感的皈依,这反倒成了一种女性在历史与现实里的奢望与宿命。《小团圆》就是这种性别困境与性别闭环创作的表达,彰显了叙述的主体性与客观性的深度融合。
一是成为历史中的女性“在场者”与叙述者的合一。从《小团圆》所显示的文本特征来看,与早年的《传奇》短篇小说集相比,“意象的繁复和丰富”15消逝了,“瘦劲枯涩,人文俱老”16。早期风格中为人称赞的“以实写虚”17的逆向意象技巧似也被摒弃了。《小团圆》的文字依旧是讥诮的张爱玲式的,但已很少使用意象的功能,更重要的是“《小团圆》里不但有盛九莉和作者张爱玲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还会加入第三种声音:读者的声音。小说中的许多空白,许多跳跃,需要读者自己去填补想象”18。在《小团圆》中,张爱玲反倒成了“在场”者,也是故事的讲述者。因此,《小团圆》打破《雷峰塔》《易经》单一地按照时间发展的叙事模式,展示为一个跳跃性的空间。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叙述空间里,从儿童视角进入回溯,或从叙述者视角切入。但回溯性叙事的儿童视角,“存在一个或隐或显的成年叙事者的声音”,也“无法彻底摈弃成人经验与判断的渗入。回溯的姿态本身已经先在地预示了成年世界超越审视的存在。尽管儿时的记忆在细部上可以是充满童趣的,真切的,原生的,但由于成年叙事者的存在以及叙述的当下性,决定了儿童视角是一种有限度的视角,它的自足性只能是相对的”19。因此,决定了“叙事者”借对儿童时期的时间、空间的回溯,来勾连当下的情感体验与生命感受。结果是,“在时间流的两端联结着当下与过去,从而关于童年的讲述便构成了遥指当下的讲述。它最终暗含了两个时空、两个世界、两种生存的遭遇与参照”20。小说有这样描述第一次坠入爱河的九莉梦幻的心情: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21
再有《小团圆》中“北方童年空间”里有小九莉与佣人、弟弟的在乱世中的温馨画面,但也夹带着与外面的大环境“隔离”的悲情与无奈。随之,很快又切换到了美国生活空间,看着一个外国小女孩攀着铁门爬上爬下,“以为她是外国人——在中国的外国人——因为隔离”22,两个空间形成了强烈的“参差对照”。还有《小团圆》中少女九莉一直小心翼翼活在后母的阴影下,而正是因为沪战,才得以借口离开父亲与后母的老洋房,来到当时母亲蕊秋和姑姑楚娣合租的公寓,获得独处自由的快乐。空间转移不仅意味着少女九莉获得人身自由的起点,也意味着对旧式父权专制压抑的反叛,更是在新的家庭—文化秩序里获得重新安排自我的开端。应该说,这里成了“女性情感联盟”空间,也是九莉的女性身份、女性意识自觉以及社会归属感形成的装置空间。但也是一个聚合的复杂空间,因为新潮母亲骨子里却是一个极为保守的女性,她重视年轻女性身体的纯洁性,指责楚娣与绪表哥的冲破禁忌之行为,尽管她决然地选择背离刻板的传统家庭模式,离婚后也有多次非婚堕胎的经历。
一是精神的乖离与叛逆并存,体现在对外在社会空间与生活环境的冷漠。《小团圆》以九莉与邵之雍的情感故事为主线,其中穿插了九莉与父母代际间的复杂关系,独赴香港的求学经历以及与邵之雍暧昧的情感纠葛。其中,开篇回忆的便是欧战爆发香港沦陷前夕,因为战争,“喜悦的浪潮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着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23。九莉一扫大考前的焦虑,但“九莉经过两次沪战,觉得只要照她父亲说的多囤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就是了”24。这些俗世日常的细节描写,“它所摧毁的是人性中心论(centrality of humanity),而中国现代性往往不假思索地将人性中心论当成是理想与道德原则。在张爱玲的语言之中,冷漠感有着主导地位,导致了非以人类为中心的情感结构,往往透过毁坏与荒凉的描述来传达”25。九莉劈出一块自我空间,不仅为战争免去了考试而窃喜,甚至对教授的死都漠然待之。九莉乖张的心理与行为,在张爱玲在1975年与宋淇的信中有所解释:“我在《小团圆》里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得好。当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26因为对九莉来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27。显然,个人世界的封闭空间,是九莉要守护的精神领域。这也显示出了张爱玲有意控制对现世的洞察与疏离,要保持适度的距离。
二是执着于个人经验而淡化宏大的国家、民族与战争叙事。《小团圆》内部场景聚焦于家庭内部空间,但涉及了战争的时代,这与张爱玲40年代的战争经验书写依旧是相衔接的。如《倾城之恋》《封锁》《烬余录》等都体现了“非主流”的战争体验,没有民族、国家这类宏大的叙事特征,一如她在《自己的文章》中强调“人生安稳的一面”,小说里“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负荷者”,“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28。尽管《小团圆》小说背景是乱世战火纷飞,战争并不作为正面描写,更专注于对颓废气息的旧式贵族家庭的探微。因此,战争一方面成为造成个人灾难的因素,但也成为九莉挣脱颓靡家族束缚的一个“出口”。而张爱玲巧妙地将战争残酷的体验贴切地与日常生活感性、真实、安稳的一面链接起来。与主流战争文学所强调的英雄主义弘扬不同,显示出“非主流”“边缘化”样式,以“个人本位”来“观察、体验与表现这场战争,关注的是个体生命在战争中的生存困境”,发掘“形而上层面上的更具有人类学普遍意义的困惑与矛盾”29。而张爱玲无疑属于后者。她刻意抽离了邵之雍的政治身份,也稀释了乱世的驳杂与动荡,运用人尽皆知的“张胡恋”为故事原型,将盛九莉、邵之雍塑造成為被时代追赶的芸芸众生中的饮食男女。毫无疑问,小说的侧重点并不刻意在宣扬政治意识形态,甚至是有意淡化意识形态,而所呈现出来的战争只是作为必要的时间推移、环境渲染的背景,借此深化在时代这一“翻云覆雨手”下普通个人的命运无奈与无常。
这也正是张爱玲经常被一些批评家指责的地方:“与简·奥斯丁所具有的普遍性意义相比,张爱玲还更多地停留在个人经验的层面”,“在张爱玲身上,小说充斥着伦理上的张力,但在历史思考的开掘上则有所不足。其中的制约性因素,与张爱玲的个人经验有关,也与其历史文化的视野有关”30。还有“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31。张爱玲不认同这种宗教式的“想象的共同体”,不做过多的政治表达,依旧保持非常自我、孤立的写作姿态。因此以战争为大背景的《小团圆》,它的聚焦点完全落在盛九莉与母亲蕊秋、情人邵之雍的情感纠葛上。张爱玲曾在《自己的文章》中这样为其“另类”的战争书写辩驳:“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瞭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32“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正是吃喝住行、饮食男女这些世俗的东西,“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是饮食男女这两项”33。对于九莉来说,对战争的恐慌已经变得麻木,在港战中面对被洗劫过的英文教授住宅,“她看他的书架,抽出一本毕尔斯莱插画的《莎乐美》,竟把插图全撕了下来,下决心要带回上海去,保存一线西方文明”34。“差点炸死了,都没有可告诉,她若有所失。”35战争导致了动荡的时代,也将一个少女的成长锁在了狭窄的物理空间与精神空间之中。
三、洒落在人世间的情感回味与理性的纠葛
深受张爱玲影响的台湾作家朱天文认为“《小团圆》更是这样,张爱玲把她家族所有的人,所有的故事都拆解了”36。其实,张爱玲本无意做出任何拆解,而只是真实地呈现家庭架构中的情感迁移。在传统化的家庭模板中,女人是作为陪衬的,儿女也是作为被支配的对象,所以邵之雍对女人的“博爱”,就是传统情感结构中的延伸。而对传统性别结构与情感结构的颠覆,就成了张爱玲的有效方式。
《小团圆》中个人情感的拆解不到三分之一的篇幅,重点纠缠于家族、母女关系等问题上。根据宋淇与张爱玲的書信,应该是1959年胡兰成《今生今世》促动与影响了《小团圆》的创作,张爱玲要复原曾经的支离破碎的情感故事,也撕开曾经寄予种种幻想的婚姻现实。显然,与《今生今世》玄幻、暧昧、夸张的情感表述相左,张爱玲让《小团圆》充满了世俗饮食男女的烟火气息,还有将真实情感一股脑地裸露在河川的底部。
首先,盛九莉对爱是纯真的,自始至终,没有携带世俗的功利,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盛九莉的爱是开在世俗里的罂粟一般美丽,如果单纯观赏就好,一旦吸吮起来就是致命的。张爱玲的《小团圆》回到了尘世,颇有《海上花》特点,“是极度经济,读着像剧本,只有对白与少量动作。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织成一般人的生活的质地,粗疏,灰扑扑的,许多事‘当时浑不觉”37。《小团圆》在人物的“穿插闪躲”中成就了九莉的生命轨迹,张爱玲以从容的笔法,回到了自我主体的逻辑叙事,她不再追求早期《传奇》中的生命传奇与偶然,而是以《小团圆》戳破了她对世界人生、宇宙万物中的神话,以故事中的九莉与真实自我的故事错综复杂地交叠,决绝地抽离了幻象,让她们一起坠落在尘世里。但这一次,张爱玲以决绝的方式,将苍凉的手势定格在所有的过往岁月,她所有的生命经验凝结成的《小团圆》,是梦与现实、真实与想象、世俗与精神、希望与绝望再一次的生命回放。1976年4月22日张爱玲在给宋淇的信中写道:
这是一个热情的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我现在的感觉是不属于这故事。38
《小团圆》中的盛九莉即便幻灭了对未来所有世俗的渴望,也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内心坚守的崇高之爱,一种近乎宗教一般的情感皈依。小说有这样的场景:战后九莉探望四处逃难的汉奸丈夫邵之雍,在回来路上被庆祝的人潮围住,“自己知道泥足了,违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39。后在公车上还遭遇“汉奸妻,人人可戏”被攻击的一幕。“《小团圆》渗透这样一种价值观,尤其在男女关系中,个人情感视角比社会政治背景更重要。”40九莉企及的是“只有无目的性的爱才是真的”41,但明晰这种情感结构里,有着不可逆的背叛,“她不过陪他多走了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42,“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43,“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44,“她也有点感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45等。对于二十二岁“写爱情故事,但从来没有恋爱过”46的九莉来说,遇见风流成性的邵之雍注定是一个不平等的遭际,未来可怕的情感背叛更是防不胜防。因为盛九莉的爱是坠入凡尘中的莲花,只能够自己枯萎,而不能够被亵渎。当然,张爱玲的爱也是要超越世俗主义与政治意识形态的。
其次,《小团圆》与《今生今世》的文本对比,可以比照出张爱玲的真实,亦即一种照进现实的爱的实体存在。如《今生今世》胡兰成认为张爱玲丝毫不介意自己脚踏几条船:“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携妓游玩,她亦不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欢喜我。”47而《小团圆》中九莉对此事却是十分痛苦的:“并不是她笃信一夫一妻制,只晓得她受不了。”48九莉试图以一种轻松的微笑来化解这种尴尬,也给邵之雍日后情感的回旋留了足够的空间。其实,九莉一直是清醒的,只是她抱有幻想,认为“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她来”49。但无从改变的事实是九莉“和很多女人争夺邵之雍,又和很多男人争夺她母亲”50。而她情感脉络中最为致命的两翼,存在于与母亲在爱、性与教育上的对抗,以及与“邵之雍”的情感对抗。自然,内心深处所企及的与母亲与丈夫的和谐共存的世俗想望,原本是清奇女子九莉的世俗欲求,就成了一种精神上的构想——“团圆”,一种情感残缺中所企及的象征,而不圆满才是真正的常态。
再次,张爱玲所企及的母性爱的圆满从来没有熄灭。张爱玲重视世俗情感和谐的常态,还有对母性之爱的场景的期待与构想。然而当宋淇在回复张爱玲的信中这样提及《小团圆》:“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角都中了状元,然后三妻四妾个个貌美和顺,心甘情愿同他一起生活,所以是‘大团圆。现在这部小说里的男主角是一个汉奸,最后躲了起来,个个同他好的女人或被休,或困于情势,或看穿了他为人,都同他分了手,结果只有一阵风光,连‘小团圆都称不上。”51显然,宋淇的解读使故事中的“小团圆”成为一种反讽性质的指涉。但不可否认,“两性关系、婚姻关系,是张爱玲发掘人性、发掘洋场生活特殊本质的主要角度,在张爱玲,这是一个有利而且运用得有力的角度”52。而张爱玲内心存在对母亲温暖力量的渴望,以及对享有世俗情感与家庭结构的深情期许。小说的结尾处的梦境只是九莉无法实现的旧梦,既是内心孤独感的延伸,也是天然的母爱从心底的散发。
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几个小孩在松林里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53
最后,冷静而理性地对性别情感结构的拆解中,获得清醒的性别认知。张爱玲希望九莉在幻灭之后还能攀住所谓的“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54,而对当年曾经的婚约,依然铭刻在心:“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九莉回忆着与邵子雍从相识、热恋、诀别等过程,在召回的记忆中,反复咀嚼着曾经的美好,也难以消除压在心上的家族的破败、母亲的严苛与丈夫的背叛,家国、家族与个人的失落之情纠结在一起,成为一种压抑的情绪,也使自己再一次陷落在尘世的虚无之中。张爱玲为其人生的传奇与坎坷作出了注解,也幻化出一种清奇的遗世独立与虚幻的想象。因为“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55。而现实生活中如戏中一样的别无特点女人,却最能够获得世俗滋润。她们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但“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56而像自己的女人,“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只能“狼狈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间挤出去”57。而盛九莉的宿命源自所处的动荡社会、时代里的性别困境等,还有叛逆的不惜代价的自身性格,以及绝望里的所有挣扎,这与张爱玲不妥协的性格基本是一致的。
张爱玲所传达的性别意识和感受力,以及内在的张力,彰显了张爱玲文学决绝的自审—审他—审她的精神。正如张爱玲当年赴美后在给邝文美的信中说:“我要写书——每一本都不同”58,而《小团圆》有意“在人类经验的边缘上开发探索,边缘上有它自己的法律”59。她借盛九莉之手彻底撕毁了曾经的爱情神话与家族神话,这也是一次与往事的最后一次清算。张爱玲的《小团圆》沿着这样的路径,塑造了一个“违反世界潮流”“打破常规”的“另类”女性形象九莉,发掘着人类经验边缘处的风景,也在揭示女性悲剧的根源在于女性自我的性别构架,即缺失自我主体的游离,以及内心对爱的遵从。
结语
家庭和爱在张爱玲小说中一向是中心关键词,也就是说世俗里的情感纠葛、俗事等倒是构成了张爱玲文学表达空间的主体内容,当然个人主义的体验、丰富的想象和强烈的主观情感也成了她文学叙事的主体。《小团圆》是张爱玲基于史实的复原与召回,但是因为时空移动,个人恩怨与沉寂在内心的纠结,依然无法得到释怀,但精神企及的爱的神化的欲念化作云烟,仍然弥漫在字里行间。而张爱玲注入了“情感神话”的主观性想象,或者说张爱玲本身就一直耽于精神性的搭建,即便是在所谓的“拆解”情感与家庭之后,仍然能够感受到来自张爱玲一贯的超越世俗的精神追随。因此,《小团圆》是张爱玲向传统文化回切的记录,重返上海沦陷区这一文学场域,以个人化的女性立场对家族、情感、代际、婚姻等的审视,与主流战争文学书写不同,她有意识地淡化战争残酷的体验,也并未强调民族经验与国家主义,而是刻意形塑自我主体以及强调个人情感的皈依,还在渲染家庭日常的温暖与疏离,更是将情感放置在生活的中心位置。而这种极端的女性主义立场凌驾于民族经验的渲染,也使张爱玲封闭在自我狭窄的空间中,未能扛起真正女性主义的大旗。而有一点也是确然的,尽管《小团圆》没有获得世俗里情感企及的和谐,但恰恰指证了性别文化困境与性别闭环的存在。
【注释】
①18陳子善:《〈小团圆〉的前世今生》,载陈子善《张爱玲丛考》,海豚出版社,2015,第226、226页。
②③⑤⑩21222324262731343538394142434445464849515357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第4、222、5、106、150、190、46、48、2、45、56、62、52、7、218、144、150、150、152、154、141、242、165、8、283、231页。
④58张爱玲、宋淇、宋邝文美:《张爱玲私语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第9、51页。
⑥13高全之:《张爱玲学》,漓江出版社,2015,第278、279页。
⑦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第2页。
⑧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第13页。
⑨陈子善:《张爱玲丛考》,海豚出版社,2015,第224页。
111230张重岗:《夏志清的张爱玲论及其文化逻辑》,《中国文学批评》2016年第2期。
14柯灵:《遥寄张爱玲》,载陈子善编《私语张爱玲》,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第23页。
1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79,第342页。
16174050许子东:《张爱玲晚期小说中的“爱情故事”》,载《无处安放:张爱玲文学价值重估》,陕西人民出版社,2019,第3、133、23、40页。
1920吴晓东、倪文尖、罗岗:《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视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1期。
25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蔡青松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第1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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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泥,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本文系2021年度中国社会科学院妇女研究中心项目“马克思主义视角下的妇女解放与家庭”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fnzx044-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