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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文学的新人叙事与主体困境

2023-05-31沈杏培刘名扬

南方文坛 2023年3期
关键词:加林竞争道德

沈杏培 刘名扬

客观来看,当下社会普遍流行着竞争文化和优绩主义策略,这是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需要,也成为当代社会治理中的重要秩序和个体行动法则。而普遍的竞争文化常常会造就、建构出“单向度”的人,甚至是一种被异化的群体人格。福柯在分析新自由主义的治理术与主体性特征时指出,竞争氛围下每个个体都被认为是“自我的经营者”,自己投资自己,并且掌控改善自我社会地位的投资代价以此获得最高回报①。由此,有学者进一步指出:“从这种观点来看,我们可以将福柯式的关于现代生命力量的定义(在《性史》第一卷中)重新表述为:新自由主义政府‘使可以适应市场价值的人‘存活,并‘拒斥不能适应的人。它通过这种方式,在那些在这个社会中存在的人与在社会外存活的人之间,划下一条‘断裂之线。”②本文深入新时期的历史语境,以1980年《人民日报》头版刊出的《竞争是好事》,以及随后《半月谈》杂志发表的《择优 竞争 联合》等文献为例,回顾当时大众关于社会达尔文主义与竞争机制利弊的讨论,考察竞争文化在新时期之初如何生成,并逐渐发展为一种具有共识性的文化认知,以及竞争文化思潮如何影响当代文学叙事中的人格建构和文化逻辑演变。同时,本文选取了新时期以来不同历史阶段的几部重要文本分析竞争文化思潮的历时性演变及其与文学叙事之间的互动:选取1980年代经济建设最初阶段的改革文学代表作品《乔厂长上任记》,透视全新的经济意识形态在发展过程中,被数字和时间置换的现代化焦慮所形成的竞争化思维,如何将人之“主体”形塑成“技术化个体”;反映青年一代焦虑的“潘晓来信”事件,延续到小说《人生》主人公高加林的道路选择,表征的正是“竞争性主体”或曰“自我管理主体”将市场原则内化后,成为“经济理性人”面临的道德人性考验;而新世纪以来,在全球化趋势、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加强的背景下,刘慈欣在《三体》中却通过预设黑暗森林法则,将社会达尔文主义所认同的“适者生存、强肉弱食”的生物式竞争淘汰模式放置在宇宙这个极端化的竞争情境中,思考人类中心主义的消解和人类文明道德的何去何从,显示出某种“逆全球化”的深度隐喻。

一、现代化焦虑与竞争思维下的“技术化个体”

《乔厂长上任记》在1979年经《人民文学》发表之后,得到读者、文学评论家、国家领导高层的一致认可与推崇,迅速爆红、获奖。苏奎明确指出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拉开了改革文学的大幕”,“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改革文学的标识”③。显然,在今天看来,就文本的故事层面和技巧层面,小说依然残留了“文革”时期人物僵硬的塑造模式和相对单一的文学技法,在当下重返文学现场的语境下,我们追溯《乔厂长上任记》在当时获得极高关注和追捧的现象,就必须考虑其出现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历史必然性和背后隐含的时代文化症候。可以说“新人”形象的塑造一直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核心主题之一。自“新时期”以来,从社会到文学都在呼唤“社会主义新人”。邓小平在第四次文代会的讲话中指出,文艺要集中塑造社会主义建设者,“表现他们那种有革命理想和科学态度、有高尚情操和创造能力、有宽阔眼界和求实精神的崭新面貌。要通过这些新人的形象,来激发广大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推动他们从事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历史性创造活动”④。周扬也在1980年短篇小说奖颁奖会上强调“我们的文艺创作要致力于培养社会主义新人”,“他应当具有社会主义思想和现代科学文化知识,他敢于解放思想,破除迷信,富于实干精神、改革精神、创业精神”⑤。获奖的《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光朴和其他在评奖标准下出现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都是既符合当时主流文学的创作要求,也契合了新时期社会的经济转型和时代的改革氛围,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当历史的洪流涌向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中国社会,此前的封闭与停滞酝酿的政治上的拨乱反正,经济上改革开放,使得中国社会在与世界接轨后,人们震惊于科学技术、生产效率、企业管理等各方面的中西差距。由此,社会各界急欲完成“四个现代化”任务的紧迫感越来越重,现代化的焦虑也在人们心中愈演愈烈。当“四个现代化”意识带来的一种被现代化追赶着前进的普遍时代情绪与社会氛围,理想的投射和聚焦也通过当时的文学作品集中且真切地传达出来。包括蒋子龙的《机电局长的一天》《乔厂长上任记》,和此后一系列作品《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人事厂长》《开拓者》《赤橙黄绿青蓝紫》等,人物的性格刻画与行为模式、文本叙述的语言与节奏,似乎都像是一根紧绷的弦,在“赶超意识”的内在驱动下,文本在激昂情绪的背后,隐含了个人、集体、国家的现代化渴望带来的经济建设的紧迫感和难以喘息的现代化焦虑。

“时间和数字是冷酷无情的,像两条鞭子,悬在我们的背上。”⑥《乔厂长上任记》开篇这句话就极具隐喻性和召唤力,它赋予非人格化的“时间”和“数字”以冷酷无情的权威。发展至上、被追赶的焦虑与紧张,是人们对“现代化”的理解,这不仅是早期改革文学的共识,也在暗示着某种竞争思维的集体无意识地逐渐形成和加深。“正是在1980年代,‘现代化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元话语,并获得了它的权威性。问题则在于,仅仅在技术层面上的解释,可能导致的则是另外一种逻辑发展——从技术崇拜到制度崇拜再到意识形态崇拜,这一内在的逻辑力量无论经过怎样的理论修饰都很难阻挡它的逻辑发展方向。”“未来被再次提出——这一未来现在被明确为西方式的‘现代。”⑦《乔厂长上任记》中的“数字”和“时间”作为一种改革领头人的权利话语时刻在场,更作为一种焦虑表征为无处不在的竞争隐喻,小说存在的现代化焦虑被置换成人物对“数字和时间”的紧迫感:一方面,小说将“时间”处理为“浪费时间”和“珍惜时间”的两种隐喻,来强调改革者的时间紧迫意识,以突出其敢为人先的改革魄力。蒋子龙以主人公乔光朴的会议发言,为小说追赶“现代化”的紧迫性代言:“日本日立公司电机厂,五千五百人,年产一千二百万千瓦。咱们厂,八千九百人,年产一百二十万千瓦。这说明什么?要求我们干什么?其实,时间和数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来追求它,它就属于你。”⑧不仅如此,厂里的工人们在乔光朴眼中成为一个个“技术性的个体”,用来估量个体是否完成生产任务,个体的合格与否完全取决于其生产能力与效率。童贞的事业迟钝使她从精神上懈怠和衰老,在乔光朴看来,她本可以成为国家稀缺的机电设备专家,此时却已患上“精神萎缩症”,被时代淘汰。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年轻的德国工程师台尔,其代表的是专业和高效的西方标准,在乔光朴的肯定和推行下,显示出小说认同的是台尔的“技术性”隐喻,即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代表的现代化的时间效率意识和竞争思维。既然以往的懈怠拖沓导致了时间的浪费,实行一系列举措来推动厂内形成争分夺秒的竞争意识就成为改革者乔光朴的选择。如何像德国工人一样有效率?如何整治懒散的杜兵之徒?乔光朴采取对工厂全体职工进行大考核、大评议的方式,将生产效率低下、精神懒散的工人转为后勤编余人员。从外部给杜兵们施加压力,将其转到后勤岗位,在青年工人们之间划分等级、拉开差距。随后乔光朴又把工厂分成很多个生产小组,以生产效率和工作指标为标准发放奖励,用奖金和绩效评比等外在刺激方式,让过去的同工同酬变成个体间差距化的竞争。在此,乔光朴将现代化的时间和数字焦虑,以外在刺激的治理方式,将人转化为竞争下的“技术个体”,从而在整个工厂内部形成一种有对比有竞争的紧张氛围。马克思·韦伯曾描述过现代官僚组织的基本特征,“形式主义、束缚于规则及冷酷的‘就事论事”⑨,以冰冷的科学管理与发展至上的逻辑将人作为社会资源加以管理、分类和控制。经济改革正是基于这种规章制度与能人治厂的管理原则,对个体进行淘汰、竞争与分化。通过这种方式提高生产积极性、激活经济,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也是当时社会语境下新的历史发展趋势,而完全的市场竞争原则,也在焦虑氛围中产生出一种将竞争原则内化后,便于“管理”与“控制”的“技术化个体”。

与中国在80年代推进经济改革的同时,哈耶克提出“本能道德”与“扩展秩序道德”两个概念,以此回应社会主义者对资本主义非道德性的批判。“本能道德”指稱在计划经济条件下、以集体主义为核心的道德谱系;而“扩展秩序道德”指称的是市场经济条件下,以理性经济人为核心的道德谱系⑩。哈耶克通过将前者贬抑为一种人的原始本能,进而阐释后者为一种适应现实并能创造未来的道德,强调了尼采认同的资本主义经济的道德立场,以此为通过市场竞争来完成财富与资源的等级分化,建构世俗伦理的合法性。但事实证明,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立和欠完善的初期,法制的不健全,以及竞争的合理性范围和有效规则尚没有被充分认识时,简单地把优胜劣汰规律运用于社会领域,将会导致过度地崇尚无序竞争。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的发展、社会的治理活动都在有意无意地被社会达尔文主义所侵蚀。固然,市场经济下的竞争是无法避免的,并且有序的竞争往往能够激发社会的活力;但过度、恶性与无序的竞争也可能导致诸多弊端。时至今日,当“内卷化”“内耗”等词充斥着我们当下生活,竞争万能化导致社会共识的难以形成,这不利于建构人类最基本的共同价值观。其实早在1983年,就有研究者从“再启蒙”立场出发,对早期改革文学的局限性进行批评,他认为《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光朴“抓规章制度演化为条条至上,忽视了人是生产的主人,把厂长与工人的关系变成了立法者与执行者的关系”,“出现了重物轻人的现象,只讲科学管理、经济手段,忽视人的思想政治工作和人在生产中的决定意义”11。值得注意的是,前文提及的《人民日报》发表“有竞争才能前进”的文章,在引发争论的几天后,《人民日报》又刊发了一篇题为《对〈竞争是好事〉的一点意见》的评论12,对此前《竞争是好事》中隐含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倾向进行抨击,还紧跟着配发了一条“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详细名词解释并加以批判。

二、差别化社会结构与竞争机制下“理性经济人”的道德困境

值得注意的是,引起全国范围内关于“人生价值观”的持续讨论的那封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也在1980年刊发,前后有近六万份稿信投稿《中国青年》杂志。“潘晓来信”不仅成为改革开放之初思想解放大潮中的一个标识性事件,甚至在今天看来,也是一场颇具症候性的时代表征。潘晓信中提出的最主要问题是她有追求,有理想,相信组织、友谊、爱情,可生活却不断地向她展示丑恶的面目。于是,她转而在社会达尔文主义中寻求社会和人际关系的“本质”:“人毕竟都是人啊!谁也逃不脱它本身的规律,在利害攸关的时刻,谁都是按照人的本能进行选择,没有一个真正虔诚地服从那平日挂在嘴头上的崇高的道德和信念。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有什么忘我高尚的人。”13如何重建人生信念,潘晓进一步喊出实现人生价值的“真相”:“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由此从社会达尔文主义出发,潘晓认为“只要每一个人都尽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价值,那么整个人类社会的向前发展也成为必然的了。这大概是人的规律,也是生物进化的某种规律”。延续潘晓困惑的是路遥在《人生》中呈现的高加林式难题。早在1960年,一个叫杨一明的农村青年写信给赵树理寻求成为作家的途径,而赵树理在回信中措辞严厉地批评了杨一明这类农村青年表现出对城市现代生活的向往,其实是寻求个人名利,失去了对农村、农民和土地的认同感,“之所以不愿意呆(待)在农村和地球打交道,觉得‘太没有前途了,实际上是他想从‘城与乡、农业和工业、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三大差别中寻找个人名利”14。时间来到80年代,社会主义内部的三大差别依然存在,并且在改革的经济语境中越发激烈,迫切要离开乡村进入城市的高加林正是想得到“现代”承认的典型。“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精神准备!不必隐瞒,他十几年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15

小说中处处显示出这个受现代化符号表征的青年形象:刷牙、使用香皂、洗澡讲卫生等行为举止;强调未经劳动的健美身材是来自现代化的体育锻炼——“修长的身材,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但又很壮实,看出他进行过规范的体育锻炼。”经常在县文化馆里看的是《人民日报》国际版,“他很关心国际问题,曾梦想过进国际关系学院读书”。德勒兹曾在《符号和符号系统》中分析过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年轻人与沙龙、红酒等符号的关系,以此构成的符号系统成为某种指向,表征着一个新的被承认的主体16。高加林融入城市生活后,进行的写作、摄影、篮球等活动,以及与黄亚萍开始恋爱生活后“中午游泳,晚上吟诗唱歌”,都指向了一种与现代化想象捆绑的符号系统。高加林在现代性符号体系中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这个新的被承认的主体在其欲望想象的支配下更加否定曾经的黄土坡农民身份,并且让他坚信自己可以在金字塔形的阶层关系中,通过阶层流动改变身份、掌握命运。由此,现代化的生活符号装置建构了高加林的认知,一个向往远方却不认为现实生活有意义的主体形象就呈现出来了。在第一次进城失败后,只能回村接受农民的身份的高加林,遭遇了村里靠投机倒把做生意赚大钱的刘立本和代表乡村最高政治权利的高明楼,所形成的乡村政治经济统治秩序的压迫,“建立在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基础上的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成为20世纪80年代初期农村基层社会运行的基本规则”17。高家村固化的利益格局,和作为社会主义内在矛盾的三大差别,都让高加林郁郁寡欢,无力挣脱。小说安排了高加林进城拉粪车的情节,张克南母亲代表的基层干部与市民阶层,对拉粪车的高加林的反应是:“这些乡巴佬,真讨厌!”高加林之所以在面对张克南母亲咒骂时理屈词穷,正是因为张克南母亲所认定的对于人的生存价值的甄别和判断的逻辑,也是他自己所完全信服的。在语言交锋无果后,高加林更加坚信一定要进城并出人头地:“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摆脱体力劳动者身份、成为城里人的心理,使得两人看似站在对立双方,但其实是在共享同一套逻辑。没有能力与乡村固化利益集团抗衡,又在进城过程中遭受阻碍和羞辱,高加林们选择认同阶级差别,并且在差别格局中占据有利“个人利益”的位置。由此,个人便在这种“竞争的奋斗思维”中变成一种“企业”形式的经济单位,“以便使之成为一种社会关系模式,一种自身生存模式”18。所以,高加林怀着“哪个猫都沾腥哩!”的侥幸和占据“个人利益”的心理,主动写信给叔叔谋得进城资格,而后又与刘巧珍断绝关系,选择城市女友黄亚萍。从高家村到县城再到南京,由低到高的差别结构就构成了高加林的人生道路。而在衡量黄亚萍和刘巧珍两人的利益分量,将人看作“人力资本”,再到下定决心放弃巧珍的那一刻,高加林就已经成为“理性经济人”的典型样态。通过与所处环境的割裂或者直接抛弃,这种受现代化远方召唤的个人奋斗话语,表征出不安于农业劳动和乡村现状的个体。

诚然,高加林们的自我理解和自我设计,有着时代先进性的一面,不同于以高加林父亲为代表的传统小农经济的生存智慧,即哪怕折损个人尊严,委曲求全也要维护现存安稳,高加林面对屈辱和压迫选择的是寻找出路,捍卫尊严,表示自身利益不可侵犯。这本身在当时就具有积极意义,改革开放前的特殊集体化年代,一连串无形有形的意识形态的潜在标准让出身决定了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流动困难且生存固化单一。高加林以非常主动、精明的姿态对这一切进行抗衡和挑战,意味着一种青年的新型自我设计、自我想象,即主动为自我发展开辟道路,为自我提供更多选择可能性,也愿意为此付出冒险的代价,投入到一个未知的领域中。但是,当数以万计的青年劳动者亟待挣脱土地,奔向现代化,看似是个人奋斗式的新型主体的诞生,其实隐含了“对平等主义的实际的驱逐,导致社会分层的合法化,并进而导致更为严重的两极分化;对科层制的强调,实际取消了群众参与的可能性,并进而导致下层群众的尊严的消失;个人生活世界的合法性确立,同时公共领域却在逐渐萎缩,阻碍群众进入公共领域的,除了政治,还在于个人欲望的无节制的生产——这一生产来自商品资本主义的强大力量,当个人进入这样一种资本的逻辑,除了对个人的热忱,同时生产出对公共领域的冷漠”19。因为高加林的愤怒起点不是高家村固化的政治利益格局,而是在被顶替民办教师职业之后;他主动写信借助叔叔的关系获得县委机关通讯干事的职位,在此过程中也有可能挤掉“另一个高加林”。在遭到权势打击后,以另找更强大的权势为自己出头的方式,就不是在针对社会分配制度的不公和阶级利益的固化,而是自己切切实实的个人利益受到侵害。高加林认同并自然地去操作这套方式,作为“自我的经营者”来为自己谋取利益。这样,曾经伤害高加林的那套规则并没有绝迹,反而在一个个将自身作为投资对象的“自我管理主体”的运作下,不断地重新上演,整个社会环境没有出现任何改善。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劳动力的结构性破坏以及社会性的削弱,促进了这种竞争性主体的不断发展,使得那些可以适应规则的人爬到社会上层,而那些不能适应的人就会被社会抛弃。

人与周围环境斗争曾是青年叙事的重要主题,《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林震,《创业史》中的梁生宝,《艳阳天》中的萧长春,主动同黑暗污浊的环境作斗争,个人也在此过程中协同进步。而现在曾经作为改天换地的青年群体,似乎变成了如梁启超所说的“我们所有的中国人心中都有一身之我,但没有一群之我”的状态,割裂与周围的联系,依照个人而不是整体的、共同体的利益行使主动权;揭示了当代中国人获得个体意识是以摧毁原有“共同体”为代价的普遍现象。我们不禁要问,难道只有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出发,用明确的目的导向,通过竞争实现利益最大化成为“理性经济人”,才是适应生存法则的唯一途径吗?实际上,失去了普遍的社会正义和良好道德伦理的支撑,“理性经济人”这种单向度的人格类型,难免会造就更多个体和他人的悲剧。

三、逆全球化时代隐喻与“黑暗森林法则”的突围之路

20世纪90年代至今由大规模的市场化和全球化所带来的社会变动,既带来了个体发展的多元和自由,同时也造就了社会个体在资本逻辑和市场秩序中的艰难、痛苦与失位:当下大行其道的是牟妮、李苗们为跻身顶层,不惜投机倒把、谋利犯罪的野心家与冒险家(王刚《月亮背面》);或是反叛主流、玩世不恭的王朔式主人公;也有苏童笔下“香椿树街系列”的青年主人公以反成长姿态对现实秩序的疏离;还有像张炜和路内笔下那些坚守理想,懵懂却执着介入现实、拒绝被收编的青年。除此之外,全球化时代还有很多向往现代文明、渴望进城却连连碰壁的“悬浮”型人物:东西《篡改的命》中汪家三代人改变自身及下一代命运的执拗令人感慨又疑惑;刘庆邦《到城里去》的宋家银,孙频的《同体》《假面》《无相》等,主人公们进城之路异常艰难,而无论是通过打工还是以考大学的途径进入城里,似乎都未能得到真正的身份认同。“城市情结”固然是长期以来城乡差距造成的,但我们是否也应该反思对跻身城市和上层才是“成功人生”的定义,所导致消极竞争的怪圈现象。新世纪以来,很多作家也将视点放在了城市中挣扎奋斗却苟且过活的小人物身上。有新社会资本家冯石的欲望与资本交织造成的人格分裂(王刚《福布斯咒语》),摇摆穿梭于各种角色间依然主体匮乏最终惨败的陈金芳(《世间已无陈金芳》)。有逡巡于职场的小林、印家厚们的“烦恼人生”对日常生活的挤压;有在官场内部钩心斗角的迟大为们放逐理想与身心俱疲(阎真《沧浪之水》)。甚至在知识分子聚集的学院内部,为谋晋升之路的乱象频出。更年轻的徐则臣、石一枫、文珍、笛安等70后、80后一代,他们的成长经验与中国改革开放重叠,更具症候性地勾勒出边缘青年遭受的来自职场、官场、商场的裹挟与挤压,费尽心力得到的却是持续的焦虑和无止境的匮乏。

诞生于新世紀语境下的《三体》,提供了关于社会秩序和文化人格新的想象和叙事。2008年左右,时任电厂计算机工程师的刘慈欣遭遇了一轮“职场内部”的竞争与淘汰,现实的遭际也促使这一时期刘慈欣创作的转变。以国际战争为背景的《全频带阻塞干扰》《魔鬼积木》等作品,反映21世纪以来国际关系的紧张冲突;《吞食者》《三体》更是上升到宇宙层面,通过残酷的“宇宙社会学”公理,塑造了认同生存高于一切、放弃人类文明道德的人物。刘慈欣自言此一时期的转变是由于“一方面是受到当时局势影响,除了国际局势,也有自己生活环境的转变。以前电力系统的环境很稳定,里面的人一般不太为生存发愁,但2008年写《黑暗森林》的时候,正好赶上电力系统调整,要面对人与人进行残酷竞争的局面……我当时的思想有一个重要的变化,即发现生存是最基本的东西,否则别的什么都没了”20。在《三体》的后记中,刘慈欣说:“如果存在外星文明,那么宇宙中有共同的道德准则吗?……一个零道德的宇宙文明完全可能存在,有道德的人类文明如何在这样一个宇宙中生存?”21刘慈欣表露出小说探讨的一个关键主题——生存竞争环境下人性道德如何安放。

借主人公罗辑之口,小说首先预设了宇宙“零道德”和“黑暗森林法则”两项公理:每个文明之间都是互不了解和相互猜忌的“猎人”,基于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22。再加上“宇宙社会学”的另外两个概念,一是必须将其他的所有生存物都看作潜在敌人的“猜疑律”,二是不管对方强弱与否都要主动攻击的“技术爆炸”,由此小说呈现了一个零和博弈的生存竞争场域。在这个场域中,生存扩展与资源有限的矛盾不仅非常尖锐,而且到了你死我活乃至必须主动攻击的地步。小说中,当地球联合舰队抵御三体人进攻后,决定继续前往新的目的地时,却都发现燃料、食物等供给严重不足,所有资源仅能供一艘飞船使用,猜疑链使它们因害怕对方的攻击而都选择主动发起进攻,导致最后只幸存一艘飞船。作者将极端竞争行为下道德人性的思考放置在宇宙这个残酷的生死场中,当生存扩展与资源有限发生冲突,人类文明内部也会按照黑暗森林的竞争法则行动。为抗衡三体而实施拯救人类的面壁计划,也是作者通过预设“黑暗森林法则”,思考当人类被迫面临生存抉择时,其伦理道德之于宇宙间的失效。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这三位面壁者虽作战方案各不同,却一致信奉科学至上主义;而成功实施面壁计划的罗辑,拿两个文明做赌注的行为其实也是背弃了人类文明社会的道德法则。章北海的逃亡保种计划,以射杀同胞为代价转向无工质推进飞船研究。在道德和生存的博弈中,选择后者的这些人虽然是把人类族群的延续放首位,但是以现代文明的道德准则来看,他们又都是非人性的、背弃人性底线。作者还揭露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悖论性遭遇,进一步展现人类道德标准的失效。一方面,小说将人类对于“美”与“善”的概念在宇宙层级上割裂开来。按照人类文明对“美”的感知,三体人制造的探测器“水滴”是象征美好和平的完美精致的艺术品,但“水滴”却几乎灭绝了整个联合舰队。此外,在人类眼中外形晶莹剔透、形似纸条状的二维薄膜“二向箔”,却能直接导致太阳系的毁灭。它们说明了用人类的认知思维去衡量存在于人类主义之外的事物、将人类构建的文明法则置于宇宙中时,不仅是失效的,甚至导致毁灭性结局。另一方面,小说并没有详细描述三体人以及神级文明的具体形态,并且对高级文明里的种子和清理员进行模糊化、简单化处理,仅通过智子让人类获知很少的关于宇宙的信息。让高深的神级科技代替宇宙生物,使得现代社会以来的主体“人”的概念瓦解。

“黑暗森林”的阴影贯穿《三体》系列始终,宇宙生存法则就是把他者文明视为绝对对立面,拒绝道德判断、适应生存法则才能存活;三体人无视道德法则成为先进外星文明,面壁计划实施者也表现出黑暗森林法则才是拯救人类的唯一途径。第三部《死神永生》里被处理成代表着人类的普遍观念和道德的符号、充满善良怜悯的“圣母”程心,更是隐喻着宇宙间的博弈都在“黑暗森林”框架内。程心在每个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都是遵从普遍的道德感和价值观,不仅导致对三体人“黑暗森林威慑”的失败,又在善的名义下让星环集团放弃“光速飞船计划”,从而丢失唯一能够避免太阳系陷入覆灭的机会,将人类推向毁灭的边缘。在宇宙“黑暗森林”的极端场域中,小说模拟了一场由“道德人性”与“竞争生存”为主角的大型毁灭史诗,进而强调人类文明的脆弱与虚假,竞争与野蛮才是宇宙世界的真相和常态。“正因为我表现出一种冷酷的但又是冷静的理性。而这种理性是合理的。你选择的是人性,而我选择的是生存,读者认同了我的这种选择。套用康德的一句话:‘敬畏头顶的星空,但对心中的道德不以为然。”23不过,使用作家的访谈、传记等资料来理解作品内涵需要谨慎辨析和界定。《三体》三部曲表面上是在以“黑暗森林法则”展现生存竞争与道德人性之间博弈的失效,质疑四百多年来现代性所构建的人类文明道德,但显然刘慈欣并没有停留在此,而是隐藏了某种探索宇宙大爱的希冀,一种能够抵御恶劣生存竞争环境的无差别化“共同体”理想。

主人公罗辑正是作者探索这一理想的代表。罗辑抛弃宇宙间“他人即地狱”的猜疑链,制定地上“伊甸园”计划,是基于追求人的本真生活而不是生存竞争的“你死我活”;伊甸园在此不仅成为理想家园的缩影,也是宇宙间不同文明和谐共处的象征。罗辑敞开建造矗立地球表面的伊甸园,正是他对“隐藏”和“猜疑”的宇宙生存策略的拒绝,以坦诚与“和”的智慧,希望人们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从而达到“美美与共”的统一。在叶文洁的点拨下,罗辑虽然推导出宇宙黑暗森林法则,但他却践行着与之相反的“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24信念。小说中当面对共同的生存威胁时,全球战区取消了人类自身的分歧与差异,作为一个超越民族国家、意识形态的组织共同对抗困境;《黑暗森林》中为对抗三体舰队,以联合国整体名义实施的各项防御工事和面壁计划,也表征着现代主权国家政治界限的消失和文明之间抵牾冲突的暂置。到了《死神永生》,“艾AA”“白ICE”等角色名称的中英混杂,体现了不仅在国家意识形态的政治意义上,更在人类共同的集体无意识中,越发紧密的命运共同体。而被作者认为极端自私的程心,也在小说中被保护着存活到“宇宙的尽头”,还留下叙事文本《时间之外的往事》作为人类文明存在过的记录。此外,小说结尾多次出现的早期宇宙的“田园牧歌式”美好情景,以及归零者代表的高级神明对之好奇与向往,都在无形中展现出《三体》三部曲所蕴含的人文关怀主义与理想主义色彩。因此,作者并非回避未来的希望与曙光,科幻文学的外衣下其实是对人类现状的反思,对真实社会发展前景的构想,虽然它隐藏在文本深层。云天明讲述的三个童话故事看似是在回忆过往,其实《王国的新画师》《饕餮海》和《深水王子》这三个互相关联的童话,以及最后露珠公主和卫士离开无故事王国,隐喻着人类文明向何处去的答案——必须走出竞争的困局。《死神永生》中,又多次隐喻生活世界之于宇宙之上的话语;正如三体世界和机器人智子在与人类社会告别时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25,就是在呼唤我们放下文明桎梏和二元对立思维,走出“黑暗森林”的生存竞争困境,活在当下,实在的生活性才是人们的价值性和体验感所在。

《三体》系列毫无疑问是基于中国社会现实“互文式”建构起来的,小说以寓言的方式回应着当下竞争时代的陷阱与焦虑,虽然我们很难说清小说在多大程度上是对现代社会乃至整个历史长河的隐喻。小说中的人物在面对生存危机时,有恐惧不安者、坚韧奋斗者、苟且偷生者、珍惜眼前活在当下者,他们成为隐喻现实社会的“镜像”。中国社会自80年代以来,一直处在人文道德与市场经济、科技理性、政治形势的拉扯之中。近年来,不仅日常生活的矛盾愈加尖锐,世界各国的逆全球化事件也层出不穷,《三体》恰逢其时地出现,契合了当下逆全球化时代族群间激化的矛盾和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紧张竞争。当无限的膨胀与拉扯,导致作为道德意义生成的主体本身变得可疑时,如何在利益至上的竞争文化的荒诞理性中实现突围?刘慈欣在他构建的“零道德”宇宙实验空间里,审视现代以来的人文思想,重新思考人的主体性和价值性,提醒我们选择、平衡和整合的重要性。

结语

从大众观念、经济行为、政府政策,到社会法律的推行,竞争文化的培育和形成是多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一般情况下,社会发展处于较低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时,全社会形成的维护竞争机制、尊重竞争规则的共识和氛围,能够促进生产效率和社会进步,也能相对承担和容纳竞争及其消极后果。但是,当竞争性主体认同成为生存的唯一话语,胜者光环化、生存自私化、绩效唯优化、阶级分类固化和歧视化等现象层出不穷,并物化成稳定的社会运行机制时,个体行为就被竞争构建起的各种权利话语所框定,成为主体行为选择的支配性观念。同时,伴随着社会发展的愈加复杂和不确定,造成的恶性竞争、道德隐退等危机和风险就是无法估量的了。

在社会发展历程中,有限的資源和个人发展的矛盾时有发生,资本的逻辑和社会评价体系的合谋,成为一只“看不见的手”,不断地推动人们制造和卷入竞争,使得高度一体化的社会竞争机制成为社会基本组织方式及资源分配方式,甚至是日常生活导向。从现代化以来数字、时间焦虑造成的竞争思维下异化的“技术化个体”,到竞争机制已然内化为生存法则后的“经济理性人”遭遇的道德失衡,是时候反思一味地竞争所带来的矛盾丛生的人际关系,以及单一的价值评价体系和裹足不前地“内卷化”。《三体》中“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传递的生活主义向度,也许正呼应了人类学家项飙提出的“找回附近”设想26。从牛津中国论坛(Oxford China Forum)和哈佛大学政治哲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的一场关于“优绩主义”陷阱的对话中,项飙谈到现阶段社会中人们存在的“拜物(fetish)”“悬浮心理”和“抽离化”,导致的生存同质化与竞争陷阱27。认识到主导我们社会生活及自我认知的、维持这种拜物教的社会机制,走出狭窄拥挤、内卷化的死循环,需要我们重新审视对他人所采取的纯粹工具性与功利主义的态度,重新寻找一种感受世界的方式和理解人生的观念。不论最终是否能够得到突围与救赎,认同生活本身就是意义,冷静地、勇敢地走出黑暗森林,走向生活本身,这对于个人的健全和文明的存续都是重要的议题。在彰显理性的工业主义与强调人性的后现代性的碰撞中,在人类文明日益个体化与碎片化的背景下,来自文学的话语希冀,可能会在某种文化层面上,警示和引导人们超越单一的价值定义,在断裂的生活中创造出我们生命的共同愿景。

【注释】

①18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84、215页。

②佐藤嘉幸:《竞争性主体的产生:福柯与新自由主义》,马丽娟译,载《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13)》,人民出版社,2016,第22-28页。

③苏奎:《改革文学研究(1979—1985)》,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第41页。

④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载《邓小平文选(一九七五—一九八二年)》,人民出版社,1983,第180-181页。

⑤周扬:《文学要给人民以力量——在一九八〇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发奖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文学》1981年第4期。

⑥⑧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载《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花城出版社,1982,第210、213页。

⑦19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73-89、113页。

⑨马克斯·韦伯:《支配社会学》,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45、53页。

⑩哈耶克:《致命的自负》,冯克利、胡晋华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11张志忠:《奋战在经济改革的战线上——论近年小说中的工业干部形象》,《当代文艺思潮》1983年第4期。

12里文:《对〈竞争是好事〉的一点意见》,《人民日报》1980年6月12日。

13潘晓:《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中国青年》1980年第5期。文中所引潘曉的话皆出于此。

14赵树理:《不应该从“差别”中寻找个人名利——与杨一明同志谈理想和志愿》,载《赵树理全集》第5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第340页。

15路遥:《人生》,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文中所引《人生》原文皆出于此。

16德勒兹:《普鲁斯特与符号》,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17董丽敏:《知识/劳动、青年与性别政治——重读〈人生〉》,《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20王瑶、刘慈欣:《我依然想写出能让自己激动的科幻小说——作家刘慈欣访谈录》,《文艺研究》2015年第12期。

21刘慈欣:《三体》,重庆出版社,2008,第300-301页。

2224刘慈欣:《三体Ⅱ黑暗森林》,重庆出版社,2008,第5、334页。

23刘慈欣、江晓原:《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新发现》2007年第11期。

25刘慈欣:《三体Ⅲ死神永生》,重庆出版社,2011,第231页。

26项飙、吴琦:《把自己作为方法——与项飙谈话》,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

27参见讲座直播《“你为什么不努力?”:〈公正〉作者Michael Sandel与项飙对谈——从精英的傲慢看优绩主义陷阱》,牛津中国论坛,2022年3月19日。

(沈杏培、刘名扬,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基地项目“江苏作家写作和文学资源的关系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2JD008;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平民文学理论与中国现当代平民文学史建构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1BZW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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