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冰到ChatGPT:对人工智能与汉语诗学的一个考察
2023-05-31文贵良
2017年微软小冰的《阳光失了玻璃窗》出版后,推动了多方学者对人工智能与人类关系的思考。笔者最为关心人工智能产品的诗学问题,假如其产品可以称为“诗歌”,其“诗歌”有其诗学身份的话。正是基于《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出版,有学者就提出了一门新的诗学是否可能的前沿问题①。2022年年底,美国OpenAI公司发布了人工智能ChatGPT,迅速成为全球议论的话题。ChatGPT能会话、能写论文、能创作小说和诗歌,这给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带来了新的兴奋点。
当今学界对小冰写诗至少有四种不同的评价态度。第一种是欣赏派,看好人工智能写诗的远景。刘欣在《人工智能写作“主体性”的再思考》中提出“人机交互的间性主体”②概念,并展望如下情景:“基于后人类技术的媒介主体性,是一种拒绝主客二元对立和人类中心主义思维的主体观,承认此类媒介主体性的可能性,意味着彻底扬弃实体性主体观念及其诗学。在此意义上,人工智能‘作者作为机械降神,未必就是人类历史这场盛大戏剧的蹩脚终局,人类有生之年得以见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异写作,这同样在丰富着我们的审美经验和感知方式,构成对人类写作本身的一种反省和深化。”③聂珍钊对小冰诗作赞不绝口,赞扬小冰富有超越常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比现实中的诗人“更能体悟情感,洞察人心”;并且推断:“要有小冰这样的智能机器人诗人存在,无论职业诗人还是业余诗人,他们都可能由于创作精力和才能的不足而面临失业的危险,都存在被小冰取代的可能性。不仅诗人,其实小说家、戏剧家也一样,都可能被智能机器人取代。”④第二种是灌输派,如陈跃红在《诗学 人工智能 跨学科研究》中所总结的,人类自然的智能向人工智能传输:“在基本算法层面,人文的思维逻辑、研究范式和经验知识,将有可能成为人工智能演进发展的精神源泉和内在动力。一些算法的特征和灵感来源,一些优化模式的改进和深化,都不仅仅是一种数理科学思维和技术自然逻辑的演进,而是与人类的形象思维、感性逻辑甚至生物生存規律现象的经验总结密切关联。譬如联想算法与反向传播,符号算法与逆向逻辑,进化算法与自然选择,类推算法与相似性测定,等等。当然,也许还应该算上演化算法的蚂蚁归巢灵感,群体智能的群鸟寻食创意,这些算法和自然,人文现象之间始终存在着内在的关联。”⑤第三种是批判派,对小冰写诗持一种否定态度,主要是不认可小冰仿诗具有人类诗歌的诗学特质。杜书瀛谈论小冰写诗时提出好诗的四个条件分别是自由、真情、独创性和个人性,而小冰的仿诗不具备其中的任何一个。小冰写诗存在的重要问题是程式化,他引认为小冰写诗是中国当代诗歌遇到的一个“坎儿”⑥。何平认为“小冰”诗歌的文学性并非“小冰”“写”出来的,而是阐释者阐释出来的⑦。第四种是警惕派,杨庆祥在《重新建立诗与人的联系》指出:“如果我们对这种自动的语言和诗意丧失警惕,并对小冰的‘习得能力表示不屑,有一天我们也许就会发现,小冰的写作比我们的写作更‘真,更富有内在的冲动。AI的写作是一面镜子,可以让人类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写作已经穷途末路。”⑧
汉语诗学,是对汉语文学作品的艺术探究。既然微软小冰的诗歌用现代汉语“编算”,那自然也应该将之纳入汉语诗学的考察范围。不过,人类诗歌总有一个或多个自然主体(比如一些叙事长诗,可能由不同时代的人共同创造完成的),而《阳光失了玻璃窗》、ChatGPT的仿诗没有这样的自然主体。“小冰”和ChatGPT只是“算法”“程序”和“信息”的组合体,不能算自然主体,笔者称之为“智能主体”,虽然用“主体”一词也不太合适。人类创作的诗歌称为“诗”或者“诗歌”,而小冰和ChatGPT编算出的产品称为“仿诗”。
一、令人意外的语病:人工智能对汉语的使用
当人工智能机器人阿尔法狗于2016年打败职业九段棋手李世石的时候,人类被震惊了。不过围棋的走法虽然千变万化,但毕竟是可以被“计算”的。因此人类对自身的信心并没有多大损失。2017年当微软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出版时,人类再一次被震惊了。诗歌被认为是文学殿堂的皇冠,智能软件真的能写诗吗?如果人工智能只是模仿人类规范的日常语言,那估计是没有问题的。但要“创作”诗歌,却给人类带来了好奇。我读完《阳光失了玻璃窗》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人类在人工智能面前至少目前还可以自信地保持尊严。
不过,《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语句并非全无意味。比如:
我是二十世纪人类的灵魂
就做了这个世界我们的敌人⑨
这两句诗中的“我”由“灵魂”转化为“敌人”,似乎暗含了历史的某种诡异。尽管这种耐人寻味的意蕴,找不到语意铺展的具体方向。又如:
我是人间最幸福的异类
近了我亲爱的蜜蜂⑩
“最幸福的异类”一语已经内含紧张,在人类看来,“异类”往往不是很幸福。而“近了我亲爱的蜜蜂”提供了与“人间”不同的辖区——自然。于是,“我”作为“人间最幸福的异类”就有了回归自然的倾向。又如:
去也没听过的高山与暮鸦的雪木声
而不美丽的梦
蛛网布满了人间的泪痕
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
高山上的雪
而这美丽的果子
也不曾看取人间
这也不能自我的灵魂11
这首诗中,有两处比较特殊。“而不美丽的梦”中的虚词“而”,只有解释为“和”,前后语句才通畅,不过现代汉语中一般不这么用“而”。“这也不能自我的灵魂”中“不能自我”的表达很灵活,将“自我”这一名词动词化。整首仿诗内藏一种说不清的韵味,“高山”“飓风”“雪”等与“梦”“灵魂”等意象仿佛暗藏着某些为人把捉不住而又渗透开来的东西。“蛛网布满了人间的泪痕/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化静为动,虚实相生,别有诗趣。实际上,经过智能“算法”后产生一些有意趣的语句,并不奇怪。
整体而言,《阳光失了玻璃窗》类似上文所分析的诗篇与诗句不多,更多的是充满了语病的句子。
第一,用词不符合语法规范。
他们的墓碑时候
我静悄悄的(地)顺着太阳一样
把全世界从没有了解的开始
有人说我的思想
他们的墓碑时候
你为甚在梦中做梦
用别人的心又看到了好梦月12
“时候”前面一般是表述状态或者事情进行的词句,不会是名词结构。又如:
也不在秋尘里沉睡的时13
可以说“沉睡之时”,但一般不说“沉睡的时”,可以说“沉睡的时候”。又如:
真是一个意义是艺术的14
“一个”很奇怪。
运用虚词不灵活,太直横,如:
江上的月宇孤听老鸦歌唱
于是迷路的人15
“于是”这一虚词之后要接一个完整的句子。
句子残缺不完整:
我原想將宇宙
我没有别的心16
第二,长句容易出乱子,长句内部词序往往不顺畅。如
神秘伟大的诗人
从泪流中来我飘过的年们痛心心道17
秋时的流云已吞饮于此荒墓之墓茔
还有一样的艳丽而有美丽的希望之火花
也有人疑梦我的幽生之命埋(脉)还在我要被你榨出来
我将刺痛了我的爱人之神18
寻觅归去的无人的足下之浮草无痕19
这些长句的内部,词语之间的搭配很不协调。即使像“青年的春天是无情的白色的大眼睛的定处”20,读上去很顺,但却找不到词语前后搭配的语义顾盼。长句内部的混乱,清楚地显示小冰运用人类语言能力非常低弱。
使用专名的突兀。《春风又飞出人间》中有一句:
走去了冰冻的滦河
上要结出极美妙的果子21
突然出现一个专名,语法上没有错误,只是很突然。诗集中专名罕见。这也许是小冰的储备不足。
造句能力是人类心智的重要表现。我们知道,人类在儿童时期学习语言时,经常会出现一些语法错误的语句,但经过一段时期模仿大人的语言后,就变得符合语法规范了。这是最为隐秘而神奇的人类行为。在诗歌语言上,追求语言陌生化的效果是古今中外诗人的天生目标。语言陌生化首先表现在语句造型的独特性上,有时也会突破已有的语法规范,但不会乱象丛生。从上文对《阳光失了玻璃窗》的语言分析可以看出,小冰这一智能主体还没有达到正常人使用语言的程度,更不用说是诗人创造的诗学语言了。
二、“二二算法”与智能文本:抽象的普遍性
笔者在仔细琢磨《阳光失了玻璃窗》的语言造型时,无意中发现了它语句造型的一种独特结构。先来看《阳光失了玻璃窗》的第一首仿诗:
这孤立从悬崖深谷之青色
寂寞将无限虚空
我恋着我的青春
你是这世界你不绝其理
梦在悬崖上一片苍空
寂寞之夜已如火焰的宝星
你是人间的苦人
其说是落花的清闲22
在这首仿诗中,“悬崖”一词分别出现在两节诗的第一句,而“寂寞”一词分别出现在两节诗的第二句,这是巧合吗?通过阅读其余诗歌,得出一个意外的结论:《阳光失了玻璃窗》总共一百三十四首诗,其中有一百二十六首是这种模式:第一节的第一句出现一个名词或代词,以名词占多数,第二句跟进一个形容词或者名词或者代词,以形容词居多;第二节的第一、第二句中,这两个词语分别继续出现。因此笔者断定这种方式是《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基本结构方式,而且受制于小冰这一智能主体的内部“算法”。笔者将小冰仿诗的内部生产方式命名为“二二算法”。又如:
艳丽的玫瑰和艺术的情绪
极美妙的新生
曾经在这世界
在那寂寞的寂寞的梦
我为甚(什)么生了艺术
剩了极美妙的少女
好人的幻想是老人灾害
这世界才配变成一颗星23
“艺术”分别出现第一节和第二节的第一句,“美妙”(也是“极美妙”)分别出现在第一节和第二句的第二句。“艺术”是名词,“美妙”是形容词。实际上有许多仿诗中,第一节的第三句或第四句中出现的某些词语或结构仍会在第二节的第三句或第四句出现,比如这首仿诗中的“这世界”。不过出现的位置不会那么恰好对应,即第三句对第三句,第四句对应第四句。
小冰是根据图像来创作语言产品的,这智能程序内部的转化笔者一无所知,猜想是通过一系列的“算法”转换出来的,即通过独特的“算法”产出一行行的词语排列。但是要想成为一首诗,首先,这些一行行的词语排列要算得上完整的句子或某种语句结构;其次,前后语句之间要有意思上的连贯;即使有跳跃,跳跃之后也许是更高层次的连贯。在人类自然诗歌中,实现这种意思上的连贯有很多方式,比如采用排比、反复、对比的方式。小冰的仿诗就是通过“二二算法”来实现的。上文所引的这首诗,第一节开头两句“艳丽的玫瑰和艺术的情绪/极美妙的新生”,与第二节开头两句“我为甚(什)么生了艺术剩了极美妙的少女”,通过“艺术”和“极美妙”实现勾连。但是遗憾的是,前后之间的意思并没有出现递进、转折、跳跃、反转等诗学效果。
在“二二算法”中,小冰智能主体很偏爱某些词语,比如“艺术”“高山”“沙滩”等,而这种“偏爱”实际上体现了“二二算法”的技术僵硬性。在《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第一句出现“高山”一词的就有六首仿诗:
高山人的梦
存在还在说话的自然的秘密
这不轻的时间去了
飞在我的梦中
用什么大力止住了高山湍流的
发现了光明的自然的美景
走进梦中好梦的黑夜
我在世界你也是在梦外24
你也经过了高山几度的命运
从我的自然的世界
我想看宇宙
我全是你的爱人
再从高山笑失去的时候
既飞的自然的呼吸
你竟忍心平
从时间去了25
去也没听过的高山与暮鸦的雪木声
而不美丽的梦
蛛网布满了人间的泪痕
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
高山上的雪
而这美丽的果子
也不曾看取人间
这也不能自我的灵魂26
你惊破了敌人的高山湍流的无尽的污辱
我只有美丽的人物
宇宙
因为你别把心伤
只白的高山与野草
望着浓馥的一个美丽
宇宙
我也知人生27
谁教我们又早起了高山红叶的暮秋
一个伟大的歌
长远而且崎岖的人
露出你的甜美的思想
高山人的梦
伟大潜伏在我的周遭中
山谷里的风
把宝剑送给你狠心的鸟儿28
高山人的梦影
那里有清洁美丽的
可容得宇宙问她也不是我的电光
作全世界的音乐
为冒险之前边是高山秋色
知道她的苦楚是美丽的
不进商店的人们
头望着窗外的风雨29
人类的自然主体用诗来描写山,往往有三种情形。第一种,具体的山名出现在标题或者诗句中。苏轼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写庐山,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写泰山,元稹的“华山青黛扑,渭水碧沙蒙”写华山,张耒的“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写嵩山,刘禹锡的“青冥结精气,磅礴宣地脉”写衡山,秦观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写郴山。这种情形举不胜举。具体的山,作为自然景象,其固定的位置和独特的山形,成为审美对象,成为人类自然主体的情感寄托物。第二种,山并无具体的名字,以泛称的方式出现在诗句中。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张养浩的“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这些诗句中的“山”并无具体山名,但通过诗句中如“东篱”“黄河”“潼关”等词语给人虚中有实的感觉。第三种,山仍然以泛称方式出现,通过具体描述上升到抽象与具体的融合。现代诗人杜运燮的《山》一诗如下:
来自平原,而只好放弃平原;
植根于平原,却更想植根于云汉,
茫茫平原的升华,它幻梦的形象,
大家围着你,骄傲有你,而你在厌倦。
你爱的是高远变化万千的天空,
有无尽光热的太阳,谈吐风雅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丰富的风,
戴雪帽享受寂靜冬日的安静:
还喜欢一些有音乐天才的流水,
挂一面瀑布,唱悦耳的单调山歌;
或者阴森的古庙,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钟陷阱里困兽的长嚎;
或者一个隐士,羡慕你,追随你,
欣赏人海的波涛起伏,却只能孤独
生活,到夜里,梦着流水流着梦,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的记忆。
你追求,所以厌倦,所以更追求:
你没有桃花,没有牛羊,炊烟,村落;
可以鸟瞰,有更多空气,也有更多石头;
因为你只好离开你,必需的,你永远寂寞。
“山”这一词语只出现在诗歌名称《山》中,诗中被“你”这一第二人称代词代替,又以平原、天空、流水和古庙等与“山”密切相关的元素进行烘托,从而将“山”人格化,塑造了一个有着高洁追求但又必须忍受寂寞的人格主体。
《阳光失了玻璃窗》里六首仿诗所用“高山”一词方式,与上述三种方式都不相同。当然,并非这三种方式就穷尽了人类自然主体表现山的所有方式;同时,从理论上看,与人类自然主体描写山的方式不一样的智能主体所描写山的方式,就不具有诗学的特质与意义。但这六首仿诗中的“高山”一词出现后,往往与之搭配的是“自然”“美丽”这些耳熟能详且非常抽象的词语,因此没有也不可能升华出“高山”独特的诗学含义。与人类自然主体诗歌中“山”这一意象相比,小冰智能主体的“高山”既不具体实在,也不虚中有实,更没有升华出独特的人格意义,当然也没有塑造一个理性的或者幻想的意象体。有论者会说,我们应该从智能主体的角度来看待小冰仿诗中的“高山”意象,但遗憾的是我们评论者自身仍然是人类自然主体,而不是人工智能主体。
“二二算法”是微软小冰仿诗中语句的基本方式。人工智能算法所算出的这种重复方式,显得僵硬而单调;同时造成了语词与语词之间以及语句与语句之间的分离与撕扯,这种状态笔者称之为语言的“冷漠性”。
三、ChatGPT:“会写乖话的孩子”
2023年2月12日上午,我和另一位研究团队成员做了一个试验:将《阳光失了玻璃窗》中每一首诗歌题目输入ChatGPT,请它按照这个题目写诗。这位团队成员写了一个程序,先将所有题目输入,设定二十秒写一首诗,然后确定开始写。最后导出为一个word文档。比一首一首输入诗题,导出后再粘贴节省了好多时间。与小冰写作不同,小冰是捕捉图像而写成语句,ChatGPT完全是从文字到诗句。
第一,ChatGPT的仿诗基本没有语法上的错误,如《蝴蝶飞出花间》:
蝴蝶飞舞在花间,
翩翩起舞似一朵轻盈的花瓣。
它展翅翱翔在风中,
留下了一串串美丽的身影。
花朵在蝴蝶的翩跹中,
翻飞着温馨的味道和快乐的感受。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
恰如一缕暖暖的微风。
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如同一首美妙的音乐。
它的飞舞带给我们的,
是一份轻松愉悦和惬意。
蝴蝶啊,你的美丽如花,
你的舞姿如歌。
在你身上,我们看到了生命的精髓,
也领略到了自然的奇妙。
愿你的飞舞,永远不会停歇,
愿你的美丽,永远长存。
让我们跟随你的脚步,
感受到生命的无尽和希望。30
这首仿诗的语句称得上自然而流畅。关联词语运用不多,但运用得当。修饰语与被修饰中心语的搭配合理,“轻盈的花瓣”“美丽的身影”“温馨的味道”“自然的奇妙”等结构都很恰当。甚至还出现了“你的舞姿如歌”这种通感式比喻。整体而言,ChatGPT仿诗的语言已经符合规范,比小冰仿诗的语言要“进步”多了。
第二,ChatGPT对语言有一种“拆解”能力,它能够分析语词或语句内部的关系。上述《蝴蝶飞出花间》中,能将“蝴蝶”与“花”互换主客关系。又如《我是爱人已三次相遇》:
我是爱人已三次相遇,
每次都让我心生喜悦。
第一次,她在春日里出现,
微风拂过她柔软的发丝,
像一只飞舞的蝴蝶,
轻轻落在我的肩上。
第二次,她在夏日里归来,
炎炎烈日下的她,
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
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第三次,她在秋日里又来,
那披着金色光芒的树叶,
在她的衬托下更加绚烂,
像一幅令人心醉的画卷。
我是爱人已三次相遇,
每次都让我心生喜悦,
我知道她将伴我一生,
在我心里她是永恒的存在。31
在这首仿诗中,“三次”被分解成“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并且将这三次相遇分别安排在“春日”“夏日”和“秋日”里。这种时序推移暗含爱情的发展。最后四行展望爱情的结果,带有乐观情绪。
在ChatGPT的一百多首仿诗中,单独看每一首,从语法以及结构上来看,几乎没有任何缺点,但一百多首放在一块比较,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仿诗的开头语句大多切合诗歌题目的语句或语词,如下表。
第一首仿诗《你是人间的苦人》的开头语句以“世间”切合题目中的“人间”,“苦难的人儒”切合题目中的“苦人”。其余十一首都是将题目直接作为诗歌的开头句(或者融入开头句中)。这种现象在ChatGPT的仿诗中非常普遍。人类自然主体创作的诗歌,也有诗题作为开头句的,但是在某一位诗人的诗作中,尤其是白话新诗人的诗作中,却不是那么常见。ChatGPT写作仿诗,是从语言到语言,即从诗题出发,从庞大的语言库中寻找、组织并生存语句和仿诗。因此仿诗的起首语句必须切题。
另外,ChatGPT的仿诗中,平行结构的很多。如:
《幸福的人生的逼迫》:
幸福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逼迫,逼迫着我们追求更高更远的理想和抱负。
……
幸福的人生,也逼迫着我们去承担更多的责任,去关注更多的人,去照顾更多的事物。
……
幸福的人生,逼迫我们不断成长和进步,不断挑战自我,不断发掘内心的潜力。
……32
《我拿了我的眼睛》:
我拿了我的眼睛,去探索世界的奇妙
……
我拿了我的眼睛,去感受内心的世界
……
我拿了我的眼睛,看到了世间的繁华和美好
……
我拿了我的眼睛,去拥抱这个美丽的世界
……33
在《幸福的人生的逼迫》中,“逼迫”一词确实用得不错,但整首仿诗读下来,却又平淡无奇。就写作仿诗来看,ChatGPT更像一个“会写乖话的孩子”,仿诗语言通顺,结构整齐,一切都有规有矩,缺乏创造性。
四、人工智能的诗学主体如何可能?
“二二算法”的呆板与语词的冷漠性,造成了《阳光失了玻璃窗》文本语句的机械性,而飘散在词语间的意味无法凝聚成一个整体,从而让人们无法去推测和构想语言主体与诗学主体。《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作品,大多只是表现某种意味,这种意味而且不成为一个整体,不成为一股气或者一股流,还处在一种流散分离的状态中。这些仿诗的意味远远不能与人类诗歌的意境相比。我曾经拷问自己:是否因为小冰是一个智能软件,而不是自然主体,从而先行断定《阳光失了玻璃窗》无法寻找一个语言主体和诗学主体。但情况不完全是这样,我曾经悬搁这层想法,把《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每一首仿诗都视为独立的诗,从而构想整体的意味。但其结果令人失望。ChatGPT作为“会写乖话的孩子”比小冰多了几分“乖巧”,但一种独立而富有个性的诗学主体仍然成为问题。
这就让我们思考:人工智能主体的仿诗语言与人类自然主体的诗歌语言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呢?我们来假设这样一种情形:有红蓝绿三个袋子,红色袋子里装人称代词、蓝色袋子里装动词、绿色袋子里装名词。从这红蓝绿每个袋子里依次抓出一个词语,会造出很多不一样的语句;倒过来,从绿蓝红每个袋子里依次抓出一個词语,同样会造成很多不同的语句。按照诸如此类的方式,造出八行语句。其中有些语句甚至会不缺乏人情味和哲理味,那么这八行语句是谁造出的呢?是手指吗?也可以不用手指,比如用镊子也可以;甚至训练一只猴子来抓也是可以的。即使说用的是手指,这个时候的手指不带有人的任何主观意识,纯粹是机械动作。因此我们从这八行语句去想象它们的语言主体就不可能。我做了一个实验,在搜狗输入模式下,闭着眼睛在键盘上乱敲,每次选取觉得可以成形的语句,依次出现如下语句:
我拿股票的拟改成
日看你们伐那
人VIP加不
非农业女友
他破抗原体
盼回复的从军苦
显然这不是一首诗,单个语句也不能算有意趣。但如果我敲打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那情形也许就不一样。那这样敲打出来的词语排列显然不能成为诗,即使有某些意趣。因为它只是手指无意识运动的字词排列。
人类自然主体的语言富有人类切身性,而人工智能主体小冰、ChatGPT的语言却无法获得这种切身性。人类自然主体运用语言,因切身而独创。这个“切身”,乃是基于肉身感知的心灵世界。语言失去了肉身性因而无法切己。维特根斯坦曾把语言当作游戏,有时把语词视为棋子。但是我们设想一下:阿尔法狗下一步棋所采用的棋子与小冰造句所用的词语二者有何不同?阿尔法狗所用的棋子,只要放到棋盘上成为一步,它的意义就能完整实现。此时的棋子只要符合阿尔法狗的“算法”即可。但小冰或ChatGPT采用某个词语造句,首先要符合汉语的语法规则,但如果作为诗句,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人类创作诗歌,符合语法规范只是最起码的一步。人类所倡导的语言诗歌的陌生化,往往是在语法规范的基础上打破语法规范,或者在毫无关联的情况下建立令人耳目一新的关联。没有具身性,没有肉身性,语言就无法切身。2012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山中伸弥和2017年获得将棋棋士“永世七冠”称号的羽生善治,两人都赞同肖像画软件开发者西蒙·柯尔顿的观点:人类写的诗才有意义,AI和机器人写的诗没有意义。羽生善治补充一个看法:因为人是“一个个的人类肉体”,所以写出来的作品才有意义34。人类如果没有味觉上“酸”“甜”“苦”“辣”的感觉体验,又怎会理解“酸”“甜”“苦”“辣”的心灵触动呢?正如卡尔维诺在《控制论与幽灵》中所提出的那样,如果作者即一个自然人缺少了沉浸在历史时间中的“痉挛”,那这位作者的文学机器是无法运转的35。这里的“痉挛”,就是上文所说的“切身性”,既包括肉身的痉挛,也包括心灵的痉挛。语言的生命力来自生命的感知,生命感知中肉身的感触积淀着语言的知觉。冷与热、粗糙与细腻、酸甜苦辣、悦耳与刺耳,无不因为肉身而让语言获得生命的感知。社会动荡中的个人遭际,也缺少不了身体的在场感。
人类自然主体的语言富有历史社会性,而人工智能主体小冰和ChatGPT的语言却无法获得这种历史社会性。人类的语言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不断改变,一方面与其他语言的冲突与融合会带来自身的变化,另一方面因切入具体的时代境遇而催生新的词语与表达。前者如汉语中的“卡拉OK”“WTO”这种吸收了拉丁字母的词语;后者就更加丰富了,从晚清以来汉语的词语发生了很大变化:晚清时的“群治”“宪政”“乌托邦”,五四时的“德先生”“赛先生”,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互助组”“农业社”“合作社”,改革开放初期“责任制”“经济特区”等,这些词语都与自身的时代血肉相连。又如像“同志”“小姐”这样的词语在近百年中含义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同时代的语境中有不同的含义。文学语言诚然有个人性,但是这种个人性往往与同时代语言的社会状态紧密联系在一起。但人工智能的仿诗能否实现呢?比如:
这里有我的新生
但是谁知道我的心有夜
我爱水的礁石
做一个诗人
这是我们的先生
我们却把世界屈辱在我们的头上
与其在寻找着光明
却不敢说它的名字36
上述这首仿诗,在《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算得上品质比较好的。首先是整首仿诗的语句基本没有语病(虽然“与其”一词值得推敲)。其次,像“我的心有夜”“水的礁石”两个表达结构也耐人寻味。再次,第二节中的“光明”一詞呼应了第一节的“夜”。但是整体而言,“这里有我的新生”与“这是我们的先生”两句与各自所在节其他语句之间的关系不清楚,脱离感很强。“把世界屈辱在我们的头上”中“屈辱”一词用作动词,但这一句与上下文的关联松散。因而在整体上很难去构想一个独特的“我”以及作为一首诗的整体性。而ChatGPT的仿诗比《阳光失了玻璃窗》要“先进”很多。试举其中一首《那新鲜的红的灯挂笼》:
那新鲜的红的灯挂笼,
照亮了夜幕中的街巷。
灯笼飘动,落地生根,
温暖了寒冷的冬季。
走过这里,我想起了,
新年的钟声,欢庆的曲调。
那热闹的场景,那喜悦的面容,
仿佛就在昨天,似乎永不消逝。
这灯笼,是一个寓意,
是团圆,是幸福,是希望。
而我,也将这份温情,
带回到自己的家中。37
在这首仿诗中,出现了第一人称代词“我”。整首仿诗可分为三个段落:前四句解题写景,将“那新鲜的红的灯挂笼”化成夜幕的情景。中间四句写“我”的活动,通过“新年”“昨天”两个词语实现时间上的延展与场景的更换。后四句通过比喻的方式阐发对灯笼的理解。应该说,就结构而言,《那新鲜的红的灯挂笼》富有自身的整体感。诗中的“我”也仿佛有记忆与希望,并且带有一种乐观向上的情绪。问题在于ChatGPT的一百多首仿诗,大多带有这种乐观向上的情绪,模式化很厉害。举数首如下:
《谁是宇宙的宇宙》的结尾:
谁是宇宙的宇宙,或许无解,也或许有,不断追问,永不停息,人类探索,探索未来。38
《美丽之梦已如一阵无流的流云》的结尾:
美丽之梦已如一阵无流的流云,不必追逐,不必留恋,随心所欲,放飞自己,创造美丽,踏上新途。39
《万人的灵魂,游泳的石头》的结尾:
万人的灵魂,游泳的石头,心中烈焰,信念坚定,追寻自由,追寻光明,最终获得,生命的意义。40
《花开在青色的海洋》的结尾:
花开在青色的海洋,静静地守候,等待着归来,不放弃希望,不放弃梦想,绽放着青春,绽放着生命。41
《神秘的甜蜜呀》的结尾:
神秘的甜蜜呀,是爱的神话,是人间的幸福,蕴含着生命的意义,让人感受到无限的温暖和力量。42
《渺茫世纪的勇气》的结尾:
在困境面前,我们要勇气坚韧,在挑战之际,我们要勇气奋进,在梦想的追求中,我们要勇气拼搏,让勇气成为我们翱翔在未来的翅膀。43
《冰雪关不住》的结尾:
冰雪关不住我们的前行,我们的脚步踏出坚实的足印,我们的思想照亮了前方,我们向着远方,不断奔行。44
类似的结尾还很多,笔者在仿诗创作的意义上称ChatGPT是“会写乖话的孩子”,不仅指它的语言自然规范,而且指它的情绪高度模式化,不会有任何出格之处。
现在看来,人类自然主体语言的切身性和历史社会性以及由此而来的创造性,是人工智能主体的语言难以企及的。有学者指出,“任何智能机器人——如果其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全面智能的话——所具有的语言智能,都应该包括对于身体图式的识解能力(而无论它的身体构造是怎样的,也无论它是如何获取这种识解能力的)”45。这里有个更为基础的问题,期待智能机器人的语言智能所要识解的“身体图式”如果只是智能机器人自身的程序算法,那它永远不可能对人类的“身体图式”有任何了解。人类的“身体图式”不只指人类的结构性的物质,也包括基于这种物质的具体感知。
人类诗歌语言总是在突破已有的诗歌语言造型,这就是所谓的陌生化和创造性。诗歌语言的陌生化和创造性的实现,是植根于人类语言的切身性和社会历史性的基础之上的。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的语言,丧失了切身性和社会历史性,因此无法催生出语言的超越性。ChatGPT的仿诗虽然自然规范,但同样缺乏创造性。当代认知科学提出了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观,认为认知是“具身的、情景化的”活动,以此来对心—身—世界之间的交互关系进行系统的阐释46。语言是人类认知的重要元素,因此人们又提出具身语言观。据官群的总结,大量的实验和理论证据支持具身语言观,即“身体状态和特定模态的模拟在语言处理中起着重要的作用”47。这里所说的“语言处理”侧重指语言理解,但语言表达与文学创作更缺少不了具身性和情景化。就文学创作而言,这种具身性表现为文学实践;反过来,文学实践又能将这种具身性绽放出来。
但不得不说,从小冰仿诗到ChatGPT仿诗,语言在不断完善,智能主体也越来越有点“人情味儿”。人工智能的仿诗最终能走到什么地步,确实还是一个未知数。
【注释】
①刘朝谦、杨帆:《人工智能软体“写诗”的文艺学思考》,《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②③刘欣:《人工智能写作“主体性”的再思考》,《中州学刊》2019年第10期。
④聂珍钊:《文学跨学科发展——论科技与人文学术研究的革命》,《外国文学研究》2021年第2期。
⑤陈跃红:《诗学 人工智能 跨学科研究》,《浙江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
⑥杜书瀛:《宅居谈诗——百年新诗:今天遇到了一个坎儿》,《文艺争鸣》2021年第1期。
⑦何平:《引言:目前的机器写作,不是文学,更不能取代作家创作——关于当下AI写作的技术问题》,《花城》2021年第5期。
⑧杨庆祥:《重新建立诗与人的联系》,《文艺报》2020年4月24日。
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6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45、48、74、18、22、63、80、55、153、216、46、47、152、2、23、22、59、74、91、95、179、198页。
303132333738394041424344https://chat.openai.com/chat/2e1adb8b-ff49-4f4d-b0d1-e4fce6d23bbd.
34山中伸彌、羽生善治:《人类的未来,AI的未来》,丁丁虫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第51页。
35伊塔洛·卡尔维诺:《文学机器》,魏怡译,译林出版社,2018,第319页。
45徐英瑾:《人工智能哲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第266页。
4647官群:《具身语言学:人工智能时代的语言科学》,科学出版社,2019,第30、37页。
(文贵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上海市语文教育研究中心。本文系华东师范大学文化传承创新研究专项项目“无限可能:中文与科技”的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批准号:2022ECNU-WHCCYJ-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