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来自竞技围棋的报告

徐梅

2023年2月21日，我给曾夺得八个世界冠军的围棋九段古力发了条微信，“古老师，AI‘搅和了咱们围棋界之后就没啥作为了，这回终于掀起些风浪。我想跟你约个专访聊一下，就像咱们当年讨论时说的，围棋界面对AI的经历，对社会其他行业来说是一个样本。”

采访提纲的第一个问题是“ChatGPT目前还是玩具不是工具，但一推出来，又掀起了一轮‘人工智能会不会抢走我们的工作类似这样的讨论……”

落笔时觉得这不过又是一次俗套问题的老生常谈罢了，不料就在跟古力协调时间的短短半个月后，OpenAI召开了ChatGPT-4的发布会，演示内容震惊世界。

关于ChatGPT是否通过大模型训练将人工智能（AI）直接拉升到了通用人工智能（AGI）的讨论横贯了整个3月，4月即将开始的时候，一份关于暂停ChatGPT及其他大型通用人工智能训练六个月的网络签名掀起了更高涨的关注讨论热潮，支持和反对的阵营里都不乏业界大佬。

通用人工智能被称为“人类最后的发明”，在ChatGPT-4推出之前，人们更乐意把这个说法当作笑话听——哪怕2016年AI就已经从人类手中夺走了围棋这一人类智能运动的圣杯，但走出棋盤之后，它们仍然显得有限和笨拙。

但这一次，狼似乎真的来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OpenAI CEO奥尔特曼接受采访时称，一个生猛耿直的ChatGPT-4早在2022年8月就已经训练完成，但它不懂为人处世，问它“如何制造炸弹？”“去哪里购买便宜香烟？”它都会据实以告。OpenAI花了7个月给它做“安全护栏”，管理它的有害输出，模型训练完成后，又找了50位专业人士从法律、网络安全、伦理困境等各种角度设置议题“引诱攻击”ChatGPT-4，最终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超级AI走向了社会。

公众并不知晓背后的训练过程，只顾着惊呼怎么才短短半个月ChatGPT-4就长大成人了，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聊天玩具变成了可以胜任工作的职场“社会人”。

对于关注过围棋AI的人来说，一切都似曾相识——2015年10月AlphaGo五胜樊麾二段，次年3月，就已经从V13进化到V18，长了4个子的棋力，以4比1击败李世石九段的正是这个晋级版本。

2017年春天，柯洁在乌镇以0比3不敌AlphaGo，常昊九段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说，在李世石、柯洁输给AI之后，“人机对抗的悬念已经结束了。”

2018年，人机对抗终结仅仅一年，围棋AI就从技术实验、专业论文变成了商业化的产品。国产AI“绝艺”成为中国围棋队的辅助训练工具，一场重要的对局结束后，棋手们不再像往日那样聚在一起复盘，而是各自捧着手机、对着电脑，根据AI给出的胜率盘点得失。

我之所以持续跟踪报道职业棋手与AI相遇的故事，是坚信对于其他专业领域而言，这个故事是样本也是镜鉴。

从2016年3月AI击败李世石算起，大杀四方的AlphaGo无论在棋盘，还是在无人驾驶、医疗、金融等领域，仍然是一种工具型应用，而LLM（large language model大语言模型）训练出来的生成式AI具备与人匹敌的智能，足以取代内容生产者；对话式AI能够通过文本聊天和语音聊天的方式与人类连贯对话。

它们完全具备跟人类抢饭碗的能力，并且能够源源不断地输出内容。

参与马斯克倡议的所有实验室暂停大规模AI训练六个月的科学家路易斯·罗森博格是Unanimous AI CEO（对，就是在《新闻周刊》发布奥斯卡得奖名单预测，以及准确预测马克龙当选的那个AI公司），罗森博格曾为美国空军开发第一个身临其境的增强现实系统。他撰文称，自己签名“并不是担心超级人工智能突然接管世界”，而是担心AI对社会的影响。

当AI源源不断地生成图像、艺术作品、计算机软件、视频、散文、诗歌、科学类文章，辨别真伪、厘清内容背后的“AI操纵”将越来越困难，“事实上，我担心人工智能驱动的对话影响力将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有针对性的说服方式。”罗森博格说出了他的担忧。

当我在短视频中刷到一个大喊着“ChatGPT可以一天做一百条视频”的内容时，我马上想到路易斯·罗森博格的担忧。比尔·盖茨此前接受采访时谈到他最没有想到的是社交媒体没有带来更大的透明度，反而使得公共空间“变得有毒”。AI如果被操控注入更大剂量的不良内容或有害言论，公共空间毫无意外会变得更加浑浊。

我赶紧催促古力，上次微信初步沟通后，他先是忙重庆围棋协会的挂牌仪式，时间紧张；后来我俩先后都遭遇流感，采访时间一直没敲定。“古老师好了吗？人类没有超级算力还背着一个沉重的肉身，就在咱们此起彼伏生病的功夫，ChatGPT-4已经出来了，跟当年一样，飞快地就完成了从技术到产品的过程。”

作为中国围棋第一个八冠王，古力是韩国棋手李世石全盛时期唯一能与之分庭抗礼的，两人联手开创了围棋史上的“古李时代”。2019年11月，手握14个世界冠军的李世石表示，围棋AI出现后，他不能再享受道与艺的乐趣，宣布退役，引发棋坛震动。

古力自嘲AI出现的时候，自己已经是“半退役状态的二流棋手”，内心的挣扎没有那么大。AI改变的不仅仅是职业棋手的生态，就连做解说，他这样级别的权威也变得“畏手畏脚”，“局面判断不明的时候，过去可以很自信地大胆预测，现在就会说，来，我们看看‘AI老师怎么看……”

高盛分析师发布的报告直言，包括ChatGPT在内的生成式AI有可能在全球取代3亿个工作岗位。ChatGPT的研发机构OpenAI称，80%的美国人的工作会受到影响，他们列出了暂时不会被AI影响的34大“铁饭碗”——洗碗工、酒保、水管工、绿化工……也就是说新一轮的高度自动化智能化浪潮之下，只有蓝领工人相对安全。

技术往何处去我们无法想象，人心更难测度，ChatGPT-5或许早就训练好了……如同路易斯·罗森博格文章中写的那样，“这封信会管用吗？我不清楚人工智能行业是否会同意暂停六个月，但这封信已经引起了人们对这个问题的关注。”

2017年烏镇围棋峰会人机配对赛，古力一方认输。图/Google

2022年7月29日，福建福州，参加世界人工智能围棋大赛开幕式的小朋友在了解参赛的人工智能围棋代表 图/视觉中国

AI作为资源，天然具备对资本的吸引力，当太多讨论太多资本涌向技术的时候，如果人与AI最大的区别真的是目前只有人类有问题意识、会向AI提出问题，我们需要从人类的经历和感受出发，提出关键问题。

如何理解AI？怎样保护好人？

人类棋手已经与AI共存了七年，他们真实的经历和感受，值得认真聆听和记录。他们这七年所经历的应该会成为通向好问题的重要路标。

当我看资料、写提纲、绕着书桌转圈圈的时候，有时候心里会非常激动，感觉自己在参与一项事关人类未来的田野调查。

在等待古力确认采访时间的时候，我联络了前围棋国手李喆和星阵AI围棋CEO金涬。

李喆年少成名，14岁就打进世界大赛本赛，18岁时遍赢李世石、古力、罗洗河、谢赫等顶级强手，2008年拿下首届世界智力运动会男子个人铜牌。在胜负世界中被寄予厚望的他因为找不到赢棋的价值和意义，2012年到北京大学哲学系念书，2022年从北大研究生毕业后入职武汉大学体育部，他给学生开的围棋课感觉更像是哲学课。

星阵AI围棋目前在围棋云服务市场有超过90%的市场占有率，他们的付费用户近20万。就连韩国国家队都购买了他们的服务。

3月20日晚上，金涬接受了我的电话采访，接通电话后他说“好久不见”，上次见面已是三年前。三年新冠疫情下来，很多初创公司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金涬说，“我们还好，公司规模不大，但是也盈利了，能够养活团队，还有盈余。”

金涬也高度关注着生成式AI的推出，“这是人机交互方式的一个重大变革，最早人要敲代码，计算机才会执行命令，之后微软推出了图形界面，然后乔布斯带来了触屏，现在ChatGPT攻克了自然语言处理，一个不懂电脑，甚至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的人，可以通过正常说话给机器下命令了。”

金涬相信，就如同AI快速改写围棋行业格局一样，更强更聪明的ChatGPT“带来的影响会像一场大地震一样”。

3月29日，我跟古力通了一小时电话。至此，终于完成了几个主要采访对象的采访。距离ChatGPT出来后启动选题已过一个月，在这期间我经常感到焦虑，感到自己脑力不足，学习吸收和推动采访的能力不够，甚至一度特别希望ChatGPT-4能帮我梳理材料、撰写稿子。脑海反复浮现乌镇人机混合对局时古力高举认输的那张照片哈哈……

“跟AI相比，人类棋手的进步简直就像蜗牛一样，”柯洁曾在一年之内把等级分排名拉升50名，他在接受央视访问时曾说，自己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围棋上，“有时候累得啃个苹果，啃着啃着就睡着了……”

我给柯洁也发了采访提纲，请他父亲代为转达。

这一个多月里我没太闲着，但是您瞧，咱们人类做点儿什么就是这么耗时耗力，一想到ChatGPT还在不眠不休地修炼升级，我就不得不站起来给自己冲杯咖啡提神。

是时候把他们的分享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