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力：承认前面所有都是错误之后

徐梅

2023年3月15日，重庆永川区红专小学，古力与孩子们的车轮大战。图/视觉中国

“来，让我们看看AI老师怎么判断？”

跟古力的通话充满欢乐，虽然我们的核心议题是有些沉重的——“如何看待AI對顶级棋手权威感的削弱？”

作为八冠王，古力在前AI时代拥有极大的智力和专业权威。在接受美国康奈尔大学贺久恒访问时古力谈到AI的出现削弱了顶级棋手的权威。

“过去顶尖职业棋手去讲棋，假如我说黑棋这个时候占优，就算大家不同意我的观点，也不好直接反驳。现在你说黑棋优势，别人把手机拿出来一看，说古力老师，星阵AI或者绝艺AI认为你说反了，作为讲解人的职业棋手就会非常尴尬。我现在对于形势的判断会非常谨慎，而且基本上会尽量避免发表这种判断。如果局面有看不清的地方，一般会借鉴AI给出的胜率判断；然后，我们会以职业棋手的视角进行分析，讲解为什么AI给出这样的判断。”

“权威感被削弱会带来职业价值上的迷茫和动摇吗？”我请古力着重谈一下他如何经历自我的摧毁与重建，通用人工智能横扫所有行业后，每个行业的精英人群可能都要面对这个问题。

“当然有一个痛苦的过程，你本来在专业上是这个领域的霸主，几乎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突然出现了一个挑战你的权威的存在，而且它一出现，你就被完全击溃了，这个失落感肯定是需要时间消化的。”

年轻的时候，古力锋芒毕露，棋风刚猛，被称为“性格棋手”，曾因踢球受伤而坐着轮椅参加围甲联赛。

“黑暗是你的朋友，绝望是你的领路人。”古力曾把这句话抄在本子上，“特别能体现我们棋手的心境。”他说自己记得最清楚的都是输棋，但那些“输了跟谁都不想说话”、“把自己关在房间四个小时”的黑暗经历都无法与AI带来的绝望相比。

“AI出来，告诉我们以前你掌握的很多东西是错的时候，很多老棋手是不接受的，包括到现在，还有人认为它下的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围棋，这种心情实话说我都是可以理解的。”

最痛苦的时候，古力发了一条微博，“当你发现你以前所掌握的，都是错误的时候，你是继续错下去，还是勇敢地接受现实，学习正确的知识？”

古力说他当时很明确一点，“这个过程虽然很难，一切都要推倒重来，但我自己是愿意承认错误、愿意与时代共同进步的。”

我说他未免也太想得开了，他说AI出现的时候，自己已经是“半退役的二流老棋手”，比起即将展开其全盛时期的柯洁，内心的挣扎要少得多，“他比我更绝望”，“重庆锅锅”在电话里笑声朗朗，“有人比我更痛苦，我就显得没有那么痛苦了。”

古力职业生涯里赢得极大赞誉，恰恰是在输了很多棋之后——2010年，他先后在四个重要国际比赛的决赛中失利；2014年，又在关注度空前的“古李十番棋”中败北，“十番棋是我人生的一道坎。”2015年6月，他第二次捧起春兰杯，赢得自己的第八个世界冠军。一位韩国棋迷在网上留言，“古力是很帅的棋手，是大棋士，他的言行，由衷让人敬佩。如果把围棋只当作胜负，哪怕只是观战的角度，也会沦为下品。真诚地对待对手，全力以赴，惺惺相惜，相互敬佩，应该有这种味道。”

2023年3月26日，重庆市围棋协会暨重庆市江北区古力围棋学苑举行揭牌仪式，棋圣聂卫平、中国围棋协会副主席常昊亲往现场道贺。

武宫正树、小林光一、小林觉、曹薰铉、李昌镐这些日韩围棋界代表人物也录制了视频致贺。

“古力君，加油！”清瘦温和的日本著名棋手武宫正树言语间满是对古力的欣赏和勉励。

李喆称，古力身上展现出的是一种“谦卑”，“无论你是什么级别的棋手，AI出现后，大家都要重新补上学习AI的棋谱，像小时候背定式打基本功那样，重新补课，因为你以前掌握的知识有很多都失效了。”

李喆把他们这一代棋手称为“过渡时期的棋手”，过渡时代的棋手除了技术上要重新补课，心理上还有一个巨大挑战，“有些已经成为顶尖选手的，他们原本已经到了人类顶尖水平。”如果AI不突袭棋盘，“他们下的棋本身应该具备某种开创性，能够引领棋局潮流的。”

2022年6月18日，四川成都，第21届中国围棋西南棋王赛，古力（左）对阵柯洁。图/视觉中国

这个“从创造者被打回学习者的心理错位”对顶级棋手的伤害巨大，跨不过这一关就可能遭受重挫。

李世石宣布退役时说，“AI把围棋变成胜率的游戏，失去了最初学棋所追求的艺与道。”

柯洁也曾坦言自己有段时间找不到下棋的意义，很烦AI围棋的枯燥。

关于AI围棋消解了围棋的魅力、令围棋变得“机器味儿十足”的说法从未退场，但古力还是认为“AI对人类职业棋手的帮助非常巨大”，“现在顶尖棋手的水平明显比我们那个时代的水平更加趋于完美。从顶尖棋手的棋谱来看，如果让AI评判的话，无论从棋的内容还是激烈程度而言，现在棋手的对抗性都比以前要强很多。”

3月13日，《美国科学院院刊》发表了一篇论文，根据相关研究，自从围棋AI出现后，人类选手在围棋竞赛中的水平确实提高了。

香港城市大学的助理教授申敏奎和同事梳理了Games of Go on Download这个数据库网站收录的1950至2021年间的580万次棋局的棋谱，用开源围棋程序 KataGo对这些棋谱做了AI胜率分析，结果显示——在AI击败人类围棋冠军之前的66年里，人类的决策水平在AI看来保持一致，或者说停滞不前，而在2016年AlphaGo获胜之后，人类棋手的决策质量开始攀升。这意味着即便人类下不过围棋AI，但在围棋AI的指导下，人类围棋选手的决策质量也在不断攀升。

研究人员还从数据中发现：2016年之后，人类棋手的下法更多变了。由此得出结论，单纯“背AI棋谱”并不能达成这样的效果，他们认为AI真的帮人类找到了更科学的下棋方法。

李喆称，自己现在最大的兴趣是以围棋AI为镜子，对人类围棋知识的获得和认知模式进行更准确地把握和研究。下一篇文章我会详细写他那些充满智趣的思考。

李喆和古力都是令人赞赏的学习者，经历了AI的冲击，反而扩大了视野，更新了认知。用古力的话说，“当你跨过了那个台阶，就会海阔天空。”

但围棋领域与其他领域还不能完全类比，围棋AI在水平不高的时候也参与过人类棋手的比赛，当它们的水平超过职业棋手后，马上做了“人机分离”，因此并没有发生AI抢走顶级棋手饭碗的情况——正式大赛里没有AI参与争夺，人机对抗仅限于一些特别赛事。

“体育是比较特殊的领域，大家仍然愿意看人与人的竞争，而不是让汽车与百米选手比速度。”古力赞同适度的“人机分离”，但担心这种限制并不现实。

在大学执教的李喆看到了香港大学暂时禁止师生使用ChatGPT，也理解这种背后的考量，但他仍认为“能不禁止就不要禁止”，“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觉得比较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开放的心态，因为很多变化肯定会发生。如果你想要去跟上这个变化的话，你就要去了解，然后去思考、去建立认知。”

以下是古力对于他自己这几年更新认知的讲述：

我去清华历史系上学后，对跳出竞技围棋单一的评价体系有很大的帮助，竞技围棋就是胜负之争，我很长时间都活在胜负里。但胜负并不是围棋世界的全部。

围棋文化的价值、教育的价值、经济的价值都很大，在这些领域里，AI不仅不是对手，还可以成为很好的工具。怎样把围棋变成一个更有影响力、更有市场价值的运动，是我現在想得更多的问题。

我们重庆围棋协会成立的时候，我提了一个目标，就是5年内实现协会注册会员数增至30万人左右，实现青少年围棋普及人数超过10万人。

我们做职业棋手的时候，每盘棋都想要赢。这是竞技争胜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一种态度，但我今天来看，还是觉得多元化更有益处。

每个孩子都可以学围棋，但不是都要成为职业棋手。孩子学习围棋，无论是礼仪文化、格局计算，以及面对胜负、习惯挫折都是极其有帮助的。我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要求她必须学习围棋，不过我自己不能教她，一教她我就要着急。

我不是人工智能行业的专家，对于ChatGPT这样的强AI的未来发展，是否会对人类有害，我不能乱说什么话。但我感觉确实应该做一点限制，就是它可以作为一种工具、一个应用，比如我们围棋领域里将AI用于辅助训练、用于定段考级，但没有直接跟人类棋手争抢工作。

不过我觉得其他行业可能很难避免。就像常昊跟我聊天说的，“围棋本质上是一个效率的游戏”，大家的子一样多，比赛中就看行棋过程中哪一方的落子更有效率。

AI在棋盘上效率比人类棋手高，它就完胜。其他领域也是一样，AI的效率高，肯定会替换掉人。体育是比较特殊的领域，大家仍然愿意看人与人的竞争，而不是让汽车与百米选手比速度。

AI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作弊，这个在国际象棋中早就出现了，我们围棋比赛中也有一些情况发生。中国围棋协会将出台非常严厉的措施来确保公平、管理竞赛秩序。

人们有些刻板印象，认为棋手智商过人，但很多都像是棋盘前的呆子。其实棋手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在围棋上投入了过多的时间，用于其他方面的时间相对就会很少。棋手们如果能够有机会有精力拓宽自己跟社会的接触，他们学习得会很快，表现也不会比任何人差。棋手们也都悟性很高，我很喜欢跟各个行业的优秀人才交流，不论做哪个行业，成功其实都有相通之处，这就是所谓格局或者认知层面上的相通吧。

我不太为未来忧虑，对于下一代，我也希望孩子与时代共同进步。现在人工智能比较火，有一部分家长也很焦虑：未来孩子该干什么？在我们这个行业里，AI还是作为一个工具，有天赋的孩子更应该让他们好好来学棋，别的行业AI已经能够代替你了，你就可以不用学了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