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的文艺观
2023-05-30李佳
李佳
中国诗歌历来讲究诗品、诗格。要写出有诗格的诗,对诗词作者也有要求。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孔子有“有德者必有言”(《论语·宪问》)之语;刘勰也提出“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文心雕龙·知音》),认为诗人在阅读上要做到“博观”;叶燮有“才,胆,识,力”说;沈德潜强调“襟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指出,诗人必须要“高致”,要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而顾随继续引申将“高致”定之为诗歌的最高境界,并在《驼庵诗话》中提出“健康的诗人”。如何才能成为“健康的诗人”,顾随认为,“一个人要健康。健康指灵、肉两方面(或曰心、物),有此健康才能生出和谐(调和),不矛盾,由此才能生出力量(集中)来”(顾随《顾随全集》)。由此,可得顾随谓之“健康的诗人”主要是指三方面:“诗心”“跳入生活的担荷”“身心健全”。
一、诗心
顾随认为,一切文学创作都与“心”密切联系。因此,顾随在诗歌研究中十分注重“心的探讨”。“心的探讨”由来已久,早在《毛诗序》里就有“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诗言志”之说,佛家也有言“心生种种法生”。顾随的“诗心说”引入佛家的“即心即佛”,认为“因”为内在,“缘”为外物,前者就是“诗心”,后者为“外物”,两者相助相依,因缘相合,才可为诗。
(一)“真”心、“诚”心
历代以来,众多学者都以“修辞立其诚”为自己的行为准则,顾随亦是如此。他对“诗心说”的阐释始终不离“真”“诚”二字。
诗人要“真”。从《诗经》《离骚》《古诗十九首》到曹操、陶渊明、杜甫、李商隐、辛弃疾等人的作品,顾随对古典诗词评价较高主要是认为他们的诗词都是以真诚的诗心为出发点的。然而,现在的作品多是“浮光掠影”,禁不住拂拭,更无真实、真切之感。二十八字的小诗绝句虽不伟大,却立得住脚而且甚好,原因就在于真实。
当然,顾随并非要求将现实照搬,因为艺术是同意人说假话的,但假话的目的在于“求真”。创作诗歌时,幻想十分重要,是每一位诗人的必备素养。即使是写实派诗人杜甫,他的诗中也有很多幻想。但是,幻想应和现实相结合,否则只是空中楼阁,读起来空洞虚无,如歌德《浮士德》里的妖魔,既是幻想,又是对现实生活的总结;既是生活经验,也是哲学体悟,因而伟大。顾随评价李贺,说他幻想丰富但无长味,故幻想必须扎根于现实的真,言中有物,才是好诗。
关于“诚”,顾随将他阐释为无伪、专一和单纯三层含义。无伪,就是说一个人不隐瞒,不矫揉造作,说他们心里所想,而不掩饰他内心的本能欲望,没有伪造,表现他的真性情、真感觉。专一,意味着将心思专注于一处,而非多个地方。关于单纯,顾随认为它是以上两者意义的概括与浓缩,也是“诚”的终极体现。他说道:“只要能做到单纯,世间万物,甚至举手投足、喜怒哀乐皆可成诗。”(顾随《驼庵诗话》)
由此可得,顾随眼里的“单纯”之心,是不计较得失、利益的纯朴心境,没有是非对立、美丑之分,甚至没有善恶之分。它更多的是从灵魂深处自然生发出来对世界美好事物的关心与热爱,将物写入诗,只有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真实。严复先生在《天演论》中首标“翻译三难,即‘信‘达‘雅”,顾随认为创作亦是如此。信,忠实于内心;达,文辞畅达易懂;雅,相对于俗而言,即为“诚”“单纯”“无杂念”。正如佛家语“心系一处,无尘繁累”,他强调“诗中真实”。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用“不失其赤子之心者”评价后主李煜,和顾随所提倡的“单纯”之心含义是类似的,但顾随的解释更为易懂,更具普遍性,也更具哲学意义。
(二)恬静心
顾随认为,“恬静”是拥有诗心的条件之一。热烈的感情是诗歌创作的前提与核心,敏锐的感觉也必不可少,它能使诗心生动。此外,还需恬静与宽裕来“观”,才能让“心”与“物”合而为一。英国抒情诗人华兹华斯说:“诗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序言》)顾随对此是肯定的,诗人需要沉静。他认为,诗人若心慌乱绝不成诗,即使成为作品,也是不深厚、不动人的。
不过,顾随所强调的“恬静”绝非静态,而是静中寓动,动中有静,前者是诗的成因,后者是诗的功夫。家国分崩离析下,杜甫笔下的作品仍是静。他在暗夜中枉自悲叹天下的战事,仍有“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倦夜》)这样的佳句,乱中保持静,静中又有生机。恬静之心还表现为“寂寞”心。其实歌德、但丁两位诗人在晚年写的《浮士德》和《神曲》就是寂寞心之作,写《红楼梦》的曹雪芹亦是如此。寂寞心并非牢骚,而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希望能改善生活现状,是一种引领人向上、向前发展的动力。恬静与寂寞不仅是顾随对诗人提出的必备素质要求,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用身体力行告诉后人,即使身处动乱与疾病的交织痛苦中,也依旧要坚守自己那份可贵品质,坚持创作。
二、跳入生活的担荷
诗歌是一种用高度凝练语言抒情言志的体裁,早期“诗”“乐”“舞”合为一体。后来,诗歌单独发展,并有著名的“诗言志”说,后孔子提出“兴观群怨”说,诗歌的教化功能逐渐强化,而顾随提出“诗就是感发”的观点。他认为,诗的本质不在于教化人,而在于能感动人,而且“一种学问,总要和人之生命、生活发生关系。凡讲学的若变成一种口号和集团,即变为一种偶像,失去其原有之意义与生命”(顾随《中国古典文心》)。诗歌作为一种学问,也是始终和生活保持紧密联系的,离开了生活就是无源头的一潭死水。“西洋有言曰:‘我们需要更脏的手,我们需要更干净的心。更脏的手什么事都能做。中国人讲品格是白手,可是白得什么事都不做,以为这是有品格。非也。”(顾随《驼庵诗话》)顾随直接批驳了世法妨碍诗法的观点,无一世法不是诗法。顾随最为赞赏的诗人就是曹操、陶渊明和杜甫,他认为中国许多其他诗人“一大毛病便是不能跳入生活里去”(《顾随诗词讲记》),而他们三者则是笑对生活的磨炼,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世间,因此他是极力赞成作诗要扎根生活,诗歌是人生、人世、人事的反映。也正因如此,顾随对咏梅千古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園小梅》其一)并非持积极肯定的态度,顾随认为这两句并不能体现“高”,而“似鬼非人”则正是对其飘浮而不接地气的不满。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有很多这样的作品,缥缈而没有人气,并非作家们不肯扎入生活,实际上反而是一种“聪明”。因为跳入生活,叼着人生不放,这样的人生选择,会带来无尽的烦恼。陶渊明最开始就是“叼住人生不放”认识到“自己的渺小”(顾随《顾随全集》),而放手之后反而迎来新的天地。顾随把那些不能应付艰辛,不愿出汗,只能背起风和月亮的诗人称为“豆芽诗人”。他评论李贺的诗“长吉诗幻想虽丰富,但偶见奇丽而无长味”“若不变作风,纵使寿长亦不能成功好诗”(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又比较了杜牧和李商隐诗歌的不同,认为“小杜是轻薄,尤其与义山较,在此方面不及义山深刻广大。即以写私生活而论。抒情诗人多写私生活、个人生活,因抒情诗人所写者:自我、主观、小我。义山写来时有时广大,所写有普遍性”(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因此,诗人不仅要深入生活,以仁爱之心关注社会,还要品味人间百态,在苦难中积淀与磨炼。
这种“跳入生活”也有区分。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诗人既要深入体验生活,又要跳出生活,高于生活,以生活为原材料加入自己的思考体验并升华才算是有“高致”。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讲创作准备时,也提到“出”和“入”两方面的思想,认为作家一方面要进入一种虚静状态,否则难以有灵感的迸发,但他又强调学识和阅历的重要性。顾随也认为,写诗不仅是“跳入生活”,“天下没有写不成诗的,只有在一‘出一‘入,看你能出不能,能入不能。不入,写不深刻;不出,写不出来”(顾随《顾随诗词讲记》)。“出”是出世,隐含着道家隐逸、退守的思想,“入”是入世,是积极进取的儒家人世哲学。顾随以“出”“入”二字评价诗人。义山之高明之处就在于语言、意境皆美,顾随并不否认李商隐的诗才,但同时又指出其短处。“义山虽能对人生欣赏,而范围太小,只限于自己一人之环境生活,不能跳出,而满足于此小范围,满足小范围即‘自画。”(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义山与小杜相比胜在能写生活,但只是限于与自己有关的生活,“所以老杜伟大,完全打破小天地之范围。其作品或者很粗糙,不精美,而不能说他不伟大、有分量”(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同样是以“雨”为描写对象,杜甫的《春夜喜雨》表达的是对春雨润物的由衷赞美,由此体现出杜甫心系家国百姓的广阔胸怀,这种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从百姓出发,是一种“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岳阳楼记》)的喜悦。《细雨》表达的是诗人敏感的感觉力所触发的一种回忆和相思,是诗人对往日爱情的美好追忆,是细腻的,是一种小我的感情。在顾随眼里,李商隐“小”,杜甫“大”,李商隐终究低于杜甫。可见,顾随所欣赏的诗人,是在人生的“出”与“入”之间—将“小我”和“大我”结合起来,既能“入”人生,以“小我”品味酸甜,体会生命之理,又能“出”得来,站在“大我”的高度上,写出世人所共有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
顾随认为,“文人是自我中心”(《顾随诗词讲记》)。自我中心分为两种,一种是收纳,另一种是放射,前者为静,后者为动,诗人在这两种状态中切换。王维的《秋夜独坐》是向内吸纳,《观猎》是向外放射。同时,内心精神和外物物质总是不合,诗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来自两者的不调和。诗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对生活满腔热情,另一方面又常以旁观者角度冷眼相看。其伟大之处就在于同情与冷酷的调和,调和针锋相对的事物就是极大的成功,也是最高的境。他最推崇陶渊明,他说陶渊明的境界便是调和,不假意遮掩自己的窘迫,与外界摩擦减少,真切坦然但又并非苟安偷营,而是内心平和的真正悠然。
顾随偏爱执着、矛盾的灵魂,推崇壮美、有力量的诗人。他认为,矛盾之外并无调和。矛盾即调和,虚假与真实、丑恶与美丽、无常与不灭都非完全对立,而是一而二,二而一。这种诗学观正来自顾随“跳入生活”“担荷”的人生观。担荷的精神不但是受禅宗影响,而且还来自于对文化的传承与吸收,如汨罗江头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的执着坚毅,安史之乱下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宁苦身以利人”精神,还有王国维赞扬的李煜,认为他身上有佛祖和基督为人类受苦赎罪的慈悲精神。徐复观提到:“缪拉认为‘一切矛盾得到调和的世界,是最高的美。一切艺术作品,是世界地调和的反复。”(《中国艺术精神》)顾随认为,人生注定是充满苦难的,但诗是光明的,使人奋发向上。所以,相比李涉“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题鹤林寺僧舍》)的临阵逃脱,冯延巳“和泪试严妆”(《菩萨蛮》)沉着认真的精神更打动人。
顾随在诗词创作中也始终秉行担荷命运的进取精神,这也是对传统文化精神的一种超越。1937年,北平沦陷后,他以“黄昏独自掩禅关。袈裟犹是京尘染,一卷华严带泪看”(《顾随全集·创作卷》)表达自己的痛心与担忧。另一首《贺新郎·又是寒冬矣》:“又是寒冬矣……曲项高峰肉蹄软,想来从、大漠风沙里……偶一摇头铎铃响,声落虚空无际……问凋零、破败今余几。驼不语,蹶然起。”作品以对比手法烘托驼的品格,凸显驼之坚毅与任劳任怨。他还以“倦驼庵”为书斋名,用驼这种珍贵品格激励自己,即使处于风雨飘摇下,也要克服贫病折磨,担荷命运奋然进取。
三、身心健全
除却创作主体的情外,顾随认为健康的诗人应如陶渊明,感觉敏锐,身体也健康。诗人健康人格的体现就是“健全的诗”。
首先,诗人需要敏锐神经来感知外界,能明察秋毫,言常人所不能言之语,感常人所忽略处,但过分敏锐则至衰弱,甚至成“迫害狂”。其次,生理不健康还会影响心理,呈病态。顾随列举了杜甫,认为其缺点“躁”,是病态的一种表现。经常有人将诗人与疯子相提并论,但疯子是疯狂,诗人则是精神上敏感与对事物的洞察力。至于创作主体的身体状况,却很少有人提及。文艺创作虽是精神劳动,但和身体状况也紧密相连。身体的不便或者疾病,有时会增加创作主体的体验,为创作提供动力。顾随从另外一个角度强调了生理健康对文艺创作的重要性。
另外,身心健全还包括“自我欣赏”,健康的诗人才能调和矛盾。欣赏即为支配感情。顾随称陆游为“真实诗人”,但诗中也免不了病态,如在《观华严阁僧斋》中,理想久未实现的愤慨没有得到及时调和,“拂剑当年气吐虹,喑呜坐觉朔庭空”为自暴,“早知壮士成痴绝,悔不藏名万衲中”为自弃。他赞赏陶渊明乐天知命的状态,认为乐天知命需要功夫与力量,更重要的是身心的健康。当生理和心理都健康,诗人的心境和谐,即使写的是矛盾,作品也能生发出健康的力量。陶渊明所写烦闷的《闲情赋》看似颓丧,实则积极,而《归去来兮辞》的“审容膝之易安”虽是乐天知命,也是积极進取。顾随评他为“诗人中的哲人”,诗人是通常只回答“什么”与“为什么”,陶渊明则多了一个“怎样”。“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其三),就是他应对现实的办法。诗人不仅要让心往外跑,敏锐捕捉外界事物,还要“收心”,做返照,欣赏自我。这种欣赏包括对自我的欣赏,还涵盖自身以外的事物,尤其是对大自然,同时,不仅是心旷神怡时的欣赏,还须悲愁苦难中亦能欣赏,在矛盾冲突中调和、支配情感,达到和谐。
把“自我欣赏”放到哲学中来讲,也是“自我分析”“自我解剖”,如“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姜夔《庆宫春·双桨莼波》),“人间跌宕简斋老,天下风流丹桂花。一杯不觉流霞尽,细雨霏霏欲湿鸦”(陈与义《微雨中赏月桂独酌》),皆有此境界。
总之,顾随对诗人的要求都离不开“健康”,大处是有诗心,能担荷,跳入生活又能跳出生活,小处是身心健全。关于“何为健康诗人”的主张,既关乎诗人个体,又深系社会,给我们的学习与生活予以深刻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