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用典艺术
2023-05-30赵彩庆
赵彩庆
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中认为,用典就是“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用典是一种传统的修辞手法,被广泛应用于古代诗歌、骈文、散文等文体。受篇幅字数和格律的限制,词人在创作时经常使用典故。词人借助典故抒发内心感受,使作品构思巧妙又意蕴深邃。宋代典型的作词方式就是使用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用典手法。辛弃疾堪称南宋词史上用典较多的词人,通过精湛的用典艺术将备受压抑的个人志意婉曲发摅,既达到以古慨今之目的,又显沉郁豪壮之气。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辛弃疾用典艺术的典范,作于开禧元年(1205)春,词人时任镇江知府。南归四十三年以来,词人备受摧残的英雄豪杰志意借助典故自喻,以情铸典。此词共一百零四个字,但用典多达五处,可谓将典故运用得恰到好处,产生了词人与典故合而为一的效果,结尾则以廉颇自喻,是五处用典中的亮点。本文试以词人廉颇自喻的妙处深入探究辛弃疾词作的用典艺术。
一、“典”何以见“我”
用典必须为作品及词人本身服务,切合词意。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虽然词人用典多达五处,但正如《南宋词史》所评:“用典虽多,但所有典故均與京口地方特点、与用兵北伐这一中心密切相关。所以,时地、史实、人物、心境均能浑融一体,在词人高峰体验中重新敞显、化解、编组、整合成大气包举、生气远出的审美灵境。含蓄深婉,沉郁激壮,不得不言又不能尽言,幽情苦绪,味之无极。”《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曾被明代杨慎誉为“稼轩词中第一”。此首词按内容可分为“怀古”“追忆”“现实”“抒怀”四部分,在“怀古”“抒怀”这两部分就涉及孙权、刘裕、刘义隆及廉颇四位历史人物的典故,而“追忆”“现实”两部分也包含今典或暗典。
辛弃疾选择在镇江名胜的北固亭进行怀古,面对北固亭的无限风光,为何不选择其他历史人物,反而在末句中精心选择了与自己具有诸多相似性的廉颇进行自喻?答案是用以抒发自己心中含蓄已久的复杂情感,词人借廉颇诉心中忧思。从词人与廉颇的生平经历及作词背景不难看出,词人之所以以廉颇自喻,与苏轼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的“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感慨,有异曲同工之妙。词人是如何运用典故中的历史人物看到了“我”?其中的相似性,词人迫于当时严峻的外部环境压力和长期以来朝廷上的谗毁摧抑,故作词多婉曲述怀,亦有含蓄蕴藉的美感,需要读者反复咀嚼品味。
1205年秋,辛弃疾登临镇江名胜北固亭写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时年二十三岁的辛弃疾自山东起义南归以来,有着满腔报国热情,在南归后沉郁四十余载,屡受主和派的言毁和打击,被迫闲退多年。词人曾在《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中袒露他备遭谗毁、不敢直言的外部环境时言:“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但臣生平则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彼时,韩侂胄把持朝政大权,企图用北伐中原来提高自己的声誉,于嘉泰三年(1203)起用闲居的抗金派代表人物辛弃疾。韩侂胄先任命辛弃疾为绍兴知府、浙东安抚使,次年调任镇江知府。镇江,古名京口,是历来军事重镇,处于北伐抗金的关键地段。韩侂胄的抗金主张符合词人历来盼望收复失地、南北统一的殷切盼望,但“韩侂胄之倡议对金用兵,乃专为自身之声名权位计,非真有意要恢复,故对稼轩旋用旋罢”(邓广铭《辛稼轩评传·辛稼轩年谱》)。面对这忧心忡忡的局面,词人深思熟虑,认为此时不能北伐,但韩侂胄听不进词人的劝说,此后就把他调离了镇江。这首词从某种意义上说,相当于是给韩侂胄的一封“谏书”。词的上片即景抒情,由景物联想到古代两位著名的英雄人物—孙权和刘裕,吟咏他们的业绩,借以对韩侂胄进行讽喻和劝谏。下片追述历史上的沉痛教训和亲身经历,表现出词人对韩侂胄等当权者轻敌冒进的担忧,强调把握时机的重要性,倾吐自己壮志难酬的抑郁不平。不久之后,韩侂胄便借故将直谏忠言的辛弃疾罢职。词人返回铅山,赍志以殁。
廉颇,战国时赵国的名将,战功赫赫,是一位“以勇气闻于诸侯”(司马迁《廉颇蔺相如列传》)的爱国勇将,在赵国和秦国长期相持的战争中,他作为赵国战将能攻能守,英勇而不孟浪,持重而非畏缩,是秦国畏服的老将。后来,赵悼襄王听信奸臣郭开的谗言,廉颇被排挤。廉颇来到魏国,得到魏王的赏识,但魏王对廉颇的忠心有所怀疑,故多年来亦未给予真正的器重。赵悼襄王“思复得廉颇”,也皆因“数困于秦兵”,想谋求廉颇抗击秦国强敌,因廉颇关系到赵、秦抗争的局势,赵国国运的兴衰。但最终廉颇未被征用。赵王曾派唐玖去了解廉颇的情况,廉颇一心想为赵国效力,就在唐玖面前吃了一斗半米饭、十斤肉,而后披上战甲,跨上战马,其浴血杀敌及威风凛凛的气势丝毫不减当年—表示自己年纪虽老,但精神尚健,依旧可上马杀敌。使者唐玖回国后,却罔顾事实被小人郭开收买,对赵悼襄王信口雌黄:“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其老,便弃之不用。廉颇好生遗憾,终因不得志郁郁而终。
反复阅读后比较辛弃疾与廉颇的切身经历,不难看出词人借廉颇自喻是因其与自身有五点相似性:其一,相同的社会背景。辛弃疾被重新征用是因韩侂胄想要以此为旗北伐,而廉颇被赵王再次征用也是因赵国受困于秦国。其二,忠臣的身份背景。辛弃疾与廉颇皆是功勋卓越的爱国战将。其三,壮志未酬的愤懑。辛弃疾御马杀敌的渴望,廉颇欲上战马的期盼。其四,英雄垂暮的悲哀。辛弃疾时值六十六岁,此次北伐将是这名爱国老将最后一次的为国出征;廉颇也是英雄垂暮之年,纵有万般不舍,曾经的常胜将军时代也将落下帷幕。其五,伯乐难寻的苦闷。辛弃疾对韩侂胄的多次劝说,廉颇对赵王的殷切期盼,皆可看出统治者对爱国老将的忽视和不理解。
透过这五种相似性,不难看出辛弃疾借由廉颇自喻,皆因透过廉颇看到了自身不可言说的影子。正如叶嘉莹在《唐诗宋词十七讲》中所言:“辛弃疾的词喜欢用典故,是因为他读书多,而且对所读的书都有真切的感受。……而人家辛弃疾则可以信手拈来,都是典故,每个典故都是带着他的生命和感情。”辛弃疾将自我心中奋发的志意和郁积的悲愤借由廉颇流溢于楮墨间,借与自身具有五种相似性的廉颇抒写自我复杂的人生感慨,通过典故即可看到“我”,可谓以情铸典,不断创新用典技巧,创作出烙上鲜明的情感印记和自身的个性风采的词,凝练而含蓄,笔力婉曲,意境却尤为深远。
二、“我”何以见“典”
辛弃疾在词中运用典故并非简单堆砌,而是为表达自身复杂深沉的思想情感服务的。词人借古喻今的手法,言难明之志,抒忧愤之情,寓情于典,寓理于典。由廉颇自喻,我们可以想象出词人登上京口北固亭时的思绪万千,百感交集。为了能在有限的篇幅中将丰富复杂的情感得到曲折、详尽的表现,更为了使个人鲜明的政治倾向与含蓄浓烈的复杂情感得到表达,让当朝掌权者韩侂胄能够读懂此封特殊的“谏书”,词人大胆运用与自身具有五种相似性的历史人物廉颇自喻,巧妙移接自身情感,可谓将陈言旧事化腐朽为神奇,托志于所用典故,借古人旧事抒胸中郁闷,也谓辛弃疾词的一大语言艺术特色。在辛弃疾与廉颇五种相似性的用典上,我们反复咀嚼品味,才能读懂词人千锤百炼之后抒发的情感。
正所谓“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苏轼《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反复深思辛弃疾、廉颇相同的社会背景及忠臣的身份背景,不难读出词人英雄自信的壮志感及渴望重用的期待感。辛弃疾对自己的能力是胸有成竹的,他以军事家的雄韬武略对此次北伐的敌我形势分析可谓了然于心。但是,每每想到韩侂胄大权独揽,急于事功,借助与廉颇壮志未酬的愤懑及伯乐难寻的苦闷,两种相似性抒发出内心的失落无助感、伯乐难寻的孤独感。登临俯瞰北固亭,耳畔的风拂过发白的鬓角,昔日爱国老将廉颇英雄垂暮的景象出现在眼前,纵使再给“我”战马、战刀、战斧,“我”真的能如年轻时一般浴血杀敌吗?一种英雄垂暮的无力感不禁涌上心头。忠臣老将廉颇最终不被征用而客死他乡及赵国灭亡的结局,让辛弃疾的内心忧愁。自己的国家被韩侂胄这样昏庸无能、急于冒进的无能者掌权,是否能够国泰民安,更不知自己是否会如落得廉颇一般客死他乡、郁郁而终的下场,忧国忧己的忧虑感萦绕心头、迟迟不散。复杂特殊的情感在这个爱国老将的心间五味杂陈,不能以铁血将军的身份为国效力,便以盖世英雄的身份闯入词坛,以廉颇自喻,举起如椽巨笔,酣畅淋漓地挥洒着爱国炽热的胸怀及内心不得志的愤慨。
在典故的情感抒发上,辛弃疾充分发挥典故“辞约意丰”之所长,借助自己精心选择的廉颇的典故,以俭省的笔墨表达了复杂的思想内涵,在典故中即见到“我”的所思、所想、所感。同时,运用廉颇的典故使词语言含蓄、蕴藉,“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给读者留下广阔的品味、思考的空间,更给这封“谏书”增加一份神秘色彩。
三、“典”由心生
用典是辛弃疾言情明志的特殊手段,托己志于所用之典,借古人陳事抒胸中愤懑,是辛弃疾词的一大语言艺术特色。但是,以廉颇自喻放在尾句究竟妙在何处?
首先,尾句与词开头“英雄无觅”的感慨相呼应,首尾衔接,既能振起全篇,又以廉颇的自喻与词中孙权、刘裕的典故相互照应,表达词人心中的无限感慨。首尾呼应,既抒发了词人对明君贤才的期盼,又反衬出词人对怯懦无能、毫无胸怀大略的南宋当局懦弱表现的不耻,更是表达词人对众多抗金战士得不到重用的无限悲哀。这暗含了词人渴望浴血杀敌、一心报国的迫切愿望,以及身为爱国战将的英雄情结。
其次,尾句十一个字,情感蕴含更为丰富深刻。“凭谁问”简简单单三个字,笔力千钧,直白有力地追问出词人英雄没落的惆怅及报国无门的悲怆,道出了千里马难寻伯乐的悲痛!其中,更包含了渴望在英雄垂暮的有生之年得到重用的殷切企盼。“尚能饭否?”一个简单的问号体现了词人虽年事已高,但还有廉颇一般的鸿鹄之志。一代爱国老将谁曾注意到“我”,来问“我”,来重用“我”?此时词人的满腔悲愤溢于言表,对国家动荡形势的深思远虑、对南宋子民的深切忧虑,让词人如鲠在喉,复杂情感纠结心中。由于特殊的身份与经历,词人难以直抒胸臆,便假借廉颇自喻将其注入了抚时感事的情感内容,激发读者言语之外的不尽联想。
最后,南宋词人姜夔认为,诗词“一篇全在尾句”(《白石道人诗说》)。辛弃疾以问语结尾,言此及彼集典议一体,含蓄蕴藉又意味深长,言无不尽之意促人深思,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有“词中之龙”之称的辛弃疾不为用典而用典,紧扣诗意,俯瞰古今,熔铸经史,堪称用典妙手。尾句十一字可谓言简意赅,意味悠久,尽显蜿蜒曲折之意。
长于用典,以古慨今,是辛弃疾词豪放跌宕又有诗词独有之美的重要写作手法。《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并无其他豪放词人直抒胸臆却流于粗犷喧闹的弊病。我们从十一字尾句用廉颇的典故自喻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亦知此词高超的用典艺术诠释了辛词用典万殊一本的共同特征。这既是辛弃疾驾驭典故、极咏古能事的过人之处,也是这首词尤为突出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