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亚诺《八月的星期天》记忆艺术分析
2023-05-30胡欣
胡欣
2014年,当代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因以其独特的方式“唤醒对最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的记忆”,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身份、记忆一直是莫迪亚诺在创作中最为关切的事情,也是众多学者研究的重心。国外有学者“从美学的角度,探讨了莫迪亚诺作品的记忆建构”(翁冰莹《巴黎·生命·仪式—论莫迪亚诺文学创作中的“记忆场所”》),也有学者站在历史的角度对莫氏作品中德占时期的记忆主题进行了探讨,指出莫氏通过不稳定的、碎片化的梦幻般的记忆,向我们揭示了准确地记录这一历史阶段的不可能性。布鲁诺·布兰克曼则从历史和伦理两个维度出发,继续深入莫氏笔下关于德占时期的记忆研究,并阐明其对莫氏作品创作的影响。国内学者对莫氏记忆艺术的探究,更多集中在其呈现方式、对现代人记忆困境,以及生存困境所具有的意义。例如,姜海佳、翁冰莹从文化研究的视角出发,对莫氏独特的“记忆之场”进行了研究。
《八月的星期天》以倒叙的方式为我们讲述了主人公结识希尔薇娅,同她私奔到尼斯,而后女主人公又莫名失踪的故事。七年后,主人公重新漫步在尼斯,与维尔库的相遇不由得勾起了他对往事的记忆。本文将从两个方面对《八月的星期天》中记忆艺术进行探究:一方面,本文依据作品叙事的时态混合,以及忽实忽虚的场所,从时间和地点来探析作者虚实杂糅的技巧,借以提醒读者“记忆是不可能完整重建”的;另一方面,本文对作品中人物的身份危机进行分析,借以阐明莫氏借由笔下的“零度叙述者”和飘飘无所依的幽灵般的人物形象揭示记忆的不确定性。
一、虚与实的杂糅
蒂埃尔·洛朗对莫迪亚诺作品中的自撰色彩进行研究,并指出“他总是以不定的剂量将现实与虚构混合在一起,但虚构依旧占据主要位置”。而这也正如莫迪亚诺所说,其作品总是糅合现实与想象,他总是从现实生活中萃取真实的元素,将之重组,混以虚构,在《八月的星期天》中也是如此。在该作品中,虚实结合技巧的使用更多地体现在作者对时间和空间的特殊处理上。
(一)虚幻的时间
在时间上,作者保持其一贯的风格,采用碎片化的叙事技巧,打破传统时间上的“先后律”和“因果律”,预叙、倒叙交织并行……这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其虚构的色彩。除此之外,作者也试图抹去具体的时间点,如“那天”“星期天”“数年后的今天”“七年后的今天”“星期天”等,但具体是哪一天,作者对此缄默不语,不禁让我们对其真实性存疑。再者,作者在叙述时杂糅多种时态,即一般现在时、复合过去时,以及简单过去时,进而给读者带来了一种“现在的过去”的感觉。现以作品的第一、第二章节为例对此予以阐明。
“终于,他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作品在开头采用了复合过去时,进而定下了“过去”的基调。在整个第一章节,针对叙述者让和维尔库在尼斯的再度相遇,除了直接引语部分采用现在时,其他均使用的是复合过去时,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愈过去时。当以书面形式作为媒介来转述故事时,势必会有时间上的延迟。相对于书写时刻,此次的碰面也便自然而然地发生在过去。在第二章节,作者笔锋一转,使得时态陷入“混乱”。“每次回住所,我总是穿过从前的玛杰斯蒂克饭店的餐厅”这句话,动词“回”用了一般现在时,系动词“是”用了简单过去时。当主人公让回到公寓的时候,首次将简单过去时和现在时联合使用,仿佛一件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事情,此时此刻就在我们身边。而后,在与维尔库的电话交谈中,作者重新采用复合过去时,如“电话铃响起来”,并在对话中采用一般现在时。然而,当说到主人公让挂掉维尔库的电话的时候,作者三次都采用了简单过去时,借由时态上的“混乱”,作者再一次模糊了时间,给人以虚构感。
(二)亦实亦虚的地点
除了时间上的模糊所带的虚构感,作者在对地点进行描绘、陈述的时候也是真真假假,让人迷糊。
就像乔伊斯的都柏林、老舍的北平,莫迪亚诺常常把事发地点设于巴黎。然而,在此作品中,不同于以往把故事的发生地定在巴黎,作者将之设定在尼斯,当然,作品中也有提及巴黎(主人公让与希尔薇娅的第一次见面便是发生在巴黎)。虽然尼斯不如巴黎那么意蕴丰富,但是它也有自己的特色。在作者笔下,尼斯常常代表着一片祥和、安全之地。作者的另一个作品《暗店街》中的居伊在尼斯是幸福的,“我在尼斯非常幸福”,在《八月的星期天》中也是如此,“不错,我确确实实身在尼斯了。真想轻松地大大舒一口气”。值得注意的是,莫迪亚诺本人也曾在尼斯停留。作者擅长以自己到过的真实之地作为故事发生地,以增强行文的真实性。例如,《家庭手册》中的孔蒂街15号、《缓刑》中的居赞医生路38号,以及几乎贯穿莫迪亚诺所有作品的巴黎。除此之外,作者在作品中对各个地点的精确描述,如“英格兰大道”“阿贝尔一世公园”“岗白塔大街”“福羅木电影院”“玛杰斯蒂克饭店”“蓝堡别墅”等,更是加强了其真实性。然而,事实却又远非如此。现以蓝堡别墅的来源为例,对其虚构成分加以阐明。蓝堡别墅确实存在。据考证,蓝堡别墅的确曾经属于尼尔,因为它是在英国千万富翁尼尔先生的指令下建造的,尼尔也确实很了解香水和化妆品,并借此赚了一大笔钱。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盖罗一起研发了著名的卡隆化妆品及香水。但是,在1959年,由于一系列原因,他们的房子被充公,变为公有财产。作品对其描述也大体符合事实,但并不完全符合。首先,真实的尼尔的妻子是法国人,而不是英国人,也正得益于后者的这个身份,她能在危机中拯救该公司。其次,尼尔的妻子真名并不叫芭芭拉,而是盖罗。最后,原文中写道:“再后来,按照一九四八年七月的一份协议,托卡隆化妆品及香水公司经理维吉尔·尼尔先生将他对蓝堡别墅的所有权转让给美国驻法大使馆。”事实上,尼尔先生生于1868年,而逝世于1947年。据此,我们可以窥测作者笔下的虚构色彩。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时间上和地点上虚实的杂糅也预示着追忆中的迷幻色彩。
二、不确定的身份
2014年,当莫迪亚诺被宣布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之时,瑞典学院的常任秘书彼得·恩格伦便在接受采访时称莫迪亚诺为“当代的普鲁斯特”。的确,莫迪亚诺受普鲁斯特的影响很大,他本人也非常仰慕这位长篇小说家。然而,与构建时光教堂的普鲁斯特不同,莫迪亚诺对时光的追寻总是片段式的,碎片化的。除此之外,与普鲁斯特笔下的丰富、饱满,以及在场的马塞尔不同,莫迪亚诺笔下的主人公常常是空洞的,不在场的。
(一)零度叙述者
莫迪亚诺笔下的人物的身份总是模糊的,或是他们有名字,但他们的名字在作品中少有提及。《八月的星期天》中,主人公让的名字有且仅有两次被提及,或是他们只是拥有一个虚假的身份;《暗店街》中的“居依”一名并非真名,其真名是什么,作者最后也没能给我们揭晓。有关他们的具体信息,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等,作者也未详细地加以描述,只知道他是个男性,有不负责任的父母。虽然作者未曾给我们呈现一个明晰的主人公形象,但他常常为主人公周围的人物、环境费心地进行细致的描写,这一鲜明的对比更是突出了其笔下叙述者的空洞,身份的空缺。在《凄凉别墅》中,作者好像手持一台摄影机,事无巨细地把曼特出场前的场景纳入其中;在《青春咖啡馆》开头,作者便对女主人公露姬进行了详细的介绍,精确到她的名字来源、选座的偏好、讲究的衣着,甚至连她那涂着无色指甲油的指甲都注意到了,而对于叙述者,作者却并未花什么笔墨;在《八月的星期天》中,这种鲜明的对比依旧存在,甚至更强烈。作者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像骑师一样矮小”“穿着白上衣和海蓝色的裤子”的维尔库;提着石榴红大皮包,身着黑色毛织大衣,戴着耀眼的“南方十字”钻石的希尔薇娅;穿着一件高领绒衣和黄鹿皮外套的尼尔,以及穿一件牛仔裤和紫貂皮大衣的芭芭拉·尼尔,甚至连仅出场一次的勒内·茹尔丹都被给予了外貌上的描述,“他穿着一身驼色的西服,鹿皮鞋,小眼睛陷得很深,有一个像公山羊一样固执的额头”。但是,对于叙述者,他只是作者笔下一个用来观察的视角和叙述事件的声音,就像是一个空荡荡的、物质的器皿,但他又确确实实存在那里,占据了一定的空间。他没有身份,他只能在叙述和回忆中去建构自己。川上茜将这一形象称为“零度叙述者”。
(二)飘飘无所依的幽灵
其身份的不确定不仅表征在其身份的模糊上,更主要的是体现在其飘飘无所依的生存状态中,而这便是“幽灵”的生活状态,也是莫迪亚诺笔下“海滩人”的另一写照。莫迪亚诺在《暗店街》中首次提及“海滩人”并对其下了定义:“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滩或游泳池边度过,亲切地和避暑者、有钱的闲人聊天。在数千张度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游泳衣出现在快活的人群中间,但谁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谁也说不清他为何在那儿。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从照片上消失了。”
他们没有自我,没有根,没有人会注意他们,他们毫无存在感,足印只会在海滩上停留几秒,被海水一冲,便了无痕迹,他们就像是飘浮在空中的幽灵。在《八月的星期天》中,“海滩人”这一词并未出现,但与海滩有关的“椰子海滩”或是“海滩包”偶被提及,而与“海滩人”这一形象有深层联系的“幽灵”形象,更是被反复提及。“她是一个可爱的幽灵,是遍布尼斯的数千幽灵中的一个。”所有人都成了“海滩人”,所有人都成了在空中悠悠荡荡的“幽灵”。维尔库是幽灵,尼尔夫妇是幽灵,尼斯千千万万个人都是幽灵……
叙述者自始至终也一直都是一个幽灵。“那时候我还没有变成像今天晚上这样的幽灵,我还在对自己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将忘却一切,什么都将从零开始。”区别仅在于,以前的他是一个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的幽灵;现在的他是一个无望的、发条松了的、失重的幽灵。但不管是何种幽灵,他始终是空洞的,无所依靠的,丧失自我的。
身份、姓名的模糊,飘飘无所依的生存状态,使我们确切地感受到了一个“空洞”的叙述者。他没有自己的实在,没有根,在一定程度上,他只是一双用来观察的眼睛,用来说话的嘴巴。甚至可以说,他的整个追忆过程也是空洞的。他在努力地追寻的同时,也在努力地逃避。为了弄清楚希尔薇娅为什么会和尼尔夫妇一同消失,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走以往他们共同走过的路,重回以往他们去的咖啡厅,悉心地关注每日的新闻报道。
“我选择了那天約会时的同一张桌子……是的,我希望通过重到这些地方、重复同样的动作把看不见的线索连接起来。”“我每天看所有的报纸,特别注意本地的,连意大利报纸也没放过,逐条地读着每一条轶闻。”但是,当他从摄影师那里获得了一条关于尼尔的重要信息,正准备报案时,他却犹豫了,追寻过程戛然而止。七年后,当他在尼斯重新碰到维尔库时,他原本又有机会弄清楚以前发生的事情(据摄影师提供的照片,原名为亚历山德里的尼尔和维尔库曾出现在一张照片,他们应该是认识的),可是他又选择了逃避,对维尔库想要和他谈谈希尔薇娅这一请求置之不理,以致这条线索也断了。不管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他对事实真相的探寻仅限于“故地重游”,一遍遍重走以往的道路,对每条道路名记忆犹新,却对七年前所发生的事情是一无所知。
身份的空洞、生存状态的空洞,以及追寻的空洞,这一切都向我们表明了记忆的不确定性。
记忆,一直以来都是莫迪亚诺笔下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而他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把握人类最不可捉摸的命运。作者将想象与现实杂糅,向我们揭示了作品中主人公让追忆的失败,探索真相的失败;为我们刻画了一位身份模糊、飘飘无所依,充当观察之眼、叙述之口的“零度叙述者”,借助再现“海滩人”这一形象,向我们表明追忆的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