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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吼

2023-05-30章程

莽原 2023年3期
关键词:尔塔

章程

在从银山塔林的半山腰,我和安之见到了H。

山腰处有不少巨大岩石落在山体上,被开凿成石洞,作为僧人修行之所,名为落落洞。有的洞前无物,走近,听得蜂鸣阵阵,没法入内;有的洞前,供奉着三座石香炉,用绳拦着,不得靠近。边上小孩说看到有蛇,我倒不曾见着,见到的倒是有很多蜂群。气温骤升,最是蜂群忙碌时。

在一个洞前,看到一个人,他一直把头探到洞里打量着什么。我对安之说,这人也不怕马蜂啊。安之笑笑,没说什么。这时,那人收回脖子,把脸朝向我们,愣了一下,随即对安之绽开笑容。安之的反应也类似。两人用德语打了招呼。安之转而跟我说,这就是H。

H是一名德国导演,块头很大,一米九的个子,眼光锐利,看上去更像拳击手而不是导演。他有将近四十年没有拍过电影了。此前也不高产,在七十年代中后期崭露头角,和他同代的导演们——维姆·文德斯、维纳·赫尔佐格等相比,H的处女作拍得较晚。他花了很长时间在南美游荡,尤其是墨西哥。而后,他在美国短暂旅居过一阵子。七十年代末,他陆陆续续有影片问世,并拿过某些国际电影节的奖项,却总是晚于同龄人一步,被外行视作是“新电影四杰”们的影子,名气也不及他们。八十年中期,他完成了一部新作,却因其内容枯燥——接近两小时的时长里,只有一张又一张的人脸——在电影节备受冷落。观众纷纷离场,只有几位影评人看到最后——他们本期待会有别的情节性画面出现,直到放映完也没如愿。那次滑铁卢之后,H便不太在公众场合露面。偶尔接受采访时,H声明自己还在进行影像创作,但不打算公开它们,因为他“对用作品去寻求他人认同这件事感到非常厌倦”。

H的影迷宣称在智利、老挝、中国等地遇到过他。但安之和我说过,在后来这些年里,他几乎没离开过德国,因此,安之的父亲才得以在九十年代和H结识。安之的姥爷是五十年代的公派留学生,在东德一个叫埃尔福特的地方,学的是机械工程,六十年代归国。九十年代初,安之父亲大学毕业后,也到了德国的埃尔福特继续读书。当时柏林墙已经拆除,较之于他的前辈,东德已经大为不同,新鲜事物不断涌入,他荒疏学业,沉迷于电影,一直没拿到学位。几年后,安之的母亲来到德国,在她百般建议下,他考了一个大德语证书(后来他千禧年初归国后教德语,这证书大有裨益,因为国内有这个证的人很少,各高校、机构对其有着远高于德福成绩的认同),当起了导游,几乎把整个欧洲都跑遍了。安之就是九十年代中期于德国出生的。而H,就是安之父亲在埃尔福特认识的。据说,当时H正着迷于和中国有关的东西——例如禅宗。

安之父亲恰好看过H的电影,便前去拜访。H早年的电影与暴力、死亡和爱情有关,但他本人是个很温和又容易相处的人。他过着一种康德式的独居生活——除了偶尔出门旅游,其余时间都在家看书阅读,晚餐后则会进行一次散步。通过和安之父亲的几次漫步,H突然感慨道,多美妙啊,禅宗大师的一声棒喝就能把一个人彻底点醒。安之的父亲说,您有空可以去中国看看。H说过一个他一直难忘怀的故事,说是一位中国的诗人为了打磨诗作,抛弃了家庭,追随他偶遇的老者。很多年后,诗艺学成,诗人返乡,发现自己的亲人早已离世,而他还是少年模样。安之父亲问H为何会牢记这故事。H说,因为这里面同时存在两种时间。安之父亲不知这故事的出处在哪,安之也不知道。后来,我翻了不少古代的筆记小说,均未找见。2003年,安之一家回国后,H来中国时偶尔会拜访他们。

H依旧精神矍铄,一头棕灰相间的头发,眼睛亮得像刀子,但那黄昏一样的忧伤如一条鲸鱼藏在他的眼里。也许是阳光正强烈地打在银山塔林,H转头看向我们时,他的身体散发着一种轮廓锋利的光。我也同H打了招呼,并跟他说自己很喜欢他的电影。他颇为意外,好似那些电影与他无关,已遥远若外星球。他笑了笑,也换成英语回答了我的几个问题。他很耐心,和我们找了一处阴凉地。当时,我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所搅动,恨不得将内心无数的好奇抛向他。那个下午,他和我们说起往事,包括他和安之父亲的结识。他说话时像藏在一朵云里,目光盯住某个不确定的地方。

北方的山是身为南方人的我未见过的,山体皆是石,少土,如斧砍刀削般。山石色泽棕黄,间杂铁黑,在强烈阳光下白得像燕赵的月。以至于很久后,当我回忆起那个下午的对话,会觉得他的道白也带上了这种山石的质感。

H说,我现在想起自己青春年少的那些事,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镜中观花,很不真实,有时我甚至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发生过。你们知道,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力气来回忆了。但此刻,温度恰到好处而忧伤尚未袭来,令我想去回顾那些事。我出生在埃尔福特的一个山谷,位于格拉河的宽河谷之内。村子里的房子散落在一个满是落叶松、橄榄树、栗树和山毛榉的山谷里。高大的树木直插云霄,遮天蔽日。那时,我注意到山林会发出尖啸声,它从无数的枝杈间使劲穿过。我时常想找出那尖啸声的来源地,它好像在山林的中心——那里隐匿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力量,它在那形成,积聚,一路毫不留情地沿山谷攀升、推进,搅乱平静。那尖啸声愤怒而空虚,比人类还古老,让人胆战心惊。我怀疑有不可思议的事情会随这声音的出现而发生,只是我没看见。我深入山林,想寻出这声音的发源地。可置身其中却什么都不能听见。

不管在夜晚还是白日,我越来越频繁地听到那尖啸声。当我的父母表示他们压根没听着尖利的声响后,我意识到自己幻听了,但我没和父母透露。像绝大多数家庭一样,我家里氛围压抑。我父亲——很不好意思承认——他是纳粹军人,而我母亲是战时的医护人员。两人在德军进攻波兰期间结识;而我,在战争期间出生。我的青年期一直受困于我是纳粹的产物这样一种念头,总觉得自己身上也不知觉地背负着罪孽。我无法忍受父亲杀过人。父亲连在家里走动都带着军营里的习惯,昂首挺背,步伐迅速,好像是一头灰熊——但他是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灰熊。那灰熊会走向家中的各个角落,当巨大的影子朝我压过来时,我无法逃遁。一种痛苦会滋生出另一种狂妄——人总是这样,我时常跑向野外,狂妄到觉得自己天生是诗人,但我从没有写下过一行诗。

成年后,我做了一个危险的决定——去西德。那时,除了柏林墙,还有严密的边防,每隔一定距离就有哨戒塔,探照灯会来回搜索隔离设施。但任何边界总有疏漏地带,毕竟边防军里也有叛逃的。九死一生地越境到西德后,我去了慕尼黑。你们去过慕尼黑吗?(安之点头)慕尼黑像从废墟中站立起来的猛兽,猛抖身体,一身的灰落到战火后焦黑的土地上,反倒令很多东西野蛮生长起来。我在1966年进入大学,通常不去上课,而是泡在电影资料馆里一部又一部地观影。那段时期,幻听症好了不少,我不太能感觉到那尖啸声的存在了。

戈达尔是我的英雄。往后享誉世界的维姆·文德斯也在慕尼黑,拿着他的摄影机四处乱窜,他骨子里更像是美国人——听摇滚乐,参与学生运动,喜欢美国的公路片和西部片。后来,他因为拍摄游行示威而蹲了六个月班房。我就是那个时候和他相识的。他曾说我像个东方人。他本人就深受东方的影响,尤其是小津安二郎。或许是他的这句话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后来我真去了东方,在中国待的时间最久。当然,这是九十年代的事了。侥幸毕业后,我突然生出想出外闯荡的热情。七十年代进入中国并不容易,只有像安东尼奥尼这样的大导演才能获得许可。于是,我选择了一个和东方并不类似但在彼时的我看来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地方——拉丁美洲。

这次闯荡——或者说逃离,和我那时期的状态也有关。我们所信仰的东西都沉没了,对现实抗争的失败,恋情的告终,都让我浑身被无力感和灰暗情绪所裹挟。我急欲去一块欧洲大陆之外的土地。拉丁美洲基本都说西班牙语,这一点,无疑吸引了我。离开我的女孩是西班牙人。她父母当初为逃避弗朗哥的黑暗统治而迁居至此。古典而浪漫的西班牙诗歌,让我学会了西班牙语。我和她一起读加西亚·洛尔迦的诗——从塞维拉到加尔莫那,找不出一柄小刀,好砍掉半个月亮,叫风也受伤飞跑——唯有天才的诗人能写出这种句子。我们还读了路易斯·德莱昂、圣胡安·德拉克鲁斯、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等人的诗。到现在的年纪,我还能流利地背诵它们。也难怪她形容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浪漫派。噢,你俩还想让我说说那段感情?没什么好说的,它和我们这群人的斗争同时发展起来并和我们的失败一同失败。不过,更直白的原因是她上了别人的床。她走后,杂音回来了。它挤压着我,如蜂群的嗡嗡声,不仅挥之不去,反倒越靠越近。刚到拉美的那阵子,我的幻听症好了不少。

我每天都带着八毫米摄影机出门。拍摄真实的东西是极为危险的——各种意义上的危险——它就像很多不被法律所允许的行当一样。拉美政局并不稳定,智利刚发生政变,阿连德政府被推翻。哦,还有皮诺切特,我拍到过皮诺切特冷峻的脸。离开智利后,我去了墨西哥城,在那里,我时常参加诗人的聚会,基本上每周两次或三次化身成逍遥法外的暴徒——没错,是暴徒。后面你们会明白为何这么形容。我不写诗,但热爱和诗有关的一切。在布卡莱利大道的一间半地下室里的诗人聚会上,我开始用摄影机拍摄拉美的诗人们。组织者何塞·埃米里奥租下了这间房,专门用来给诗人聚会用,我们中的任何人都能在这里无论待多久,那小子家里很有钱,他也写诗但写得不好。他说我的西班牙语听着像来自比利牛斯山脉的另一边。他这句话与我的记忆共谋,令我莫名怅惘。

尽管我只是诗歌的门外汉,但我也知道一个优秀的诗人绝不能参与到这种群体的活动中,我在慕尼黑时也参加過几次这种诗人聚会,索然无味,每个人都在写一些狗屎玩意(H把“狗屎”这个词说得很轻,一带而过,但我俩分明嗅到了某种味道),那些文字要么从来没有让那种叫作灵魂的东西显露真身,要么没将它隐藏好,总是要把它显摆出来,好似唯独他们才有灵魂,才配有灵魂。可是,谁没有呢?灵魂有何高下之别?他们还让灵魂偏居一隅,去幽禁它,可真正的灵魂需要的是广阔天地供它游荡。但在墨西哥城,和诗有关的一切都和平静无涉,要激烈得多,要勇敢得多。诗在浪尖之上,让诗人们得以忍受命运——墨西哥城的诗人们都有种酒足饭饱后无处挥洒的孤傲。他们成为诗人不足为奇,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成为什么呢?

但凡一个诗人站起来念诗,众人便在台下喝倒彩,挤眉弄眼,兴头一起还会往上面扔身旁能找到的一切物件——酒瓶,烟蒂,甚至还有鞋子,不管他们和念诗的诗人认识与否。我亲眼见到一个叫佩雷拉的诗人被一双破窗而入的鞋子砸中脑袋,我们猜测席间有人溜到外面去扔那双鞋子。这间半地下室高于布卡莱利大道一公尺多,一长排窗户常年敞开。高度上的优势确实能方便扔鞋者瞄准佩雷拉。当我们把目光扫向窗户,好似才意识到橐橐橐的脚步声近在耳旁,而白天室内光线忽明忽暗,也正是走动的脚制造的。有的脚上有屁股,有的不光有屁股还有肋骨,有的只显露小腿,有的穿靴子,有的穿皮鞋,有的跳跃不止,有的会朝前走一步朝后退两步——有无数走动的脚骑在我们所拥有的现实的头顶,但诗歌的圣殿凭借其庄严又把那些人赶了下去。为了泄愤,佩雷拉狠狠地瞪胡闹的青年们,并把鞋子扔回窗外。对于那些路上行人而言,这只鞋子如同来自外太空,像一句莫名其妙的诗。

我们如此喧嚣,没有供其余声音挤进来的余地。我们有攻击性,但不像动物,更像是植物在通过光合作用吸收能量,而散发出这能量的是——诗歌。所有人都快乐无比,任由时间流逝。一个人的快乐与另一个人的快乐溶解,形成更巨大、崭新的快乐——它与幻觉有关,让人昏沉沉,如坠云雾中。何塞·埃米里奥,那个又瘦又长、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的组织者,对于混乱完全放任自流,他坐着思考、抽烟,蓄意地等待这一切的发生。他说,诗人天性是管不住的,再说——诗歌需要冒险。

在这一群人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面孔阴郁的男青年,矮个子,鹰钩鼻,眼窝深陷,头发是和皮肤一样的棕黄色,穿着深色的华达呢风衣和一双黑色皮靴。那一袭风衣让人怀疑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热。他坐在角落——桌椅都是铁制的,那张单人桌上放着插满大丽花的花瓶。他表情冷峻而专注,不发出任何响动,只是默默地听诗。何塞尝试过和他说话,失败了,遂放任他坐在那里。他令人捉摸不定,我后来回看自己拍摄下来的画面时,又注意到他——他身处于一团混乱之外,平静得不像个诗人。

我对这个神秘的旁观者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尝试去和他说话,但他也并不搭理。在好奇心的鼓动下,我产生了跟随他的念头。这念头紧紧攫住我。付诸行动后,才发现并不容易,我跟着他走了几条街区,他就会突然“消失”,如遁地了一般。每次跟踪,我都会把摄影机带上,我希望它能帮我判断出他住址的大概方位。但当我回看之前的录影时,他则会变得模糊,且消失的时间会提早。这种状况可能很早就发生了,可当他只提早几秒消失,我并不能觉察出。这发现既让我恐慌也让我沉迷——大概是导演职业使然,拍电影这个行为无非就是在操纵时间,而那个消失的人也是在操控时间。

有一周时间,他没再出现过。我甚至开始担心起他的安危来,毕竟墨西哥城极为危险,这种危险与诗歌聚会的危险不同,那时的墨西哥城——现在也是,谋杀案居高不下,很多人失踪或死亡。可能出门买个菜就能被突然砍倒在路上。人们普遍怀疑这和墨西哥的黑帮团体有关,不过墨西哥毒枭众多,谁也不知这究竟和哪一位有关——即便知道,也无济于事。警察和毒枭相比,要软弱得多,在双方火拼时,警方基本是胜少负多。

一周后,当玛尔塔出现在这个诗人聚会上时,那个幽灵般的男人又出现了。玛尔塔像水一样渗入了我们。她站在我们这群人中心朗诵时,没人敢扔东西,也没有嘘声。众人的脸上慢慢覆满汗珠;高窗外走动的脚,只成了一种背景画面而脚步声消失——在她的声音下,任何其它声音都是多余的。她皮肤白皙,闪着亮光,像诗中永不消融的雪,栗色眸子大而深邃,整个人有一种奥尔梅克人的雕像式的庄严和厚重——这不是在形容她的体态,实际上,她既瘦且高。美得惊人的人总是能平衡好自己的聪明与忧伤,让每一样都不过头。

我和她的目光时常交汇,但她并不认识我。不管如何,忧郁、兴奋还是接连占领了我,身体被一阵又一阵的战栗摇晃着。她与离开我的那个女孩长得很像,我甚至怀疑是后者漂洋过海来到了墨西哥城。玛尔塔具体念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在表述一些遥远的东西,比如说月球、星辰、命运,还有似有若无的爱情——那该死的爱情像瘟疫一样在我们的身体里蔓延。她被这群顽固的浪漫主义者们奉为“诗歌之母”,这并不是说她的年纪已经到了足够做他们的母亲的地步——她才二十四歲——这称呼里隐含了一点戏谑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赞美。混账诗人们说自己的灵感源泉都来自玛尔塔——每个人都这么说,是她孕育了他们的诗歌,虽然我从未在他们中的任何人的诗歌里听出任何与玛尔塔相关的东西。要我说,她是无形之母。如果你心灵澄澈,你可以坐在她诗上去任何地方。

角落那人的眼睛在玛尔塔身上迷失了,像钉子一样,怎么也拔不出来。除了轻微的眼部活动,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右手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烟灰兀自往下掉。有几次,我和他那猎鹰般的目光相遇,他立马闪开目光。我对何塞说,有没有注意到角落那人?何塞递给我一杯茴香酒,说这家伙很古怪,以前没见过。我很惊异,他不是来过了吗?何塞一脸疑惑,有吗?我说,你还试过和他说话。何塞耸了耸肩,坚定无比地表示不可能。说着,他冲我挤了挤眼睛,你可以去认识一下玛尔塔,她也来自德国,是一个犹太裔德国人。三十年代初举家迁居到此。幸好来得早。

那晚,我没和玛尔塔说话。我开了一瓶又一瓶的特卡特啤酒。除了我,其余人都和她聊天了。她的慷慨和亲切让人感到舒适。他们都在笑。朦朦胧胧中,那个古怪的人走向她。两人说了一番话,惊讶和喜悦在她脸上交替出现。她的笑是那么清澈,又那么让人感伤。她的样子,像亲近主人的一只猫。随后,他又说了些什么话,她略有迟疑,但很快就跟着他出门了。

我在这屋子里睡了好久,来临的白日好不容易把阳光铺满布卡莱利大道,沿着边缘爬上半地下室的窗户,用一种不真实的光芒检视房间里所有灰色调。我醒来之后,发现其他人都离开了,酒瓶和烟蒂散落一地。

后来两个月,我们这帮人就没有再见过玛尔塔,那人也没再出现过。

对于玛尔塔的失踪,我觉得不对劲,何塞也是——他去她住处找过她,没人开门。报案后,警方找我们这群人盘问了一阵,我和警察说她最后是跟一个矮个子男人出去的,警方让我描述那个人的样貌,并问在座的人还有没有谁见过他。除了何塞其他人都在摇头——就好像那人没有能让人记起的脸,或者他压根就没存在过。何塞眉头紧皱,极力在回想,很快,他舒了一口气,说道,好像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但实在没法想起更多。可能看错了。我说,我们还讨论过他。何塞说自己不记得有这事,并且现场都是熟人,没有陌生人。关于这个奇怪的人,所有人的记忆都像被擦除了一样。我拿出自己的录像机,调出我之前拍的关于他的影像,上面确实有一团移动的黑影,但比先前更模糊,好像能立马消散在空气中。很奇怪,他的影子却轮廓清晰,黑得过分。警方从我这边拷贝了一份录像。

而后,严峻的日子来临了,混乱的日子来临了——那些个将严峻和混乱融为一体的日子。为了找到那个男人,我将自身消耗在墨西哥城日复一日的游荡之中,走在暑气蒸人的街道上,人们像皮影戏一样在我面前晃动,地面反着光,令人眩晕。我热汗淋淋,喘不过气。这么热的天还穿着哔叽长裤,我为此对自己很恼火,随即抽起烟。那阵子,我吸了好多烟啊,一根烟还没抽完,我就立马点上另一根烟,夹住一长一短的两根烟,送到嘴里,继续吞云吐雾。我的指甲被熏得蜡黄——如果我能看见我的心,就能发现它也被染上了这颜色。我整天咳嗽不停,好似有只猴子在我身体里乱窜。在酒精和香烟的作用下,很多精神不宁的梦都找上门来,黏糊糊的,浑身像得了热病一样不舒服。

幻听症又找上了我,并日益严重,它让我对时间失去概念。声音从墙皮上渗透出来,又钻到地砖的缝隙里。在拉美,除了炎热的空气,沥青的臭味和油炸味,每种感官还得适应喧腾的声响——不止在狂欢节上,即使在充满琐事的日常里,热情洋溢的拉美人也总在大大方方地放起音乐跳舞,穿草鞋、拉手风琴的流浪艺人备受尊敬,手风琴声不绝如缕,而卖番石榴的小贩、把蛇缠在脖子上的杂耍人士等又制造出另一种世俗的、快活的音乐。在旅店,我猛敲墙壁以对抗隔壁房间整晚的吱嘎响声,怒吼声穿透而来:再他妈的把人吵醒就把你杀了。我想,是幻听干扰了我。连洗碗池里堆积如山的锅碗瓢盆,也会在我的幻想中如地裂般轰鸣。谁也帮不了我,裂缝在我心里,只有我能看见。

我随身带着一把枪。直觉告诉我那家伙很危险。两周后,在圣胡安-德莱特兰站附近,我发现了他。我霍然清醒了。他离我不远,但轮廓朦胧,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有着和没有星光的夜空一样深邃的黑色——那不像是影子,他本人更像是他影子的影子。他整个人更显瘦削,仿若被剔了几层肉,只剩下皮包骨,他如同一头极其虚弱的动物,或是一条在暗礁中行进的鱼。这次,我跟着他从城里走到郊区,进入一栋房子——它几乎看不出是几层高,完全以一种混搭的方式把城里的各种废弃的门窗固定在上面,它们似乎正在交战,而战场已是尸骸累累,你甚至分辨不出哪里才是真正的门和窗——事物以其众多而成为迷宫。盯着这迷宫愈久,就能察觉悲哀苦恼正被逐渐赋予一种含义,如果有人在房前啜泣,啜泣也会因为这背景的存在而更显悲伤,并会被嵌入到这破败的背景中。前院系着一条大黑狗,趴在地上,面目凶恶,很懒散,偶尔走动起来浑身抖动着横肉。

黑夜的到来,让我的神经松弛了一些。周边为数不多的几栋房子的灯光渐渐亮起,但那屋子没开灯。我待在灌木丛里,被大麻蝇不断撞击。睡意袭来。次日,我在凄凉的鸡叫里醒来,天未亮透,万物笼罩在灰蒙蒙的曦光里。我用手掌接了草叶上的露珠,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你们闻过露水吗?像是尼卡诺

尔·帕拉或惠特曼最好的那些诗,那味道很抽象,你们真该去闻闻。挨到那男人出门,我蹑蹑走近前院,扔了一块随身带的面包过去,试探那狗。它没有吃,只抬了抬眼皮,完全没有看上去那样凶悍。有几扇窗户没关,我翻了进去。屋里弥漫着一股潮味,以及刺鼻的甲醛味。一楼有两个房间,第一间很大,散发出颜料和寂寞的味道,椅子、画架和颜料盒等四处散落,墙壁上挂满画,均为人脸,男男女女都有,相貌动人,却莫名传递给我丝丝凉意,这些脸上全然没有生命气息,遍布着墓穴的死气。我翻起角落的画板时,手差点没拿稳——

画上的人是玛尔塔。

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夹杂着唯美和凄惨。我内心被扎了一刀,几乎能感到那张开的眼皮在微微抽搐——就像一只停落的鸟忽而颤动着翅膀飞走。隐隐的不安在我心里浮动。另一间摆满生锈、废弃的器物。房内的阴沉气息令我害怕。匆匆掩上门后,我上楼,打开一扇门又一扇门,用目光逡巡房间里的细节——地毯、窗帘,以及适合躲藏的角落。并无异样。准备放弃时,我才发现楼梯下方有个通往底下的口子。

你们大概想不到我在这个地下室里看到了什么。(我和安之摇头)。寂静笼罩那里。弥漫的黑暗几乎吞没了我,我感到有一双双眼睛盯着我。与之同时,一股更为刺鼻的甲醛味闯入鼻腔。等眼睛适应黑暗后,我看清了那些眼睛属于这土地上的众多动物——它们被浸泡在玻璃器皿的无色溶液里,被制成标本。我这才意识到这里是甲醛味道的源头。陆上的美洲豹、羚羊,水中的鳄鱼,不管它们如何死去,环绕着它们的一律成了静止的甲醛。那些动物表情细微而可怖,眼睛睁得大大的。都是一些个头不小的动物,那家伙估计用另外的材料撑起了动物皮囊,毕竟每个标本的一旁都放着曾属于这皮囊的骨架。他必定有着惊人的偏执,不然怎么可能极其巧妙而精细地将动物的皮毛与骨骼分离。它们的皮囊里还藏着什么?是人吗?闪过的这个念头令我发怵。当然,这仅是猜测,我还没有胆大到打破标本的玻璃去看个究竟。

声音似乎被这些庞大的玻璃器皿吸收了,我能分明感受到自己的一呼一吸。冷颤滑过我的脊背,我如从梦中惊醒,又好像猛然进入梦中并从动物的眼睛里打量起自己——而我则被藏在了那层皮囊里。我担心自己会在这里发现玛尔塔,但这里只有动物标本。我忽然想到《旧约》里的那句哀歌:他使我住在幽暗之处,像死了许久的人一样。

上头传来钥匙捅进锁孔的声音——我身体的疲惫让我对所有动静都保持着警惕。我躲到一个标本后头,心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占据。开门。窸窸窣窣声。脚步声。片刻的沉寂。鞋踩在木梯上的咯吱声——他在往下走。声音朝着我移动。越来越近。我紧咬牙关,控制浑身的颤抖,手不由地握紧了枪。后来的事情我不想多回忆,我想切断和这不幸记忆的任何关联。我可能开枪打中了他左腿,也许右腿,我不清楚。他跪倒在地,痛苦地缩起身子,哀嚎不止(听到这些,我和安之倒吸一口气)。

我跑出门,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黑狗趴在地上,眼皮耷拉着。走出一段路后,我打了一辆车。坐在车的后座上,很长时间我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之前扣动扳机的手指在灼烧。我不知该往哪逃。蓦然,我想到自己没杀人,于是,让司机改道去警察局。之后的那些事,变得难以置信——我们没找到那栋被门窗覆盖住的房子。警方讯问了附近住户,他们说并没有这样的房子。警方认为我精神紊乱,问我此前是否有出现过幻觉。我说这个人真实存在,前不久你们要去的拷贝里还有他的背影。可是,当他们取来那份拷贝播放时,根本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从警察局出来后,我去了布卡莱利大道。何塞恰好在那里。我跟他说,我找到了先前聚会上的那位怪人,我差点杀了他。他又一次强调,那次聚会上所有人我都认识。我和他描述了那怪人的样子。他说,即便真的有也没印象了,你是不是能看见鬼魂啊?他问道。我说,去你妈的。

我没法忍受胡思乱想,两天后,我徒步往北,打算离开墨西哥。我在高原上游走,领略仙人掌和鬣蜥王国的原始景象。秃鹫不是盘旋在天空,就是在不远处静悄悄地盯着我。我分不清秃鹫究竟栖息在骸骨还是卵石上——它们在猛烈阳光下都是白惨惨的。山野广袤无垠,变幻不定,有着最明朗和最灰暗的色彩,令人忧郁。它延伸至我的心灵,召唤着我。在这些色彩里,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迷失。抵达美墨边境前一晚,在旅店房间内,我听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如轰鸣,如崩裂,如呼啸而过的地震,如一柄长剑穿过我胸膛。虎在吼叫,我心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老虎?

一阵高音之后,无数同样的声音又蜂拥而至——也许其中还混杂了扩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蛇群的咻咻声,以及被惊扰的猴子发出的吱吱声——它们汇聚成实体,把玻璃撞碎,把身体里可怜的、疲惫的骨头撞碎,把黑夜撞碎,把时间撞碎。它令人惊惧,足以让无神论者皈依宗教,让文明人跃入深潭以避开这震荡。我打开窗——窗户已徒有其名只余窗框,风刮成锋利的刀,割向我。寒气钻到鼻孔里、喉咙里,又钻进心脏和头脑,我如置身冰窖,牙齿直打哆嗦,灵魂冷得结成了冰。我力图使自己内心平和。我知道,其实让我惊恐的不是声音,而是另外一件事情。后来,那件事成了我叙述、行动的中心,却永远無法被真正触及。

天空灰暗寒冷,快要冻到骨头里。远处林间,树枝摇动,好似有难以计数的猛虎藏身其中。它们的目光在打量什么?那里孕育着风暴和雷电,声音从那里形成,沿着森林之外的原野,沿着强劲的风,扩散出去,气势汹涌地滚过地面,直抵近前,击中我的耳膜。那声音熟识我的身体,它似乎曾蛰伏在我体内,如今只是游荡后归来。我因察觉到它而颤抖。天空中弥漫这巨响的余音。在一声尖啸与另一声尖啸的间隙,有一刹那,我看到红色闪电把整个苍穹都分裂开来。天空突然显露了它的血管,带着电的血管。但它转瞬即逝。它是幻象吗?可我又明明从一切中清醒过来,感到一个人被遗弃世间时所能体会到的彻头彻尾的孤寂。云层中出现一个空洞,如残存的梦境。灰色的空气升起,夜色越来越浓。万物都被灰黑色调所吞没——那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悲伤的色彩。最后,连灰黑也荡然无存,所有的形状和颜色消失殆尽。一团模糊的世界不断流动变化着。

次日,我问旅馆老板昨晚的声音是什么,他说昨晚并没声音。我说,听着像虎吼。他跟我说,伙计,南美没有老虎啊。我说,不可能,这声音的确存在,你去我房间看看。老板进了我房间,被那一地的绝不会像是人打碎的玻璃碴惊吓到。那日的过境还算顺利。很多天前,美墨边境对我而言一直是一条灰暗而陌生的地平线。等我真正抵达这里,才发现无尽的隔离墙耸立着,它们令我想起我遥远故土的柏林墙。在我年轻时的那个冷灰色的夜晚,当我跨过那道墙时,我难以相信自己就这样进入到另一重世界。无论多有道理,边界都不应该存在,我心想。

幻听不再干扰我。我也不再读诗。那虎吼声,把任何事物的边界都震碎了——绝望和幸福变成一回事,而幸福是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我再也没经历过比这更令人哀伤的夜晚。九十年代,我来中国后,会去深山老林里徒步,想寻找到老虎,但始终没有在野外见到过老虎的身影。这么多年下来,老虎正日益减少,现在它们则更难以被找到。

剧终。这就是我的故事,他说道。

听罢,我想起H之前的一部电影,叫《影子》,说的是一个异国的年轻人依靠其心狠手辣成为墨西哥某位毒枭身边的红人。这个年轻人,爱上了毒枭的情人。她也爱他。两人陷入危险的关系中。这种受到制约的爱让两人头脑发狂。在她不用陪毒枭的那些夜晚,房间的床成为他们在漂流的情欲里抓到的唯一浮木。他和她说,等到我们逃出去后,就自由了。七个月后,他们的不轨行为被毒枭得知,他被带到毒枭面前,而他趁着沉默的间隙极其迅速地夺过毒枭的枪,打死了其他人。后来,他和她逃了出去。没多久,她爱上了别人。有个影子游荡在两人之间。在一个清晨,他醒来,发现只有自己躺在浮木上。他等了一天,她没有回来。一个星期,她还是没有回来。此后,他经常听到房间里有人在走动,他怒吼道:“你他妈到底是谁!”好似有某种目光注视着他,或是房间里除了他还有别人。三个月后,他变得无比苍老,他坐在床边,眼神呆滞,抽出枪,缓缓抬起,将一颗子弹射进了头颅。

我问H,不知道这么问是否合适,《影子》那部电影是否和您在拉美的那段经历有某种关联?

H低声笑了起来,别把我的话太当真,年轻人。把我说的当作小说。小说就是要杀人,不论是杀自己还是杀别人。长篇是蓄意已久的谋杀,短篇则应当是刺客。中篇缺乏长篇的耐心铺陈,也没有短篇的爆发力,我不喜欢。我跟你谈论的不是小说的形式,而是我对生活的抉择。拉美之行后的十多年后,柏林墙倒塌,我回到埃尔福特。那时,我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依旧严肃冷峻,但我和他的关系缓和了。

我说,我还记得您最后一部电影全都是人脸,我想到了您的讲述里那个古怪男人房间里挂满的画像。您的讲述和电影勾连在一起,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真相。他笑了起来,但无法看出这笑是否是在表示赞同。他没再解释,眼望远山。

H讲述了这么久,时间几乎没有流逝,我甚至觉得落落洞顶上的岩石落在地上的影子丝毫没偏移。我向安之求证,安之说她没有注意落落洞的影子。应该移动了吧,她说。

一种可怕的疲乏淹没了我和安之。我俩决定先下山,而H要繼续登山。告别前,我察觉H脸上沾染上了那种温和的、秋日式的忧郁。我对H说,银山塔林可没有老虎。H笑道,我知道。

下山途中,我问安之,你觉得H先生杀过人吗?安之说,谁知道呢,不过,H从拉美回来后一直默默无闻地过日子,没结婚。我说,总觉得那个在诗歌聚会上迅速消失的女孩就是《影子》里主角的情人,也许他故意在叙述中缩短了两人相处的时间——他确实像个小说家。她的脸可能藏在只有面孔的那部电影里。安之说,艺术家的话别尽信,那位怪人都可能是他臆想出的。我说,H给我一种感觉——他既想记录又想逃避开一些东西。安之说,我爸说他以前和H散步时,H提过多次“Freitod”这个词。我爸近来在看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又发现了它。我问,这词什么含义?她说,大概是“自由的死”、“自愿的死”这一类意思。

两天后,H发邮件给安之父亲,告诉他们,他回到了埃尔福特的家中。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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