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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若渊 世事如谜(评点)

2023-05-30杨文臣

莽原 2023年3期
关键词:李海周星驰王家

杨文臣

2018年8月,尹学芸的《李海叔叔》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一对守望相助、情逾骨肉的结拜兄弟,过上了好日子之后却渐行渐远,终至老死不相往来,令人唏嘘不已!

两年多以后,小说的现实版在万众瞩目中上演。2021年2月,香港影星吴孟达病危,其黄金搭档周星驰没有前去医院见最后一面,之后也没有出现在葬礼上。临终前的最后一面,对于国人的意义不言而喻。没有任何报道称周星驰提出过探视的意愿,也没有任何报道称吴家有意请周星驰到场。必须提一句,周星驰往医院打过问候电话,但对于他们二人的交情来说,这个电话只能算是礼节性地“聊表”关心,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周星驰和吴孟达不仅是世不二出的影坛搭档,也曾是亲密无间的铁杆兄弟。尤其在搭档之初,已品尝过人间辛酸的吴孟达对青涩无名的周星驰很是照顾,二人亦师亦友,还留下了同吃一桶鲍鱼罐头的佳话。跟父亲和李海叔叔一样,他们各自的路越走越宽,但一种叫隔阂的东西却不期而生。吴孟达离世前后那段时间,我很是伤感,为他们亲密无间的既往,也为他们咫尺天涯的当下。我无从区分谁是谁非,因为他们从未有过交恶的传闻。何以如此?究竟是谁错了?

每个人都是对的

评论家黄德海用剧作家黑尔的话来言说尹学芸的小说集《寻隐者不遇》:在一部好的戏里,每个人都对。换言之,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逻辑里都是对的。[1]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李海叔叔》。

李海叔叔似乎应该为两家的疏远负主要责任,他太不拘小节,太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总是“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己的”。可是,他的魅力也正来自他的这种性情和做派。在一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养了一大群娃,还戴着“右派”的帽子,若没有几分落拓不羁、涎皮涎脸,若像父亲一样款曲周至、勤勉恭谨地为人处世,他恐怕早就被生活压断了脊梁,那个气度不凡的李海叔叔就不存在了,就无法充当王家的“展品”和“象征”了。他是个凡人,不是圣贤,不能要求他满足我们所有的期待。无可否认,他对王家是有所亏欠的,可他对剧团的梁叔叔和自己的妻子也是如此,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更重要的是,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第一次到王家就自顾自地大吃大喝,全然无视云丫那馋巴巴的眼神。何以那时我们没有怨诽,现在却无法忍受?

李家的孩子们也没有错。自贡哥哥不仅一再代表家人致感激之辞,也率弟弟妹妹们用行动表达感恩之心。至于海棠,小时候因受宠而得到了去王家做客的机会,可也因此在心灵中投下了自卑的阴影。所以,她努力学习,比腊梅更加努力。然而,多年以后,她还是以保安公司售货员的身份,站在了移居天津的知名作家云丫面前……自卑以及由此引发的复杂情感让她无法和云丫亲近,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感恩之心,如严先生所说,其言谈举止并无不得体之处。她想逃避,这没有错,错在人与人生而不平等,错在有贫穷这样一种现实存在,将人的自尊撕咬得千疮百孔。

王家人更没有错。付出应该得到回报,也有权利要求回报。在父亲生病的时候,李海叔叔不仅没有给予情感的慰藉,反而沉迷于校正自己的身份而伤害了对方。当然,他曾作为“展品”和“象征”满足过王家人的虚荣心,但这是王家人赋予他的意义,不能算是他的回报,就像云丫的信件也曾激励了李家兄妹,但她没有也不能因此以恩主自居。

云丫做了挽回的努力,“计划走十步试试”,换来的却是两家关系的彻底终结。很悲哀,距离是无法跨越的,错位是无法矫正的!因为——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鲁迅先生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2]

我们可以换位思考,但并不能真的感同身受。

自贡一直记得王家的恩情,但他不清楚这份恩情有多么沉重。他用“打秋风”来描述过去,把王家当成财主,沉浸在自己的心酸和屈辱中。他不知道,老爹并不是去“打秋风”,而是去“大扫荡”,王家的付出远超他的想象。他轻松地谈论老爹的那句口头禅:你们五个都算上,上到哪儿我供到哪儿,别管我有钱没钱,就是去偷去抢,我去做恶人。他以为那只是老爹为了激励他们读书而故作的戏语,不知道老爹真的多次编借口向王家要钱要物,而王家慷慨解囊却装作被蒙在鼓里。自贡讲述的故事中,主题是磨砺和成长,情谊只是陪衬;主角则是他们一家——好老爹和一群争气的孩子,王家只是轻描淡写的背景——“像掠过耳畔的风一样没有分量”。

云丫欲言又止,终于沉默,不止因为她为人善良,还因为她知道:李家兄妹在自己面前本就有自卑感,如果说出故事的另一面,还会加给他们亏欠感和负罪感,如此种种不会拉近两家的距离,相反,会让他们因逃避这些情感的压力而排斥甚至厌恨王家人,侵蚀掉仅存的那点感恩之情,两家的关系将到此结束——海棠便是前车之鉴。可这就意味着,往事只能随风,尽管心意难平,“几十年的等待和期盼”,终究还是枉付了!云丫泪水汹涌,“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无法拉近更无法跨越。

没有人能真的站在别人的角度感受和思考,自贡不能,云丫也不能。改嫁是婶婶的权利,给她带来了幸福。云丫坚持大大方方地去看婶婶,是出于理性的决断,“符合程序甚至正义”。(当然,这种做法可能也下意识地表达了王家之于李家的强势地位,就像在海棠面前保持矜持一样,云丫觉得有恩于对方的王家“有权利那么做”。)然而,当新叔叔插嘴她们的谈话时,云丫却很反感——“我看了他一眼,他说的话我不爱听。”那个男人并没说错,何以就不爱听了?理性上,云丫支持婶婶改嫁;但在情感上,她并不希望有人取代李海叔叔的位置。外人尚且如此,何况亲生子女!云丫没有、也不可能体会自贡兄妹的感受,这也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因为这种种距离,两家的关系不可避免地走到了尽头,虽然各自都有遗憾和不舍。有论者发问,作者“所要给出的回应是什么呢?人事浮沉间有如日月山川般的永恒吗?”[3]我们想必都有此问,这样的悲剧真的就不能避免吗?在笔者看来,答案是不能!

自我与他者:永恒的错位

“他人即地狱”,是萨特的名言,人所共知。但大多数人的理解是有误的,这句话描述的并不是现实意义上敌对的、恶性的人际关系,而是存在论意义上自我与他者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压制的本源性关系。萨特指出,他者是自我得以认识自身最重要的东西,没有他者就没有自我,自我与他者总是处于彼此的凝视之下,通过迎合(或拂逆)对方的目光来确立自我形象和自我认同。换言之,自我需要他者,总是在“利用”他者,并期待他者的配合,这样一种自我之于他者的主动关系,萨特称之为“压制”。然而,他者有时并不配合,不愿接受“利用”和“压制”,因为自我与他者的交往中,双方互为他者,互相“利用”和“压制”。于是,“他人成為一种与我争夺自由的力量,我与他人总是处于互为对象化的纠缠和矛盾之中。”[4]在这个意义上,萨特宣称“他人即地狱”。

当然,有可能出现一种理想的情况,那就是互为他者的双方达成默契,每一方对另一方的“利用”,都恰好是对方孜孜以求的。王李两家曾经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他们相互影响、相互依存,都因与对方的友谊而为各自的乡邻所艳羡。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状态无法长期持续。因为自我不止有一个他者,所有共在于一个生活世界的存在者,都是自我的他者,都参与到自我的组建中。那些他者并不固定,他们来来去去、浮浮沉沉,不停地影响和改变着自我。这就意味着,自我不仅无比复杂,而且变动不居,当原本默契的一方或双方都发生改变时,他们就应做出调整,构建起新的默契。但人们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或不愿正视这一点,于是错位就产生了。年过花甲的李海叔叔还以为单单自己出场就能像过去那样令王家满意,他不知道对方之于自己的期待已经变了;王家也没有意识到,随着李家境况的好转,李海叔叔的心态变了,他们自己其实也变了。双方都改变了“利用”对方的方式,希望对方满足自己的期待,却没有考虑对方的诉求。另外,自我与他者的理想关系,本身是在极其复杂的关系语境中构建起来的一种暂时的平衡状态,就像王家和李家的友情,是在乡邻们艳羡的目光下结成的,也会随着这些目光的改变而改变。总之,时过境迁,一切皆变。

即便不考虑语境的因素,错位也会出现。单就自我与他者构成的简单关系模型来看,自我的构建依赖他者的目光,但他者的目光并不清澈,因为他者不是一个完成状态的存在者,其本身也是在“我”的目光中构建起来的。也就是说,自我与他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者相互折射、重重叠叠。然而,作为现实活动的主体,人们只能把自我与他者割裂开来,并以自我为中心,赋予他者以“彻底的他异性”。如此错位就产生了,不仅产生于自我与他者之间,也产生于意识自我与无意识自我之间。在绝对的意义上,错位是永恒的。我们看不透他者,也看不透自我,无法左右聚散离合,只能感叹:人心若渊,世事如谜!

人间是值得的,因为它不完美

对于自我与他者的错位,我们可以反思,也必须反思,唯此才能无愧良知,才能体现对他人的尊重。但反思不一定能避免悲剧的发生,就像云丫,一直在反思,一直在试图修补,但两家的裂痕还是越来越大。这里存在一个让人沮丧的悖论:反思是自我意识的体现,而自我意识越是强烈,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越是微妙和脆弱。

我们当然希望王李两家世代交好,但我们很清楚,小说若这样设计结局,就得不到鲁迅文学奖了,黄德海也说曾担心尹学芸把小说“写正了”。为什么不能“写正”?因为“写正”不符合现实。我们很多人都有李海叔叔那样的亲戚,都经历过或将会经历周星驰和吴孟达那样无疾而终的友情。不仅如此,“写正”还会损害小说的审美价值,没有意外和反转,没有暧昧和游移,没有不期而然,没有遗恨悠悠……故事将在一个平面上滑行,失去叙事的张力和形式感。

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约·兰塞姆在结构和形式的意义上指出,文学本体是世界本体的反映。笔者深以为然。小说不能“写正”,现实同样不可能太“正”。如果可以消除一切混乱、偶然和不确定性,如果世事运转皆有条不紊、循情依理,这个世界就成了一架机器,就失去了深度和魅力:既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都将顺理成章,便不会再有意外,也不再有惊喜,甚至不再有期待和珍惜。换言之,一个完美的世界,将是一个乏味的世界,一个不再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

人间是值得的,因为它不完美。正是因为人心若渊,世事如谜,我们才不得不用心对待他者,反身而诚,推己及人,以求将亲密关系建立和延续下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自我、他者和世界的认知不断扩展,这就是成长,永无止境。当然,即便如此,还是会有错过,那是成长的疼痛,像蚌壳中的沙砾,终会沉淀成可堪回味的生命故事,清茶般苦涩又带着绵长的回甘。如此,再看周星驰和吴孟达,不禁有些释然,他们虽然没有重逢,但肯定如一首歌唱的那樣——“将原谅写在了故事终章”。

感谢尹学芸,带我们领略如此纷纭的人情世态,啜饮如此复杂的人间况味!

注释:

[1]澎湃新闻2021-05-18:《尹学芸<寻隐者不遇>:人世间幽微而复杂的真实》,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0073664492376503&wfr=spider&for=pc.

[2]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家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鲁迅《而已集·小杂感》.

[3] 戴宵:《摇摆世事下的现实审度与内心坚守》,《读写月报》2021年第27期.

[4] 胡亚敏,肖祥:《“他者”的多幅面孔》,《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4期.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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