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消失的那天》抵达记忆晦暗之地
2023-05-30D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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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消失的那天》的开头,在一个观众需要调动些许耐心才能不走神的主观镜头里,我们跟着漫游杭州梅灵北路隧道,观看由车灯、慢车道、栏杆组成的风景。车驶出隧道几秒钟后,景别才切换,一个戴眼镜、相貌平凡的男子,去往“古大圣慈寺”。
是大雨天,男子在高楼一层的檐下躲雨,镜头平移,密密的雨丝砸在地上,镜头可能悬停了五秒之久、或更长,又是新的一组空镜头:寺庙,佛像。
观影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 电影主角就在这诗一样的风景碎片中穿梭。观众能觉察到的剧情就是一些行动、一些对话、一些独白,可以借此拼接出几根断续的线条。
在空镜与空镜之间,我们大概知道,男子叫小何,他到五台山,见证了方丈圆寂,又去了一些寺庙,见和尚,见朋友,有出家的想法。他不上班了。
小何之前在成都火车站工作。火车在本片中是重要意象,是导演常用的转场工具——火车随时出现,在不同的现实空间穿行,不变的车厢内景(包括蓝色布椅、方形桌面等等)或是窗外快速掠过的城市/乡野景观之后,镜头由人转向城市,城市转向云、草原、高山、河流、经幡,然后又是火车,镜头又对准人。
有时风景画面会配着小何西南官话的独白,“现在的城市都好亮,哪里有阴的地方。就算水鬼也吓跑了。”
观众看着镜头里的雨、街巷、天空,听着小何的呓语,好像也进入出神状态。小何讲小时候到河边玩,“不知道爷爷的骨头和野杜鹃会一起被挖掘机挖出来,到泥土里。”接着,银幕上是放大的、过曝的胶片,胶片里,人在田里种地。那是拍的爷爷吗?那是小何记忆中的风景,还是发生在当下的事?我们不知道。
这些呓语并不以紧密的逻辑编织。在松散的情节里,我们还是能掌握小何的大致动线,他(或者说小何体现的导演意志)身上有两股思绪,一是回望过去,正如影片的英文片名“Trip to Lost Days”,小何怀念城市深处的声音,被忘记的名字;二是往前,小何给自己选择的路径是出家。他甚至在独白里搭建自己的世界观:“一开始,是山河、草木、大地、海洋,没有微光。万籁俱寂。后来,有了细微的风、水、大雨、土地。”镜头对准废墟,工地,烂尾楼。小何的声音继续:“他们争抢食物,于是有了斗争,疾病。他们还是不满足,于是毁灭到来。世界空无。”
有几次,我有些许担心,这个电影会沦为宣泄极度个人情绪的私影像。但看到最后,我的疑虑打消了。并不是一个年轻男子打算出家的故事多么容易让人共情,在这样一部电影里,传统的人物塑造没有完成,我们并不了解小何是怎样一个人,也没看到他出家的场景,但这并不重要;打动我的是小何对所有失去之物的缅怀。小何说,自己记得一些不重要的时刻,比如妈妈背对着自己在田野里长久凝视,比如燃烧的干草——镜头对着日常的都市风景,小何的话显得不合时宜。“他们说我得了老年痴呆,我只是想保留遗忘的权利。”
《列车消失的那天》入围了第四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采珠拾贝”单元。豆瓣上,此片的评分两极化明显。年轻导演沈蕊兰的信心一定不太足。电影节的映后谈上,她上台先问:有观众睡着了吗?睡得怎么样?然后不好意思地笑。她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基本视觉研究所,介绍自己接受的影像启蒙,和一般影视从业者不同,她学习的是“最基础的影像元素,光、声音、时间,元素怎么组合,用于表达影像语言”。
我能理解这部电影的争议性。有观众说,《列车》可能是那类美术馆电影。我以为,在电影节看到这样精致的小片子是令人惊喜的。实验电影几乎没有上院线的可能,在电影节或许也面临命名的焦虑。媒体策划讲到,这部片子曾投到电影节多次,没有回音。
我又去沈蕊兰的个人网站上看她的短片作品,欣喜地发现了若干出现在《列车》中的元素,小何对志怪传说的恋旧在她此前的短片中很明显,《消失在北方的岩石》讲的是沉睡的老妇人和一段消失的志怪故事;更早的《目澜秘事》里,老一辈人讲述小镇志怪,包括被盗的神龟、吃人的异兽。
小何对“不重要的时刻”的重视,恰如沈蕊兰对稍纵即逝之物的捕捉:《蛇,山风,野游》发生在夏天傍晚的废墟,有燃烧的草叶、破碎的玻璃瓶、放飞着烟花的瀑布;《阵风》里有夜光和流水;《滞星》中,失眠的祖母的语音被播放,湖边,我们像是一个失眠的都市人跟随镜头一起注视着荷叶和景观夜灯;《一些时刻,夜晚在黎明前终止》里,导演让镜头引领观众夜游,路过天台、公园、发光的植物、飞虫。
它们是多么迷人啊。
《列车》大概经历了五个版本。2017年左右,沈蕊兰在四川认识的朋友小何想出家,她想记录下来。第一版带有纪录片属性。她带着片子去过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在过程中,她反思,她和小何到处参加法会,自己到底想拍什么?她的影像观是什么?片子里多了实验影像。
后来,小何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沈蕊兰和小何断联了一阵。第三个版本,沈蕊兰试图讲述一种流动的生活,她怎么看待身边人和事物的消逝?
做第四版时撞上了新冠疫情。小何的人生朝别处转向,他在拉萨找到工作,还开了一家米粉店。沈蕊兰回看小何的这段人生,把列车的概念加入影片,他曾经是列车员,“长时间处在变幻不定的环境里,和各种人萍水相逢,可能和他之后的人生选择有关系。”
到剪辑海南电影节观众看到的版本时,沈蕊兰有了比较强烈的导演意识。剪辑时有段时间她在寺院,晚上所有灯都关了,对面是荒山,安静,她被迫和自己对话,就这样,她发现了“抽象的力量”。这样的感受让她做出了这样的电影。“可能不是故事、不是非常丰满的人物,但一定隐藏了很多時刻,被我们忽略、悬置或者边缘化的时刻,不比那些戏剧化的片刻来得不重要。对电影、对我们的人生来说,这些时刻都是平等的。我希望大家能看到这些微弱的、闪光的时刻。”
回想《列车》,我冒昧地替导演感到欣慰,小何的“故事”和导演自己的思索意外契合。那些她短片里的元素、那么多不重要的时刻,实验性的定格胶片、城市景观,和纪录片素材、小何的呓语交织在一起,产生了更大的能量。这些稍纵即逝之物在一部电影的空间里被残留、串联、重构,新的东西在此之上诞生。
对于导演的表达意图,我很难概括得更好,在此摘录《滞星》的一句简介,我以为挪到《列车》也切题,“影片试图重构个体在时间中被遗忘和被边缘化的部分,并将可视化图像以外的表达延伸到现实的维度,通过影像身体内部的漫游,完成多次正负形之间的往返跳跃,抵达记忆的晦暗之地。”
片尾,先是一列火车的外景,我们看到车身,然后镜头切到车厢里。影厅好像变成一列火车,我和其他观众一起进入隧道。然后是寺庙。佛。风车。树。经幡。车轮声,铃声,风声。电影结束。
我们不知道小何去往何处,在抽象和模糊中,我感受到某种表达的准确,直抵核心。我也更期待导演未来的作品,实验影像和故事片,每一帧都可以交融,有无数的解法,可以拍出无数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