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的理性和无意识
——关于写作的一点体会
2023-05-30张清华
◎张清华
怎样使诗歌写作更接近肉身和灵魂——我说的是同时接近,这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离肉身远,写作无有趣味,缺少生气;离灵魂远,则文本不够高级,缺少意义。所以,我所着迷的理想状态,应该是理性与感性的纠缠一体,是思想与无意识的互相进入,是它们不分彼此的如胶似漆。
这样说有言不及义之感,并非要占据什么观念的高地,也不纯然是一种逻辑和理论的设计,而是写作中的真实感受。多年从事研究与批评工作的职业病,曾使我过于迷恋文本中的观念载量,但后来发现,往往是因为过于清晰和自觉的观念诉求,而使写作变得呆板,甚至产生了意义的自我抑制与自我抵消;而偶然可以放松和“不追求意义”的时候,反而会有一点不期而遇的神来之笔,让句子有点意思。
显然,意义的减载和意趣的增加,两者之间的某种辩证关系,可能构成了某种写作的奥秘。这是感性与无意识被解放之后的意外之喜。我用了很多年才意识到这一点,但还只是意识到而已,还没有很好地实现解放,而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临界的体会。
这构成了当代诗歌,或者诗歌的当代性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同时强调“有意义”和“有意思”——甚至后者的权重要超过前者。“有意思”是趣味性的东西,纯然诉诸于直觉印象、错觉反应、难以解说的无意识经验与活动,它是意趣的难以言传,与灵犀的不可言喻,它有时可能并没有清晰的概念性“意义”,但却令人忍俊不禁,叫人怦然心动,让人感到萦绕于心,挥斥难去。
其实,唐宋诗歌中已经大量写到无意识的东西,或者具有无意识支持的日常经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的《游山西村》中明显具有这样的意味。孟浩然的《宿建德江》中“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亦庶几近之。刘长卿《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诗:“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大约也有这样的意思。“禅意”与“言说”之间有一个近似与德里达所说的“延异”,言近意远,言不及义,“说时迟,那时快”之类,均是说“言与意”之间的不同步或不匹配。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甚至连主体也是悬置的,这人语只是声音,而并无意义。
但这些或许有强加于人的意思,用无意识来解释,不一定周全,很多东西有我们现代的投射与理解。至宋代,诗歌偏离了唐人的情志,渐渐注重说理,未免枯燥。不过宋人亦有自己的解决方案,就是在“理”字上再加一个“趣”字,有了“理趣”,事情就好得多。用宋人包恢的说法,“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这种境界谓之“状理则理趣浑然”(《答曾子华论诗》)。这样说还是有含糊其辞之嫌,给一个现代的解释,其实就是将枯燥的议理与无意识的经验加以结合,便会有令人豁然开朗之境。这方面,苏东坡做得最好,他总能够将说理化于无形,将摸不清楚的道理化为“直觉之物”。“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所谓飞鸿雪泥,到底是什么玩意,没人知道,当然也无须说清楚;然而每个人直觉中都有类似的意绪和境遇,故说不清楚也便是说清楚了。
热衷且擅长解梦的两个诗人策兰和帕斯,都不约而同地谈到诗歌写作与精神现象之间的关系。策兰是这样说的:“在人类发展的河流里,当理智从深处升起,黑色的泉水涌到表面时区别出灵魂生活的恒常,辨别出无意识的边界……正义的阳光照射着,全部工作就会完成。”这是他的《埃德加·热内与梦中之梦》一文中的话,意思是强调理性在驾驭且依赖于无意识的关系中,对于精神创造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
我无从知道这位热内的梦中之梦的情景,但熟知诗歌秘密的人都会理解这样的话的意思,诗歌依赖于理性甚至思想,但却是起源甚至归宗于梦境一类东西。这在苏格拉底那里被解释为“迷狂”,仿佛有某种外力的神秘介入,但实则是人类自己的精神活动。在我的理解中,它属于广义的无意识范畴。所以简言之,弗洛伊德说得也对,文学是力比多的升华。力比多是本能,是人的基本能量,而意识构造中的无意识所对应的,正是人格构造中的本能,而本能在某些情况下的映现形式,可能就是梦境。
但请注意,策兰所强调的,乃是“正义的阳光”对于“黑色的泉水”的“照射”,是“理智”对于“无意识”的一种赋形与赋能,是其意义获得的前提。
这样的理解简直太重要了。当我们的写作中越来越注重“灵魂的秘密”,注重“精神的复杂性”的时候,无意识帮我们揭开了这幽暗世界的广阔而生动的真相,但是我们还需要正义的阳光,将这个大千世界真正照亮,这才是其能够成为诗歌,能够具有意义,能够成为一种精神创造的根本条件。
本来我想说,我们需要“理性之光”的照耀,而策兰直接说出了“正义”,它相较于我们头脑中的理智,更为广大和客观,也更具有社会性和公共价值。它对写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或她,除了有一种自觉的理性精神,还需要有历史的、公共正义的、人文主义或知识分子性的立场与判断力。
当然,这一切的施行与建立,不是基于古典与浪漫主义意义上的“情志”,而是基于现代主义与当代性的广阔的人性与无意识。
无独有偶,奥克塔维奥·帕斯,在他的《大自然的颂歌》一文中,也强调了无意识的支配作用,它作为精神创造的源泉,对于诗歌的至关重要的作用:“疯子劈开宇宙,向他自己的体内跳去。他顷刻间失去了踪影,被自我吞咽……那爱是一块磁铁,整个世界吊挂在他身上。万物苏醒,冲破硬壳,展开双翅,自由飞翔。”细想,这也许就是“创世者”的精神境地,对于世界的创造其实就是对于自身的打开,只有疯子才会完成这样壮丽的想象。只是在古代,这样的疯狂之举才可能被神话化,或者被权力神圣化,盘古,夸父,精卫,所有这些创造者都是不自量力的,还有屈原,他的基本想象方式也一定可以从现代的精神分析中看出蛛丝马迹,没有别的答案,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个人已经疯了。
但是伟大的诗歌或精神创造,与精神的异常,与无意识的支配性活动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连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家,他毕其一生所做的工作,所取得的对于宇宙的认识,其实都超出了那一时期科学所能够达到的境地,而唯一的解释,除了科学和理性,便是无意识的诗一样的灵感和神启之力。
有人在梦中写下了诗篇,借助疯狂之力或在梦境中受到启示,或以梦境的讲述来传达其复杂难言的感受,这都是诗歌的应有之意。
我有时梦到自己在梦中写出了漂亮的句子,而且非常清晰地意识到,我写下了这些句子,但醒来睁眼坐起时,它们却忽然无影无踪,便感到无比沮丧。个别时候一首诗中最有意味的一两句,可能就是在注意力最不集中的时候,在不经意的“走神”或“假寐”时出现的。
与策兰所强调的方向有微妙的不同,策兰强调的是收束,而帕斯希图的是放纵,两个人从两个方向迎面走来,在诗歌舞台的中央相遇,并且不由分说地拥抱在一起。
为什么我会如此强调梦境和无意识的意义?在我粗陋的理解中,我认为帕斯和策兰都真正触及到了精神创造的一个秘密。假如策兰所说是基于“灵魂生活”的一个侧面或者极点的话,那么帕斯则说出了精神创造的另一个极点,即是疯狂,人的精神和意识的不受管控的“溢出”。前者标举的是理性和正义的引领,后者倡扬的则是非理性和潜意识的释放。这两者离开了任何一点,都无法抵达诗意,现代性的和真正的诗意。
所以,诗歌既是天路,也是人道,是向外和向上的过程,也是向内和向下的过程。支撑诗人的灵感和想象的东西,可能源于向善的本能,但也来自大自然的启示,来自其充满神性的宗教情感,也来自其灵魂渊薮的古老召唤。因此,必须将诗歌写作看作是精神现象学范畴中的事物,而不止是文本和修辞活动。它是主体的精神创造,是写作中所有精神活动的总和,是触及人类一切精神领域的复杂现象,对于有抱负的和好的写作而言,尤其如此。
什么是诗歌的当代性——我们经常陷入这样的追问和自问。
当代性在我的理解中,可能与“现代性”相关,但却又意味着更敏感的反应力。它针对价值与精神的飘忽与不确定,针对人的心灵的日趋枯竭、晦暗与复杂性,特别是在人文传统与主体性反思两者之间的矛盾状态。这决定了诗人不能以某种简单和明晰的方式表达,也不能以明晰和简单的方式确立自己。他必须是一位既倚重思想同时更倚重无意识的表达者,必须是一位既确定同时又反讽的说话人。
超现实主义者曾经主张依靠错觉和直觉写作,如其“通灵者”的祖先兰波那样,通过直觉与天赋,以神示的方式抵达意义。在柏格森、尼采与弗洛伊德主义的支持下,这些想法逐渐获得了观念的支撑,发育成为布勒东式的经典的超现实主义理论。这样理论当然也伴随有众多的枝杈与歧路,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但最核心的一点,应该是与“梦幻”相同的部分,其向上对接于复杂的现实,向下连接着幽深的无意识,两者所张开的对等对称性的世界,则是文学与诗歌的广阔腹地。
我当然不希图重操旧业,去炒超现实主义的冷饭,因为这些早在上个世纪前期到中期早已有了大量文本的实践。那些极端个体化的、纯粹无意识的演绎,与当代性的诗歌精神与写作逻辑,已然不再适配。没有介入性、分析性、反思性、反讽性、自我怀疑性与颠覆性,无论是力比多的裸露,还是掩藏之后的升华,都不够好玩,也不够有说服力。
说了这么多,还是难以说清楚写作的肌理,我只能大概说出一个状态,即理性与无意识的缠绕,是满足一个当代性写作,或写作的当代性的最低条件限度。有了这种纠缠,写作将在“有意思”的层面上,可以满足写作者最低限度的自尊心;也得以在“有意义”的向度中,实现文本最基本的社会性与公共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