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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照季

2023-05-30[美]雷·内勒翻译/刘瑞新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西马凯德塔纳

[美]雷·内勒 翻译 / 刘瑞新

美国作家雷·内勒被《轨迹》杂志评为“崭露头角的科幻短篇大师”。作品在《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类比》等主流科幻杂志上广泛刊登,并频繁入选这些杂志的年度精选集。在写作之外,他的生活也相当精彩,常年周游世界,曾在美国驻胡志明市领事馆工作,之后又跟着美国外交部去了很多国家。大概就是因为见多识广,让他能把一些不容易写好的科幻设定写得合情合理。

你很幸运。大火来时你还没有出生。

但我已经来到世上。那时的我才八岁。你想想吧!

很久以来,我们一直知道大火要来了。但那只是人们的私下传言,一种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东西,一种在风中飘散的气息,并不觉得真实。

后来,大火真的来了。一同向我们袭来的还有肆虐的狂风,咆哮的雷电,和裹挟着灰烬的大雨。当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房屋的瓦砾,屋顶的残骸,被焚毁的木墙……我们周围的田野一片焦黑,犹如献祭的尸体。

黎明时分,我们在滚滚烟雾和灰尘中逃离,血色天上是黑暗浓密的火积云。我们仓促地钻入洞穴,沿着在岩石上凿出的上百级石阶往下爬。

我们一直井然有序,纪律严明,但在最后时刻,恐慌几乎将我们撕裂。

后来,我们划船来到了地下湖。一种诡异的静寂悄然降临,与外部世界的末日疯狂形成鲜明对比,整个聚落都笼罩在烟雾和恐惧之中。只剩下船桨的划水声、孩子们的低声呜咽、船头灯的光芒,以及在黑暗水面上摇曳不定的光环。

我胸口刺痛,无法停止哭泣。是你的祖母来到我身边,把手浸入科赫阿塔1——也就是祖先湖——的甜硫磺水中,在我前额画了一个圆圈。这是我们居住的星球。她说:“让我们封存记忆,拥抱新事物。”

随着她弯弯的手指划过我的皮肤,她的平静注入我心里。还有她说的话——她的话总能安慰我。

但你那时尚未出生,我们不是来这里谈论大火的。大火来时,我们的命运已然注定。

我们要谈的,是做出决定的那天。

事情就发生在这里。

他们走了一整天才来到这个地方。地形在这里转弯,河流在山坡上凿出一道深谷。

他们花的时间比预期的要长,到达这里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很累,开始生火做晚饭。

我想象着他们的样子,在果壳篝火的磷光映照下,他们变成了绿色:六十多岁的凯德里耶不得已拄着拐一瘸一颠地走到这里,她的脸因旅途劳顿绷得紧紧的。还有希马尔,面无表情地坐着,满头大汗。她只有五十来岁,但她的手因一种奇怪的关节炎而扭曲变形。她从不承认疼痛,直到疼痛把她击垮。还有七十多岁的穆尼尔,是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位。那年春天她失去了伴侣。她曾经是飞船上的医生,到了这个星球后依然是。她盯着凯德里耶和希马尔,仔细打量着她们的脸,寻找痛苦的迹象。最后似乎发现了什么,她皱起眉头,喃喃自语。还有塔纳,他们这一代最后一个男人。几年前摔了一跤,失去了左臂。他的左臂当时损坏太过严重,没办法挽救,穆尼尔只好为他做了截肢处理。他现在偶尔还会战栗一下,仿佛记起了疼痛。

这些人是议事会的元老。没有他们,什么决定也做不成。

这四个人当时还不知道,聚落的存活就取决于他们即将在此做出的决定。

他们在等你的祖母索内开口。按照传统,她坐在火堆对面。他们围成半圆面对着她,犹如一弯新月——就像卫星奥斯曼与我们的家园擦肩而过、穿过阴影区域时的形状。

他们的脸上不仅仅是一整日旅途的疲惫,还有多年艰辛刻下的皱纹。他们的面容因紧张而枯皱,因忧虑而憔悴。过去的几个月让这四人愈发憔悴:他们原以为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他们已经认识了我们的星球,把这个小小的世界改造成了家园。

但就在这时,星球变了。

他们的世界正在消逝。

索内坐着,等待开口的时机。她知道什么是生死攸关。她明白,如果自己不能让他们看到真相,他们都会死掉——不只是火堆旁的人,聚落的所有人都会死。必须说服他们,否则这里将不再有下一代。

一切都取决于她必须讲述的实情。

我知道,你很难想象你祖母年轻时的样子,但她那时的确年轻。他们都还年轻,是在我们家园出生的第一代人,第一批定居者的孩子。

索内颤抖着手,将折叠刀的半月形刀刃扎进犁果的果壳,把它剖开。她用手一扭,果子成了两半。她把果子举在火焰的磷光之中。

“你们都知道这种果子以及它发生的变化。这是它的果壳,看起来和原来一样,只是现在的颜色比过去更深。这是果肉,看起来也和原来差不多,但我们知道是不一样的。它的化學成分发生了改变。气味更浓烈了:果肉和果壳中的油脂增加了十倍。森林里到处弥漫着这种油脂的气味。接下来,就是果核本身。”

半月形刀刃穿透果核的内膜,白色粉末倾倒在她的掌心,在果壳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你带我们走这么远,肯定不只是为了让我们看这个。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们以前见过这种病变,”希马尔说,“我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种真菌感染已经侵入了这片森林,十年来一年比一年严重。”

塔纳接着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还看不到,现在却无处不在。它窒息树木和灌丛,杀死我们的庄稼,破坏平衡。今年还感染了犁果。”

“不对,”凯德里耶说,“我们来的时候就有。我记得,沿河而下就有这种真菌。有时非常猖獗,会扼杀那里的所有生命,把河岸变成一片废墟。”

希马尔说:“我们当时就知道这是一种威胁。我们应该把它消灭掉。而眼下我们正在为此付出代价。我同意消灭它——用火烧。”其他人不同意。她向塔纳投去责备的目光。

看来,你祖母心想,这群人记得他们在议事会上做的每一个决定。

“我们怎么知道,”塔纳问:“它只长在那里?”

“是从那里开始的,”希马尔说,“它本可以就此打住,现在却蔓延到了各处,连森林里的树木也难逃其害。”

“是啊。”索内吹掉手中果核的粉末。粉末盘旋着,轻如灰烬,在果壳火的热气中冉冉上升。薄雾笼罩着清晨的池塘,轻霜凝结在田野的谷茬上,可爱而寒冷。“现在它到处蔓延。你们说得没错,犁果的变化是由真菌引起的。但这并不是一种病变。不完全是。”

他们陷入沉默。想到这种灰色菌毒在森林中四处蔓延,他们满脸恐惧,忧虑地看着粉末如幽灵般盘旋而上,消失在黑暗中。

很好。她需要他们的恐惧。

“这不是病变,而是一种防御。”

犁果救过他们的命。飞船失火坠落时,残骸散落在山丘上,五分之四在大气层中粉碎烧毁,只剩下三十四名幸存者。这个星球土壤瘠薄,因缺氮而发白,生物量很低。大部分土地覆盖着森林,却并不茂盛:几乎是单一生长,主要是一种树:犁果树。这是一种怪树,因其生长的地方不同,树形也不尽相同。如果是单棵,树干可能会很粗壮;也可能长得很开阔,树冠低垂,仿佛要遮蔽整片草原。当犁果树和自己的兄弟姐妹挤在一起时,就会长得又高又直,树冠窄小。这是一种执意扩张的树——即使是在石头缝里,或在森林边缘那些不适合生长的地方,它也会贴地而行,寻求立足点,寻求扩张成林的机会。

犁果树会把自己周围变成一片荒漠。定居者很快就明白为何这颗星球上的植被如此之少。这种树利用发达的根系从土壤中吸收氮,囤积在树上。它们含有的单宁使土壤呈碱性,变得毫无生机。除了同类,它们对所有植物充满杀机。它们创造出的森林几乎没有别的植物可以生存,除了那些带着甲壳、可过滤空气的赘生物。这些树木似乎能容忍这种东西长在自己的树冠上,定居者称它们为“森林蛤蜊”。

在炎热季节,这些树会结出沉甸甸的紫罗兰色果实。定居者中的植物学家伦金收集这种果子,在自制简易显微镜下把它切开,寻找可以为定居者所用的东西。结果证明,这种像孩子拳头般大小的苦果子有许多好处。其果肉富含单宁,煮熟后可制成富含蛋白的可食用糊状物;油质的果壳干燥后可用作燃料,发出一种清洁的绿色火焰,可持续数小时。

但是,犁果的名字却源于它的果核。密封在石棺般的果核内壁里的,是树木从土壤中盗取的氮。这些果核经过粉碎并翻耕于泥土之下,能使我们的田地更加肥沃。当时伦金还种植了适应性很强的小麦、耐寒玉米和小米,以及原产于这个星球的长豆。定居者在河边发现了这些作物,那里的土地潮湿而肥沃。

森林蛤蜊也可以食用。它们长在树冠边缘,迎风敞开甲壳。采集蛤蜊需要很好的攀爬技巧,这是塔纳最擅长的。他把一篮又一篮蛤蜊带回家,作为聚落的晚餐。

直到他摔倒。

这是一种艰辛的生活。对死去朋友的回忆让他们苦恼不堪。他们吵吵嚷嚷,为鸡毛蒜皮争论不休。住的是简陋的棚屋,只是在头上搭个屋顶。他们的食物单调寡味。

但他们活了下来。几年之后,还有了孩子。

其中一个孩子就是你的祖母。她是植物学家伦金和作家奥桑的女儿。奥桑在女儿出生前就去世了。她继承了父亲笔直的脊梁和微笑,也继承了他的故事。她还继承了母亲的学识和科学精神。

穆尼尔看着果核化作诡异的灰烬,盘旋着飘入黑暗。“一种防御?”

“是的。可现在天黑了,我们也都累了。”

请注意,她没有说“你们都累了”,没有在年轻的自己和年老的他们之间划一条界线。她不想让他们认为火堆周围的是处于怀疑和冲突中的两代人。她希望他们把自身看作一个整体,团结一致。

她的每句话都很重要。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团结。“现在该睡觉了,天亮时我会讲完我的故事。我不只是要讲给你们听,还会让你们看到。”

因为你们务必相信,她自言自语道,因为我必须让你们相信,否则我们必将灭亡。

那天晚上有人安然入睡吗?应该没有。你祖母躺在那里,忧心忡忡,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眼前的重任。其他人呢?在他们的生命中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四处游荡,采集果子和蛤蜊,寻找河鳗的水底巢穴,或者干脆离开聚落。他们游荡时或成群结队,或出双入对,要么就独自一人,为的是享受其中的乐趣。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疼痛、伤残和疾患交加,他们越来越离不开家和床。他们中很多人已经多年没有离开聚落、在坚硬的地面上睡过觉了。

他们乐意重返荒野吗?还是已被关节疼痛折磨得苦不堪言,只对床充满热望?我想,如果高兴外出,他们会夜不成寐;如果不高兴,也一样会难以入睡。

夜深人静,你祖母离开帐篷。地上的果壳火零星闪烁,就像微小的绿柱石颗粒。天上挂着银色的月亮奥斯曼,还有像红宝石一样的迪鲁巴星,在铁质尘埃中寂然无声。

定居者给很多星星取了名字,以纪念他们死去的同胞。你祖母悄声念叨着她熟知的所有人,想象着他们从天上看着她,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她在星星的光芒中感到一种紧迫。救救他们,那些星星仿佛在说,让他们明白。

“贝伊汗、法迪梅、佩兰、费达……”她轻声说,“没有你們我怎么活下去?”

天刚蒙蒙亮,她又从帐篷里爬出来。河水的声音足以淹没她发出的任何声响。不过她还是轻手轻脚,穿过自己搭建的小桥,来到她的研究站。这是一个仅能遮挡风雨的小棚子,她放了几件工具,还有一张桌子。她小心地把犁果放在桌子上,又摆出几只森林蛤蜊,从棚子里取出显微镜。这是她根据母亲的图纸自己组装的,用的是高价买来的铜管。镜头更昂贵,是从西马尔儿子的作坊买来的。她为此感到骄傲——此地仅有过三台显微镜,这是其中之一。既是科学工具,也是艺术品。

你见过这台显微镜?很好,那你就见证过历史了。

她在油纸上摊开山坡表层的土壤样本,把所有东西摆在桌子上,又重新整理了一次。她太过专注,没听见穆尼尔从身后走过来。

穆尼尔说:“他们情况都不好,但我最担心的还是西马尔。”

这是穆尼尔的习惯,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她讲话时既无问候,也无告别,只有她偶尔允许别人参与的一系列内心对话。“她痛得几乎整晚都没睡。除了麻木根,我没有别的东西为她止痛。也没有诊断,引起她关节肿胀的,可能是病毒、毒素,也可能是真菌感染。我不知道。我的知识来自另一个星球,只有部分适用于这里,大多数都没有用。”她的手指划过显微镜冰冷的铜管。“这台仪器真棒。我常常想,如果我有自己的实验室和移动诊所,那我可以为大家做多少事啊。但所有这些都被烧毁了,还有我们的许多朋友。”

还有我们的许多朋友。最初的飞船坠毁事故中丧生的同胞折磨着每个人,包括那些当时还未出生的人。

穆尼尔朝河里看了一会儿,也许是在看水面上的灯光,也许什么也没看。“这趟旅途对西马尔来说太艰难了,她似乎很信任你,就像信任你母亲一样。希望你不辜负这份信任。”

但我对此表示怀疑。这些未出口的话,仿佛一只正在猎食的六翼鸟,在清澈的空气中盘旋。

索内把样本放在桌子上,切开其中一个犁果的外壳,把它分成两半。她想对穆尼尔说,这一切不是她的错:西马尔的病,飞船坠落时毁掉的实验室,所有那些她无法拯救的人——先是在坠船事故中,然后是在这里生活的几十年间,包括她的伴侣瑞菲克。他死的时候眼睛出血,穆尼尔用布为他擦拭泪水,才发现他流出的是血。他的死亡原因始终无法找到。

如果用这些话去安慰她,只会把她激怒。

索纳头也不抬:“塔纳没有胳膊似乎也过得很好。”

穆尼尔皱起了眉头,“他总是很懒。现在可是有借口了。听着,”她捉住索内的手腕,紧紧抓着,“你最好对自己做的事情心中有数。我反对这次的小冒险,这可能会让西马尔或凯德耶里搭上性命。希望你至少想到这一点。”

河对岸,其他人正在钻出帐篷。在塔纳和凯德里耶的帮助下,西马尔最后一个出来,面孔因疼痛皱缩成一团,走路东倒西歪。穆尼尔放开索内的手腕,过桥去帮她。

索内看着她手腕上的白色印痕慢慢消失,用陶碗盖住样本,走过去点燃早晨的火堆。

她亲自做了早餐——犁果粉薄饼,配上在流水边石头上找到的鲜红色薄荷球,还有几杯浓咖啡。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河水不息的潺潺声。流水在此处切割出一道小小的峡谷,光线很晚才照到谷底,苔藓上还残留着露滴。只有几棵低矮的犁果树,在碎石间扭曲盘旋。

这里还没有真菌,也没有灰霉病。那天早晨,人们觉得这里似乎永远不会出现这种东西。他们五个人睡眼惺忪地吃着饼。塔纳讲了几个笑话,笑聲使他们看起来年轻了。

西马尔握杯子的手扭曲歪斜,指关节因肿胀而变形,双唇和下巴被麻木根染成了褐色。凯德里耶的手杖靠在她身旁一块石头上。塔纳小心地平衡着盘子,用叉子切着薄饼,双腿之间还夹着马克杯,让他记着过往的人生和现在的痛楚——在这里生活,这两者往往是同一回事。

最后一个盘子还没刮净,穆尼尔就站了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索内,不管我们来这里要看什么,那就去吧。返回聚落要走很长的路,除了你,我们的膝盖都不好。”

“我们”和“你”,一条界线。

塔纳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用一只手平衡着杯子和盘子,笑嘻嘻地说:“我少了一两个关节,但感谢老天,我的膝盖仍然管用。”

“太好了,”西马尔笑了,嘴咧得很大,露出缺牙的豁口,“那你可以帮我拿行李。我身上一个好关节也没有了。索内,请扶我们起来。”

又是“我们”了。谢谢你,西马尔。

他们过了桥。

索内站在桌子后面,身后是一堵土墙。她取下盖住样本的陶碗。

“如果不凑近看,我身后这堵墙看起来是同一种材料,从上到下几乎完全相同。但如果走近些,就会发现并非如此,每一层泥土都截然不同。河流从山坡流过,揭示了这颗星球几千年的历史,每一个年代都记录在土层中。你们可以用肉眼看到颜色差异,在显微镜下还可以看到成分的不同。”

她打量着每一张脸,凯德里耶、西马尔和塔纳都在仔细倾听。她看出穆尼尔正在等着发言。她继续往下说。

“这些较厚的土层就像眼下这个样本,颜色中等,是我们刚来时所熟悉的土壤:含氮少,生物量低。你们都知道,犁果树吸收土壤中的氮,将它储存在果实中。在没有人为干预的情况下,随着土层堆积,土壤的肥力越来越低。犁果的果核坚不可摧,几乎不可能腐烂,这样就把氮固锁了起来。枯死的植物和树木慢慢沉淀,成为新的腐殖质,但犁果树会把其中的矿物质过滤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情况保持不变——至少在树木生长的地方是这样。但后来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平衡。各地情况各不相同,但我认为,一般来说,是由于温度的轻微上升,属于周期循环中的自然变化。一旦平衡被打破,转变很快就会发生——短则几年,最多十年,土壤成分就会发生变化。我们会看到氮含量迅速增加,生物量也相应上升。这便是这种土壤的一个样本:颜色更深,更肥沃。”

“为什么犁果树不吸收多余的氮?”穆尼尔在盘根究底。

“它们的确会在一段时间内继续吸收氮。但最终,土壤中的氮太多了,它们无法完全吸收。”

“这又是怎么回事?”穆尼尔又问。

索内走到墙边,从土层上小心地刮下一勺。如果仔细观察,这层土确实比周围的颜色更深。

她把土样拿到桌子上,往载玻片上涂了一些。

“我观察到的就是这样,有一天你也会看到的——这些深色土层中存在一些蜂窝状结构,与我们所见的遍布各地的真菌结构相匹配。这种灰枯病是沿着富氮途径传播的。氮含量越高,它就越活跃,发展迅猛,这也是我们亲眼所见的模式:最初,真菌只在水流附近可见,远离犁果树繁茂的地方,躲避在河岸的小气候1下。那里的土壤更加肥沃,充满河鳗尸体和腐烂植物释放出的氮,远离森林里的碱性土壤。但是,一旦真菌侵袭了我们用犁果果核中的氮施过肥的农田,就会迅速蔓延开来,饿死我们的庄稼,然后进攻我们的森林。”

西马尔说:“毒害树木。”

“不,不是毒害。不完全是。但会引起一种反应,一种极端反应。”

你的曾祖母死于热病。你祖母索内当时只有十五岁,但她很早熟,吸收了她母亲能教她的一切。在那些日子里,她们形影不离,仿佛两滴水,总在倾心交流。

伦金的去世使聚落无比悲痛。她和每个人都是朋友。为了纪念她,整个聚落的人都成了索内的养父母。她不断从一个小屋搬到另一个小屋,和每个人都一起住过,但和谁也住不长。但人们猜测,也许西马尔是她最喜欢的人,至少每隔八天,她就会出现在西马尔的小屋做早餐,学习西马尔泡咖啡的技巧。西马尔的关节开始肿胀时,索内还帮她做家务。

她有时也和凯德里耶住在一起,甚至还在穆尼尔家里待了几天。但穆尼尔没有耐心,她被索内接连不断的问题搞得烦躁不已,把索内赶走了。

那个时代跟现在不同,聚落很小,大家仿佛是一块布料上的纤维,相互缠绕交织在一起。不像今天,聚落很多,彼此分散,相隔遥远,保守着各自的秘密,发展着各自的特点。我们谈论信任,而在那个时代,他们根本不需要——他们对彼此的每个缺点、每个错误都了如指掌。信任是留给陌生人用的。

索内接着说:“我们现在都知道树木对真菌的反应:果壳和果肉中的油脂增加,使果壳变得高度易燃,果肉也不可食用。但最奇怪的变化则发生在果核内部:硬壳变成了一种油脂膜,里面也没有氮了,有的是这种新物质,像沙子的灰色粉末。”

“下一个土层可以找到这种东西?”穆尼尔插了一句。

“不,这就是下一层。”

“是黑色的。”塔纳插话道,“是啊,一旦知道要找什么,我很快就能找出来。就在山坡上,薄薄的一层,像柏油一样黑。”

索内说:“不像柏油,像碳。森林燃烧后形成的碳。”

“那是当然。”穆尼尔用拇指和食指捻搓着一些样本。泥土像木炭一样又黑又脏。“每年都会发生大火。这并不罕见。这些土层只能证明过去发生过火灾。”

“不,我们见过的大火不是这样的。这种大火吞噬一切,犁果树的燃烧方式和往年也不一样——果壳、果肉和树皮中增加的油脂会气化,产生爆炸。这层土壤展现的不是普通的森林火灾,而是这个星球上周期性发生的地狱般的大火。大火随时都可能发生,今天、明天,或一个月内。一旦暴风雨来临,闪电击中第一棵树,就会引发连锁反应,吞噬森林和一切。

凯德里耶说:“森林自发燃烧是为了对抗真菌,保护自己。就像发烧,升高体温以杀死——或烧死——高温下无法存活的病毒。”

“不完全是这样。”

四个人随她来到悬崖边,看她用探针刮擦黑色土层上面的灰色土层,捻起来用手指搓着。

“我母亲教了我很多东西。不光是她在这里认识的植物,还有地球上的。”

“地球上的植物对我们毫无意义。”穆尼尔用一根手指摩擦着土墙上的灰色土层,“那些植物你永远见不到。”

“是的,我永远见不到。但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故事。我母亲说……”

“那些植物生长在另一颗星球,在你永远照不到的阳光下。”

“让小女孩儿把话说完。”西马尔插嘴道。

“她不是小女孩儿了,”塔纳说,“她们这一代已经长大了,有些和我们刚来时差不多岁数。”

“好吧,那就让这个女人把话说完,随你怎么说。总之每个人现在都应该闭嘴。”

“那就讲完吧。”穆尼尔说。

“她给我讲了那些植物的故事,因为每个故事都是一种可能。这是一种思维方式:把自己知道、理解的,和自己亲眼所见的进行比较,用旧知识来解决新问题。这就是类比,是所有新知识的火苗。学习就是这么一回事:先学会一件事,再将它与其他事物进行比较。类比是一切思想的火苗。”

“一切思想的火苗。太诗意了。这话听起来更像你父亲说的。”穆尼尔皱起眉头,用手指搓着土。

“也许是他吧,我不知道。但他应该也这么认为。他相信所有故事都只是用全新的方式讲述老故事,往前可以追溯到第一堆篝火旁讲述的第一批故事,甚至更早。写作的艺术就是连接现在、过去和未来。我遵循我父母的思维方式,通过类比来寻找联系。由此我发现,我们的世界即将终结。”

穆尼尔让几位老人产生了短暂地动摇,但现在,索内注意到他们全把脸转向了自己。是恐惧。太好了,他们也害怕了。毕竟她已经挑明了事实:我们的世界即将终结。他们脸上的恐惧正是她所需要的。

她接着说:“地球上有一种树,叫桉树。”

穆尼尔说:“如果地球还存在的话。”

“哪怕只是为了节约点时间,”凯德里耶厉声道,“请别再插嘴。”

穆尼尔面对悬崖怒目而视,仿佛刚才呵斥她的是悬崖。

索內继续说:“桉树的叶子会产生一种油,是天然的杀虫剂,但同时高度易燃。当森林起火时,挥发的桉树油常常会导致树木爆炸。桉树林着火时温度极高,其他树种在大火中会遭到严重焚毁,通常无法再生,但桉树可以。它非常耐火,几年后又会重新发芽。

“我想到了桉树和犁果树之间的相似,以及它们之间可能存在的类比,才明白这里将要发生什么。是的,森林大火会杀死林中大部分真菌,但这只是开始。树木发生爆炸,果实也跟着爆炸,果实中的物质就会被释放到空气中。整片森林里都是犁果树,每棵树上都结着上百个果实,每颗果实都有着无数灰白色颗粒。就在这儿——如果你们仔细观察,就能看见。”

她把潮湿的灰色黏土涂抹在一块玻片上,他们凑到跟前,想象着闪闪发光的白色的硅酸盐幽灵一样在火焰中漂浮,一路旋转上升,融入茫茫黑夜。

“大火会在炎热季节初期、闪电击中森林时开始,很可能在几个地方同时燃起。和其他年份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这一次,大火不会自动熄灭,而是会越烧越旺。犁果树的油蒸气会导致爆炸,增添热量,扩散火势,让不同区域的火灾连成一片。遇上森林中的空隙时,火焰将越过去,引发新的大火。整个星球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想想看,想象森林在燃烧。请相信这是真的。

“然后下一个阶段就开始了。这些白色硅酸盐粉末——还记得它们昨晚是如何借着火的热量盘旋上升的吗?那是因为它们的结构:每一个都像小小的螺旋翼,天生擅长寻找气流、起飞、上升,而且越升越高。亿万个硅酸盐结构就以这种方式升起。大火将这些硅酸盐翼状物送入高空,在高高的平流层形成一层白色屏障,阻挡我们星球的大部分光照,将光线反射出去,远离我们,降低我们星球的反照率,就像地球上的火山灰一样。”

穆尼尔咕哝着:“又是地球。”

凯德里耶咆哮道:“又插嘴。”

塔纳说:“这一层全是硅酸盐。”

“是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土壤中的有机化合物几乎为零。侵略性真菌消失不见,大多数生命也无迹可寻。大气中的硅酸盐所造成的温度下降可能有好几度。真菌在温度升高、土壤肥沃时能迅猛生长。我们把氮重新翻耕回田,相当于加快了真菌向森林蔓延的速度。真菌一旦越过田野,进入森林,新一轮循环就开始了。

“这种灰霉菌很顽强——向外扩张时,植物甚至在它到来之前就会枯萎死亡,将氮还给土壤,为霉菌的扩张铺路。它是如何做到的?还是可以用类比来推测。母亲告诉我,地球上有一种真菌,叫双色拉卡菌,又叫双色诱骗者。缺氮时,它会向土壤释放一种毒素,毒害所有的小型生物,小型生物死亡后便释放出锁在体内的氮。”

凯德里耶说:“成为入侵者的肥料。”

“是的。我们的田地里到处都是小昆虫、穴居动物和啮齿动物,从前依靠的是河岸生态系统。现在,它们来到我们新开辟的肥沃农田,想以我们的庄稼为食。通过杀死它们并以它们的尸体为食,灰霉菌在森林中开辟出一条道路,千百年来一直如此。星球逐渐变暖,这轻微的气候变化给真菌提供了立足之地。这冷暖变换的趋势属于自然周期,虽然微小但也足够了。从这面崖壁上的历史来看,周期相隔数百年。这颗星球经历的最近一次变化是在九十年前。在崖壁记录中,还从来没有这么短的周期。”

塔纳正在显微镜下观察灰土层,他抬起头,“这是我们无意中造成的。”

“不可能。”穆尼尔也开始查看玻片上闪闪发光的灰色黏土,“这太荒谬了,我们才几十个人,只生活在这颗星球上一个小小的角落。怎么可能因几个苦苦挣扎的农场而影响整个星球?”

“听起来不可能,”索内说,“那是因为我们只看到故事的一部分——我们的这部分。完整的故事是,我们无意中成了战争中的一环。这是两个物种之间的持久战,历时数百万年。规模逐步升级,甚至波及大气层,以及这颗星球本身的气候。但这并不是犁果树和灰霉菌之间的战争。事实上,战争发生在两种真菌之间。其中一种以犁果为武器。”

“这怎么可能?”穆尼尔从桌上拿起一个犁果。有那么一刻,索内以为她要把犁果砸向自己。

怒火中烧。

但你祖母对人非常了解,就像她了解植物一样,甚至更多。自从飞船坠毁,为了拯救她的朋友,穆尼尔一生都在努力了解这颗星球。她奋斗几十年,勉强获得了一些知识,却只够拯救少数人,不足以拯救她的伴侣,还有她关心的许多其他人。而现在,即使是她获得的那一点点知识也在悄悄溜走。她看着世界在变化,意识到自己对它一无所知,也意识到自己寻求理解的努力是多么徒劳。

吞噬穆尼尔的不是愤怒,而是恐惧。她其实惧怕自己什么都不懂,帮不上任何人。

“犁果树是森林里的优势树种。它们碱化土壤,吸收氮,将氮固锁在果核内,果核外包着一个难以分解的坚硬外壳,周围的环境无法吸收。没有促进生长的肥料,竞争对手就会死掉,这样就减少了竞争,犁果树得以肆意蔓延。”

“看起来是这样。”索内轻轻地从穆尼尔手里接过果子,把它和其他犁果放在一起,“可我们还不了解全部真相,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找对地方。我母亲过去经常谈到真菌:森林蛤蜊是一种真菌赘生物,它的壳由甲壳素组成,和真菌的细胞壁同属一种物质,即使在地球上也是如此。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在森林里,无论我们走到何处——在整颗星球上,森林蛤蜊都是一样的。”

“我注意到了,”塔纳说,“我花了很长时间在森林中寻找不同的蛤蜊,但始终没有找到。不管我走了多远。”

“没错,”索内说,“但这是为什么?我想了很久。然后我想起了我母亲告诉我的关于地球上的一些事情。”

“你母亲……”穆尼尔开口了,但凯德里耶警告的目光堵住了她的嘴。

“地球上最大的生物是什么?”索内把这个问题抛向所有人,眼睛却盯着穆尼尔。

“如果地球还存在的话……”

“最大的生物。那是什么?”

穆尼尔耸耸肩,说:“在陆地上,很可能是大象。在海里,是蓝鲸。”

“错,”索内说,“你说错了。它们是最大的动物。但地球上最大的生物是奥氏蜜环菌的无性系菌落,俗称蜜环菌。占地面积可达十几平方公里,我们离开地球时,它已经有九千多年的历史了。”

索内从桌上拿起一只森林蛤蜊,打開它的甲壳。

“这些蛤蜊看起来彼此略有不同,由于生长方式和地点不同,其表型也有所差异。但我们知道,它们是同一物种。”

塔纳补充道:“搭配意大利面很不错。”

索内笑了,“如果可以研究一下它们的基因组,进行相应测试,就会发现它们不仅是同一物种,它们的基因是完全相同的。这种真菌赘生物的网络遍布整颗星球的森林。在森林里,不管我在哪里挖掘,都能见到渗入土壤的菌丝。它们包覆着每棵犁果树的树根末端,向四面八方延伸。据我所知,每一棵犁果树似乎都与这种真菌系统共生。我不认为森林蛤蜊是它的子实体,就像在地球上蘑菇是地下真菌的子实体一样——不完全是。森林蛤蜊根本不含孢子,也不释放任何东西。它们的结构不像地球上的真菌,更像一种滤食性动物,折叠着,翻卷着,滤食来往的空气。

“我认为,森林蛤蜊实际上是一种警报系统。它们在品尝空气,检测灰霉菌的化学信号和孢子。而一旦检测到,发现足够多的量,这种真菌就会释放出一系列化学指令,改变犁果树的行为方式,从而改变整棵树的循环。犁果停止储存氮,相反,它开始从土壤中吸收二氧化硅,并在果核内形成小小的白色薄片。这将增加它的油脂产量,使其更加易燃。它开始向树叶周围的空气中释放一种易燃的气溶胶,并等待闪电降临。在进行所有这些工作的同时,犁果树也着手关闭自己,只留下根块中一个区域——它在土壤中储存养分的地方。这样一来,当它将致命的硅酸盐粉末释放到大气中,星球变得寒冷和贫瘠时,它就可以进入冬眠,熬过自己创造的漫长冬天。”

这时你的祖母停顿了一下。在这里,这个寂静的空间成了一个转折点。她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他们,现在她必须说服他们采取行动。只是知道还不够,还必须利用这些知识。他们必须对此深信不疑,才能下决心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这四位最年长、最受尊重的议事会成员必须完全相信这个故事,才会把它告诉其他人。而其他人也必须接受并做出改变。如果这个小小的聚落想生存下去,这一切都必须实现。

她等着他们提问,凯德里耶终于开口了:

“还有多少时间?”

“也许只有一天——这样的话,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但如果我们足够幸运,也许还有几年。只要我们愿意,就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只要能说服其他人。”

西马尔说:“时间不够了。”

索内说:“只能如此,不可能有更多时间。”

凯德里耶说:“也许吧,如果我们停止争吵,齐心协力,集中精力在这件事情上,时间足够了。”

“我们无法说服议事会,”塔纳说,“会像往常那样,只有无休止的内讧和争吵。”

“什么也做不了。”西马尔补充道。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祖母这时动摇了。她告诉我,她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也对他们失去了信心。她确信自己失败了。

但穆尼尔随后开口了,她转过身,背对那堵象征战争的崖壁。

“我必须说服他们。这些年我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们。”

剩下的你都知道了。最后,穆尼尔在议事会上发言,真的说服了他们。他们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在新的住处和地下洞穴里囤积物资,建造避难所。他们收集燃料和加工过的食品,清除了聚落附近和洞穴出口处的森林,准备在洞内度过漫长的冬季。

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最终,大火如期而至,几乎覆盖了整颗星球,灰烬遮天蔽日,但大家已经做好充分准备。

冬季漫长而艰难,后来我们称那几年为“吃糊糊的年代”。但我们活了下来,而且人口比以前更多了。

我们了解了这颗星球的故事,以及如何在这个故事中生活:我们学会了一见到灰霉菌就把它消灭掉;学会了在田地周围建一条碱土带,使灰霉菌远离我们的庄稼,以免它触发下一个周期。当然,星球的自然周期还会继续,但至少,我们的行为不会使它加速。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祖母索内。我们之所以活了下来,是因为她能倾听、比较、学习,然后教导别人,让他们相信。

没有她,就不会有我们。

你和我今天的生活就是这么来的。在这个地形转了个弯、河流在山坡上凿出一道深谷的地方,她就是在这里拯救了我们的世界。这也是她希望永远安息的地方。

去吧,从那边山坡上抓一把土。现在你知道这个故事了,如果仔细观察,你自己也能看到大地的土層,是不是?

对,就是这样。现在把土撒在她的寿衣上吧。她爱你,也希望你得到这份荣耀。

责任编辑:钟睿一

1意为山顶之湖。

1与周围气候不同的小范围气候,常见于农田、温室、仓库、车间、庭院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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