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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侠客行》看金庸侠客观念的变化

2023-05-30孙华月

文学教育 2023年1期
关键词:侠客行侠客

孙华月

内容摘要:没有家国背景的《侠客行》的存在,体现了金庸侠客观念的复杂性与变化性。从众庶对侠客的期待与侠客的自我认知这两个方面分析金庸侠客观念的嬗变及原因可以看出,离了家国背景,众庶对侠客的期待从“修齐治平”转向“独善其身”,而侠客群体的自我认知也随着环境的改变而不断异化,侠义传统日渐式微。以香港的政治、经济、文化局势为代表的现实背景,诗作《侠客行》的影响,作者的个人经历,这些都在金庸侠客观念的嬗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关键词:《侠客行》 侠客观念 金庸武侠 侠客

在金庸的十四部中长篇小说中,《侠客行》非常特殊。它不仅抛开了几乎成为金庸武侠标志的家国背景,还有意打破金庸武侠中常见的江湖模式,试图从全新的角度诠释江湖,诠释侠客,诠释人生,让小说从对武林故事的讲述逐渐转向对人性、情感的反思。内容的调整,体现出金庸侠客观念的巨大变化。

一.家国情怀内外:《侠客行》的独异之处

20世纪50年代,新派武侠小说在香港兴起,一时间涌现出众多风格各异的作品。在全新的时代背景下,越来越多的武侠作家选择让历史走进小说,以期获得更多关注与共鸣。而将故事置于乱世并让小说人物深度介入历史,则几乎成了金庸武侠的标准配置。这在金庸的第一部作品《书剑恩仇录》中就有所体现,到最后一部作品《鹿鼎记》中也没有消失。家国背景的存在为武侠小说提供了宏大的故事结构、众多的人物原型和鲜明的价值指向,使小说在虚实之间拥有了新的内涵和更大的发掘空间。

当然,家国背景既是推手,也是枷锁,带给小说的也不全是好处。小说情节受制于突出的家国主题而难有新意;江湖纷争或服务于国家战争,或成为政治斗争的隐喻,江湖面目逐渐模糊;侠客们的所作所为也大多出于形势、身份的需要或是受自幼灌输耳濡目染的影响,看得到大义,却看不到人心。批量化的历史生产线上加工出来的侠客,只会是千篇一律的英雄,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个体。武侠小说也就有了滑向枯燥平淡的风险。

《侠客行》不仅抛开了外在的家国背景,还有意打破金庸武侠中常见的江湖模式,试图从全新的角度诠释江湖,诠释侠客,诠释人生。江湖规约的弱化,主人公蜕变的被动性,对亲情的突出强调等,这些处理都在弱化《侠客行》的武侠倾向,让小说从对武林故事的讲述逐渐转向对人性、情感的反思。除了外界环境对侠客形象的影响,作者的侠客观念也会对侠客形象的诠释起到很大作用。众人的侠客观念见仁见智,读者的侠客观念反映在阅读感受中,作者的侠客观念则直接反映在作品里,通过书中人物和江湖生态得以展现。这具体又分为两个层面:一是众庶对侠客的期待,主要包括国家、江湖、社会、个人等层次;二是侠客的自我认知。值得注意的是侠客观念与侠义观念的不同:后者的重点在对侠义精神的理解,落脚点在精神;而前者关注的则是侠客对侠义精神和情感人伦之间的平衡的处理,落脚点在人。受时代变迁和心态变化的影响,作者的侠客观念会随时间的推移逐渐发生变化,在每本小说中留下独一无二的烙印。通过对作者侠客观念变化轨迹的总结,我们也可以一窥时代特征和作者的心路历程。

二.《侠客行》中众庶对侠客的期待

人的一生会被赋予许多不同的角色。为臣为子,为父为友,不同的角色承担起的责任和期待都不相同。而江湖的特殊属性则使众庶对江湖中人提出了更多层次的期待。总的说来,金庸小说中众庶对侠客的期待基本分为国家、江湖、社会、个人这几个层面。金庸武侠里众庶心目中的侠客一般需要具备爱国、遵守江湖规则、行侠仗义、行事正派等特点,与武功高低没有太大关系。尽管在内涵、外延等方面迥异,但从层次和高度上的一致性看,众庶对侠客的期待倒也担得上“修齐治平”四个字。这样的形象近乎完美。可细究每一位成名的侠客,身上吸引人的都不只是这些因素。

跟传统江湖相比,《侠客行》中的江湖相对原生态,既没有家国存亡带来的责任,也没有朝廷官府带来的威压。再加上仅有的一些帮派基本不成气候,这样的环境下,秩序严明的江湖体系很难形成,既无诱因,也无必要。江湖体系的薄弱直接导致了江湖规约的失效。在这种情况下,个别强者逐渐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在利用个人力量建立起新武林秩序的同时也造成了专权与妄为。在规则失效,强者为尊的时代,慕强本身不只是出于提升自我的需要,还有对权力和话语权的追逐。侠客只有做到武功高强,才能拥有有所为的空间。爱国、遵守江湖规则、行侠仗义、行事正派,这是传统金庸武侠中众庶心目中的侠客一般需要具备的特点。也就是说,完备的江湖规约之下,众人期待的侠客需要满足从家国、江湖到社会再到个人的全方位的要求。而《侠客行》中,随着国家背景的撤出,大家共同的阵营消失,江湖人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从报国转向以武力建立江湖新秩序。再加上江湖规约的弱化带来的人性问题,众庶对侠客的期待也因此向个人品质倾斜。强大的同时坚守本心,有勇气讲义气,“独善其身”,成了这一时期对侠客期待的主要侧重。

三.《侠客行》中侠客的自我认知

细数金庸武侠中的典型侠客,郭靖,萧峰,令狐冲,王重阳,胡一刀,张三丰……暴躁者有之,沉静者有之,敦厚者有之,狡黠亦有之。众人性格、作风迥异却都成了侠客,这说明侠客的共同之处还在于内在。江湖规约也会在一定范围内引导江湖人的行为,但规约所能约束的也只是江湖层面和一部分国家层面,江湖人对普通百姓如何、自我约束的程度高低则完全取决于内心,取决于江湖人是否有意识的在以侠客标准要求自己,是否坚持践行侠客传统。也就是说,侠客的自我认知也是决定江湖人能否成为侠客的重要原因。

《侠客行》中涉及的人物不少,但除了主人公石破天之外,绝大多数人行事都微妙地游走于正邪之间。與传统金庸武侠中侠客的随处可见不同,即使标准一再下调,《侠客行》中公认的侠客也屈指可数。在这之中,环境起到了很大作用。侠义传统的存在与江湖失序的狂欢彼此纠缠,对侠义传统的坚持退缩到众人自我认知的一隅,成为粉饰太平欺骗自我的方式。长此以往,江湖众庶的自我认知都在内心与实际的不匹配中实现了异化,最终造成众人心中有“伪侠”,江湖实际无真侠的局面。《侠客行》中,众人对维护侠客传统的坚持突出表现为对惩恶扬善的狂热,特别是惩恶。这是维护江湖秩序的有效手段,也是江湖众庶深度参与江湖、实现自我认同的重要途径。但江湖中“恶”的标准和惩恶的尺度其实是很模糊的,判断标准和惩罚措施的主观性使一厢情愿的惩恶很容易成为横行霸道和以暴制暴的借口,很难体现正义性。

四.“我是谁”的追问对金庸侠客观念表达的作用

“我是谁”的疑问自古便是无数哲学家穷尽一生都难以解决的命题。无他,不管是内在的脾气秉性还是外在的社会身份,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标签,很难有一个个体能够单纯用几个词语去概括,也很难说什么才是一个人的本质属性。而“我是谁”的问题一旦混淆,之前熟悉的一切与真相之间就会产生张力。这不仅会影响众庶对当事人的看法,也会影响当事人看待世界和自己的角度。

在以往的金庸武侠中,人们极其看中家国立场,因而“我是谁”的疑惑也通常由血缘认知的改变引起,即由于种种原因导致当事人的成长环境与真实血缘所在阵营(如国别、阶级、帮派、家庭等)发生冲突。在这里,血缘并不是高贵与否的区分,而是一种决定归属的烙印。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但在极其重视血缘伦理的中国古代,当一个人真的血缘不明的时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点会占据上风,周围人并不会以平常心待之。萧峰仅因自己之前都不知晓的契丹血脉而一夜之间被拉下神坛,一无是处软弱狭隘的郑克塽却因为是郑成功的后嗣而备受陈近南尊崇,天地会居然试图在不进行夺权的情况下,以让皇帝承认自己是汉人的方式实现反清复明的目的,归根结底,这些都是血缘观念在作祟。

不仅如此,血缘的不确定性也会影响人物的自我认同:大环境的熏陶和小环境的教育始终带有明确的立场,血统的改变在影响人物所处阵营的同时,也重创了人物的价值观念。若生于斯长于斯,所要守护的自然是脚下这方土地无疑。但倘若血缘与故土、正邪、门派、亲情等相左,如何决定自己应当守护哪一方呢?选择的結果,其实也就是当事人心中坚守的底线。人物血缘认知的改变巧妙地将侠客对国家的忠和对陪伴自己成长的一切之间的义放在了对立面。通过对众多人物在血缘与故土之间艰难选择的描绘,金庸在成功塑造众多形象的同时,也通过众庶的反应和侠客的内心世界表达了自己的侠客观念。

五.金庸小说中侠客观念嬗变的原因

关于金庸创作的影响因素的研究向来是金庸研究的一大热点。时代背景,灵感来源,个人经历,这些都会对作家创作造成影响。但究竟哪一种因素占上风,其实很难说清。《侠客行》创作于1965年,而60年代,香港局势、世界局势和金庸个人生活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为我们了解金庸侠客观念嬗变的原因提供了思路。

首先是现实背景。从1841年到1997年,整整156年,香港都作为英属殖民地尴尬地存在着。很多研究者都非常重视香港的殖民背景对作家创作的影响。季进在评价美国汉学家韩倚松的作品《纸侠客:金庸与现代小说》时就曾将金庸小说中常见的“少年失怙,英雄成长”主题解释为“香港历史和在港华人特殊社会心态的文学投影:父亲(祖国)的缺席、经年的流亡,切实地唤生出浓厚的怀旧意识和‘想象的乡愁”。这很好地解释了金庸作品中强烈的爱国精神和无处不在的身份焦虑。但具体到不同的历史时期,殖民背景对民众心态的影响又不是完全一致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香港本土成长的年轻人对于城市的归属感逐渐加强,对于祖国的感情趋于模糊。这种现实加剧了那个年代香港人对自己身份归属的迷茫”。这段概括与石破天的处境何其相似。侠客们的一腔报国情在时间的沉淀下随着国家归属的不确定性陷入迷茫,无奈,只好将关注点转移到自我身上。从有国到无国,从有父到无父,从目标明确到陷入迷茫,金庸侠客观念的变化方向和香港历史影响下市民心态的变化趋势是相对一致的。

不只是政治局势,香港的经济发展情况也对作者侠客观念的改变有一定影响。作者在经济大潮中遭受的观念冲击和迷茫也会反映在小说中。这造成了金庸武侠中寻根观念的不断加强。从寻找国家到寻找父亲再到寻找自我,“迷茫综合体”石破天由此诞生。同时,二战带给人们的巨大心灵冲击也影响了人们的思想,外界对作品的期待也逐渐穿透家国背景深入人物心灵。西方思想大规模涌入,而中国传统思想也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两种思想的交织产生了奇妙的化学作用。

现实背景之外,金庸侠客观念的变化同时离不开其他作品的启发。《侠客行》这本书受到了李白《侠客行》的巨大影响。《侠客行》出版时后面还附了两部小说,分别是金庸为任渭长《三十三剑客图》版画对应的古小说改写的白话短篇故事,和由其中第一个故事“赵处女”改编的短篇小说《越女剑》。可以看出,金庸在有意识地将触角伸向古典武侠题材。这与金庸“南来作家”的身份不无关系。

此外,作家生平同样不容忽视。金庸从1955年开始从事武侠小说的创作,《侠客行》之前,金庸已经完成了《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等11部作品。每一个时期,金庸笔下的侠客形象都会与之前有所不同,这与作者的生活经历、接受思想和心态变化有很大关系。随着金庸武侠的定位从增加报纸销量的休闲读物到现当代文学经典,金庸也开始向自我经典化方向努力,试图通过深度观照人物内心的方式寻求更多人的共鸣。

将《侠客行》与金庸以往的武侠小说进行对比,可以看出,离了家国背景,众庶对侠客的期待从“修齐治平”转向“独善其身”,更加注重侠客的品性。在自我认知上,石破天有侠义心肠而不自知,众人懂侠义传统却难践行,前者体现了侠义心肠的自发性,后者则突出了环境带来的认同感和约束力对众人的巨大影响。此外,从因血缘而改变的家国身份到因相似的外貌引起的两个个体的混淆,从突出侠客舍生取义的崇高品质到借助外在的相似思考个体的本质属性,“我是谁”的追问在金庸武侠中各自不同的呈现方式也能体现出金庸侠客观念的嬗变。以香港的政治、经济、文化局势为代表的现实背景,诗作《侠客行》的影响,作者的个人经历,这些都在金庸侠客观念的嬗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参考文献

[1]陈墨.评点本金庸武侠全集·第四卷·<侠客行〉总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

[2]金庸.评点本金庸武侠全集·第四卷·〈侠客行〉后记[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

[3]俞媛媛.拯救与自我拯救——论金庸作品中侠客的行侠主题[D].重庆:西南大学文学院,2008.

[4]严家炎.金庸作品的魅力和文学养分[N].人民日报,2018-11-6.

[5]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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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季进.作为文本、现象和话语的金庸——从〈纸侠客:金庸与现代小说〉谈起[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10).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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