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经典文本与毛泽东的政治实践性阅读
2023-05-30张鹏辉
[摘 要]毛泽东对列宁的著作尤为钟爱和推崇,且十分注重从中获取解决中国问题的经验参照、理论指导和方法启示。若就个案考察而言,此点尤为典型地体现在其对《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一书的政治实践性阅读之中。自1932年首次接触该书以来,毛泽东在随后40余年的政治生涯中频繁联系中国实际对其加以阅读、论析和推介,并以此作为理论学习、思想改造、党的建设等政治实践性活动的重要依据。毛泽东对该书的阅读和推介虽然出现过偏差,但整体上是有益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事业的深化和发展的,而且对于新时代建构科学的马列主义经典文本阅读观亦具有重要的镜鉴价值。
[关键词]毛泽东;《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阅读史;政治实践性
[中图分类号]A821;A8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071(2023)01-0016-07
《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以下简称为《“左派”幼稚病》)是列宁阐述马克思主义战略与策略问题的重要著作。自1920年出版发行以来,该书不仅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民族解放运动的开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且也得到了中共党内领袖的高度重视和积极推介。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在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频繁联系时代特征和中国实际对其加以论析,将其作为策略制定、党的建设、理论学习、思想斗争与改造等政治实践活动的重要文本依据。近年来,随着阅读史的兴起及其在中共党史研究领域中的推介,学界就毛泽东对《“左派”幼稚病》的阅读、阐释和推介等问题做了一定考察,在史实建构层面厘清了不少重要问题。不过总的来看,既有研究成果多聚焦于宏观层面的史事论析,较少探究与史事密切关联的社会、文化和语境等因素。就此而言,若欲从阅读史的角度探究毛泽东与《“左派”幼稚病》这一论题,恐怕还有待更为细致的研究阐释。
一、 结合《“左派”幼稚病》批判党内“左”倾错误
毛泽东最早接触《“左派”幼稚病》一书是在1932年红军攻打漳州之际。通过对这本书的研读,毛泽东从理论上深刻认识到了王明“左”倾路线的危害性,意识到了“左”倾和“右”倾一样危害革命事业。正因如此,当“左”倾教条主义在党内占据统治地位之际,他联系中国革命的实际情况反复研读《“左派”幼稚病》,同时把这本书推荐给党内其他同志。1933年11月前后,毛泽东在给闽西指挥红军作战的彭德怀寄去《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之后不久,又寄去《“左派”幼稚病》一书,并在书上写着:“你看了以前送的那本书,叫做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了《“左派”幼稚病》才会知道‘左与右同样有危害性。”[1]416-417那么,毛泽东为何要在此时向彭德怀推荐《“左派”幼稚病》一书呢?应该说,在全党理论水平普遍不高和国民政府对马列著作严加审查、封锁的环境下,此举固然有提高党员干部理论水平方面的考虑,但是若联系此前一段时期毛泽东同“左”倾临时中央在军事路线等问题上的争论,以及他因此而受到打击、排挤的经历来看,便不难发现毛泽东此举背后的深层考虑。
自王明等留苏学生逐步掌握中央最高领导权之后,“左”倾教条主义开始在中央占据统治地位,怀疑和不支持这一路线的党内同志受到打压,革命事业遭到严重损害。1932年10月的宁都会议上,毛泽东和中共苏区中央局的其他领导人围绕着如何制定同国民党军队的作战方针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一番争论之后,中央局多数领导人提议并撤销了毛泽东所担任的红一方面军总政治委员的职务,决定由周恩来兼任这一职务。随后,在1933年初反“罗明路线”的斗争中,以博古为代表的“左”倾临时中央借此将矛头直接指向毛泽东,并在苏区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斗争。毛泽东本人虽受到莫斯科方面的点名保护,但也因此被剥夺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主席的职务[2]33。如果说,通过对《“左派”幼稚病》的阅读使毛泽东从理论上认识到了“左”倾思想的表现和实质,那么在亲身经历了“左”倾临时中央对自己的排挤与打压之后,毛泽东在现实的政治斗争中则切身感受到了“左”倾教条主义之于中国革命事业的危害。这是促使毛泽东向彭德怀推荐《“左派”幼稚病》的重要原因。
这里还需注意的另外一个情况是,毛泽东将《“左派”幼稚病》一书寄给彭德怀的前几个月,彭德怀正代表苏区中央同十九路军就反蒋抗日问题进行谈判。1933年9月中旬,蒋光鼐和蔡廷锴派陈公培携带一封写给毛泽东、朱德的亲笔信,表示愿意进行谈判,共同抗日。22日,彭德怀便在延平王台东方军司令部接见了十九路军代表陈公培,提出红军愿意在立即停止进攻苏区、保证民众民主权利和武装民众这三个条件下,同十九路军共同抗日。随后,双方几经谈判,就反蒋抗日的条件达成了一定的共识,并签订了共同作战的协定。显然,若联系彭德怀与十九路军就抗日反蒋进行谈判一事来看,便不难理解毛泽东为何要向他推荐《“左派”幼稚病》一书。概而言之,这其中既有帮助他提高马列主义理论水平的考虑,主要是从理论上认清“左”倾思想的危害与实质,以及进一步掌握马克思主义战略和策略思想的核心要义;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在党内“左”倾教条主义盛行的情况下,彭德怀能夠通过对该书的阅读进一步观照中国革命的现实,深刻汲取“左派”共产党人由于不懂得与同盟者进行联合、不愿意同其他党派进行必要“妥协”而致使革命事业受到危害的经验教训,积极争取与十九路军的合作。
严格来说,20世纪30年代初期“左”倾临时中央在党内的统治地位,决定了毛泽东对“左”倾教条主义的斗争是难以取得实质性成效的。不过在中国这样革命形势相当成熟、敌人力量异常强大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开展革命斗争,革命者在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说到底还是秉持着效果决定论的原则。换句话说,在刀口下讨生活的革命者很容易从强弱胜负的变化中判断出真理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并且为了生存的需要而毫不犹豫地纠正错误[2]26。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是,由于红军第五次反“围剿”斗争的惨重失利以及在随后长征途中的大量伤亡,党内许多同志对临时中央已颇有微词,对“左”倾教条主义给中国革命带来的危害亦有所反思。在这样的情况下,全面清算过去一段时期党内的“左”倾错误,可以说已经具备了初步的条件。正因如此,毛泽东便不失时机地发动了一场全党范围的整风运动,借此肃清主观主义、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等思想痼疾,恢复马克思主义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
二、 指定《“左派”幼稚病》为整风运动的必读书目
延安整风运动的一个重要举措,是组织全党学习中央指定的必读书目,以期达到改造思想方法和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事业的重要目的。在中央指定的众多材料中,毛泽东十分强调对《“左派”幼稚病》一书的阅读和学习。经由党内领袖的推介部署和各级单位的贯彻落实,该书成了延安整风期间全党理论学习的重要材料,并在改造党内高级干部的思想方法、开展反对三风斗争、认识和总结党的历史经验等方面发挥着积极作用。
整风运动的一个重要任务,首先是要在高级干部中恢复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路线。对此,毛泽东在给彭德怀的信中明确说道:“整风,主要是整高级干部(犯思想病最顽固的也是这些干部中的人)。”[3]424为此,中共中央在“九月会议”召开期间,发布了经毛泽东修改的《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高级学习组的决定》,提出了在延安及外地各重要地点设立高级学习组的设想,并要求先花半年时间“研究马恩列斯的思想方法论与我党二十年历史两个题目”[4]623。此后,为进一步领导和规范高级组的理论学习活动,作为中央学习组组长的毛泽东和副组长的王稼祥多次就理论学习的方针、材料等问题作了指示。1941年9月29日,毛泽东和王稼祥在致中央研究组及高级组的书信中要求,学习组的同志在理论学习方面暂时以研究思想方法论为主,并指定了《“左派”幼稚病》一书作为学习材料[5]171。11月1日,毛泽东和王稼祥向各地高级学习组组长、副组长发出函电,规定了各地高级学习组理论部分的研究材料。在指定的十个学习材料中,《“左派”幼稚病》赫然在列。11月3日,中共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决定通知各学习组组员,要求在当年12月底前读完《“左派”幼稚病》等材料,从第二年1月起进入深入学习阶段[3]337。11月4日,毛泽东和王稼祥向各地高级学习组发出了
:“关于本年内的学习任务及学习方法的通知,”
主要内容:一是规定“中央学习组及各地高级研究组第一步均以列宁主义的政治理论与我党六大以来的政治实践为范围”;二是要求学习材料方面将《“左派”幼稚病》等文件通读一遍,从中“获得初步概念,以便在明春可进到深入研究阶段”[4]676。
在部署整风学习的过程中,毛泽东多次将《“左派”幼稚病》列为党员干部的学习材料,此举不仅表明他对该书的重视程度,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左派”幼稚病》
在改造领导干部的思想方法等方面具有积极意义。许多党内高级干部认真阅读了《“左派”幼稚病》一书,不仅深刻反省了自己在思想方法上所存在的错误,同时也对党的历史和路线是非等问题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这为开展全党范围内的普遍整风奠定了重要基础。
1942年2月1日和2月8日,毛泽东先后发表了《整顿学风党风文风》和《反对党八股》两篇报告,这标志着整风运动在全党范围内的正式开展。这一时期的主要任务,是要在全党范围内普遍开展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等不良风气的斗争,以进一步整顿党员干部的思想方法与思想作风。
整顿三风的斗争,首先指向的是全党的理论教育问题。整风运动的准备时期,中共中央将各个根据地和国统区选出的“七大”代表,以及延安和陕甘宁边区的一些领导干部,逐步集中至中央党校进行学习。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央党校的教学活动存在比较严重的理论脱离实际的问题。当时在中央党校参加整风学习的张秀山后来回忆说,在整风运动前,中央党校的教学方法受教条主义的影响很大,不少同志学了许多马列主义的抽象原则,却不注意领会其精神实质,不联系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6]145。有鉴于此,毛泽东在1942年2月28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提出:“党校课程要改造。现在党校教中国古代史及西方史,离现实太远。应首先进行反对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的教育,总课题为党的路线,研究季米特洛夫论干部政策与干部教育政策、列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和《六大以来》。”[3]365-366根据这一指示,中央党校随即着手进行课程改造的活动,确定了“教育内容将以辛亥革命至今的中国历史为基础,以马列主义的思想方法,了解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7]的基本方针。不仅如此,为了配合教学课程的改造,中央党校还通过请译书翻译讲背景、开设相关文化课照顾低水平同志、定期出版《學习报》等途径组织高级干部学习《“左派”幼稚病》等马列经典原著,进一步引导学员领会并掌握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实质[8]218。总的来看,根据毛泽东关于反对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教育应当学习《“左派”幼稚病》的指示,中央党校在改造课程的过程中,以学习马列主义的思想方法为基本原则,并辅之以组织高级干部阅读《“左派”幼稚病》等马列经典文本,从而有效地纠正了以往教学中存在的教条主义等消极倾向。
随后,为了在全党范围内进一步开展整顿三风的斗争,1942年4月3日和4月16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先后发布了《关于在延安研究讨论中央决定和毛泽东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以及《关于增加整风学习材料及学习时间的通知》,至此便正式形成了整风运动必读的二十二个文件。尽管《“左派”幼稚病》并不在整风必读的二十二个文件之列,但在列宁斯大林等论党的纪律与党的民主这一学习材料中,则摘录有《“左派”幼稚病》第二章中关于无产阶级政党应当实现无条件的集中和铁的纪律等论述。应该说,通过摘录《“左派”幼稚病》中关于党的纪律建设的重要论述,并将其作为整风运动的必读文件来组织全党学习,既有助于借鉴布尔什维克在党的纪律建设方面的成功经验,亦是因应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的重要举措。
不仅如此,为了进一步推动整顿三风斗争的进展,毛泽东还借助党的组织会议亲自讲解《“左派”幼稚病》的重要观点。1942年11月21日和23日两天,毛泽东在中共中央西北局高级干部会议上逐一讲解了斯大林的《论布尔什维克化十二条》。在讲到第七条要善于把不调和的革命性和最大限度的灵活性结合起来时,毛泽东特地引援了列宁的《“左派”幼稚病》来加以说明。他说:“列宁写了一本书,叫‘左派幼稚病,就是讲的这个第七条。这里有一个最大限度的灵活性和机动性的问题。”[3]413此外,为了避免党内同志在这一问题上产生教条主义的理解,他还强调说:“不调和的革命性不要同冒险主义混淆,最大限度的灵活性不要同迁就主义混淆。”[3]413联系党的历史来看,“左”倾教条主义者的主要错误之一,便是不懂得如何将不调和的革命性与最大限度灵活性结合起来,否定一切可能的同盟者,主张革命道路要笔直又笔直,最终致使中国革命事业遭受重大的损失。将革命性与灵活性结合起来这一原则,有助于增强理论的说服力,使其更容易为全党同志所接受。
及至整风运动的第三階段,《“左派”幼稚病》仍是中央指定的必读材料。1943年12月14日,中共中央书记处会议讨论了高级干部学习党的路线问题,决定此次学习的时间为半年,学习内容为《“左派”幼稚病》等六种课本,要求“学习要展开争论,提出中心问题,展开自我批评,要联系实际材料,要有历史观点”[3]484。1943年12月31日,谢觉哉在日记中谈到了昨天在西北局讨论《“左派”幼稚病》的情况。他写道:“孩子气不懂事,敢于冒险,称里手,不知给了革命多大损失。我们不能原谅这些孩子们,因为他们闯祸太大又太多。”[9]560若从12月14日中共中央书记处会议关于学习要联系实际、要有历史观点这一标准来看,谢觉哉在日记中对《“左派”幼稚病》的学习和对党的历史经验的总结与反省无疑是深刻的。此外,各地赴延安参加七大的代表也积极参与了此次理论学习活动。例如,太行区代表赵武成称自己在1944年初学习了《“左派”幼稚病》等三本指定的书籍,学习时间虽然不长,“但这是前一段学习基础上的再学习,是总结性的学习,因此收获很大”[10]670。由此可见,通过对《“左派”幼稚病》的学习,党内高级干部在理论知识和思想方法上获得了显著的提升。
言及于此,有待进一步分析和说明的问题是:作为一部阐述马克思主义战略与策略思想的著作,为何《“左派”幼稚病》具有改造思想方法的功能?客观来说,思想方法的改造是一项长期而复杂的工程,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是改造的路径却是灵活多样的,并不限于学习专门谈论思想方法的书籍。对于许多理论水平不高的党员而言,阅读《“左派”幼稚病》这类并非专门讲思想方法的书,可以从具体运用的典范中学习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方法,因此是学习思想方法的更好的途径。事实上,列宁批判“左派”幼稚病思潮最为用力、最为彻底之处,正是在思想方法的层面指出“左派”共产党人不善于对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不懂得如何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与本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并在此基础上阐述了如何学习和运用俄国革命经验中具有普遍意义的一些策略原则。就中国革命的实际情况来说,延安整风时期的思想方法问题,从根本上讲就是如何对待马克思主义的问题。鉴于党历史上曾多次出现的“左”的错误使中国革命事业遭受了重大挫折,因此通过学习列宁对“左派”幼稚病思潮的批判,从理论上进一步认清教条主义的实质和危害,以实现对全党思想方法的改造,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三、 借助《“左派”幼稚病》推进党的自身建设
由上可见,毛泽东对《“左派”幼稚病》的阅读及其在此基础上的推介部署,已形成一套相当成熟且特点鲜明的逻辑理路。延安整风运动结束之后,伴随着客观形势的发展和革命任务的转变,毛泽东在开展革命活动的过程中继续秉持着理论联系实际的原则和策略,或借助组织会议等重要场合对该书加以推介,或在科学研判革命形势的基础上对《“左派”幼稚病》的重要观点加以论析,以此为提高全党理论水平和加强党的集中统一领导等政治实践性活动提供文本支撑。
1945年4月24日,毛泽东在中共七大的口头政治报告中向全党提出了要读《“左派”幼稚病》等五本马列主义著作的任务[11]350。5月31日,毛泽东在七大的结论报告中谈及理论工作的问题时再次提出:加强理论学习至少要读《“左派”幼稚病》等五本书,“如果有五千人到一万人读过了,那就很好,很有益处”[11]417。那么,毛泽东为何要在中共七大上号召全党学习《“左派”幼稚病》一书呢?关于此点,从毛泽东在七大会议期间所发表的一系列报告、讲话中或可窥知一二。中共七大的主要任务是系统总结中国革命的基本经验,从而为彻底打败日本侵略、建设新中国作准备。显然,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客观上需要对当时国内外的基本形势做出准确的判断。按照毛泽东的分析,在国际形势方面,尽管反民主的反动只是国际潮流中的一股逆流,但是旧世界的三大基本矛盾依然存在[12]1103。就国内形势来看,由于抗战以来国民党和共产党采取了两条不同的抗战路线,因而中国人民实际上面临着两条道路和两种命运的选择:或是一个独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或是继续独裁统治,将中国重新拖回不独立、不自由、不民主、不富强的状态中去。基于这样的分析,毛泽东十分重视唤起党内同志和全国人民对内战危险的注意。他指出:国民党统治集团在“召开国民大会”和“政治解决”的烟幕弹下,正进行着内战的准备工作。“如果国人不加注意,不去揭露它的阴谋,阻止它的准备,那末,会有一个早上,要听到内战的炮声的”[12]1051。毛泽东对抗战胜利前后国内外形势的分析表明,战争与革命在一定时期内仍是国际社会和中国的主要问题,特别是在国民党可能挑起内战的情况下,中国仍然存在着严重的危机。这就迫切需要中国共产党人掌握好马克思主义关于战略和策略思想的理论武器,以便应对战后可能出现的复杂局势。因此,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推荐阅读的五本马列经典著作主要阐述的乃是阶级斗争、战略与策略等方面的问题。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不顾全国人民渴望和平的强烈需求,单方面撕毁了停战协定和政协协议,这一系列举动证实了毛泽东对战后国内形势的预测。随着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中共党内的无纪律、无政府状态等问题也随之暴露出来,日渐成为人民解放战争走向胜利的障碍。联系党的历史来看,开展游击战争、建设革命根据地是中国革命的特点和优点之一,这对于充分发挥地方的积极性与创造性,克服革命战争环境下的诸多困难和严峻考验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久而久之也产生了无纪律、无政府状态和地方主义、游击主义倾向等问题。及至解放战争胜利前夕,上述问题日渐突出,一度引起了中共领导人的关注。面对这种情况,毛泽东于1948年4月21日在《“左派”幼稚病》一书的封面上写了批语:“请同志们看此书的第二章,使同志们懂得必须消灭现在我们工作中的某些严重的无纪律状态或无政府状态。”[13]304根据这一指示,中共中央宣传部于1948年6月1日发布了《关于重印<左派幼稚病>第二章前言》的通知,号召全党认真学习《“左派”幼稚病》第二章等材料,迅速地消灭现在工作中存在的某些严重的无政府或无纪律状态,以迎接和保持全国革命的胜利。
作为一部论述马克思主义战略和策略思想的经典著作,《“左派”幼稚病》亦不乏对无产阶级政党建设的经验总结和理论阐释,特别是在该书第二章“布尔什维克成功的基本条件之一”中,列宁在总结布尔什维克革命斗争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无产阶级实现无条件的集中和建立极严格的铁的纪律是战胜资产阶级基本条件之一的重要论断,为革命战争年代下各国无产阶级政党的建设提供了借鉴和指导。显然,对于熟知布尔什维克历史的毛泽东来说,他十分清楚确保无产阶级政党的纪律性、组织性在中国这样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中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因此,当敏锐地察觉到党内工作中存在某些严重的无政府、无纪律状态时,毛泽东便立即号召党内同志阅读《“左派”幼稚病》第二章,以此来明白地方主义、分散主义等消极倾向的实质及其对中国革命可能产生的危害,进而在此基础上强化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为夺取全国革命的胜利奠定坚实的组织基础。此举充分说明,毛泽东确实从该书对布尔什维克政党建设的阐述中,获得了他本人认为极具启发意义的道理。
为了更好地迎接全国革命的胜利和筹划建立新中国的相关事宜,中共于1949年3月5日至13日在西柏坡召开了七届二中全会。在此次大会的总结讲话中,毛泽东再次提到了学习马列著作的问题。他说:我们党的理论水平低,过去读书又没有一定的范围,现在积累二十多年之经验,深知要读《“左派”幼稚病》等十二本书。“如果在今后三年之内,有三万人读完这十二本书,有三千人通读这十二本书,那就很好。”[14]261如果说,中共七大指定阅读《“左派”幼稚病》一书主要为了应对抗战胜利后极有可能出现的战争局面,学习的内容主要集中于列宁对无产阶级革命战略与策略问题的论述;那么此次对《“左派”幼稚病》的推介显然是为了更好地适合和肩负起毛泽东所提出的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光荣使命,因而理论学习的内容也更侧重于列宁关于党的建设、无产阶级专政和思想方法等问题的论述。
四、 运用《“左派”幼稚病》开展防修反修斗争
新中国成立以来,《“左派”幼稚病》不仅是干部必读的马列经典文本,也是毛泽东外出考察时经常携带的书籍。及至1960年代初,中苏双方围绕如何认识和发展马克思列宁主义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論战。这次论战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双方由以往的内部交换意见转变为公开争论,相互给对方扣上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帽子;论战的着眼点也不限于意识形态的分歧和国家利益的冲突,而是扩大至社会主义阵营和国际共运内部的纲领路线之争。论战的加剧使得两党的关系不断恶化,加之苏联借双方意识形态之争对中国施加了多方面的压力,这让毛泽东更加坚信苏联走上了修正主义的道路。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配合反修正主义的斗争,帮助全党同志进一步认识和掌握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毛泽东提出了学习三十本马列著作的想法。
在这三十本书中,《“左派”幼稚病》仍赫然在列。论及个中缘由,结合中苏论战的大背景、防修反修战略考虑以及《“左派”幼稚病》文本内容的分析便不难得知。众所周知,《“左派”幼稚病》是列宁为揭露和批判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倾错误而写的。当时,欧洲的一些“左派”共产党人没有很好地掌握马克思主义的战略与策略思想,既不善于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各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更不懂得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思想精髓,因而在无产阶级革命战略与策略的一系列重大问题上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与方法,表现出“左”的错误倾向和修正主义的面目。就“左派”共产党人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歪曲和背离而言,《“左派”幼稚病》可以说是列宁揭露和批判修正主义的一部重要论著。在这个意义上,认真领会列宁对“左派”幼稚病思潮的批判,以及对马克思主义战略与策略思想和辩证法思想等论题的总结,对于增强辨别真假马克思主义的能力是具有一定积极意义的。但总的来说,此次高级干部对《“左派”幼稚病》等马列经典著作的学习活动,归根到底是中苏两党意识形态纷争下的产物,不免带有为现实的政治斗争服务之嫌。邓小平后来在总结这场论战时曾说:“经过二十多年的实践,回过头来看,双方都讲了许多空话。”[15]291这不能不说是此次理论学习活动存在的偏差和需要认真反思与总结之处。
及至“文化大革命”时期,由于一系列复杂的主客观因素,上述文本阅读和推介过程中的偏差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这主要是毛泽东对列宁关于小生产产生着资本主义这一观点作了教条主义式的解读。1974年12月26日,毛泽东在与周恩来的谈话中论及了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意见。他说:“列宁为什么说对资产阶级专政,要写文章。”[16]413又说:“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就会变修正主义。要使全国知道。”[16]413此外,他在谈话中还引用了列宁在《“左派”幼稚病》中关于小生产经常产生着资本主义的论述,来说明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对资产阶级进行专政的必要性。在此基础上,《人民日报》于翌年2月9日发表《学好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的社论,发布了毛泽东谈话的部分内容。此后不久,全国便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运动。
严格来讲,小生产产生着资本主义这个观点是列宁在特定时代背景下作出的,需要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进行解读,才能更加贴近这一论断的真实意义。十月革命胜利后,俄国的一些富农和投机商人在国内资源奇缺、新生的苏维埃政权还不是十分巩固的情况下,从事投机倒把活动、大量囤积物资,严重地威胁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巩固。对于这一现象,列宁是十分警惕的。为了充分论述无产阶级专政的必要性、合理性,列宁在该书的第二章“布尔什维克成功的基本条件之一”中指出,资产阶级的强大不仅在于国际资本的力量,而且还在于习惯的力量和小生产的力量。这就是小生产经常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这一论断的由来。可以看到,列宁在文中所说的小生产并不是泛指所有的小生产者,而是特指危害无产阶级专政、专门从事投机倒把活动的那一部分人;列宁对小生产自发地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警惕,主要也是出于在苏维埃政权还不是十分巩固的情况下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考虑。就此而言,与其说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论断,毋宁说这是列宁在特定历史条件下针对俄国实际情况作出的具体结论。
联系中国的实际情况来看,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与十月革命胜利后的俄国在社会历史条件方面已经大不相同。特别是在1956年完成社会主义改造之后,小生产已经属于社会主义经济的组成部分,商品交换也成为发展社会主义经济的一种方式,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存在所谓的小生产经常地和自发地产生资本主义的情况。事实上,就连毛泽东本人在20世纪60年代初也多次谈到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不会产生资本主义的道理。
此点恰恰表明,毛泽东对列宁当年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和条件下所得出的结论做了教条化的解读,并以一种知识论的立场将这一论断不加分析地照搬到对中国小生产发展趋势的分析,最终导致对中国社会的阶级关系与主要矛盾做了错误估计。
五、 结语
对马列主义经典著作进行科学的阐释和解读,以完整、准确地把握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是推进马克思主義中国化事业的重要理论前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百年发展的历史充分证明,不论时代特征和具体国情如何发展变化,经典文本始终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深入发展和开拓创新的源头活水。自1930年代初期首次接触、阅读《“左派”幼稚病》以来,毛泽东在随后40余年的政治生涯中频繁联系中国革命、建设的实际情况对该书进行研读、论析和推介,以求从中获取解决中国问题的经验参照、理论指导和方法启示,表现出了鲜明的政治实践性论析特征。就其历史作用而言,尽管毛泽东对《“左派”幼稚病》的阅读和推介在特定历史时期出现了偏差和失误,甚至在某个时期还违背了他历来倡导的实事求是、理论联系实际的原则,但总体而言,此举在推进党的理论学习、增强党的自身建设、统一党的思想认识等方面均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和效用,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创新和实践发展的重要支撑。及至当前,当我们立足新的时代条件和历史方位继续审视经典文本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间的内在关联时,仍有必要从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高度出发,就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进程中政治领袖对经典文本的政治实践性阅读予以系统考察和理性研判,在积极建构科学的马列主义经典文本阅读观的同时,为不断开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事业发展的新境界提供文本支撑和理论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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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毛泽东.毛泽东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12]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3]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下卷[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
[14]毛泽东.毛泽东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15]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16]廖盖隆,庄浦明.中华人民共和国编年史[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苏联经典教科书及其对中国教科书的影响研究”(18BDJ027)。
[作者简介] 张鹏辉,华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510631。
(责任编辑:木 杉)
(校 对:木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