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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巷

2023-05-30侯德云

小说林 2023年1期
关键词:书坊老唐老马

1

连续两个月,老唐萎成一截朽木,一点儿活力都没有。事发突然,猝不及防,事后还不得不集中精力去应对,这对于老唐,无疑是双重碾压。老伴儿出车祸那天,他正在构思一篇小说,思路清晰得像山泉,游动的水族,静默的卵石,在斜阳下的波纹里熠熠闪光。他刚要把这些宜人景色从人脑输送给电脑,手机里却传出噩耗。事后不管老唐如何挠头,如何皱眉,那些水族,那些卵石,都再也不肯现身。

儿子请了事假,又把年假一起休了,从省城赶回,陪老唐处理老伴儿的后事。后事不少,葬礼、事故赔偿、烧七,等等,多亏了儿子。老唐第一次觉得,这个从上小学开始便整日跟他作对的独生子,多少还有点儿用处。

儿子临走的头一天,陪老唐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老唐活到退休年龄,还从来没跟儿子一起喝过那么多酒、说过那么多话。可他一觉醒来,只记得喝过多少酒,却忘了说过什么话。他站在小区门口冲儿子招手,心说,忘了也好,清静。

太清静了。要是不开电视,家里连一点点人声都没有。连续几个晚上,老唐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电视说话。电视里的话可真多,怎么听都听不完。他困了,沉沉睡去,醒来天已大亮,电视还在说话,都是标准的普通话。

作息紊乱,三餐紊乱,思绪紊乱。老唐不是老唐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拒绝酒友、牌友、文友、驴友的善意邀请,整日窝在家里听电视说话。饿了,煮一包方便面。一个月后下决心出门,腰间松松垮垮,以为穿了别人的裤子。

没有更好的去处。小区南面,有一座矮山包,老唐叫它南山。别人怎么叫,他懒得问。好在山这东西,性子最憨厚,你叫它什么都行。它活生生的,却擅长沉默。而人类恰恰相反,只有在死后,才沉默如山。

南山的山脚,有一处长方形的休闲广场;山腰,有一条蜿蜒的林荫路。一早一晚,都有不少闲人在那里盘桓,大多是已经退休的老年男女。老唐是其中一员。

老唐去南山,跟其他人去南山,内容大致相同,无外乎走走坐坐。走的是林荫路,穿过柞树林,绕山包转一周,转到东侧观景台,驻足,居高临下,鸟瞰瓦城。风起,撩他头发,一起一落。落下,遮住一只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两三个月没理发。下意识抬手,摸一把下巴,毛扎扎的,至少五六天没刮胡子。

观景台上横着几把休闲椅,老唐择一把坐下,垂下眼皮,看脚尖。脚尖处有细碎的枯枝,有破损的败叶,有枯黄的草梗,还有……看清了,还有三只蚂蚁。是那种体型中等的蚂蚁,比小蚂蚁大很多,比大蚂蚁小不少,像老唐在文坛的地位,比初学者高很多,比当红作家低不少。

三只蚂蚁排队行走,不知是结伙出游,还是执行任务。观景台上铺着石板,老唐脚尖前的一块,从中间裂开,裂出一道不规则的缝隙。蚂蚁发现了缝隙,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并很快有了异样的动作。第一只倾斜身体,将右前肢探进缝隙,像摸,不知摸什么,不知摸到没摸到;第二只用前肢撑住台面,触须一翘一翘,四条后腿都探进缝隙,像踩,不知踩什么,不知踩到没踩到;第三只身体倒挂,撅着屁股,将前半身探进缝隙,像捞,不知捞什么,不知捞到没捞到。摸了很久,踩了很久,捞了很久,均一无所获,三只蚂蚁重整队形,向前方开进。老唐看得津津有味。

从此老唐对蚂蚁有了兴趣,常去南山看它们。

不光是看,还上网把蚂蚁查个底儿掉。不查不知道,这厮遍布全球,竟有一万一千多种,中国境内,就有六百多种。说是查个底儿掉,可是转瞬就忘,末了,老唐只记得最小的蚂蚁叫小黄家蚁,最大的叫大头蚁,这两种他都见过。可是最常见的中等个头的那种叫什么,实在吃不准。面对电脑屏幕,老唐盯得眼珠子发皱,还是吃不準。长相都差不多,名称却列出一大串,别说入座,连对号都对不上。吃不准就不吃了,反正也不想当个什么蚂蚁专家。

不过看蚂蚁却成了老唐的最大消遣。不光是看蚂蚁,他还认识了其他一些昆虫,比如蚁蛉。

一只豆娘落到老唐脚边。他以为是豆娘,后来知道是蚁蛉。两者体型相似,纤细、瘦弱,区别在肤色,前者鲜艳,以红、蓝、绿居多,后者黯淡,以灰色为主。蚁蛉一动不动。身子不动,翅膀也不动。三只不大不小的蚂蚁走来,一字排开,与蚁蛉对峙。它们跟老唐想的一样,眼前这哥们儿,是不是死了?正想着,蚁蛉突然发起攻击,嗖嗖嗖三下,三只蚂蚁都消失了。蚁蛉的翅膀倏尔一抖,像是要把墨色的翅痣抖下来。

“有意思,”老唐在心里头说,“怎么这么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事在后边。雨后,老唐到南山,在休闲广场上闲逛。他已经习惯于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他看见数量颇多的蜗牛,跟他一样,也在广场上闲逛。他一次次弯腰,把误入歧途的蜗牛捡拾到路边的草丛里。在不知捡拾第几个蜗牛的时候,他看见一只大头蚁像狗一样坐在石板上。大头蚁会坐啊。他蹲下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看清了,大头蚁不是坐在那里,而是困在那里,腹部扁扁地粘在地上,可能是被行人踩过。大头蚁后腿用力,想把自己从石板上拔起来,却怎么也拔不动,两条触须疼得一颤一颤。老唐看着不忍,捡起草棍轻轻拨弄,没想到,大头蚁直立的上半身却轰然倒下。对蚂蚁来说,那肯定是一声巨响。很快,七八只小黄家蚁围拢过来,合力抬起残尸,匆匆而去。

老唐这才意识到,每天离家觅食的蚂蚁,能不能活着回去,难说。别的虫类也一样。倏起倏落,广场上,山路上,有多少只脚啊,每只脚的每一步都可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结束,就像老唐不久前过世的老伴,只想横过一条马路,到斜对面的蔬菜超市买点儿葱蒜,早一秒没事,晚一秒也没事,怎么那么巧,不早不晚,有去无回。

死亡是永恒的必然,活着则是一时的偶然。当晚在餐桌上,老唐泪流满面。

2

有人在微信群里转发了一篇文章。噔一响,老唐听到了。手机每天都噔噔响,听到不一定要看,也没谁逼着他去看。看不看,是个心情问题。不料这一回,心情有了波动,他下意识打开那篇文章。是一个名叫“葵花巷”的公众号,推出了一篇同名的怀旧文章。怀的是童年。童年的小镇,童年的田野,童年的河流,童年的笑与闹,童年的葵花巷,巷子里年年盛开的葵花,以及因之而生的喜乐与忧戚。也不光是怀旧,还有眼前风景。葵花巷还在,人还在,记忆还在,情感还在,日子还在。文笔细腻、沉静、清爽、雅洁、俏皮、从容,有不外露的沧桑感,有掩饰不住的女儿心,有愈嚼愈浓的隐逸感。作者署名“毛嗑”。东北土话,把葵花籽叫毛嗑。老唐把文章连读两遍,得出结论,作者是一位资深的知识女性,年龄至少在五十以上。

手指往手机屏幕上轻轻一点,老唐关注了葵花巷。

葵花巷的推文,不是每天都有。大多是两三天更新一次。作者除了毛嗑,也有别的名字,只不过毛嗑的作品较多。老唐不看别人,只看毛嗑。

毛嗑取代了南山上的蚂蚁,把老唐的视线紧紧拴在手机上。

葵花巷开设的时间不长,才两年多。老唐一页页往前翻,把毛嗑的文字全部读完。过程中,一次次神情恍惚。他有心给毛嗑打赏,却发现该功能已被关闭。

毛嗑的文风,深受传统笔记和晚明小品的影响,跟老唐的文风,有共同的源流,但比老唐更为精细。更让老唐心动的是,从毛嗑的生活随笔和读书随笔中,可见其性情的刚柔与学识的长短。其刚其柔,其长其短,在他眼里,都是恰好。

到哪里找这么好的文字啊。老唐在电脑里建一专门的文件夹,叫《毛嗑文集》。他把那些文字一一复制到文件夹里,且时常打开佐酒。酒味越发醇厚,食欲随之大开。半个月后再出门,每次他都敢断定,这回裤子没穿错。

老唐从毛嗑的文章中知道,植物有视觉、嗅觉、触觉和听觉,还知道全世界的昆虫种类少说也有一百万,它们一旦消失,生态必然崩溃,二十五万种有花植物中的百分之八十七将随之灭绝,人类也将陷入饥饿。相反,人类若是灭绝,地球会心生窃喜,会更有生机。

“有意思,”老唐咂咂嘴,对自个儿说,“实在是有意思。”

老唐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有意思起来。他开始写日记,记录自己每日的行踪和阅读。他在日记里说,南山脚下,有好多株比他长得高的草本植物,菊芋就不说了,怎么益母草、苦荬菜、鬼针草和藜也都长得比我高了?很奇怪嘛。

老唐把那些长得高的草本植物拍下来,发给老马看。老马是他多年同事兼酒友,比他退休还早,两年前去滨城照看孙子,至今未归,不过两人常在微信上闲聊。

老马情绪好像不太好,回复说:“吃饱了撑的,你管它们长多高?”

老马跟老唐是相亲相杀的一对朋友,他喜欢拧着老唐说话。见他这样说,老唐不乐意了,说:“我就管,你能咋的?”

老马回复一个龇牙的表情,罢战。

老唐嘴角上龇一声,随手点开微信里的“订阅号消息”,眼睛唰的一亮,葵花巷又有推文了,作者是毛嗑。老唐一口气看了两遍。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文章。文中有人物,有情节,有细节,还有螽斯。老唐对螽字感到陌生,去浏览器里查,知道念zhong,平声。看看网上的配图,明白了,小时候的玩伴,蝈蝈和山草驴,都是螽斯一族。此族是昆虫界的文艺世家,擅长鸣叫,草绿色居多,灰色、土黄色也有,突出标志是,都有一双细如丝线、长过自身的触角。它们是漂亮的虫,也是好听的虫。

人却长得丑。毛嗑在文中写了一个丑丫头,写丑丫头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写她的言与行,写她的命运。老唐读得眼睛潮湿,瞬间做出决定,明天回老家一趟。

老唐的生命里,也有一个丑丫头。说起来也不是太丑,就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这些物件,跟别人相比,显得比较团结。衣食住行,哪样都不影响,一点点问题都没有。问题是,有人给她取了绰号,丑妞。老唐觉得,丑妞是被人叫丑了。

老唐比丑妞小几岁,他叫她姐。不是亲姐,是邻居家的。

早年的乡村生活,离不开猪和鸡。家家都养。鸡还好说,一整天低头、背手、刨地,满哪找吃的。猪不行,穿一身劣质皮草,嘚瑟得不知姓啥,非得等人来喂才行,稍不如意就仰天干嚎。谁家都一样,学龄儿童,非学龄儿童,少年,青年,中老年,都包括在内,从春到秋,每天都得去山上山下挖野菜。现在是小康社会,猪啊鸡啊都吃上了精饲料,那时不行,那时猪的主食一是野菜二是糠,副食是泔水。鸡也一样。

挖野菜,老唐总跟丑妞一起去。丑妞将一把一把开着花的蒲公英,都扔进他的柳条筐。她知道他喜欢盛开的蒲公英。回家前,丑妞还要帮他把菜筐摆弄好,让一盏一盏金灿灿的花朵都直立向上。退几步再瞅,这哪是一筐野菜,简直就是一筐阳光。

老唐挎着一筐阳光,昂首,挺胸,大步走在前面。他故意绕远,在村里转一大圈儿。丑妞在他身后捂着嘴乐。他知道她在笑他,却假装毫无察觉。

老唐经常跟丑妞亲嘴。是丑妞主动。老唐求她讲故事,得亲一个,求她再讲一个故事,还得亲一个。丑妞嘴里有各种味道,黄瓜味,西红柿味,萝卜味,咸鱼味,螃蟹味,有时还有大蒜味。老唐最喜欢水果糖的甜味。

丑妞笑瞇眯对老唐说:“弟,亲一个?”

亲一个就亲一个。

丑妞用舌尖顶开老唐的牙缝,老唐愣一下,呀,怎么这么甜?从此每一块糖,都是姐弟分着吃,姐吃一点点,弟吃一大坨。

老唐读高中那年,丑妞嫁人了,嫁给邻村一个残疾的木匠,给两个孩子当后妈。丑妞出嫁那天,老唐跟在马车后面走啊走,边走边喊,扯着嗓子,喊姐回家。丑妞趴在陪嫁的铺盖上,肩头一抖一抖。

驱车回老家的路上,老唐想起童年的丑妞和自己,心中就有了绵绵阴雨,继而又想到很多年后丑妞求他找牛的事,又陡然一笑。那是二十前的事,丑妞家丢了牛,乘车来瓦城找老唐想办法。老唐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可是当着丑妞的面,他不忍心这么说。他给老家皮镇的一位领导打电话,先介绍丢牛经过,随后强调,我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叮嘱一下派出所,用心找哈。那位领导是老唐的高中同学,两人关系处得还算不错。同学在电话里哼哼哈哈答应了。在老唐看来,这等于是变相演戏给丑妞看,是对姐的心理安慰,他不敢奢望真能把牛找回来。没成想三天后牛真就找到了。同学在电话里对老唐说,你姐一见大黄牛,一下子扑上去,搂着牛脖子,哭得一塌糊涂。同学边说边笑,老唐心里却五味杂陈。时过不久老唐听说,丑妞在村中到处宣扬,你们谁家要是牛丢了,别担心,跟俺弟说,俺弟最擅长找牛。

回老家的一路,老唐的思绪,一直围绕丑妞打转,最终却落在老伴身上。不知不觉,老伴儿过世快一年了。自从老伴儿过世,他还是第一次自驾出行,感觉有点儿笨手笨脚,不知是他对这辆本田冠道陌生了,还是车对他陌生了。

3

毛嗑就这样介入了老唐的生活。老唐无一天心里不惦着她。从老家回来,他写了一篇文章《丑妞》,写姐的昨天与今天。他写文章的惯例是修改三遍,这篇反常,从起草到完稿,四千字短文,用掉整整一周时间,修改了六遍。说是字斟句酌,一点儿也不过分。他的自我感觉,就像古典学子正在参加殿试一般。

文章的署名叫“瓜子”。随手,老唐把自己的网名也改成瓜子。瓜子是比较宽泛的说辞,毛嗑也是瓜子的一种。老唐这样给自己起名,感觉离毛嗑更近些。继而摇头,感觉自己老了老了,竟天真得像个孩子。尽管摇头,却不改初衷。

老唐在葵花巷最新的推文下留言,说他读了葵花巷的多篇推文,说他对毛嗑老师的关注以及阅读感受,说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很想给葵花巷投稿,希望得到毛嗑老师的指教。留言的最末一行是老唐的手机号。这个手机号里,有他含蓄的热望。在留言的初稿里,他主动提出跟毛嗑添加微信好友的请求,眨几下眼,又把这句删掉了。一旦被毛嗑拒绝,他这颗脆弱的自尊心就会受伤。他期待毛嗑能主动。毛嗑主动,意味着崭新的开始,不主动,意味着永恒的结束。

早晨六点四十,留言发出。然后是一整天的慌乱。走,坐,卧,都不安生。看书,看不进去;看蚂蚁,也看不进去。心里突突突,像有一百辆农用车在山道上颠簸。

下午三点,手机噔一响,老唐赶紧拿来看。一天中手机响过多次,每次都让他失望。这回梦想成真,毛嗑主动说话:“欢迎瓜子老师给葵花巷投稿。”

老唐手指不听使唤,点了三次,才点准位置,通过了毛嗑的好友申请,随后送去一朵玫瑰,跟着是《丑妞》。毛嗑回他一杯咖啡,无话。

没想到第二天葵花巷就把《丑妞》推了出来,是六百里加急的态势。老唐认真读一遍,感觉中了状元一般。

老唐讲究卷面干净,作品发表时一字未改是常态。但这一回,他不认为是理所应当,他觉得……他觉得是命运对他的奖赏,几十年苦读苦写,可能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心花怒放的瞬间。

老唐刚读完公众号上的《丑妞》,手机响了,还是噔一下,是毛嗑,说:“期待瓜子老师继续供稿。”

老唐兴奋得一个劲儿搓手,稍顿,又一个劲儿搓手,搓到第三遍,才笨头笨脑回了两个字:“谢谢。”随即恨不得要扇自己耳光。

就这样,老唐与毛嗑逐渐建立了一种稳定的社会关系,一个是作者,一个是编辑。作者与编辑,可能会发生多种交际,但最主要的交际,是文字往来。

南山上的大片柞树都穿上褐色棉衣之际,老唐已在葵花巷上发表了多篇读书随笔。他发现毛嗑对这类文字很是偏爱。那就好。其实老唐对这类文字也很偏爱。

毛嗑跟老唐说起过,在葵花巷发文没有稿费。老唐不在乎稿费。不在乎稿费还在其次,主要是暗中做出一个强硬的决定,凡在葵花巷发过的文章,便不再向纸媒投稿,个人的公众号也不发。这一隐秘的固执,出于怎样的目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老唐对毛嗑的关注还在继续,到南山披满新绿之际,他得出结论,毛嗑早年在省城当过电视台记者,后转行当大学老师,现在是在老家跟母亲一起生活,单身,有一女儿定居国外。

原来她也是一个人。老唐莫名激动起来。他也不问问自己,人家毛嗑单身,跟他有几毛钱关系。

老唐激动到第三天,有一件大事发生了。对他是大事,对别人就不一定了。

那件大事是,葵花巷发布消息,宣布葵花书坊开张,试营业。是实体店,也是网店。老唐看一眼邮购地址,顿生满心狂喜,本省,本市,邻县,安波镇,转山社区,小山街七号。

老唐对安波镇很熟。安波位居瓦城东北方向,车程不足一小时,周边多山、多丘陵、多坡地,宜林、宜果、宜蚕,尤以温泉著名。早年属瓦城管辖。瓦城旧称复县,《复县志略》记载:“泉眼沸如汤,不敢染指,稍远凿池引别水参之始可浴……土人结庐其上以为沐浴之所。”这是最早的温泉浴池。眼下情状大不同,镇上大小宾馆林立,都以温泉做招牌。节假日,老唐常去,跟老马一起就去过多次,沿街的特色小菜馆,几乎让他俩吃遍。

葵花书坊第一批推荐的图书,以自然类居多。老唐忙不迭地选了十几本,都是以往毛嗑在文章中提到过的,《杂草的故事》《树的故事》《植物的欲望》《草木有趣》《云彩收集者手册》《水的密码》等等。他打定主意要做葵花书坊的铁粉。

老唐不光买书,还认真去读。早年,老唐钻研近代史,也没下这么大功夫。他在那堆书中看到一句话,南瓜子对前列腺有益,赶紧出门购买。买半斤,咔咔咔,嗑半小时,嗑掉四分之一。转天入厕,效果明显,以前的滴滴答答,变成哗哗响。从此添一嗜好,嗑南瓜子,日日不辍。

几天后,老唐发现一个问题,嗑完的瓜子皮里总留有残渣。他想起南山上整日覓食的蚂蚁,一时爱心大起,把嗑过的瓜子皮放到纸盒里,攒多了,拎起来颠一颠,扔掉瓜子皮,携残渣到南山。他蹲在地上,一边欣赏蚂蚁搬运食品的繁忙景象,一边在心中想象有些蚂蚁会像他一样尿得哗哗响,禁不住嘿嘿直乐。一位白发老太,在他身后一个劲儿撇嘴,还抬起一只脚,冲他掉在地上的影子反复踢。

老唐精心设计了一份菜谱,当作诱饵发给了老马,问他有无兴趣回瓦城撮一顿。那是一份以野菜为主的菜谱。荠菜拌海米,小根蒜、苦荬菜、蒲公英蘸蠓虾酱,荠菜、小根蒜、猪肉馅的菜饼子,外加鲜嫩的发芽葱和一大盘安康鱼炖豆腐,全部都是老马的最爱。不出老唐所料,老马嗖一下咬钩了,浮标直接沉入水中,回复说:“哪天?我带两瓶五粮液回去。”

第二天中午,在老唐家里,老唐和老马,隆重地见了一面,只是谁都没想到,两人酒喝得酣畅,话却不太投机。席间,老马一个劲儿讲孙子,讲完孙子讲老伴儿,讲完老伴儿继续讲孙子。老唐一个劲儿讲葵花巷,讲毛嗑,讲毛嗑的文章,讲自己的文章。老马对文章兴趣不大。早年他曾经有过兴趣,那是他和老唐在文化局坐一间办公室的时候。那时老唐经常给市报省报写时评,每月可得三五十块稿费。月薪才一百多,三五十块也算不小的收入。老马看着手痒,想试试,老唐主动教他,闲暇时接二连三地上辅导课。半个月后,老马试了一篇,经老唐修改,在滨城晚报发表了。老马美得不行,把报纸塞进公文包,提着到处走,三天两头拿出来摆弄。可不知怎么,老马此后再也写不动了,脑袋里空空荡荡,全是风,连个鸡毛蒜皮都没有。一年后,他对发表作品这种事,完全没了兴致,对老唐发表的新作,也懒得去瞅。现在也一样,一听老唐谈文章便头大,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当回事儿。老唐也是,对老马嘴里的孙子和老伴儿,也不当回事儿。

老唐不知第几次谈到毛嗑的时候,老马终于接了话茬。老马听出来了,老唐说的毛嗑不是毛嗑,是一个女人,而且呢,老唐对那女人好像挺感兴趣。老马打断老唐,说:“叨叨叨,叨叨叨,说这些车轱辘话有啥用?你直说,你想咋的?”

老唐愣一下:“我没想咋的啊?”

“没想咋的,你叨咕人家干吗?”

老唐噎住。想想也是,我这是干吗呢?

老马端起酒杯,自顾自喝了一口。老唐也赶紧端起酒杯喝一口。

老马把酒杯往餐桌上重重一顿,说:“去安波看看毛嗑呗,也不远。”

“你陪我去?”老唐嚎了一声,分贝之高,吓自己一跳。

“不去,”老马说,“没空。”

停一瞬,老马又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办,这道理,小屁孩都懂。”

一场酒喝到半下午,竟然喝掉一瓶半。老唐醉醺醺上床前,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择吉日去安波,洗温泉,看毛嗑。

4

第二天酒醒,老唐给老曲发微信,问他有空儿没有,有空儿一起坐坐。在瓦城的话语系统里,坐坐的意思,通常是指约朋友到饭店聚聚。老曲回话说:“几点?去哪儿?”老唐说:“现在,先去你工作室。”老曲明白了,说:“好的,我十五分钟以后到。”

老曲精通易经,对堪舆之学也钻研颇深。老唐与他结交,是在朋友召集的酒桌上,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酒杯频频起落,事后评估,每人至少干掉八两。都醉了。醉了好,醉了有想头,找机会再喝。喝来喝去,喝成好友。

认识老曲十几年,老唐从来没有麻烦过他。这说明,他在内心深处,对命数这东西,还是有所保留的,类似于民间俗语所说,信神有神在,不信是个泥巴块。但这一回,他吃不住了,一定得让老曲给掐算一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两人见面,没一句客套。先泡茶喝茶,再谈正事。老曲拉开抽屉,捏出三枚硬币。都是一角钱的人民币。老唐迷惑一刹,随即明白,这是要打卦。他原以为打卦必须是带方孔的古钱,原来人民币也可以。他轻轻捏起三枚小硬币,放入左手掌心,两手合拢,轻轻摇动,手一松,硬币跌到桌面上。他以前見过别人打卦,临到自己,做得还算顺手。老曲拿出一沓稿纸,用碳素笔在上面记录正面反面数量。如是者三。老唐端杯喝茶。老曲在稿纸上画一些让老唐犯糊涂的符号,边画边问,求什么事?老唐说,出行。三分钟后,老曲说,下周一,宜出行,诸事顺遂。距离下周一还有六天,老唐嘴巴翕动,戳一眼老曲坚定的表情,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心里头叹气,好吧,你说下周一就下周一。

老唐在等待下周一的六天里,写了一篇读书随笔,谈他不久前读过的三本书,《杂草的故事》《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昆虫的私生活》。说是读书随笔,却并不把注意力都放在书上,而是以过往的田野经历为主线,沿途点缀书中的知识点,生活气息,书卷气息,都有了。用的还是平常的悠闲笔调。笔调是悠闲了,可心里头急得不行,晚上睡不踏实,脑袋里过字幕:“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隔一瞬,又过一行字幕:“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就这么,老唐的脑袋一到晚上就变成商店门楣上的电子屏幕,自个把自个搞得苦不堪言。

熬到第五天,关于杂草和昆虫的读书随笔在精雕细刻之后终于完稿,郑重其事发给毛嗑,说:“请毛嗑老师指教。”一小时后,毛嗑回复:“瓜子老师写得好,明天推送。”

明天便是吉日。老唐一大早就出发了,路上车辆稀少,一路绿灯,顺利出城。道路两旁的沟壑与林地,有薄雾缠绕大片的新绿。苍穹澄明无际。一缕缕卷云,像飘在风中的长发,起起伏伏,缭绕老唐的情思。他觉得自己是在天上飞。能飞是多好的事,谁能拒绝飞起来呢。

老唐心说,老曲可以,相当可以,他算得准,今天果然宜出行,接下来,也一定会诸事顺遂。

老唐很快飞到安波,到达时,太阳正好跳出对面山脉的波状曲线,眼前一片光明。

老唐选了一家以前常去的农家院温泉,一人一室,一床一池,清静,无打扰,过夜也可以。老唐决定过夜。脱衣,下池,浸泡,洗涮,茶饮,小憩。农家饭,小酌,午休。再浸泡,再茶饮。穿衣,梳头,擦鞋,出门,步行,往葵花书坊的方向去。

老唐不问路,他有自己的判断。转山社区,一定是在小镇北侧的那个小山包周围,否则怎么会起名叫转山?

判断准确,才半小时多一点儿,老唐就站在小山街七号门前了。

这是一条东西向的老街,以两层楼为主,大多跟乡村自建的房屋没什么两样,房前都有院套。老唐眼前这一座却与众不同,显然经过专业设计师之手,现代派的装修风格,通体灰色,线条简洁,窗户明亮。门侧有竖匾,最上端有一抽象的葵花图案,下边是葵花书坊四字,不知出自哪位书法家。铸铁栅栏门,漆成白色,敞开着。楼房前壁,挨着一大丛刚竹。那是本地唯一能过冬的竹子品种。院内空地种满向日葵,两三十厘米高,一律歪头向西,瞅天边的夕阳,动作整齐划一,经过训练一般。

老唐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瞥一眼,记住了时间,下午四点半。

下午四点半,老唐走进葵花书坊,对坐在窗前的一位衣着端庄、神态优雅的女士说:“您是毛嗑老师?”

女士正在读书,听到问话,缓缓抬头,淡淡一笑,说:“是的。您是……”

“我是瓜子。”

“哟,是瓜子老师,请坐,我给您泡茶。”

“谢谢。”

毛嗑一边泡茶一边说:“瓜子老师来我这儿,有什么事么?”毛嗑说这话的时候,貌似漫不经心。

老唐的思路在这里卡住了。他把手机揣进衣兜,想象自己走进书坊与毛嗑对话的情景,才三个回合,就没了出路。

老唐扭转身子,快步离开。他这才意识到,此行过于仓促,过于轻佻,过于感情用事。一大把年纪的人,怎么还活得像个愣头青,不应该啊。

老唐重新开始想象,一次次重新开始,从下午四点四十到夜里十一点,不知开始了多少次,可一到关键环节就卡住。你来干吗?你来干吗?是啊,你到底来干吗?

从安波回到瓦城,老唐夜夜有梦,梦见自己去了葵花书坊,梦见毛嗑冲他淡淡一笑,貌似漫不经心地说:“瓜子老师来我这儿,有什么事么?”话音刚落,老唐一激灵醒来,一头冷汗。

不仅仅是做梦,老唐的生活习惯也有了改变。从此每个周一,他都早早出门,自驾去安波,去庄稼院温泉,浸泡、洗涮、茶饮、午休之后,再去葵花书坊门前散步,沿小山街,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葵花书坊院内的向日葵一天天变得高大粗壮,还是齐刷刷扭头向西,瞅天边的夕阳,如同老唐坚持为葵花巷供稿一样。

没多久,向日葵开花了,跟蒲公英的花色一样,金灿灿一片。这回,它们一概扭头向东,不再跟着太阳转。它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主见。

这是葵花书坊最美的时刻。葵花巷的封面,连续几次,用的都是实景图片。老唐手痒,端起手机,从不同视角拍几下,随手发给老马。半支烟工夫,老马回复:“你跟毛嗑,进展咋样?”

老唐說:“嗨,还没见面。”

老马语带讥讽:“真是个孬种。”

老唐正对着“孬种”二字发愣,老马又发过来一句:“过两天我回去,陪你一起见毛嗑。”

朋友还是老的好啊。

几天后两人结伴去安波,路上老唐一再追问:“老马你见到毛嗑,怎么跟人家说啊。”

老马一次次不耐烦:“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用你管,你准备掏钱请客吧。”

老唐无语,直到把车开到葵花书坊门口,还是无语。不光无语,还不肯下车。赌气了还。老马在车门外弯腰,秃脑门上闪着油光,冲着驾驶室急眼:“你得进去啊,你不进去算咋回事?”

老唐慢腾腾下车,走两步,脚掌钉在地上,扭头瞅老马,说:“我想开了,保持现状,挺好。”

老马嗓门抬高:“说你是孬种你还不信,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老唐嗓门也抬高:“我就爱掉链子,用你管。”

……

风起,葵花书坊满院的向日葵,都纷纷摇头。书坊二楼的窗户后面,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在院门外争吵的老唐和老马。那双眼睛认出来了,两人中的一个,常来这条小巷散步,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瞅着不太正常。那双眼睛叹气了,要是人人都活得像瓜子老师那样安静,该多好。

院门外的争执还在继续。那双眼睛犹豫片刻,决定下楼一趟,去门外劝劝两个脸红脖子粗的老男人,我们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作者简介:侯德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百花洲》《鸭绿江》等报刊,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伴我半生:一个人的微阅读》《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等小说、随笔、评论集十六部,获《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和军事历史好书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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