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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球形宫殿

2023-05-30敬文东

天涯 2023年1期
关键词:半球形宫殿臀部

它的形状酷似半球形,线条优美、柔和,质地光滑、洁净,手感很好,还有一副因为对任何事情都相当淡漠从而显得一切都不在乎的脸孔、一点也无所谓的面相。但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全无表情,至少舞蹈之中和交合时分的臀部,其含义据说就非常复杂和丰富。至于如何丰富、复杂,其含义到底是什么,得看你的造化,更得看你的领悟能力。据说,即使有人愿意将女性高贵的乳房看作臀部的另一种形态,也会引来一些非议,激起一大片批评和反对的声音。批评者和非议者一准儿会说:乳房凭什么可以获得和臀部同等规格的重視和青睐呢?更何况乳房被两根吊袋兜底、托住,因而貌似充盈、浑圆和完美的历史短之又短。单单就这一点而论,应当说:古今无不同,中西无差异。

有十分确凿的证据可以表明,中国古人注意臀部的意义、关注屁股的价值,其历史至少与西方一样悠久:“臀,殿也,高厚而有殿遌也。”(刘熙《释名》)从纯粹造字法的角度去观察、审视、考量,臀乃有“肉”之“殿”是毫无疑义的事情。段玉裁遍览文献之后认为,“殿”字在上古至少有两种含义:宫殿之“殿”和殿军之“殿”。宫殿高贵、神圣、庄严,造型肃穆、严谨,气度恢弘不凡,是天子的居所,是严加护卫之地,是国家的重器。梁思成认为:宫殿的上方是“翼展之屋顶”,下者是“崇厚阶基之衬托”,人居其中,体现的是天、地、人的关系结构。英国史学家奥兰多·费吉斯认为:在沙皇时代的彼得堡,宫殿承载的是来自法国的贵族生活方式,承载的是高贵的法语。马基雅维利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观察:“宫殿的思想是一码事,公共广场的思想是另一码事。”由此可知,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宫殿倾向于暗示的,正好是臀部之于人和人体的超级重要性。事实上,无论高低贵贱、上智下愚,也无论男人女人,无论鳏寡孤独,每个两足动物,亦即人这畜生(That animal called man),都必须拥有一个单独属于他(或她)自己的半球形宫殿。这个宫殿无法被任何歹徒真正完全占据,也无法被任何势力、团伙甚或跨国公司真正独自霸占。放眼宇宙,能够摧毁人类臀部这个肉身凡胎的,除了某些暗黑性的、无法阻止的邪恶力量之外,大体上唯时间而已矣。面对无坚不摧、脸孔像人的半球形宫殿一般没有表情的时间,臀部能够采取和启用的,向来都是那种玉石俱焚的态度。这态度孤绝、果敢、尖锐、悲壮、无所畏惧,对得住半球形宫殿那张一点都不在乎的脸孔,那副全无所谓的面相。法国学者让-吕克·亨尼希乃当今臀部研究领域内的顶级权威,他满脸真诚且一脸严肃地保证道:臀部不似脆弱、不贞、时不时还来它一盘出轨丑闻的心脏和肾脏那样,可以得到修复,甚至可以不那么费力地移植到别人身上;我们的半球形宫殿终其一生,只属于我们自己,只愿意任劳任怨、专心致志地为我们服务,在任何人那里,绝对见不到它的踪迹和影子。亨尼希还说,唯有臀部,才算得上我们忠实、可靠、珍贵和憨厚的盟友,值得我们再三感谢和反复欣慰。单单就这一点而论,照旧可以说:古今无不同,中西无二致。很显然,这种样态和性状的半球形宫殿,配得上亨尼希对它的满脸真诚与严肃,尤其是配得上亨尼希对它的讴歌与深情。

就好似赌气一样,人脸的朝向与半球形宫殿的朝向刚好相反,却又彼此对称,有着对仗般的谨严性,像极了七律中颔联的风范、颈联的做派。因此,扇耳光与打屁股交相辉映,并且互为回声,在乐呵呵地彼此唱和不休,从初民们拨开树枝看见青天以远到而今,从无休止。人的臀部往后边凸出、延展、挺进和笨拙地挪动,所以俗称后部。巴赫金乐于将人的屁股,也就是名唤后部者,形象地称作“背面的脸”或“翻面的脸”。也许,殿军之“殿”乐于暗示的,正好有这个意思:唯有一部分军队勇于牺牲,充当殿军以押后,冒死堵住敌人的进攻,大部队才能从容撤退,或从容地进行其他事项。比如举兵剿匪,比如镇压因起义而眼睛血红的流民。殿军是己方部队的屏障,是自己人的安全带,不可一日或缺,重要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较之于一向深刻、算无遗策的巴赫金,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是一位很棒的波兰作家,把殿军之“殿”的含义解说得分外清楚,也更为简洁和直撇(“直撇”,蜀语,意为干脆、直接、不拖泥带水)。他说,我们的“身体的主要部分,是以大家熟悉的完好屁股为基础的。有了这个基础,身体才能做出各种动作。至于面部,则是梢顶,是从屁股开始全面发育起来的:从屁股开始的循环就到喉咙这里结束”。很显然,作家贡布罗维奇像是在指桑骂槐一般话中有话:是宅心仁厚、勇做殿军的屁股或者后部,而非任何其他看起来高贵、傲慢的人体部位,决定了人在世界上的位置、在时间长河里的坐标、在宇宙中的地位。除了精通透视和聚焦法的贡布罗维奇以外,人类学家更愿意很幽默地知会你,只有当人类冒出这样的新奇想法和愿望时,半球形宫殿才得以出现:以后肢撑起身体,并且直直地站起来。仿佛人类的直立行走,仅仅出自他们一时兴起,充满了老牌主观唯心主义者的老腔调。打一开始,屁股就如此这般出人意料地控制了我们生命的运数,预支了我们人生的走向。很遗憾的是,人们往往会严重忽略,甚至完全无视这个至关重要的事实。这就是深藏于人类智力中的灯下黑现象,这个现象导致了一多半的人类蠢事,附带着取之不竭的人间丑闻。但那些特别擅长以屁股决定脑袋的聪明人,当此紧要关头,却显得异常机敏、迅疾,就像曼德尔施塔姆诗意来临时不断摇晃着脑袋,想将脑海中往复回环的曲调迅疾地默写下来。屁股决定脑袋的支持者们从灯下黑这个现象当中,非常麻利地找到了行事的理论依据,然后,在与任何人展开逻辑较量的当口,同样迅疾地纵容他们的屁股为所欲为,直至无所顾忌地放荡不羁。因此,擅长以屁股决定脑袋的尤物或妙人儿取得全盘性的优势、压倒性的胜利,是很容易想见的事情;半球形宫殿才是他们首先需要感谢、感恩的对象,更是他们用于祷告的主。单单就这一点而论,再一次不出意外地古今一般同,中外无二致。

中国古人使用的汉语内敛、含蓄,更倾向于惜墨如金,比如“逸马杀犬于道”(欧阳修语),比如“二桃杀三士”(《晏子春秋》)。在这种语言的悉心滋养和料理下,中国古人虽然很清楚臀部之于人和人体的超级重要性,甚至不惜以尊贵的“殿”字来描述它、赞美它,但中国人的屁股还是在不由分说间,显得格外羞涩和腼腆,极少公开抛头露面。虽说中西方的半球形宫殿,都无不以“千鬟万臀高峨峨”为特征,但所有流传至今的仕女图,几乎都倾向于将臀部牢牢锁闭在严丝合缝的长裙内,半球形的凸起因此被有意识地忽略了,却又能激发众多登徒子们丰富的联想:掩盖即敞开。仕女图中每一个容貌姣好的美人,都羞于将自己的后部正对着观众,严格恪守后部之为后部的原始语义。虽然中国人的屁股并不代表着次等或者不重要,但它的原始语义仍然不遑多让地意味着:必须以隐藏维护体统,必须以截除突显伦理。总而言之:对美的截除,才被认作真正的德行;对美的隐藏,才被视为经得起检验的美德。在汉语如此这般精准的操持下,诸如光滑、净洁、浑圆、手感很好等令人欣喜的东西,在古代中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含蓄了,被内敛了,也极为古拙、厚重地被惜墨如金了。对此,张爱玲有深刻的体会。她说:一个中国人,怎么可以讲出诸如“我爱你”这样露骨的话呢?只消轻声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就足够了。罗兰·巴特或许给出了其间的原委:“作为反符号,‘我-爱-你属于酒神这一边。”尼采最清楚一个基本事实:酒神是酣畅、挥霍与奔放的;酒神嘲笑矜持、内敛和含蓄。张爱玲暗示的是:这句被轻声说出来的话,甚至不屑于以“啊”为其语尾助词以掠阵;“啊”的抒情性,被认为会破坏汉语的含蓄、内敛和羞涩,尤其是被认为会破坏汉语特有的矜持感。据土家野夫记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有一位胸肌格外发达的年轻大学生名唤李斯,在武汉的珞珈山,和他所在的那所大学的英语教师谈恋爱。女外教是个纯种、地道的加拿大人,来自寒冷的温哥华,和著名的“火炉”武汉恰成比照。据土家野夫说,他们的恋爱动静振幅很大,和既谨严又奔放的英语正相对仗。但小铁匠出身的李斯,事后获取的最大甚或唯一的启迪仅仅是:用英语调情,不会羞于启齿,不会难为情。

很明显,仕女图意在展示女性的含蓄美和谨严的妇道,意在表达二者的完美结合与彼此的并行不悖。和上了贞洁带的仕女图比起来,春宫画的意图显然要特殊得多,需要达到的目的很专门,但也很危险,搞不好,有可能被押送到黑漆漆的局子里去。因此,在中国古代的春宫画中,半球形宫殿就很难做到完全、干净、彻底地被遮掩,但它的长相在通常情况下,却猥琐、腌臜得让人难以恭维——这和绘画者懂不懂透视和聚焦法没啥关系。令人大为好奇的是:中国古代那些诲淫诲盗者们在炮制春宫画时,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腰身、何等面目的幺蛾子呢?而卖相和长相都不那么被看好的中国春宫屁股,也就是那些欲遮却露、欲掩还敞、欲擒故纵的后部,显然暴露了作画者们彼时彼刻异常胆怯的心理。面对含蓄、内敛甚至羞涩、矜持的汉语,他们深知:他们的所作所为无异于犯罪。即使是在现代中国人看来,也唯有劳作中的臀部最值得赞美和首肯。且听诗人宋炜怎么说:

春梦是我睁大蜻蜓的复眼

看阳雀开道,螺蛳殿后,

中间是一路栽秧的农妇

翘向青天的两瓣肥沃的后臀尖!

(宋炜《土主纪事:写在萨斯当红时

之一》)

打一开始,西方的情形就与中国完全相反。只要瞧瞧裸体的大卫雕像、维纳斯雕像、掷铁饼者雕像,就没啥不明白的。他们完美、和谐、高耸的半球形宫殿骄傲地正对着观众,又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羞涩感呢?当然,罗丹雕刻的老妓女身上那个既松松垮垮又满不在乎的裸体屁股,顶多算得上较少的个例。毕竟在辉煌灿烂的西方艺术史上,审丑的历史短之又短,当得起“夏虫不可语冰”的六字考语。“妓院的臀部是用来赚钱的,所以它憔悴、疲惫、打不起精神,”亨尼希特意为老妓女那一类的半球形凸起开脱道,“这是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臀部。”当然,这个屁股也就因此有足够强劲的理由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甚至以烂为烂。罗丹对老妓女的臀部显然怀有轻微的谴责心理,与此迥乎其异的是:大卫雕像、维纳斯雕像和掷铁饼者雕像的炮制者们,却在热情洋溢地讴歌完美的人体,这宙斯的想象力、雄心、灵感和激情。与中国以隐藏后部为德行、以截除屁股为美德的做法完全相反,在太阳无可奈何间被迫降落下去的西方,美被包裹和掩藏无异于邪恶或犯罪。在那些美好雕像的制造者——而非罗丹——看来,朝后的半球形宫殿和向前的脸孔具有同等的价值和重要性:后者负责表达和谐,前者负责表达完美,毕竟面部刚好“是从屁股开始全面发育起来的”,而“从屁股开始的循环就到喉咙这里结束”——恰如贡布罗维奇所言。

赓续着古希腊人创建的伟大传统,法国画家皮埃尔·博纳超级喜欢以女人的后部作为自己绘画的题材。和他的古希腊同行们相比,博纳尔无疑更上一层楼:他竟然愿意拿自己亲爱的太太玛尔特充任模特儿。这肯定会让中国人怀疑他的脑子是否长有毒瘤。也許是玛尔特的半球形宫殿实在太美好,博纳没有胆量私藏和私有,以免犯下矫饰、邪恶之罪,才冒犯了一贯以含蓄见长的古代中国人。博纳尔的同胞,艺术史学家伊波利特·阿尔道夫·丹纳乐意为博纳的行为寻找历史依据,复兼鼓掌加油。丹纳认为,几乎所有与古希腊为邻的蛮族都以裸体为羞,唯有希腊人对裸着身体参与角斗和竞走不以为意,甚至斯巴达的青年女子锻炼身体时,也是裸体的。这仅仅是因为人体被古希腊视作绝对完美的物件:展示完美,就是美德。众所周知,博纳尔的杰作《照镜子的裸体》,几乎照相式再现了玛尔特的臀部,面对这幅杰作,每一个细心、专业和敏感的观众也许都能看出来:玛尔特的臀部完美、比例绝佳,但玛尔特却出人意料地稍显心不在焉。事实上,她那时正通过观赏镜子中自己的脸打发时间,以便丈夫专心聚焦于她的后部。她以稍显不耐烦的面部表情,颇为耐烦地支持丈夫的绘画事业,暗自起意要将完美的人体流传后世。心念如此一起,她的屁股便翘得更高、更专业,当然也更诱人了。观察到玛尔特心不在焉的观画者们,也会觉察到玛尔特的半球形宫殿稍显不安。但这种不安,肯定和羞涩、腼腆、含蓄、矜持没啥关系。法语或许当真像辜鸿铭所说的那样,可以和汉语媲美,却不见得矜持和腼腆。彼时,玛尔特的屁股并未处于舞蹈状态或交合时分,不安的表情到底来自何处?里尔克有诗曰:“我犹如一面旗,在长空的包围中。我预感到风来了,我必须承受。”(里尔克《预感》,杨武能译)但玛尔特的后部究竟预感到什么?是长空之上的飓风吗?它又必须独自承受什么?亨尼希毛遂自荐,愿意替所有瞻仰过这座半球形宫殿的观画者们总结道:“事情就是如此:面孔化掉了,臀部笑了。”这大致上是在说,半球形宫殿略显不安的笑意,有必要以面色轻度的不耐烦来付账。但屁股为什么笑、究竟在笑什么,亨尼希未必清楚;面孔为什么化掉、什么叫面孔化掉、面孔到底化作了什么,亨尼希也未必真的知道。事实上,糊涂账的美学亮点,就在于它确实是一笔不折不扣的糊涂账。

西方人关于屁股的想象和热情,不会轻易停留于博纳尔给出的水准线上。实际上,他们早就把热情和想象力延伸到了天空。对于西方人来说,天空并没有多少了不得的神圣感。它要么是神仙们打仗的地方——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神仙个个脾气火爆,很容易被激怒,像半大的孩子;它要么是西方人用于征服的对象——对于一切非我的东西,西方人都愿意猛插一杠子,还必须得是一杠子捅到底。西方人顶多被赫西俄德告诫说:“不要面对太阳笔直地站着解小便,要记住在日落和日出这段时间里干这事。”但即便是在大白天干这事,也没听说哪个西方男人的“把柄”被没收,哪个西方女人的“漏洞”被封堵。在西方人的观念里,既然天空和人都是上帝的造物,天空就得和人一样有半球形凸起,有股沟。笃信上帝的西方人认为,在这个重大的问题上,不存在商讨的余地。只不过和人体的同一个部位比起来,天空要巨大得多。因此,西方人有必要在热情讴歌“人体”之余,将“天体”也一并热情地讴歌起来(此处“天体”乃是“天空的身体”的缩写)。真是有趣得紧:西方人竟然更愿意没啥来由或者居然大有来由地相信,天空的屁股是滚烫的,哪怕寒冬腊月。西方人一直生活在老天爷炽热的臀部底下。和仕女画不同,天体的半球形凸起必须是全裸的,表情很丰富:时而火烧云,时而漫天星斗,时而臀色阴沉,时而碧空如洗,一派祥和、安然之境。但天空的半球形宫殿为什么总是像发高烧那样滚烫着呢?也许是西方文化中特有的修辞学使然吧,没必要深究。真正值得计较的反倒是:既然天空长有一个硕大的屁股,那天空也得排泄。在大多数时刻,它是人间急需的甘露,甜美、晶莹,打寒噤可以被视作天空出恭,有一种很硬并且白得耀眼的气味,外加一点点,仅仅一点点“白得耀眼的神经病”那般悠长的气味(柏桦《青春》)。刮风呢?当然是天空在猛烈地排气。

到了如此关头,简明中西比较臀部学不难获知一个简单、浅白的结论:中国古人被汉语所滋养,不敢设想天空有半球形宫殿,有硕大的股沟;更不愿意生活在某个臀部之下,毕竟那样的生活会很不吉利。孔子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在中国古人的心目中,天因此是神圣的,但也是可以不予关心和理睬的,只要它不被人侮慢、亵渎;古人的天既不是神仙打仗的地方,也不是凡人一竿子插到底的所在。传说,盘古开天辟地后,他呼出的气息,变成了四季的风和云;他发出的声音,化作了隆隆作响的雷声;他的双眼,变成了太阳和月亮;他的四肢,变成了大地上特有的四极:东西南北;他的肌肤,变成了辽阔的大地;他的血液,变成了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河;他的汗,变成了滋润万物的雨露。瞧瞧,连盘古自己的半球形宫殿都未曾被稍加提及、留意,都充满美德地被有意隐藏、被故意截除,他一斧头劈出的天空又何来的臀部呢?

古老的汉语承载的思想几乎无处不在暗示:中国古人的魂魄一向很有洁癖,很爱干净。它要么安居于心,以心为本宅;要么暂时离心出走之后,主要寄居在脖子以上的尊贵部位,比如眼睛、耳朵、鼻子、口腔,还有像眼睛一样调皮、机灵的舌头。当然,中国古人的魂魄十分明智和诚恳,从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它偶尔也会出没于肺、肾、脾、肝等部位。(庄元臣《叔苴子》内篇卷四:“肺也、肾也、脾也,魄之宫室也;肝也,心也,魂之都居也。”)要知道,这些可都是人身上重要的器官,是人世间的“大脑壳”。因此,虽然肺、肾、脾、肝像是商量好一样,纷纷各就各位或者各安其位于脖子标定的这个地平线以下,却断然不会辱没中国古人的魂魄,陷后者于悲催、屈辱、难堪的境地。不用说,雅好卫生的魂魄观念和谨守礼制的君子概念遥相呼应,它们彼此对仗,相互鼓励。魂魄虽然洁净、法度森森和崖岸高峻,却不免有些许的古板、方正,以至于严肃有余,好玩不足,幽默感显得颇为罕见。

如此性状和样貌的魂魄很自然地要求坐姿端庄、身板谨严,它无时无刻不在告诫坐者和欲坐者:尔等必须像君子那般恪守礼制,随时保持彬彬之貌和恭谨之态。因此,屁股就必得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必须自觉地稳重起来、迅速地老成起来,不能像玛尔特的半球形凸起那般稍有不安和些许浮躁。见到大领导后,承蒙大领导有幸赐座,就必须得以股沟作为清晰的楚河汉界,一半屁股实坐,另一半屁股悬空,切不可贸然摔倒。这等高超、精湛、难得的屁股功夫,有很大的可能性仅仅属于中国。除此之外还可以肯定的是:它绝不是一天两天甚或一两个就能修炼成功的。据说,欧洲民间有这样的习俗:把屁股对着他人,是对这个人的极端不尊重和极度的鄙视,甚至是充满敌意的挑衅和挑战。不仅欧洲的凡人们对半球形宫殿如此敏感、警惕有加,就连看似凶狠的魔鬼都不能例外。撒旦就非常害怕来自半球形凸起的敌意、鄙视和冒犯。来自欧洲的习俗或传说,刚好构成了臀部半边实坐、半边悬空的镜像。它们彼此之间,互为巴赫金所谓的“背面的脸”或“翻面的脸”,却到底没有半边实坐、半边悬空那么的夸张造型,以及那么意外地富有喜剧感。

虽然魂魄对半球形凸起很可能看不上眼,却非常自觉地认为它有权力,也有义务为后者订立规矩、起草章程。好在除了要求坐姿必须端庄、臀部必须老成持重之外,中国古人的魂魄对屁股基本上持一种不闻不问,甚至不予搭理的态度,大有黄帝、尧、舜垂手而治的风范与派头。但又千万不要由此以为,中国古人的臀部居然处于无政府主义的状态。要知道,除了魂魄之外,管理和收拾它们的东西还很多。当然,今天的中国人早就免去了这种麻烦,取消了这道手续,也破除了这些俗套和陈规。在他们眼里,压根儿就不存在屁股的功夫问题,更遑论臀部修炼而成的功夫是否精湛、高超等。丧魂失魄之后,现代中国人的后部不免变得任性起来,却又任性得没啥特点和章法,令人着实提不起诉说的兴趣。

和中国古人相比,西方人对半球形宫殿似乎更感兴趣,也似乎更为着迷。在西方,虽然灵魂的概念一向习惯于高高在上,一直在冷冰冰地斜视着人的肉体,却貌似奇怪得可以寄居在人体的任何部位,不分高低与贵贱、洁净与污秽,实在谈不上多少像模像样的洁癖精神。作为看似低俗的人体器官,肠、胃和肛门向来不受待见于西方法度森森的器官等级制度。但或许只有它们,才更可能成为灵魂的常居之地或集散地。人性善的观念,一直被古代汉语承载的思想不遗余力地强调、倡导和宣扬。中国古人的魂魄患有程度较深的洁癖症,就是很容易被理解的事情。西方人因为生而有罪,打一开始其灵魂就肯定是不洁的,又哪来的资格被洁癖症所感染呢?脖子以上的部位,只被极少数纯洁的灵魂所占据。肠胃等潮湿、污浊之地,才是绝大多数灵魂的居所,类似于某些超级大都市——比如新德里和墨西哥——拥挤、肮脏和腌臜的贫民窟。

我们可以说:西方人由此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人在蹬腿、咽气的那个瞬间,有罪的灵魂必将从死者的肠、胃等处悄然滑落,然后,以屁声为形式,从黑漆漆的臀部之嘴出走,去另觅新公寓,另寻新别墅。但令灵魂未曾料到的是,魔鬼早已守候在外面。因此,灵魂会立即被后者眼疾手快地塞进麻袋,火速地带往地狱,被充满腥味的硫磺大火所燃烧。

中国古人死后,其魂魄的目的地将迥异于西方人灵魂的去向。在古意盎然的中国,魂气被天葬,归鸟儿们飞翔的天空;形魄被土葬,归之于厚德载物的处所。(《礼记·郊特牲》:“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由此,中国魂魄的洁癖精神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尊重:或欢快于天,或安息于地。这自然会令逝者安然瞑目、倍感踏实,还让他们大有不枉来人世一游的庆幸感。不像现代中国人,丧魂失魄过后,只能被人面无表情地付之一炬。操纵眼下这篇文章行文至此的那个人在若干年前,曾如是说:被付之一炬的死者“变作了如下物品:一根铁钉,一根锌棒,铝盒窗上的一小块,五百克掺有土灰的磷肥,药店里的一小瓶钙片……”但愿如此吧,也很可能大致如此吧。

据传,像搭建通天塔的那些有罪之人一样,魔鬼年少时也曾心高气傲,有志于占据上层建筑的最高端。很容易想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类天问般的句子,也曾回荡、升腾在它的内心深处。为此,魔鬼不惜冒着掉腦袋的危险大闹天宫,最终却被贬入地狱。无数个世纪以来,西方人相信:被贬入地狱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并不妨碍在魔鬼和上帝之间爆发一场旷日持久的灵魂争夺战。但这终归是一个大大的误会。上帝是当然的创造者,它自有永有;魔鬼虽说是必然的受造者,却是上帝特意为祂自己制造的打手和工具。工具的作用,自然是帮助或者代替上帝鉴定谁是善人、谁是恶人;打手的用途,不过是代替或者帮助上帝惩罚恶人,很有点梁山好汉替天行道的意思,也有点尚方宝剑在手可以先斩后奏的意味。上帝看在眼里,满足和欢喜自在心头。当此之际,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的哀叹来得格外及时和深沉:“吾人,将死之士也。”但这刚好是上帝的旨意:世间不死的,唯有魔鬼和上帝。上帝赋予祂的受造物——甚至是最歹毒、最丑陋的受造物——以不死的命运,本身就是一件意味深长和颇费商量的事情,也是神学为其信众有意制造的特大隐喻。作为一名公认的饱学之士,万事皆通的博士先生实在不该对“吾人”的“必死”之命心存怨言。他应当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加清楚:所谓生存,不过是所有人挥霍他们所欠死亡的光阴,而每一个有罪之人,早就被死神亲切有加、无一遗漏地挨个@了一遍。由此,你便不难明白,魔鬼的任务到底有多繁重:它必须每天二十四小时,守候在无数个“将死之士”边。这是因为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可能有不止一个“将死之士”会一命呜呼,被魔鬼押往地狱。想想看,在口罩还来不及被发明的遥远年代,这该是让魔鬼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更让人感动的是,撒旦在强忍住臭味的同时,每天不知要往麻袋中塞进多少个灵魂,不知要在人间和地狱往返多少回……

好在肛门因其特殊身份和所处的绝佳位置,确实很卖力地替撒旦挡了不少事:它一直在代替后者鉴定灵魂的善恶,堪称上帝工具中的工具,就像古希腊的文学艺术不过是理念影子中的影子。肛门对自己的判断力颇为自信:凡是想经由它向外逃逸的,必定是灵魂中的邪恶者,它因此只消通知撒旦在门口逮个正着就行。不用说,这让过于疲劳的魔鬼能趁机歇一口气,与臀部的默契合作,像极了一股来自天堂的清流,让整天被臭气环绕的撒旦倍感欣慰。有意思的是,虽然整天都和有罪之人的半球形宫殿打交道,魔鬼却没有自己的半球形凸起。证据多到了随处可见的程度,此处仅举一例:早在公元八世纪,爱丁堡的卡萨利乌斯就曾发现,即使撒旦化作美女引诱西方的登徒子时,那绝色美女也是没有屁股的。没有屁股的美女到底算得上哪门子的美女呢?唉,西方人的心思被魔鬼蛊惑后,实在难以琢磨。

诺思洛普·弗莱断言:如果一个人竟然不对关怀着魔,他就会发现很难将上帝同魔鬼有效地区分开来。此处的问题是:上帝和魔鬼之间,从来没有爆发过灵魂争夺战,又遑论旷日持久呢?事情的真相差不多是:屎盆子整天被魔鬼端着,以至于魔鬼变作了它正端着的东西。以此为前提,才有了上帝的洁净,并且是永远的洁净,这很可能是上帝让魔鬼永生的理由之一。在撒旦精准地挑出灵魂,并将它们悉数送往地狱后,剩下不多的那点东西才归上帝掌管。

在中国古代的权谋学家(比如韩非子)看来,魔鬼的所作所为算得上功高震主。有证据表明,自从问鼎失败之后,魔鬼就对自己遇到的这一险情了然于胸。它需要时不时地故意犯点小错误,类似于皇太子求田问舍,以免被上帝猜忌。因此,有臀部之嘴兜底,魔鬼在尽职尽责完成它的本职工作之余,也会走出地狱,搞一些诸如引诱、欺骗甚至讹诈的勾当。它就曾亲口对抗战期间旅居湘省的钱锺书说起过:“你不会认识我,虽然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女人、可亲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像耶稣基督,才知道我是谁。”就这样,魔鬼以自己给自己找乐子为方式,自我幽默了一把,缓解了过多的辛劳,稀释了无数滔滔不绝的难闻之味。很显然,在神学语义构成的象征体系中,魔鬼是唯一懂得幽默感的物种。

虽说西方人既迷恋臀部,也乐于歌颂它的完美、浑圆和滑溜,甚至信任它自带的僻邪能力,但亨尼希依然愿意诚实地认为:作为主体,人的半球形凸起从来就没有过属于它自己的显赫生活;与它做出的贡献和取得的成就相比,它得到的好处未免太少了。好在公道自在人心,坊间早就有人为臀部享受的待遇愤愤不平。相较于脸部,臀部的优点多到了难以数清的地步。其中最著名、最显眼的是:它光滑,不易起皱褶;它细腻,不易长斑;它生动传情,稍加扭动,便风情万种;它节俭,不需保养也能白净;它真诚,不会皮笑肉不笑;它低调,永远躲在后面,深藏不露;它和谐,可以一分为二,也可以合二为一;它稳重,发生天大的事情都坐得住;它有担当,从小没少替脸部挨打。即便如此,屁股依然像一位身怀绝技的无名英雄,隐在幕后,让脸面在前接受众人的礼赞和颂扬;屁股又像品行高迈的得道高人深居山林,只在偶尔间,来它个一两次的惊鸿一瞥。至于中国人的半球形宫殿,那就更不必申说了,似乎被隐藏才是它的美德,被蹂躏才是它的宿命。被歌颂呢?那才是压根儿就不可能的事情。对此,中国人的屁股连想一下的念头都不敢像“怀才”或者“怀孕”那般地“怀有”,更不存在向它的主人邀宠请赏的僻邪能力。中国人的臀部除了含垢忍辱之外,又何来唬人一跳的本事呢?它那副一点都不在乎也全无所谓的漠然面相,始终在心悦诚服地倾向于无神论,从来就不会有“怪力乱神”那一类惑人心智的玩意,或吓人一跳的东西。因此,在古旧的中国,“排气”一词顶多是放屁的雅号或昵称,本意是想从语词的层面上,掩耳盗铃一般抹去那点刺鼻、难闻和令人难堪的气味,纯属再正常不过的生理行为,和魂魄实在扯不上一分钱的关系,更与魔鬼无干。

中国人的后部打一开始,就修炼了一身隐忍、羞涩、保守、含蓄的好品质。它始终安于本分,格外谨守着自己绝对小角色的身位,只在挨打时分,才突然被动地上升为主角,被众人围观、瞩目。其功效正好类似于贴秋膘,备受农耕时代的中国人迷信和追捧。半球形宫殿要想成为A角,当然需要外物助阵。助阵的工具,主要来自一种俗称黄荆的植物;它在分类学上,归之于马鞭草科,牡荆属灌木。在黄荆成熟的时候,砍下它柔韧性很好的枝条,去除叶子、细梢,即可备用。自古以来,它就是中國家长们规训孩子的好帮手。作为格言的“黄荆条下出好人”,向来被愚夫愚妇虔诚地奉为夫子的语录。每当父母们用黄荆条问候自家孩子的屁股时,这句夫子从未恩准过的话,准会从父母们的嘴巴中急切地蹦出来,与黄荆条抽打粉嫩屁股时发出的声响、孩子的哭喊彼此唱和,相互加持,煞是热闹,充满了中国特色教育本该拥有的那种快感和喜感。甚至嬴政,在发蒙读书时,也未能幸免于黄荆条及其代用品们的凛凛威风。一般说来,黄荆条只通行于家庭或者家族的内部,概不对外。对外显然需要更有效、更具杀伤力、面相更狰狞的工具,比如刀、枪、剑、戟等。对外时攻击的人体部位,也似乎不该是半球形凸起。臀部因其宫殿般的厚度和不凡的气度,使它所含的致命性成分严重偏低,会严重影响到对外打击的效率和战绩。这个事实大体上可以证明,也能够证明:作为能指的黄荆条,其所指始终坚定地落实于严父慈母的拳拳之心,不应该被责怪。事实上,在今天某些偏远的地方,它仍然被众多的父母所借重、迷信。而黄荆条和屁股之间构成的特殊关系,堪称传统中国最经典的景致之一。它最早被耶稣会的传教士所发现,立即震惊了上帝派往中国的列位使者。紧接着被缓慢地传至欧洲大陆,引起了爱孩子兼爱臀部的绅士们、太太们的惊呼和尖叫。朝前的嘴巴发出的呼声和朝后的嘴巴发出的“阿门”声,数千年来一直在各美其美,始终无法达致美美与共的交融之境;这种鸡同鸭讲的现象,正好构成了简明中西比较臀部学最实质性的内容之一,显得既有趣,也不免让人有几分迷惑存于心间。

康有为说:脖子柔软,是天生的砍头部位;膝盖麻利、灵活,便于跪拜,是对礼制的肉身化;腰部柔软,宜于鞠躬,分明是对等级制度和尊卑有序等理念的经典造型;屁股厚实,适合敲打以正纲纪。瞧瞧,这都该是些多么善解人意的部位,可供权力任意跑马、肆意纵横、随意驰骋;它们所长的位置至少是在态度上,也显得低眉顺眼,颇合圣意。

自称圣人的康有为无疑道出了历代中国统治者的心声。廷杖的发明权和专利所有权,大致上应当归朱家所有。廷杖在明朝被大肆使用,也就在情理之中。廷杖事关半球形凸起,其相关的程度既深且广,远远超过了针对臀部的其他所有可以想见的方式、技巧和阴谋。一般而言,凡帝王多长有一颗易碎的玻璃心,很容易被伤害。明代的开国皇帝乃乞丐、杂种兼流寇出身,他和他的男性子嗣因此就更容易被伤害。史实可以证明:如果某朱明帝王自认为被某臣下冒犯,该大臣马上就被当众扒掉衣裤,棍棒轮番打下,经年累月不见天日的屁股被好一顿胖揍。伴随着廷杖的发明,一套特殊的记数系统也被发明出来以用于行令,行令既可以记录廷杖的次数,把皇帝的怒火数字化,还能保证廷杖在行进中的节拍、韵律和必要的音乐性——打屁股对美学是有要求的。到这种境地,半球形凸起再也不能像仕女图那般被锁闭,甚至不能像春宫画那样半遮半掩、欲掩还敞。它唯一的美德就是全裸被揍,以供帝王解气、解颐。而这等不堪的事体,偏偏发生在朝堂之上,就得用“廷杖”这种听上去非常悦耳的名字来解晦气、戾气。是否需要廷杖某个大臣,最终得由皇帝的喜怒来决定,并且当场执行,无须三司审定,这该省却了多少让帝王费心、劳神的繁文缛节!朝堂之上当然是最该讲究礼节的地方,因此,廷杖也必须符合规制。它的实施处,就位于午门外侧被称作“阙下”的某个地方。随着伤心、被冒犯的那位皇帝一声断喝,作为皇权的跟屁虫,凶狠的厂卫精英会立即剥去受杖者的官服,换作囚衣,拉至午门胖揍,并且百官随行。施杖时每打五棍必须换人,以防杖者力气不足。作为明太祖合格的继承人,明世宗在朱元璋的基础上又有所改进:受完廷杖的某大臣应该立即提起裤子,进入轮值、当差的状态。明世宗的用意是,让半球形凸起严重被伤害者,在其同僚面前大失颜面。要知道,在中外社会学家们的眼中,面子被一致认作中国人的第一国民性。中国人为了保全面子,在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达致不要脸的程度。

黄荆条的所指被认作父母的拳拳之心,它并没有也不会被认为伤及孩子的脸面。来自父母的打骂原本就是亲子之爱的一部分,人人都得接受,人人都不得有所怨言。棍棒的所指则是皇权的最大化,是管理学的极端状态。以伤人屁股的方式伤人脸面,这个非同一般的事实足以表明:在古老的中国,屁股不仅和脸相关,它在本质上就是脸的一部分,是脸的延伸,事关整个脸面。打屁股等同于打脸,俗称扇耳光。脸上的肉实在太少,并且骨头容易散架,经不起廷杖侍候,只好让屁股代劳,但也因此让臀部成为主角,像脸部那样被人观赏。作为一种产生过重大影响的特殊政治现象,廷杖制度只存在于明朝,虽然前后也曾零零星星地出现过,却从未达至明朝那种燎原之势。这大致上是在说,臀部那副原本全无所谓也一点都不在乎的面相,在明代,突然被一副活脱脱的挨打相所置换,彻底实现了臀部在中国历史上的范式替换,从此,进入了另一片崭新的天地。它以被胖揍的方式被宠爱,屡屡走到历史的前台;原本被隐藏的东西,以被迫抛头露面的方式得到了羞辱。很显然,经由哥伦布开启的地理大发现时代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朱明王朝开启的廷杖制,却是处心积虑和深思熟虑的阴谋性果实,千万不可小瞧了乞丐皇帝的鬼心思,更不可低估了他的自卑心理迸发出的热情、能量、灵感,当然还有丰富的想象力。

从明开始,开科取士的标准教科书,正是朱明本家朱熹的四书注本。因此,在明代,每个读书人的脸都被四书五经深深地定义过;每一个明代的读书人,理论上都长有一张四书五经的方正之脸。他们的脸面,无一不是四书五经的稠密地带或者集散地,也无一不是仁义礼智信彼此鼓励、相互加持的场域。因此,臀部大发现不仅深刻而且十分尖锐地意味着:故意将屁股和脸面混合、混淆在一起,任由它们彼此交融和互相渗透,时间一长,一定会让士子们达到分不清究竟哪是脸面、哪是臀部的极致境界,在更利于羞辱的基础上更利于管理,让四书五经和裸股廷杖互为体用、互为道器。事实上,明代子民一旦发现自己被打量,都会忍俊不禁地屁眼发紧,像是对着臀部那副天生的挨打相道了一声大大的“喏”。

马丁·路德很坦诚地供认,他是在某一次大便时,圣灵趁他不备进入了他的身体。此人就此认为,他是圣灵入身的第一人。作为天主的绝对膜拜者,马丁·路德即使是借了好几个胆子,也不敢有一丝一毫渎神的念头。令我等凡俗之人大感奇怪的是:在这个关隘口,圣灵和灵魂居然会交错而过,但也最终失之交臂。圣灵入,凡人变作了圣徒;灵魂出,被魔鬼逮个正着,地狱就在有罪之灵的眼前不远处。在后人的猜測中,马丁·路德的隐喻给出的启示很有可能是:人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来自圣灵,净洁和污秽只是凡人的概念,与圣灵无关。圣灵从何处入身,何处就是净洁的,正如同不洁之灵从何处离身,何处就必定是污秽的;圣灵之所以从这个部位进入人体,是因为这个部位更容易接纳圣灵,也是因为这个部位更容易让被进入者蒙恩受赏。尽管这等情形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但上帝的心思,又岂能被凡人琢磨,被群众思考和猜测呢?戈蒂埃·加尔吉依是十七世纪法国著名的戏子,他曾深情地唱道:“母亲说,打吧,打吧,屁股打烂又会长好的。”有了马丁·路德贡献的上佳隐喻,那句歌词倒不妨这样来理解:美德进入孩子的最好部位,就是小屁屁;何况圣灵进入马丁·路德的身体,早已为此做出了榜样。现代中国人喜欢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这句话更应该说成:榜样总是正确的。阿纳托尔·法朗士讲得非常直接:打屁股是“让美德从臀部进入人体”的最佳方式。他的意思是:美德进入人体的路径和圣灵入身的路径大体上是同一个路径,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言,上坡的路和下坡的路是同一条路,即使偶有误差,也不会太大。但这和“黄荆条下出好人”的说法顶多只有表面上的相似性。中国孩子的臀部是无神论的,黄荆条辛勤劳作的结果,是将各种凡俗的人生信条输入孩子的心田(而不是脑海),指导这个孩子接下来即将展开的凡俗人生,因此黄荆条便成为美德的化身。西方孩子的屁股一直是有神论的,它是上帝之灵的结果。对肉体进行适度的惩罚,能让上帝认可的美德甚或圣灵本身进驻孩子的脑海(而不是心田),为的是这个孩子的灵魂尽可能不在此处被魔鬼逮个正着,惩罚因此成为蒙恩受赏。

在修道院和耶稣会的学校里,也有类似于廷杖的惩罚方式,只不过执行人由凶狠的厂卫,变成了被唤作“打屁股修士”或“笞屁股僧”的神职人员。但这种惩罚方式也顶多只和廷杖具有表面上的相似性。廷杖是对皇权的绝对聚焦、绝对致敬,打修士的半圆形宫殿却和打孩子的屁屁一样,为的是让修士的灵魂上天,而不是经由狭窄的股沟,去往地下幽深处。上帝的国和帝王的国,归根到底是不同的国。前者涉及拯救,尤其涉及拯救之前带有象征色彩的惩罚,后者则有现实中的绝对威严,与任何形式的隐喻没有丝毫关系。亨尼希非常幽默地介绍说: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根據一份准确的统计,有621瓣屁股遭受鞭笞,也就是说共计有310个人的屁股挨抽。还有一个人只有一瓣屁股,就是在米拉米奥纳教堂担任宝库管理员的那位修女”。很显然,这621瓣半圆形宫殿,当得起亨尼希对它们进行的幽默性叙说。但是否可以如此轻松、幽默地诉说血肉横飞的廷杖呢?

虽然半球形凸起在绝大多数时刻都没有表情,全然一副不苟言笑和无所谓的模样,但并不表明它木讷、口吃,或者不够敏感。否则,廷杖和黄荆条打一开始就失去了作用和意义。半球形宫殿在遭受惩罚时,除了伴有剧烈的疼痛,还有可能出人意料地产生快感。在西方,首次公开坦承这个秘密的,普遍被认为是让-雅克·卢梭。作为卢梭曾经的朋友兼论敌,伏尔泰曾致信前者:读尊著,令人顿生爬行之渴望。有了这句话,有心人马上就该明白,为什么是卢梭而不是其他人,成为公开这个秘密的第一人。《社会契约论》的作者不遗余力地提倡:唯有处于自然状态中的人,才是最佳的人或人的最佳状态。现代医学可以作证:在荷尔蒙高涨、旺盛的年龄段,打屁股确实很容易诱发人体释放大量的恩多芬。这是一种类似于吗啡和海洛因的化学物质,既让人精神愉快,还能启动免疫系统以抵抗病毒,但更激动人心的是释放性激素。虽然卢梭不知道,这就是人的自然状态的真实案底,一点都不高级,更谈不上最佳状态,但他亲身体验过这种令人销魂的状态、邂逅过这个不那么高级的案底。1723年,卢梭年满十一岁,寄居在一位牧师家。因为调皮,被那家牧师的妹妹打了屁股。这位小姐的本意,是让圣灵通过卢梭的臀部进入卢梭的脑海,但她没有料到后者的真实反应。“在屁股的痛苦中,甚至在羞耻中,”很多年以后,卢梭在《忏悔录》里写道,“我尝到了ー丝有些淫荡的快意,因此不但不害怕,反而希望再被那只纤手打几次。”这是打屁股的实施者没有想到的局面。虽然无所不知的圣灵对此了如指掌,却故作高深或很是神秘地闭口不言。黄荆条和用于廷杖的棍子因其无神论属性和唯物主义特征,只管照直打下去就行了,其他的(比如隐喻)一概无须挂怀。

米歇尔·图尔尼埃乐于将脸和臀部分别看作人的第一面孔和第二面孔,就像查尔斯·珀西·斯诺将文化二分为人文文化与科学文化。很显然,这种看法能够预先解除一个中国式的危险、隐疾和顽症。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的政治哲学以羞辱为主导,好听、文雅的说辞是阳儒阴法。米歇尔·图尔尼埃的观点,对这种性征的政治哲学具有很好的解构和解毒作用:屁股不再是面孔的延伸,臀部的本质也不再是人脸的一部分。夸张一点说,在这种意识的熏染下,不但中国的臀部从此拥有了它自身的现代性,也意味着传统政治哲学在中国已经基本失效。在米歇尔·图尔尼埃看来,作为一个原本客观存在的事实,脸和人身上的半球形宫殿仅仅是在朝向上彼此对称、互为镜像,应该没有政治、道德方面的含义,更无关乎意识形态,或许顶多体现了造物主的意志。而主的任何想法,压根儿就不该存乎于人类的思考之列,何况它根本就不在人类认识能力许可的范围之内。

作为一个被现代性照耀许久的西方人,乔治·巴塔耶愿意在世俗化的层面上去猜测主的意愿。他的观察结果非常有趣:还没能直立行走时,人就像猴子一样肛门发红,表情热烈、奔放,在依照主的意志,致力于吸引异性,以便种族的顺利繁衍;一旦能够直立行走,人的嘴巴便开始慢慢发红,原先呈红色状态的肛门却不得不遵照主的安排,变作了“泛黑的中心”。第一面孔上的嘴巴朝向正前方;第二面孔上那个“泛黑的中心”,笔直地朝下。人体在处于九十度或接近九十度的鞠躬状态下,那个泛黑的中心朝向正后方,第一面孔上的嘴巴反倒会笔直地朝下。只不过在现代社会,作为一种较为夸张的社交礼节,鞠躬的出场机会早已减至少之又少的地步,何况还是那种严肃到搞笑程度的直角性鞠躬呢。如果求助于被平面几何学反复称颂的虚线,在上述两种情况下,前后(或上下)两个嘴巴都必然处于互相垂直的状态,不似两张面孔愿意彼此对仗、互为镜像。但这到底意味着或昭示着什么呢?

更为常见的情况也许是这样的:位于第一面孔上的嘴巴在发声时气流向前,与耳朵平行,能将声音传至很远的地方;臀部之嘴发声时气流向下,它发出的声音在和地面触碰的刹那间,被地面没收了,几乎不留一点痕迹。而佛说,一弹指顷有六十刹那。为晓谕众生,佛还在不同的场合一再强调道: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经九百生灭。因此,法国的科坦神甫才有理由十分准确、非常幽默地宣布:所谓屁声,不过是“死在诞生之时的事物”罢了。它的生就是它的死,它的死重叠于它的生。而作为臀部之嘴制造的嘟嘟囔囔,屁声或许深刻地意味着:人类既不会有一个能够大声叫好的半球形宫殿,像阿尔伯特·西莫南曾经断言的那样;也不存在“一个会预报天气的屁股”,宛若法语中时时提及和有意调侃过的那样。总而言之,臀部之嘴发出的嘟囔声音量不高,它说出的句子往往十分短小、过于简洁,词汇量也极为有限,显得极度贫乏,但又绝不能因此低估了它的分量。事实上,它的每一次发声都非常严肃,每一次都像是在动用全部的“屁面”(“屁面”在构词法上模仿了“脸面”),以全部的“屁格”来担保发声的严肃性(“屁格”在构词法上则模仿了“人格”)。但这等看似找骂、讨打的情形,实则不会让半球形宫殿遭受廷杖,也不会让屁股享用韧性十足的黄荆条,它只不过摆明了一个简单的事实:随着现代性和全球化的到来,在包括中国人在内的所有人身上,确实长有两张朝向不同的嘴。

坐诊肛肠科的医生,在胸外科、脑外科甚或眼科的大夫前面,究竟有没有低人一头的自卑感呢?对此疑问,当然无须理睬和猜测以免于枉费精力。因为据亨尼希介绍说,反正阿尔伯特·西莫南已经毫不犹豫地将那个泛黑的中心,直接视作“不洁的嘴”。而已有的研究成果足以表明:肛门内壁和空气摩擦弄出的嘟囔声,与空气通过喉头震动声带时发出的声音没有性质上的区别,只不过在实际操作中,后者显得过于口齿伶俐、字正腔圆、多嘴多舌而已。虽然上下(或者前后)两张相互垂直的嘴巴即使使出吃奶的力气,都不可能吐出象牙来,但臀部上那个泛黑的皱褶物与其被说成不洁之嘴,远不如被说成否定之嘴:它是人体上的否定之神。因为它说出的每一句话,很遗憾,都已经是、正在是或终将是否定性的。

公元98年前后,罗马警句诗人马库斯·瓦列里乌斯·马提亚尔看似奇怪地写道:“无论他预防得多么完备,/他在参拜朱庇特时,/总还要紧紧地夹住/他的肛门。”(沈跃明译)这大有可能是因为参拜朱庇特的那个人对高贵如朱庇特者,都会严加否定,假如此人没能夹紧肛门以至于让它叫出声来的话。事实上,臀部之嘴在实施一票否决权时,大多数时刻都来得干脆、直接,响声清脆、短促、坚决,并且戛然而止,既不会也不屑于拖泥带水。这等风度会让被否定者庆幸自己死得干脆、痛快,很有点慷慨成仁的味道,也有点引刀成一快的意味。当然,那个泛黑的中心偶尔也会使用咏叹调的方式:它在余音绕梁那般咿咿呀呀充满装饰音的吟唱中,看似温柔实则态度十分僵硬地实施否定之实,有些荡气回肠,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巧言令色的醋酸味。但总的来说,效果出奇的好:它会让那些被否定的东西即使被否定了,也感到非常有面子。唯有在最特殊的情况下,臀部之嘴才轻启闸门,像蜻蜓点水那样徐徐地、小心翼翼地暗吐一口长气。这让被否定者要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否定,要么对被否定这个事实了然于胸,达到了和否定者心照不宣的默契程度,甚至对否定者的否定行为表示充分的理解。但这到底是臀部之嘴故意为被否定者留有情面呢,还是这张嘴原本就虚伪不实,不想像上帝那样公开充当恶人?

对于坐落在第一面孔的嘴巴而言,用于陈述、论说、开玩笑、抒情甚至纯粹耍嘴皮子等等,所占的比例极大;用于否定的占比,却非常非常小。对于中国人来说,情形更是如此。如果用于否定的占比很大,黄荆条和廷杖的威风何在?也许是为了弥补在口齿伶俐、字正腔圆方面存在的严重缺陷,臀部之嘴宁愿选择感叹作为否定的通常形式。应该说,这是一个聪明绝顶的选择。吕叔湘的解说非常善解人意:“我们感情激动时,感叹之声先脱口而出,以后才继以说明的语句。后面所说的语句或为上文所说的感叹句,或为其他句式,但后者用在此处必然带有浓郁的情感。”在吕叔湘的话里,隐含着一个让臀部之嘴大感兴趣的命题:感叹(或叹词)即结论。在这里,所谓结论,直接意味着毫不犹豫地否定、否定和否定。吕叔湘未曾料到的是:臀部之嘴只愿意发出作为结论的那声感叹,却不屑于追加任何语句用以说明、补充和解释那声感叹。无论迂腐、冬烘的语言学家们在怎样界定叹词,也无论他们在如何探讨、研究著名的否定副词“不”,臀部之嘴早已通过自己的实际操作,将“不”给结结实实地叹词化了。它用最经济的话语方式,否定了它不满意、不喜欢的一切东西。在米歇尔·图尔尼埃区分过人的两种面孔后,屁股看起来有希望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它用叹词“不”否定了廷杖和黄荆条,它从不反思自己所做的否定是否正确;它坚定地认为:对否定的反思,相当于“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那个泛黑的中心至少还能做出两件离经叛道的事情。这两件事情既能加固、强化泛黑中心的否定之神的身份,还可以表明:人家泛黑的中心也长有一颗玻璃心,需要以任性的方式得到安慰,就像朱明帝王必须以廷杖臣下修复自己被冒犯的颜面。十七世纪的西班牙诗人盖维多,径直将那个泛黑的中心称作“屁股的眼睛”,被它凝视的人必定倒了八辈子血霉。作为蓋维多的隐性知音,萨德爵士将泛黑的中心缩写或简称为“屁眼”,爵士还很爱怜地说:它像一颗草莓,一个插花孔,或一朵玫瑰小花。与此同时,他们又故意把萨德爵士命名的那朵玫瑰小花、那个插花孔或者那颗草莓,有意视作“不合法的容器”。虽然热情洋溢的说教者们还是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个容器,既像瓮,又特别像果盘,但依然是非法的。

在中国,“黑起屁眼”和“你的屁眼好黑”,早已被叹词化。但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却因为臀部之嘴的贱民地位,非常不幸地长期被隐藏、埋没,好在最终的结局充满了喜剧性:是金子就会发光。而每一个稍稍了解“二十四史”的中国人,可能都会知道:多少年来,“黑起屁眼”和“你的屁眼好黑”,事实上一直在不懈地从侧面为“不”提供声援,就像川剧中的帮腔,能够再一次强化其否定之神的身份。

半球形凸起频频发出的感叹声,到底是由哪些神秘的材料构成的呢?对于这个疑问,一向大包大揽、爱管闲事的自然科学不会袖手旁观。有科学亲自出马过问和关怀,答案很快就会水落石出。构成感叹声的主要成分被认为是这样的:百分之五十九的氮、百分之二十一的氢、百分之九的二氧化碳、百分之七的甲烷、百分之四的氧。稍有化学常识的人肯定很清楚,这都是些无色、无形、无味的气体。它们不仅各安其位、各司其职,还善良、仁义、端庄和贤淑,甘当无名英雄。善于长臂管辖的科学非常自信地断言:虽然感叹声自带的那股子刺鼻气味已经达到“自有永有”的境地,却源于那声感叹之中含量不足百分之一的其他化学成分,比如氨气,再比如3-甲基吲哚,也就是那个被俗称为粪臭素的阴险、暗黑的物质。这样说起来,否定之神的身份、地位和尊严,竟然得益于这个小到无法再小的小不点,正所谓“秤砣虽小压千斤”,也实在当得起作为超级溢美之词的“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依照那个“不合法的容器”的本来意愿,它当然是想否定普天之下所有它意欲否定的物、事、情、人。理由很简单。在偌大的人世间,大概没有谁比这个容器更清楚一个极为不公的事实:在臀部的付出和收获之间,性价比严重失衡和倒挂;半球形宫殿的收获极少,付出却很多很多。谁又能想象得到,在整个宫殿中,唯有开口朝下的臀部之嘴能够发声呢?它正愁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它自觉有责任为半球形宫殿讨回公道。但它更为清楚的是:只有它有能力为屁股伸张正义;臀部的其他部分,不过是肥厚却又沉默的大多数而已。

但这顶多只是臀部之嘴的理想和一厢情愿罢了。它很可能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或者竟然假戏真做一般,沉浸在它的春秋大梦之中而不能自拔。事实上,无论臀部之嘴多么刻苦、努力,依然无法让屁股和脸彻底决裂、区分开来,以至于脸是脸,屁股是屁股。臀部最多只能依照现代性颁布的诏书中给出的旨意,从政治哲学这个狭长、幽暗和干燥的角度予以承认:屁股的本质不再是脸的一部分,现代法治不允许再对臀部实施肉刑。因此之故,至少在理论上,不存在以伤人屁股的方式伤人脸面。但在人脸和半球形凸起之间,又岂止是区区一个法律关系能够说清、可以道尽的呢?只要臀部之嘴一息尚存,脸和半球型宫殿之间的关系就会始终处于一波刚平、一波再起的动荡之境。人们至少愿意从社会学和纯粹伦理道德的层面,将脸面和人的后部死死地拉扯、捆绑在一起。著名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曾经报道说,明尼苏达州有一个因感叹过多被收治住院的病人,平均每天叹气34次,最高纪录达每天141次。这个人因此失去了获得朋友和社交的机会,只好关起门来称孤道寡。英国探险家理查德·乔布森记载了一个更有趣、更有说服力的案例,这个案例发生在十七世纪早期非洲某个偏远的部落。话说某位老者在向他的部落头领鞠躬、行礼时,一不小心,其后部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音量很足的感叹。无论这发音为“不”的感叹是不是当真否定了部落头领,都令那位老人深感羞惭,当下便悬梁自尽了。

稽之往史,无论在早期中国还是早期西方,那个被认作不合法的容器发出的叫声,一直是底层民众的幽默源泉、彼此调笑的佐料,令他们乐不可支,能暂时缓解劳作时的艰辛。而自有永有的粪臭素和氨气乐于充当的角色,正好是生活的花椒粉、辣椒面和鸡精,能让生活的某个瞬间既鲜美又麻辣。它除了带来快乐,并无其他附加的含义,更没有必要将它提升至道德伦理的高度。除了脑子里长有贵恙的人,不会有多少人认可它的一票否决权。在中国,有一个广为流传的笑话,说的是一个下部很能感叹的人去铁匠铺打铁锛,正要和铁匠铺老板谈论价钱时,突然间“连撒十余屁”。老板便趁机调笑说:“若能连撒百个,我当白送一把铁锛与你。”此人闻听之下二话不讲,很麻利地完成了任务。老板倒是非常爽快,他愿赌服输,白送了他一把铁锛。这人意犹未尽,临出门时,又连撒数屁。“乃谓匠曰:‘算不得许多,这几个小屁,乞我几只钯头钉罢。”(游戏主人编《笑林广记·形体部》)和明尼苏达州那位被迫称孤道寡的不幸者相比,这个古代中国人简直赚大了。让感叹过多入院治疗的那个现代美国人想象不到的是:臀部之嘴不仅不用于否定,还能充当肯定性的硬通货,购买中意的东西。无独必有偶。古罗马人也很严肃地认为:体内的浊气不及时排放,就会直通大脑,让整个脑部系统瘫痪、死机,直至彻底废掉。作为古罗马的官僚兼作家,盖厄斯·佩特罗尼乌斯曾经对他的朋友说:“我认识的一些人,就是因为太过礼貌,忍着屁不放而死掉的。”不仅是脑死,整个身体都完蛋了。可以想见,将浊气排出体外不仅可以拯救生命,它带来的畅快、销魂之感虽然还达不到卢梭体验过的那种程度,但也绝不能轻易被忽视。中国道家主张忍精不射,还精补脑,以求“寿同金石,永世难老”之境(曹植《飞龙篇》)。中西方之间这一“放”一“还”虽说差异极大,却都大有讲究、考量,并且事关下体与生死,岂是“快乐”二字可以完全道尽,又岂可、岂能被小觑呢?西方人一直宣称大脑——而非心——才是用于思想的器官。在西方人看来,思想短路、梗阻,即为脑屁(brainfart),必须赶紧排放,以免脑部瘫痪。

人类屁学研究的主要创始人和奠基者,美国人吉姆·道森介绍说,在西方,迟至十八世纪,伦理道德的权威们才开始广泛镇压半球形宫殿发出的感叹声。“从那时起,大不列颠和美利坚便开始了他们尤其突出的一段与屁魔斗争的艰难时光。科学家费尽心机要治愈屁症;礼节书刊对屁声严加诫训;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淑女努力摇晃她们的裙撑,掩耳盗铃,文屁饰非;出版商则遁屁之意于婉言,或直接删屁之形于始端;而清教徒们干脆宣布,放屁就是罪。”吉姆·道森虽然贵为屁学研究领域内的头号大咖,志在为屁声的合法性辩护,但也不免于俗气地将“屁”视作声名狼藉之词,他的口头禅居然是:“我咬紧牙关,拼命强忍着我末端的冲动。”这是因为感叹声虽然无法起到否定的作用,但它达致自有永有之境的那股浊气,却让雅好卫生的现代人稍感不适,虽然这伙人早就不行鞠躬之礼了。吉姆·道森很有趣地建议说,当某个即将死于诞生之时的屁夺门而出时,你可以举一根点燃的火柴守候,“那火苗马上就会变成蓝色,还会骤然一閃”,道森紧接着很兴奋也满脸阴险地说,那火苗立马就会“引起你的哥们儿一阵雀跃”。这等情形,会让守候在肛门边等待不洁之灵的撒旦目瞪口呆,它将大大地讶异于地狱中的硫磺之火,何以变作肛门旁的蓝色火苗。既然说到魔鬼,倒不妨先看看乔叟是怎么数落这货。英语诗歌之父在他的《差役的故事》中大开玩笑说:撒旦一拉尾巴,括约肌稍一松弛,就放出了两万个行乞修道士。眨眼间,魔鬼由上帝的打手,竟然变作了生产修士的母鸡。到了这种境地,那个泛黑的中心不仅彻底丧失了否定功能,还充满了强烈的反讽色彩和幽默感。

在吉姆·道森看来,可能上帝是怀着开玩笑的心境,制造了世间的一切。诺斯洛普·弗莱早就说过:不论在《失乐园》还是在《圣经》里,文学批评家看到的上帝都是人类故事里的一个人物,有喜有怒,还有祂意欲掩藏不想他人知道的小癖好。难怪敌基督者乔治·巴塔耶会说:上帝的最后言语,意味着所有言语将归于无效。一位巴西诗人为此贡献了一行绝妙的好诗:“在你屁股的大理石上我刻下了我的墓志铭。”(卡洛斯·德鲁蒙德·德·安德拉德《在你屁股的大理石上》,胡续冬译)

《圣经》早有自知之明:“有穴之处就有风吹,你能听见风声,但不知道它来的时间。”(《约翰书》4:19)吉姆·道森还有更加惊人的发现,这就是以赛亚向他的主发出的疑问:“你的热情、你的力量、你仁慈的心肠中向我发出的声响,如今安在?”(《以赛亚书》63:15)如果屈原于地下有知,他一定会感同身受地认为:这就是西方人发出的天问。

(本刊发表时有删处)

敬文东,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被委以重任的方言》《指引与注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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