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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30于坚

天涯 2023年1期
关键词:克里夫钢铁厂玛丽

来杜伊斯堡火车站接戈亮的玛丽和克里夫是一对恋人。玛丽是个金发女子,头发卷成朵菊花,标准的雅利安美人,在鲁尔学院教汉语。他的男朋友克里夫只会说德语,头发是烟灰色的,腮帮上有些雀斑,穿着黄色的麂皮夹克,长腿,从侧面看,很像一个戴着面具的大理石人,适合在某部电影里担任一个配角。当玛丽抽出一支烟来点的时候,戈亮注意到克里夫皱了皱眉头。戈亮总觉得克里夫的沉默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懂汉语,他总是一言不发,就是玛丽讲德语的时候,他也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在戈亮面前,玛丽讲德语的时候不多,她说汉语的声音就像一种背叛,一个告密者。她穿着一双猩红色的高跟鞋。在戈亮来之前,玛丽曾经写电子邮件问他开会之余想去哪里玩玩,戈亮回复说想逛逛古老的街区,看看教堂、十八世纪的街道、河畔什么的,说不定还能遇到海涅。他们通信两年了,有问必答。玛丽的回信语焉不详,并不提带他去何处。戈亮有些担忧,不知道念完诗之后剩下的时间如何打发。(克里夫一言不发。)

戈亮来德国是因为玛丽所在的学院邀请他来念诗。他是一位先锋派诗人,德国艺术爱好者,喜欢教堂、博物馆,崇拜基弗,写些模仿保罗·策兰的东西。保罗·策兰被翻译成汉语,像是一个二流的保罗·策兰,戈亮再用汉语模仿,写出来的诗就像雾一样扑朔迷离,没有正解。德国人一向精确,对戈亮这种不知所云而又若有所指的诗很是着迷。到了杜伊斯堡,戈亮才知道这里属于著名的鲁尔区。鲁尔这个发音令戈亮想到的是钢铁、战争以及驶向奥斯维辛的生锈的闷罐子车厢。这种黑灰色的车厢戈亮少年时代会经常看到,它们沿着穿越昆明城区的滇越铁路,一列列慢吞吞地驶向南方的群山。机车头喘着粗气,冒着黑烟,怀抱着几对红色的大轮子滚滚前进,轮子下面喷出一股股卷着灰尘的风,有时候一位司机从窗子里伸出头来张望,还可以看见锅炉工在炉膛前面加煤,发光的脊背在窗沿上起伏。后面跟上来的闷罐子车厢,发出有节奏的嘶哑残暴的响声,似乎正在闷闷不乐地斩下一颗颗钢铁脑袋。戈亮每次都期待着有什么从那钢轮子下面滚出来,但它把斩下的一切都吃掉了,列车驶尽,只留下两条发热的铁轨和忽然出现的空虚。什么东西被运走了,世界上又少了戈亮们不知道的什么,令人怅惘。那些车厢既恐怖又神秘,铁窗、铁门被铁钩子一节一节地像犯人般拴着,就像移动的监狱。有时候某个小窗子上会出现一张灰色马脸,大嘴上残留着碎草,忧郁地望着戈亮,缓缓远去,别了,马说。(克里夫一言不发。)长大后的某一天,戈亮作为乘客进入这些车厢中的某一节,当穿克莱因蓝劳动布制服的乘务员将铁拉门徐徐推闭的时候,戈亮吓坏了。他以为这黑糊糊的散发着煤油味的巨门再也打不开了。戈亮像犹太人那样靠着车厢板看着头顶翻起盖子的小铁窗,白云在窗子外面变成了手帕大小的块状。绝望而心存侥幸,什么是驶向奥斯维辛的心情,那一刻戈亮体会到了。想起一个故事,说是在驶向奥斯维辛的途中,一个犹太女子因为在这小铁窗中看见一条丝带般的白云,脑中灵光一闪,给了她活下去的信心。(克里夫一言不发。)后来她就靠每天回忆这絲云,想象它们如何在天空悠游、如何变幻等,活下来了。这些闷罐子车厢在铁轨兴起后就失踪了,很多年不见,戈亮几乎忘记了它们。现在,一艘运煤的黑暗之船正穿过莱茵河支流上的一个水泥桥洞,这之前关于莱茵河,戈亮满脑子都是海涅,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得到一本《海涅诗选》,现在还记得那些诗句:

天色晚,空气清冷,

莱茵河静静地流;

落日的光辉

照耀着山头。

那最美丽的少女

坐在上边,神采焕发,

金黄的首饰闪烁,

她梳理金黄的头发……

一首金光灿烂的诗。(克里夫一言不发。)此刻戈亮没有看见金黄的头发,而是看见一艘满载着煤炭的轮船,就像是恐龙的骨渣,一些细碎的光露珠似的滚动着。他们准备去烧什么?1941年6月12日到13日,英国轰炸机在鲁尔地区投下445吨炸弹。一座座钢铁厂从天而降,摧毁了犹太人海涅的家乡。希特勒禁止人们阅读海涅的作品,盟军当然不会,但是,盟军不知道海涅住在哪里,轰炸机上的飞行员只知道仪表盘上的十字瞄准线已经对准了东经和西经之间某个点上的鲁尔工业区——生产战争机器的野兽——于是坚决地按下了那颗红色按钮。浓烟像发疯的野马成群涌向天空,仿佛大地上拉开了一座曾经锁着巨流的大坝。浓烟翻滚了整整一天,将鲁尔区那些身子壮实的妇女晾在阳台上的桌布、床单、枕头帕、鞋子……熏成灰黑。海涅还住在杜塞尔多夫小城的时候,曾经预言:“自然哲学家之所以可怕,则在于他和自然的原始威力结合在一起,在于他能唤起古代日耳曼泛神论的魔力,而在这种泛神论中唤醒了一种我们在日耳曼人中间常见的斗争意欲。这种斗争意欲不是为了破坏,也不是为了胜利,而只是为了斗争而斗争。基督教——这是它的最美妙的功绩——固然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日耳曼粗野的斗争意欲,但仍旧未能摧毁它;当这个起着驯服作用的符咒、十字架一旦崩溃时——古代战士的野性,以及为北方诗人讽咏已久的狂暴的帕则喀的愤怒(帕则喀是北欧传说中的勇士,发怒时能使敌人慑服。他的12个儿子得到他的遗传,也以这种怒气和勇猛著称)必将霍然苏醒过来。那张符咒已经腐朽了,它惨然崩溃的日子终将到来。然后那古代石制的诸神就会从被人忘却的废墟中站起身来,打碎哥特式教堂。那时当你们听到铿锵的声响,你们可要警惕,你们这些邻人之子,你们这些法国人,不要干预我们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这可能对于你们不利。你们不可去煽风点火,也不可去扑灭它。你们可能因火而把手烧伤……德国将要上演一出好戏,和这出戏比较,法国大革命只不过是一首天真无邪的牧歌。”(《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克里夫一言不发。)德国终于上演了这场好戏,第二次世界大战基本上将老德国摧毁了,幸存者们重建了一个新德国。为什么表现主义在德国兴起,博伊斯会用油脂和毛毡创造作品,因为海涅的材料被炸掉了。原始的莱茵河被消灭了,人们用大量水泥修补了河岸。这令莱茵河失去了“汹涌澎湃”这个词,只剩下了“静静的”。戈亮揣着护照,从海涅、歌德文字中的德意志越过海关,来到活生生的德意志,戈亮发现它不再是一种意志。

空气清冷,暮色苍茫,

莱茵河静静流淌,

映着傍晚的余晖,

岩石在熠熠闪亮。

海涅《罗蕾莱》

玛丽没有回复戈亮。她有点尴尬,戈亮想去的那种“古老的地方”,“有着海涅和他的姑娘的黄昏”的德国早已不存在了。她很担心戈亮不喜欢杜伊斯堡,她没想到戈亮会提这种要求——古老的,真是一个矫情的家伙,但是可爱,德国可没有谁会有这种傻念头。德国是个一向傲慢的国家,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是歌德的德国吗?从车站出来的时候,玛丽隐隐地感到戈亮的怀疑,那种略略吃惊的、第一天进入幼儿园的小孩子式的神情。在旅馆的门厅里,玛丽小心翼翼地问戈亮想不想去参观一个世界著名的主题公园。她没有说是什么主题,戈亮听到“公园”二字,立即想到树木、湖水、鸟鸣之类,不然又去哪里呢,人生地不熟,必须由她摆布。

他们开车上路。(克里夫一言不发。)

赫然间,戈亮看见鲁尔平原上挺立着一群猩猩般的庞然大物,这是世界工业史上最大的钢铁厂,它黑夜般的肺叶和绒毛遮蔽了半个天空,一个独立王国的黑夜,将靠近它的一切都即刻卷进阴影。钢铁厂已经熄火多年,但是依然在发热,戈亮感觉是这样,这时候是冬季,今天气温是7摄氏度。锈迹像瘟疫一样在那些猩猩残暴的面部蔓延,所有部件的表面都涂抹着一层暗黑色的藓一类的东西,就像长了色素沉着的白癜风。戈亮惊魂未定,觉得自己突然缩小,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虫子,玛丽和克里夫也成了虫子。一只黄色虫子和两只白色虫子,爬在钢铁厂的地面上,比里面的螺丝稍微大些。一种不舒服的战战兢兢突然成了他们身体的活动方式,他们开始爬行,很快就习惯了。玛丽在入口处取了一本小册子,塞到挎包里。戈亮也取了一本,是克虏伯的游览手册,封面标注着:请仔细阅读。(克里夫一言不发。)钢铁厂投到地面的影子的边缘相当精确,像是蒙德里安的作品,他们即刻就爬进去,阴影压到他们身上,像是刚刚被捕,就要投入牢房。那只乌鸦从阴影里飞出来,暗中跟着他们。入口上停着一节生锈的车厢。铁丝网上挂着铁牌子,油漆喷出的德文已经暗淡:禁止翻越!看不见一个工人,他们失踪了。一条煤炭输送带停在烟囱下面,上面满满地装着煤块,似乎在等着来电。这是公园的点子之一,好让观众知道从前这个钢铁厂是怎么工作的。有些光从西面射进来,照亮了烟囱的侧面,锈迹大小不同,在铁的表面形成了巨大的图案,有点像是吴哥窟的石雕,神秘的微笑,但是被削平了眉目。玛丽犹豫不决,要进去吗?玛丽为没有带戈亮去参观“值得骄傲的古迹”而内疚。她不确定戈亮会喜欢这个地方。

“你对‘二战中德国人在奥斯维辛的集中营怎么看?”

“一个灰色的建筑物,可以参观,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五百多公里,坐一天的火车。乌鸦说。)

“风景怎么样?”

“相當美,一路上都可以看见教堂。那个纪念品商店的小玩意儿很不错,你可以买一些。有一种纪念钥匙扣上印着Arbeit Macht Frei(劳动给你自由),做得很精致,我喜欢这句话。我们可以住在克拉科夫。圣田玛利亚教堂是波兰最漂亮的哥特式古建筑之一。”

“哦,这句话,很好,是谁说的?”

“不知道”。

戈亮已经爬进那个洞穴,灰色的背影像是一位要去上班的工人。克里夫取掉了镜头盖,对着某个点按快门。玛丽跟在后面爬着,她的猩红色高跟鞋相当醒目。

这是德国蒂森克虏伯公司的一座钢铁厂,现在已经被列为世界工业遗产。蒂森克虏伯公司是奥古斯特·蒂森创建的,奥古斯特·蒂森号称“鲁尔之王”。“鲁尔之王”,这是一种什么王?鲁尔指的不是大地上的一个地方,而是超越其上的一个区域,这个区域包括埃森、多特蒙德和杜伊斯堡等地,甚至超越了德国,是世界著名生产钢铁的工业区。鲁尔之王不是国王,比如克洛维王、腓特烈·威廉四世、秦王、魏王、楚王、淮南王、滇王……而是钢铁之王。这种物质之王、工业之王的出现,是世界历史的一种史无前例的转变。鲁尔王奥古斯特·蒂森之子弗里茨·蒂森二世1926年继承父业,将蒂森克虏伯公司发展成欧州最大的钢铁公司。弗里茨·蒂森1931年加入国家社会主义党,为党提供了大量资金,著有《我资助了希特勒》一书。这家曾经集采煤、炼焦、炼钢于一身的大工厂,原蒂森钢铁公司北杜伊斯堡钢铁厂已经于1985年停产,被改造成景观公园。

景观?钢铁厂像阿尔卑斯山那样成了风景。风景,就是大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李白语)“天何言哉?”(孔子语)文明要“说明”“文明”这种大美,“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语)一旦做文章,人就从风景中出来了,成为作者。李白是作者,海涅是作者,希特勒也是作者。“江山留胜迹,我辈独登临。”胜迹,“袁山为袁氏之别业,苍松绿柳,为一郡胜迹。”(《睢阳尚书袁氏家谱》),这是辞源中“胜迹”一词的起源。胜迹就是风景,“过江诸人……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世说新语》)“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王勃《滕王阁序》)现在,钢铁厂也成了胜迹。第一次,人类从大地中出来,劳动给你自由。大地成为风景、开发对象。第二次,人类从钢铁厂(废墟)出来,废墟成为风景。“从前人们没有看到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没有勇气去看的风景。”(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世界3?(乌鸦:这是波普尔的理论,他把物理世界称作“世界1”,包括物理的对象和状态。把精神世界称作“世界2”,包括心理素质、意识状态、主观经验等。“世界3”用来指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物,观念世界,或包括各种客观知识和艺术作品。)(克里夫一言不发。)

天气晴朗而阴冷。这是一只生锈的、长满手臂(像千手观音那样),管道,斑疹般的螺丝钉,挺着巨大的黑铁肚子,盘根错节,瘫痪在地面又高耸入云的多头钢铁蜘蛛。就像蒂森、杜伊斯堡这些词一样,有一种阴森感。夕阳把几根巨大的生锈的烟囱照成黄色,它们没有冒烟。有个烟囱的顶部安装了一圈绿色的灯管,就像一枚戒指。这种风景只在超现实主义者达利的梦里出现。怪物的内脏里是规格不同的铁门、铁窗子、铁轨、铁罐子、铁管子、铁栅栏、铁梯子……戈倍尔或者罗森贝格的内脏,那些奇怪而残忍的、仪器般的大脑中阴森森的能够思想的物质。那些黑色的闷罐子车厢哪里去了?哦,就停在这儿,就在一群尺子般散落着的钢轨上,死了。(克里夫一言不发。)有个摄影师挎着背包,正抬着屁股朝着那堆废铁对焦。在庞然大物前面,他显得非常小,就像山水画里面的人物。他们朝他嗨了一声,他也回头笑笑。他们爬进了这怪物的阴影,冷气从某处袭来。戈亮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多年前戈亮第一次走进工厂车间时体会过,当一台巨大的天车吊着一块大钢板从戈亮头顶越过时,阴影在一瞬间笼罩了他。在走近吴哥窟那些巨大的头像的时候戈亮也体会过,某种被巨物吞噬的恐惧。吴哥窟是古代文明的产物,克虏伯的钢铁厂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文明创造了吴哥窟,也创造了克虏伯钢铁厂。吴哥窟基于宗教狂热,克虏伯未尝不是,也许毫无灵性的钢铁厂与宗教之间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但车间、炼钢炉、天车、运渣车……一旦冷却下来,其被实用主义遮蔽着的抽象方面也就像锈一样滋生起来了。在多瑙埃兴根出生的画家基弗看出了这一点,他意味深长地把车间画得像教堂一样。这种恐惧与吴哥窟的恐惧不同,在吴哥窟戈亮的恐惧是走向永垂不朽的恐惧,像那些石头巨人一样不死的恐惧,那是一种象征,一种永远失去身体,在不朽象征物中失去生活的恐惧。戈亮渴望不朽,但是当戈亮真的与不朽的神祇融为一体的时候,戈亮却害怕。戈亮害怕那些神秘的来自石头上的微笑,害怕自己永远不能再小便,他突然内急。死亡就是那样永恒地笑着。此刻,走向一座已经熄火的钢铁厂,戈亮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这种经验不是走向大地、走向河流、高原那样的经验,这种陌生的经验是未知的,这是一个废墟,但是它是否已经忏悔?是否已经心甘情愿?吴哥是心甘情愿的,吴哥自觉地在暴风雨和太阳中一日日垮塌,成为废墟。克虏伯却是根据一道命令,战争结束了,你停产吧。它曾经是多么不可一世,烧毁一切,吐出更强大的物质。它确信自己会超越莱茵河而不朽,那些耀武扬威的大烟囱,就像一根根野蛮的生殖器,从来没有猥琐过,现在也挺拔如初,只要一通电,马上就会再次喷射。这家伙是否会突然通电?(克里夫一言不发)。戈亮似乎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一块生钢锭或者焦炭走向将来。戈亮当然不是焦炭,但这并不能制止戈亮产生那种走进去就出不来的担心。那钢铁巨门的后面也有秋天吗?这个庞然大物曾经被烧得通红,麻疹般的暗红还没有完全褪去。可以想见从前,当战争轰轰烈烈,这钢铁厂是如何地火热,每次运转都是一场经典的瓦格纳式交响乐,从一粒煤渣开始,逐渐在八小时中抵达高潮,轰然止于铁水出炉。铁皮表面附着无数焦糊的面具,就像是地狱的花朵在开放,美得残忍,还有股大象的气味。戈亮的照相机响个不停,眼睛都成了照相机的附件。(克里夫一言不发。)

玛丽自顾自在前面爬,快得像一只正在逃跑的蜈蚣。她想敷衍了事地结束这次参观。她有一个钟摆般的臀部。她很快爬走了,只剩下戈亮和克里夫慢慢地爬着,仿佛正在排雷。自从戈亮见到克里夫以来,克里夫总是一言不发,提着一台莱卡照相机。来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带着相机,如果不带的话,似乎就对不住这片风景。眼前这一切太强烈了,戈亮仿佛凑近了一块块被摊开来晾着的皮肤,它们被烧成焦黄、炭黑、乌黑、昏黑、钨黑、鼠黑、眼球黑、猩黑、黝黑、麦黑、焦黑、藻黑、褐红、焦红、炭红、玫瑰红……以炭黑为基调的五光十色。这些黑色并不是鲁尔的钢铁厂的本质,它的那种看不见的本质已经退隐到黑暗的后面去了,那是某种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这种东西并没有随着钢铁厂的停止而冷却,它其实不以钢铁厂的意志为转移,它停在黑暗的后面,只需要一点契机,触碰某个合适的开关,一切就会死灰复燃。这里有数万个开关,要碰到那个致命的按钮,概率也很小。这也不意味着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闯荡。克里夫一言不发地跟在戈亮后面。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铁板搭成的楼梯,在这怪物的内部爬行,小心着不要触碰到什么。亚马孙雨林式的钢铁构件深处分布着各种口径的无缝钢管,有的一人多高,就像山洞,有的细如鸡肠。炉子、螺丝、仪表、开关、闸门……各种部件密集如内脏,梦魇般的迷宫。一切事物都棱角分明,没有丝毫模棱两可的东西,螺丝是螺丝,管子是管子,直角是直角,三角形是三角形。一不小心,不是被某个切面割到,就是被某种凸物戳到,危机四伏,到处都是伪装成钢铁厂配件的利器,如果在这里跌倒翻滚或者打架斗殴,那就是直接找死,立马头破血流。一场戏剧正在如火如荼地上演,一切事物,包括道具、布景、台词、导演、喜剧演员、悲剧演员、小丑、歌星……都被烧焦了。有几个炉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死婴般的暗红色,这些炉门将外面的一切都理解为煤炭,等着它们进来烧掉。空气变得热烘烘的,戈亮感觉自己正在淌汗。这个钢铁厂的温度曾经高到可以烧毁不存在的事物,它们在产量最高的时候用的煤足够烧毁上帝,这是科学部门统计过的。(克里夫一言不发。)似乎在一家医院的烧伤科爬过,七窍流血,烧毁的脸,烧毁的皮肤,烧毁的肺叶,烧毁的臀部,烧毁的生殖器、烧毁的肝叶、烧毁的头发、烧毁的珐琅质、烧毁的脑垂体、烧毁的牙体组织、烧毁的舌头,烧毁的扁桃腺、烧毁的肋条、烧毁的视网膜、烧毁的肌肉、烧毁的胰腺、烧毁的胆囊、烧毁的肛门、烧毁的睾丸、烧毁的肾囊、烧毁的牙床、烧毁的心脏……许多被烧成洞的眼睛在黑暗的脸蛋子上向外凝视……被烧了一万遍,依然完好无损,只是色泽各异,深浅不一,高低错落,颗粒错位,凹凸不平。“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刘勰语)它们全部都被一场雨浇灭了。那场雨现在看不见。夕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浇筑着什么,他们现在已经上到钢铁厂的高处,可以看见杜塞尔多夫的平原了,克虏伯钢铁厂雄踞平原之上,开辟了一片工厂平原,地平线在冒烟。戈亮之前看过的所有关于纳粹集中营的电影,镜头都只拍到焚尸炉的炉门关闭为止,现在他爬进去,看到了熄灭后的内部。(克里夫一言不发。)基弗刚刚完成的作品。有克虏伯钢铁厂,必有基弗。基弗说:“这张画,画了很长时间,画了一层一层又一层。”“我求助于自然。这就是我的‘自然哲学,我在自然中看到了尚未被消解或者尚未得救的东西。我在自然中看到了一种友好的帮助。”(《艺术在没落中升起》)(克里夫一言不发。)那么繁杂的管道,全部服从一根指挥棒,神秘地道通为一条,最后流出铁水。(克里夫一言不发。)不可思议,成千上万根管子,上亿枚螺丝,上亿枚铆钉。只要一根管子被阻塞,一枚螺丝错位,一毫米膨胀为两毫米,就可能发生大爆炸,从来没有过!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种精确无误。(克里夫一言不发。)精确、精密、精致、精准、精辟、精炼、精微、精湛、精粹、精锐、精悍、精当、精度、精华、精通的典范。技术形成一种空气般的氛围,志在必得地掌控着一切。戈亮和克里夫只是两枚不小心松动、滚下来的螺丝钉,彼此碰着一下,马上又被一只大扳手拧回去。(克里夫一言不发。)某种抽象的力量,看不见的力量变成了具体的、客观的、实在的、一动不动的、形状清楚的零件。一枚枚六边形的螺丝钉,一吨吨脱离的混沌的铁,规格不同的管道、螺丝、钢丝钳、扳手、搅拌机、高温熔炉、粉碎机、铁丝网、门、烟囱……运转了十年后,克虏伯忽然拥有了意志,这个耐烧的身体具有一个无形的大脑,开始思考战争、人类命运之类的大事。在里面上班的人统统成了它的单词,被它使唤来使唤去,像奴隶一样跟着它思考。低薪的无产阶级、在银行贷款的工头、家住在多瑙河畔的工程师、在奥地利山区有庄园的厂主、住在贫民窟的运煤的临时工……无一幸免,三班倒,每班八小时。没有人能逃出它的意志,只有烟逃了出去,它穿着一件熏黄的褂子,乘着锅炉工打盹的时候,从一根直径20米的管子里跑掉了。(克里夫一言不发。)戈亮被死机的克虏伯吓坏了,又激动又兴奋,这个地方相当不正常,鸦雀无声,冷风在洞穴里穿来穿去,就像高原上的喀斯特溶洞群。它应该是轰轰烈烈、红红火火的呐。戈亮觉得自己有许多勘探见解要发表,内心充满着阐释的欲望。但是找不到玛丽,那个杜塞爾多夫大学汉学系的助教。戈亮只能不停地按快门,他要抓紧在黑暗吞噬一切之间,尽量将他目睹的拍下来。似乎一场秘密的大屠杀刚刚被他发现——一座没谋杀的钢铁厂。世界还不知道呢。在一个拐弯处,戈亮发现一群钢疤,每个都像是一张地狱产床上的婴儿脸,他聚精会神地对着焦距,拍了一张又一张。他们又进入一个铁房间,这里有一个博伊斯的作品。“在5米高的墙脚处粘上了5公斤黄油”,黄油里嵌着一只瘦长的塔佐蠕虫,长得像一位32岁的医生。它命令克里夫,把你的短裤脱掉!快点!(克里夫一言不发。)虫子咆哮着,我知道你为啥不脱,你怕我看见你的小鸡鸡!戈亮看了一眼克里夫的胯部,那儿松松垮垮,若有若无,裤裆贴着小腹。虫子扬起嘴来,吐出一口火焰,喷到克里夫的面具上,克里夫就被点燃了,很快成了一股烟,不见了。戈亮在这个房间里一口气拍了27张照片,必有一张可以用做诗集的封面,他知道。

(克里夫一言不发。)“自然哲学家之所以可怕则在于他和自然的原始威力结合在一起,在于他能唤起古代日尔曼泛神论的魔力,而在这种泛神论中唤醒了一种在日尔曼人中间常见的斗争意欲,……基督教……固然在某种意义上缓和了日尔曼粗野的斗争意欲,但仍未能摧毁它;……德国将要上演一出好戏,和这出戏比较,法国革命只不过是一首天真无邪的牧歌。”(亨利西·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工业文明的意思就是,最终戈亮们会习惯将克虏伯开的钢铁厂视为山水画。而且就像看到阿尔卑斯山那样,哦,它本来就在那里。而阿尔卑斯山倒越来越像是人为的,它确实有太多的人为痕迹了,登山小路、帐篷、缆绳、背包。这不是那种普通的软绵绵的山水画,而是崇高、冷峻无情、精密构造的山水画,可以沿着构筑在物体表面的铁梯像渔樵那样走来走去,照相的人就像在垂钓。崇高不仅仅是上帝的意识形态,人类也掌握了这种意识形态的制作法,爱因斯坦证明所有物体都可以转换为能量,无论多么平庸的物质,都可以改变它的原子、质子和中子组成的原子核,电子云、夸克、轻子等的体积、结构、序列,改造成崇高之物。自工业革命以来,抽象就可以大批量地生产了,最抢手的物资就是崇高。如今抽象的最新产品是手机,足不出户知天下已经实现,只要有一部手机。康德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克里夫一言不发。)最多就是裹紧夹克,将照相机从左手换到右手。他拍照的姿势相当优雅,就像一只丹顶鹤。

戈亮听见刘森的声音从一个洞穴里传来:“把那盏灯关掉。演出马上开始!”那盏灯关不掉,线路错乱了,没有人找得到那个开关。刘森穿着一件克莱因蓝的夹克,像个年过半百的工头。他吼起来,关掉,马上关掉,把那盏灯关掉。但是开关太多了,找不到是哪一个。有人爬到屋顶上,用一个编织袋遮住了那盏灯,刘森不满意。必须关掉!关掉!戈亮认识刘森二十年了。这位先锋派导演如今已经如此抽象,两鬓起霜,身体臃肿。(克里夫一言不发。)刘森租用了上海黄浦江边一个废弃的水泥搅拌罐,将装置在水泥搅拌罐中央的搅拌架改装成了一个舞台,在这里上演他的新作《上海奥德赛》。(克里夫一言不发。)水泥搅拌罐内部有足球场那么大,钢铁和水泥支撑着的穹顶漆黑如宇宙,吊着几盏灯,就像生锈的星子。曾经充满罐子的混凝土不知去向。两只钢铁搅拌翼瘫痪在地上,它们已经为黄浦江两岸的巨大楼群输出了无数吨位的水泥,那时候可没有人敢置身这个空间,工作台上安装着防护栏,工人被要求每天温习一遍安全守则。但还是发生了多次惨剧,喜欢模仿马拉多纳的水泥搅拌工红伟一抬腿就不见了,只有三秒。赵志和刘小东看见他在水泥浆里形成了一个只存在三秒钟的漩涡,漩涡中心有两只亮晶晶的眼珠。这是死亡的最深处,空了。现在,这里成了刘森的舞台。《上海奥德赛》即将开演。(克里夫一言不发。)他作为《上海奥德赛》的总叙事正在某处忙着。总叙事,一个新鲜的名头,他说做什么,那些演员就做什么。总叙事。突然,戈亮在自己的大脑里发现了他,他正在黑暗中大声吼着:“把灯关掉!把灯关掉!”刘森太熟悉他的声音了。二十年前,刘森成立了戏剧车间,戈亮作为先锋派诗人加入这个车间。那时候,戈亮们的偶像是残酷戏剧的教父阿尔托。剧场里本来是一片黑暗,只等灯光渐亮,演出开始。钨灯突然提前大亮,把刘森刺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滚下指挥台。刘森大吼,关掉,我他妈叫你关掉!戈亮有些害怕,这个地方是钢铁厂的原材料供应基地,生产各种水泥构件。车间就是一个可以直接开着卡车进去的巨大无边的水泥罐子。空气中有一种泥石流到来之前的紧张感,其实水泥已经运走了。害怕这种东西在这地方从未存在过,那些水泥颗粒,没有谁害怕过,它们硬生生地被传送带倒下来,随即被水流搅合成泥浆,加入到罐子外面那无边无际的工程中去,哪一粒也没有害怕过,它们身上就没有害怕这种感觉。戈亮不放心,像是走进了动物园,担心着狮子或者老虎会从哪里走出来。戈亮的体积比一粒水泥大,已经算得上是庞然大物,如果那一对瘫痪的钢铁搅拌翼忽然痊愈,再次飞翔起来,戈亮同样只是一个水泥颗粒,不会因为他写诗而与其他水泥颗粒有丝毫区别。想着自己如何作为一种脓液被灌入水泥构件的黑暗里,戈亮不寒而栗。戈亮说服自己它不会再搅拌了,这深渊里现在聚集了那么多观众,包括名人、领导、艺术学院的研究生、戏剧爱好者、剃着光头的艺术家、附近小区不明就里的居民……他们是一个足以控制任何规格的水泥罐的头脑。刘森的工作就是通过一台他自己独创的大剧,令戈亮相信这个水泥搅拌罐已经死了。既然已经深入虎穴,带着他的肉身,戈亮应该确信那个开关已经死了,他必须信任刘森,刘森是抽象的大师。那盏灯的电源终于被截断。戈亮再次听到了刘森在黑暗里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空间。“各就各位!5,4,3,2,1,开始!”探照灯叭地亮了,克里夫出现在搅拌机的高台上,大声地用德语背诵着台词,这是戈亮的长诗里面的一段:

这个在那个旁边

那个在这个上面

这个在那个底下

那个在这个前面

这个在那个后面

这个在那个旁边

那个在这个上面

这个在那个底下

那个在这个前面

这个在那个后面

这是玛丽译的(乌鸦:她的博士论文写的是安托南·阿尔托)。下面的平台上,站着五个穿白色工作服的演员,他们朝克里夫举着手臂。朗诵结束,他们走进黑暗中搬出一箱箱苹果,倒在钢板上,然后竖起一根根焊接了支座的钢筋,将苹果一个个插在钢筋上。一根钢筋上晃着一个苹果,奇特的苹果森林,像是安装在广场上的一棵棵红得发紫的脑袋。突然,一位穿白衣的姑娘在森林里跳起了芭蕾舞,鹤式长腿徐徐滑过一株株苹果树。灯光大亮,走进来一伙老人,开始跳探戈。最后是瓦格纳的交响乐。(克里夫一言不发。)成功了,暴风雨般的掌声。从指挥台上走下来的刘森即刻被包围。所有人都在找刘森,几十个记者,来自比利时的策展人,德国策展人,但怎么也找不到刘森,戈亮也找不到刘森。戈亮经过墙边一排用防火布搭起来的小屋,那些下台的演员正在吃那些从钢筋上拔下来的苹果。现场录制的刘森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一群人围着他,尖叫着扑过去,他是一块磁石。戈亮终于挤到了刘森跟前,刘森以为他想要签名,等着他拿出本子,旁边的人都拿着一个本子。(克里夫一言不发。)刘森转眼又不见了,这个水泥罐子实在是太大,任何人在里面都很容易失踪。

上面爬下来三只虫子,它们从一根管子里爬出来,一只跟着一只经过,在铁扶手上滑行着。它们爬的是下班的路线,戈亮他们爬的是上班的路线。它们打个招呼,开玩笑说,小心烧掉呵。光线慢慢暗下来。玛丽不见踪影。之前在一家西班牙餐馆吃饭的时候,玛丽申明,她一点也不喜欢克虏伯。但是,世界著名的景点,总得去一趟吧。您是第一次来杜伊斯堡吧。(克里夫一言不发。)玛丽和戈亮一边喝着雷司令白葡萄酒,一边用汉语交谈,她一直称他为“我的诗人”,他则直呼她“玛丽”。玛丽这个名字他少年时代就叫过,小学五年级三班有一个女生叫马丽,这个名字被男生叫个不停,他们觉得这个名字又洋气,又好听。那个女生矮矮的,有一张鸭蛋脸,得意洋洋地一声不吭。他们各自回忆了自己的青年时期,爱情啦,孤独啦,“湖邊的桃金娘”啦。“全世界都一样!”“你柔和的目光布满我的庭园/如同一位友人的眼睛将我的命运温和打量/在这形单影只的时刻/我的心在欢愉和痛苦中游荡/她能听到每一个声响/它们来自欢乐与沮丧的时光/流淌吧流淌亲爱的小河!”(歌德语)“别在我的脸上找你的面具。”戈亮背了一句他自己的诗。“我喜欢!”玛丽尖叫起来。克里夫一言不发,一杯一杯地喝杜松子酒,他很能喝。他们接着说道:“黑暗的只有星光的大海”“温暖的有许多船只的港口”“森林里的空地”“长颈鹿”……(克里夫一言不发。)他的手指很白,指甲被精致地修剪过,就像十枚小月亮。他似乎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不关心他们说什么。他们笑着,说着,吃着,亲密无间。他们决定要去克虏伯。(克里夫一言不发。)

戈亮和克里夫一边爬一边拍照片,辨识、琢磨那些铁炉子上的底片,用数码转换出来。他们磨磨蹭蹭,爬得很慢。克里夫为戈亮指出各种德文的行走提示、警告,以免他迷路。戈亮痴迷地按着快门,根本不管克里夫的忠告。寻找目标,像一只穿梭在风景中的摄影狼。玛丽朝前小跑了一阵,发现戈亮和克里夫没有跟着,又折回来。她站在戈亮后面问,看见克里夫了吗?戈亮说,没有呵,他刚刚还在这里。玛丽说,我看见他钻进了那根管子,以为他从这边出来了。那边有一个通风管的入口,门口有一个黄色箭头,标示这是参观路线。玛丽说她看见克里夫从那里进去了。里面黑漆漆的,仿佛有一个看守在睡觉,不像是可以进去的地方,但是用黄色油漆喷出来的箭头明白无误地指着。戈亮将照相机取下来交给玛丽,顺便帮她捋了捋头发。(克里夫一言不发。)我进去看看。戈亮朝里面爬了大约五米,很多没有眼睛的脸凑近来看他。爬到完全看不见的时候,一堵东西挡住了去路。那东西表面有些颗粒,像是一头大象站在他后面。戈亮退出来说,他不在这里。附近还有许多入口,每一个都黑森森的,但是只有这个入口标示着箭头。戈亮说,我们在这里等等吧,他会来找我们的。戈亮和玛丽靠着铁栏杆一边抽烟一边闲聊,她抽的是细管古巴雪茄。戈亮说,在中国,这样的风景区正在出现,许多水泥厂、钢铁厂都废弃了,艺术家正在申请将它们改造成艺术社区,工人已经开始清理烟囱。这是一个崇高的地方。天气越来越冷,戈亮和玛丽靠得更近了,彼此取着暖。有一刻,戈亮感觉彼此已经贴近到应该接吻的程度。玛丽说,可惜没有炉子。玛丽用德国口音说出“炉子”这个词,听起来比这个词本来的发音更好听。“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戈亮顺便告诉玛丽这两句唐诗。克里夫还没有出现。眼前這个钢铁铸成的巨兽已经黑透,凸出的部分变成一只只乳头。最暗的那部分物体令人害怕,仿佛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戈亮一直以为它们是没有嘴的。空气也黑透了,似乎散发着一种黄油味。克里夫还是没有出现,玛丽打他的手机,关机了。他们跌跌撞撞地摸黑爬下楼梯,飞快地站起来,手拉着手在沙地上刷刷刷地跑,几乎像是在私奔。一直跑到景区的出口,克里夫没有在那里。门口的车场上只有玛丽的福特牌小轿车孤单单地停着。

他们站在公园门口等着克里夫,克虏伯已经黑得看不见了,仿佛从前那些烧掉的煤正在起死回生。大门口还亮着灯。一辆警车驶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乌鸦钻出来,从腰间取下一个扩音器,对着他们喊话:

把手举起来!转过身去!(克里夫一言不发。)

请出示《克虏伯游览指南》。

玛丽从挎包里掏出那本小册子。

您是怎么进来的?

从正门。

当你们爬进去时,是沿着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

A和B,你们选择的是……

B。这意味着您以同样的路线返回?

不确定,好像是吧……

什么不确定,把路线再复述一遍。

他们又说了一遍,与上一次说得完全不同,这次是戈亮交代。

在一号炉的位置,有没有向正前方抬起右臂宣誓?

没有。

这次参观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在里面走了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

绊倒过三次。防滑板已经不灵了,很危险。戈亮说。

您没看贴在炉门上的参观提示?

注意到了。

有没有经过那台编号为321的运煤车,然后穿过威尔森煤场?

没看见煤车,我们走上了一道铁板楼梯,那里长出了蒲公英呢!玛丽说。

路线不对呵!

您爬到321米处了吗?

没有。我们只爬到海拔250米。

高度不够,这不是炼钢炉的标高。

您去过位于第三层的工程师浴室?

进去过。

您脱衣服了吗?

脱了。

脱了几件?

两件。

错了,正确的行为是脱去全部。

水龙头打开了吗?

打开了。

水是热的吗?

是的!

这一题答对了。

下楼梯的时候心率是多少?

每分钟76次。

超标了,女士!

经过第一排炉门的时候,有没有唱歌?

没有。

……

你们完全偏离了预定路线。这里的路线每一步都经过严密计算,不能擅自篡改、涂抹、伪造、毁损。

有些地方太窄了,我们必须手拉手呢。

这是绝对错误的,游客只能扶着护栏,只能使用规定的安全设施,其他方式都是非法的。

有没有看见那些黄色箭头?

看见过几个。

几个?

七到八个。

不对,一共是二十三个箭头。少一个都无法工作,你们没有遵循指示。

患过性病吗?

你们做爱了吗?

还问了以下问题:

哪个学校毕业的?

老师是谁?

婚姻状况?

已婚。戈亮说。

未婚。玛丽说。

政治面貌?

住址?

电话号码?

保险号?

护照号码?

国籍?

出生地?

驾驶执照?

鞋码?

40。戈亮说。

37。玛丽说。

你们说话了吗?

说了很多。我们还读了《歌德诗选》,今天的落日很棒呵,在烟囱上都可以看见莱茵河。

够浪漫的啊。乌鸦耸耸肩。这里禁止说话!第一页就写着,你们肯定看都没看!

乌鸦一边问,一边打开手机电筒在小本子上记着,晃着白手套。

然后,乌鸦用手机将他们的脸拍下来。

刘森是谁?

导演。

他说了什么?

奥德赛。戈亮说。

我们来了三个人,还有一个人不见了。

我知道。就是他报的案。他说你们在里面做爱,让我转告二位,他先走一步。(克里夫一言不发。)

乌鸦盘问完毕,将话筒夹在胳膊底下。他独自朝着厂区飞去,皮鞋咔咔响着,就像走在一张硬皮纸上。

玛丽点了一根烟抽着。

然后他们双双钻进车门,开灯,发动,朝旅馆飞驶。戈亮是个不会开车的男人,这种人在德国已经绝迹了,他像头野兽那样乖乖地坐在玛丽身边,腿上搁着那台照相机。

玛丽的脸在方向盘前闪着光。克里夫一言不发,玛丽看不见他的脸。

“我们明天去克拉科夫吧!”

“好的!”戈亮说。

于坚,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棕皮手记》《在东坡那边:苏轼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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