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诗歌代表作品选
2023-05-30阿信
阿信
小 草
有一种独白来自遍布大地的忧伤。
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聆听其灼热的绝唱。
我是在一次漫游中被这生命的语言紧紧攫住。
先是风,然后是让人突感心悸
四顾茫然地歌吟:
“荣也寂寂,
枯也寂寂。”
(1990)
速 度
在天水,我遇到一群写作者——
“写作就是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的速度。”
在北京,我遇见更多。
遥远的新疆,与众不同的一个:
“我愿我缓慢、迟疑、笨拙,像一个真正的
生手……在一个加速度的时代里。”①
而我久居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
“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感到不安,
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
注①:摘自沈苇《在我生活的地方》一文。
(1998)
在尘世
在赶往医院的街口,遇见红灯——
车辆缓缓驶过,两边长到望不见头。
我扯住方寸已乱的妻子,说:
不急。初冬的空气中,
几枚黄金般的银杏叶,从枝头
飘坠地面,落在脚边。我拥着妻子
颤抖的肩,看车流无声、缓缓地经过。
我一遍遍对妻子,也對自己
说:不急。不急。
我们不急。
我们身在尘世,像两粒相互依靠的尘埃,
静静等着和忍着。
(2012)
玉米地
雪粒在地上滚动。
这是今年的玉米地,剩下空秸秆。
枯干的玉米叶片在风中使劲摔打。
运苞米的马车昨夜轧过薄霜,
留下深深辙痕。
无遮蔽的北方,雪粒
从马背上溅落。
砍倒的玉米秸秆横卧一地。我的棉袄
就扔在秸秆上。我的马,
站在那里,打着响鼻。
我要把砍下的秸秆运回去,
堆放在谷仓旁的场院里。那里
金黄的玉米堆放在架子上,
鸡啄食雪粒,一头大畜生,
用蹄子刨着僵硬的土。
而我正忙着低头装车,没留意身后
搬空的玉米地,早已风雪迷茫。
(2013)
那些年,在桑多河边
下雪的时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读小说、写诗、或者
给远方回信:
雪,扑向灯笼,扑向窗户玻璃,
扑向墙角堆放的过冬的煤块。
意犹未尽,再补上一句:雪,扑向郊外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
在我身后,炉火上的铝壶
噗噗冒着热气。
但有一次,我从镇上喝酒回来,
经过桑多河上的木桥。猛一抬头,
看见自己的家——
河滩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围、扑打……
(2014)
河曲马场
仅仅二十年,那些
林间的马,河边的马,雨水中
脊背发光的马,与幼驹一起
在逆光中静静啮食时间的马,
三五成群,长鬃垂向暮晚和
河风的马,远雷一样
从天边滚过的马……一匹
也看不见了。
有人说,马在这个时代是彻底没用了,
连牧人都不愿再牧养它们。
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许
神还需要!
在天空,在高高的云端,
我看见它们在那里。我可以
把它们
一匹匹牵出来。
(2016)
秋 意
虎的文身被深度模仿。
虎的缓慢步幅,正在丈量高原黑色国土。
虎不经意的一瞥,让森林洞穴中藏匿的
一堆白色骨殖遭遇电击。
行经之处,野菊、青冈、桤木、
红桦、三角枫……被依次点燃。
当它涉过碧溪,
柔软的腰腹,触及
微凉的水皮。
我暗感心惊,在山下
一座寺院打坐——
克制自己,止息万虑,放弃雄心
随时准备接受
那隐隐迫近的风霜。
(2017)
在大海边
日落之前,
我一直坐在礁石之上。
墨绿的海水一波波涌起,扑向沙滩、岸礁,
一刻也不曾停息。
椰风和潮汐的声音,栖满双耳。
想起雪落高原风过
松林马匹奔向
荒凉山冈……我闭上了眼睛。
那曾经历的生,不乏奇迹,但远未至
壮阔;必将到来的,充满神秘
却也不会令我产生恐惧、惊怖。
日落之际的大海,
突然之间,变得瑰丽无匹。
随后到来的暮色,又会深深地
掩埋好这一切。
我于此际起身,离开。我的内心
有一种难得的宁静。
(2017)
对 视
牦牛无知
在与她长时间的对视中
在雪线下的扎尕那,一面长满牛蒡和格桑花的草坡上
我原本丰盈、安宁的心,突然变得凌乱、荒凉
局促和不安
牦牛眼眸中那一泓清澈、镇定,倒映出雪山和蓝天的
深潭,为我所不具备
(2018)
裸 原
一股强大的风刮过裸原。
大河驮载浮冰,滞缓流动。
骑着马,
和贡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进
我们的睫毛和髭须上结着冰花。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黑马涂炭,红马披霞,栗色夹杂着雪花。
我们的皮袍兜满风,腰带束紧。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2018)
蒙古马
我读过《蒙古秘史》,但不懂骑射。
我没有追随过哲别、木华黎、拖雷和旭烈兀,
也沒到过欧洲和阿拉伯……我只在
库布齐沙漠边缘,见过几匹
供游客骑乘、拍照的蒙古马——
落日西垂,人世半凉,景区开始清场
那几匹马,神情落寞,令人悲伤!
(2019)
陇南登山记
与变动不居的人世相较,眼前的翠峰青嶂
应该算是恒常了吧?
这么多年了,一直守在那里,没有移动。
山间林木,既未见其减损,亦未见其增加。
涧水泠泠,溪流茫茫。
山道上,时见野花,偶遇山羊,面目依稀。
这一次,我在中途就放弃了。
我努力了。但认识自己的局限同样需要勇气。
我在青苔半覆的石头上坐下,向脚面撩水,
一种冷冽,来自峰顶的积雪。
(2020)
暴 雪
高原的中心:一座白石头宫殿。
那里一群饶舌的黑乌鸦在讨论外面的坏天气。
空气大面积塌陷。海水在大洋周边喷吐泡沫。
林中的光线越来越昏暗。手稿散落。
木板嘎吱吱作响。
圈着大牲畜的畜棚,在不远处轰然倒塌。
风卷起树叶、乌鸦、碎石、尖叫……
向天空的大漏斗倒灌:一株巨型雪松
拔地而起。钢琴被一双手反复击打。
(2021)
经幡隧道
本来是没有经幡隧道的。甚至
这条路也不存在。
州政府椭圆形会议桌上,摊开一份
新景区规划图,几个脑袋围了上去。
皮卡车载来手拿经纬仪和游动标尺的人,他们
在雨雪中支起简陋的野营帐篷,住了几天。
高山草甸腹地,旗帜一样的
红花绿绒蒿开了(我眼里的星星亮了)。
那个夏天,挖掘机切开草原的皮肤,
露出黑暗的泥炭层、紫色的沙岩、幽灵似的
白色岩石……那些日子,
牧人骑着马,远远地驻足观望。
牛羊的身体出现反应,患上了严重的
夜盲症,接连撞翻几处围栏,和一辆
停放在坡地的摩托车。
鹰和乌鸦,像两组
遭到禁忌的词语,不再飞临这里的天空。
还会有人记起:佐盖曼玛乡的美仁草原
在星空下有多么美,多么幽静和寂寥。
几场秋雨过后,初雪如期降临。初雪
验收了一条蟒蛇般蜿蜒盘旋的水泥路。
人们惊奇地发现:事情并未变得更糟。
天空依然湛蓝,草原更加辽远,水嘛呢
风车一样转动。镜头中一度缺失的
巨型禽鸟,像从传说中众神聚集的石头城堡,
再度起航,掠过
白首的阿尼玛卿神山,穿越
蜀锦般绚丽的云层,翩然飞临。而牛羊在啃食了
十二世纪自古波斯引进的富含维生素A的胡萝卜后,
恢复了原初清澈、能睹见神明的眼神。
岑寂的荒甸,涌来潮水般的游客。
“本来是没有经幡隧道的”,但现在
出现了一条:像座头鲸穿越正在回溯的鱼群——
一条深海海沟,彩色、透明的通道,在刺目的光芒和沁凉的草地气息之间。
人们试图抓住那些从飞舞的经幡缝隙遗落,又稍纵即逝的
“吉光片羽”,但注定是徒劳的。
失重的感觉正如那部著名的小说所写:
“如在水底,如在空中。”①
所幸在道路两侧,一望无垠的荒甸上
星空帐篷也建起来了:像一串串晶亮的泡沫。
困于资本、新元素、抑郁症和人际关系学的人们,
通过预约,提前透支虫鸣、霜露、被夜色
谨慎包裹着的荒野的恐惧,
仿佛一躺下,就能重回人类的蒙昧时代;
一仰面,就能阅读浩瀚星空壮丽的史诗。
注:①语出当代作家弋舟的短篇小说《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