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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融合发展背景下村落形态的认知差异及其反思

2023-05-30徐文洋

关东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空心化

[摘要]当前,城乡融合发展背景下的乡村振兴战略更需观照多元化的乡村社会存在形态。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经历了从个体的生活样态到村庄集体空间形态的变迁,最终走向城乡之间关系重构的发展阶段后,我国村落社会呈现出多元化的空间样态,构成了中国社会转型的一个重要面向。通过引入空间社会学理论,从空间实践差异、空间的结构差异、空间的属性差异和空间生产的进路差异对三种乡土社会空间形态进行对比和分析,发现被动的“占有”空巢型家庭会带来社会区隔和社会排斥问题,主动的改造村落景观涌现出大量同质化“内空外扩”型空心村,而政策介入的过疏化村庄则从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和实践方向回应了城乡融合发展背景下的城乡互动与重构。在城乡融合发展的背景下,乡村振兴战略应该对不同的村落形态形成清晰的辨识和反思,通过进一步优化和整合城乡空间结构,因地制宜地构建城乡一体化发展道路,促进共同富裕。

[关键词]城乡融合发展;空巢化;空心化;过疏化;空间社会学

[作者简介]徐文洋(1989-),女,宁夏大学民族与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银川 750021),宁夏医科大学国际教育学院讲师(银川750004)。

一、引言

在城乡融合发展的背景下和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进程中,亟需对当前我国广大农村地区村落社会形态形成相对清晰的认识。只有明确当前“中国村落社会的现实存在形态”是什么,才能够更好地认清中国基层乡村社会的实质和演进趋势,更好地理解农民群体在村落社会中所处的现实命运和时空遭遇,进而更好地把握我国城乡融合背景下乡村振兴战略实施的社会基础、现实境遇与目标方向。因此,对村落存在形态的深入理解和准确辨识是城乡融合背景下乡村振兴战略在地化实践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只有在对不同的村落存在形态进行深入的学理探究,形成深刻的理论反思,回应城乡发展现实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地揭开村落社会样态的真实面纱,形成对城乡融合发展的地方性实践和社会基础的整体性认知。因此,对村落存在样态进行学理意义的辨识,既具有理论意义,又具备指导实践和推广应用的现实价值。

然而,伴随着全球城市(镇)化进程加快,越来越多的人生活在城市之中。

林聚任:《新城乡空间重构与城乡融合发展》,《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与此同时,广大农村地区还面临严重的人口外流以及由此引发的农村地区的经济衰退、乡土社会生活解体等乡村社会治理难题。为了应对长期以来城乡发展不均衡、农村发展不充分等问题,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要“着力推进城乡融合和区域协调发展,推动经济实现质的有效提升和量的合理增长”。

新华社:《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22年10月25日,http://www.gov.cn/xinwen/2022-10/25/content_5721685.htm。

由此可見,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和区域协调发展的双重背景下,要实现乡村振兴,不是单一地在乡村上做文章,而应当跳出乡村,从城与乡的关系中找出路。

王留鑫、赵一夫:《基于城乡融合视角的乡村振兴实现路径》,《宁夏社会科学》2022年第1期。因此,面对广大农村地区出现的空巢化、空心化以及过疏化问题必须在村落空间内部以及城乡关系新格局背景下进行全面的考量并形成清晰的学理认识。

相较于中央对村落空间布局的关注力度,学界从社会学、人口学、地理学和人类学等不同学科,以村落“空巢化”“空心化”和“过疏化”为主题开展了大量的理论溯源和实践探究。然而,在梳理相关文献时,笔者发现多数学者在研究中对上述概念界定模糊,存在混用及误用问题,容易造成误解。具体来说,已有研究主要存在以下不足:第一,既有研究对上述概念的内涵与外延界定不清,尚未就相关概念的使用达成共识,所指混乱;第二,概念之间的差异模糊,边界不明;第三,已有研究缺乏对新形势、新发展阶段下村落存在形态进行空间理论层面的探讨。鉴于此,为了避免歧义和混用、误用等问题,本文引入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分别从个体、社会和关系的角度,以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为出发点,试图理清城乡之间空间关系的新格局与村落空间内部日常生活的新实践和新经验带来的乡村空间格局的新变化,进而阐释这一空间经验在不同的村落表征下如何生成,为揭示空间层面的城乡融合发展态势和乡村振兴战略的在地化实践提供借鉴意义。

二、村落形态:概念内涵与认知维度

为了进一步阐释空间实践如何在村落内生成,揭示村落空间中社会发展的新形势和新格局,笔者对相关概念进行回顾。通过梳理,笔者发现“空巢化”的概念关注的是老年人个体的生活样态,“空心化”的概念则更为关注村落社会整体的空间形态,而“过疏化”概念则更应从“关系性”的视角进行把握。

(一)空巢化:村庄个体的生活样态

在家庭生命周期理论中,空巢期一般被看作是家庭生命周期发展的最后一个阶段。

穆光宗:《家庭空巢化过程中的养老问题》,《南方人口》2002年第1期。通过梳理文献发现,空巢化概念所指宽泛,已有研究涵盖不同的层次和维度。空巢化关注的第一个层面是处于家庭生命周期发展最后一个阶段的“老年群体”,一些学者用“空巢老人”代替。这一层面的空巢化聚焦于转型期老年群体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涉及空巢老人的身心健康、生活照料、再社会化与社会支持等社会现实问题。空巢化关注的第二个层面是处于家庭生命周期发展最后一个阶段的老年家庭的居住方式和家庭结构,有学者用“空巢家庭”代替。一些学者认为“空巢家庭”指无子女或虽有子女,但子女长大成人后离开老人另立门户,剩下老人独自居住的纯老人家庭

赵芳、许芸:《城市空巢老人生活状况和社会支持体系分析》,《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显然,这个层面关注的重点是老年家庭从核心或主干家庭到空巢家庭周期的转型过程中衍生的养老、家庭结构和代际关系变迁等问题。正如张翼所说,中国家庭户规模的缩小,家庭结构的核心化显著特征即老年家庭的空巢化张翼:《中国家庭的小型化、核心化与老年空巢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2012年第6期。。

综上所述,空巢化概念的提出是在我国人口老龄化和家庭结构性转变的双重因素共同作用下,以村落社会中家庭生命周期转型最后阶段的“老年群体”的生活样态为核心,以老年群体的特殊性和脆弱性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关注乡村人口结构在家庭空间内部发生的变化。对于“空巢老人”“空巢家庭”的论断而言,这两个概念陷入了概念泛化的假设和先入为主的偏见,将留守村庄的父辈泛化为“空巢老人”是一种认识上的错误,其背后蕴含着以个体为单位的研究方法,忽视了代际联系和互动的丰富性与多样性。

(二)空心化:村落社会整体的空间形态

相较于“空巢化”的概念,“空心化”概念的内涵更为丰富,先后被地理学、社会学及人类学等多个学科进行研究和探讨。村落“空心化”的概念始于地理学研究,主要关注农村地区地理空间层面的乡村聚落变化。地理空间层面的“空心化”包含两层内容:一是农村地区广泛出现的房屋空置;二是村庄建筑格局呈现出的“空心化”特征,以及由此导致的村庄整体上产生的“内空外扩”的空间聚落形态的变化。例如,宇林军认为村落空心化是指农村宅基地的空心化,主要体现为向外扩展、拆旧建新和原有废弃在外新建3种农村宅基地变化方式。

宇林军、孙大帅、张定祥、郑博、韩乐然、宇振荣:《基于农户调研的中国农村居民点空心化程度研究》,《地理科学》2016年第7期。而刘彦随则侧重于村庄整体聚落形态的变化,认为农村空心化是指城乡转型发展进程中农村人口非农化引起“人走屋空”,以及宅基地普遍“建新不拆旧”,新建住宅向外围扩展,导致村庄用地规模扩大、原宅基地闲置废弃加剧的一种不良演化过程。

刘彦随、刘玉、翟荣新:《中国农村空心化的地理学研究与整治实践》,《地理学报》2009年第10期。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村庄聚落逐渐的空心化,导致很多村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村庄中心衰败、外围扩展无序的空心村现象。

王成新、姚士谋、陈彩虹:《中国农村聚落空心化问题实证研究》,《地理科学》2005年第3期。因此,地理空间层面关注的是房屋、建筑格局以及由此引发的整体的村落地理形态的变化。

在此基础上,一些学者进一步将“空心化”的概念延伸至社会学、人口学和经济学等学科中。首先,有学者从人口因素的层面理解“空心化”的概念,认为村落空心化指的是农村人口的外流导致村庄内呈现出的人口结构的“空心化”。周祝平提出“农村人口空心化”的概念应对我国人口城市化的趋势,也就是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大量流入城市,导致农村人口下降和农村青壮年人口比例下降,农村剩下的人口大多数是老人、妇女和儿童。

周祝平:《中国农村人口空心化及其挑战》,《人口研究》2008年第2期。而陈坤秋则进一步拓展了人口结构空心化的表征,认为农村人口空心化不仅仅体现为农村人口总量的减少,同时也体现为自身人口质量退化的严重问题,因此農村人口呈现“两头大,中间小”的“苹果核”结构,进而衍生出土地空心化、产业空心化等系列问题的不良演进过程。

陈坤秋、王良健、李宁慧:《中国县域农村人口空心化——内涵、格局与机理》,《人口与经济》2018年第1期。郑万军则将农村人口空心化具象化为农村人力资本的空心化,也就是在大量外流的青壮年劳动力中,主要流失的是农村青年精英人才,进而削弱了农村人力资本的质量。

郑万军、王文彬:《基于人力资本视角的农村人口空心化治理》,《农村经济》2015年第12期。

第二,有学者将村落空心化认定为乡村经济产业发展的“空心化”。徐勇提出发展的“空心化”是指支撑乡村可持续发展和文明转型的资金、技术、知识、人才和需求等资源大量流失,乡村治理可利用的手段严重匮乏,从而陷入乡村发展的困境。

徐勇:《挣脱土地束缚之后的乡村困境及应对——农村人口流动与乡村治理的一项相关性分析》,《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

第三,随着空心化村落研究的不断深入,内涵不断丰富,外延不断延伸,学界对“空心村”的认知更加综合、多元。因此,有学者指出“空心村”是村落整体性衰败现象和村庄异常运行的综合性概念。也正因其内涵丰富、面向多元,故此概念运用极易混淆。陈家喜认为农村空心化是农业生产、农村经济、社会管理、公共服务、基层民主乃至社会心理等方面出现的迟滞、弱化与退化现象,它反映的是我国现代化进程中农村衰落与凋敝的总体态势和基本格局。

陈家喜、刘王裔:《我国农村空心化的生成形态与治理路径》,《中州学刊》2012年第5期。姜绍静同样认为空心村是土地、人口、经济、社会、文化等各要素偏离和谐“运行轨道”的结果,是农村多要素“空心”的综合,是农村社会“生态失衡”的体现。

姜绍静、罗泮:《空心村问题研究进展与成果综述》,《中国人口·资源与环境》2014年第6期。

综上所述,“空心化”概念的内涵历经单一到综合、精确到泛化的演变过程,集空间、人口、经济、社会为一体的村落整体的衰败过程,涉及农村居住空间与聚落的空心化,人口超常规外流带来的人口空心化,同时还表现在乡村产业、组织、治理、社会联结、公共服务、文化价值、公共性等层面的衰落、弱化、断裂与衰败。

刘永飞、徐孝昶、许佳君:《断裂与重构:农村的“空心化”到“产业化”》,《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纵观上述探讨,“空心化”的相关论述是基于乡土社会空间内部,涵盖不同的表象空间进行的学理讨论。地理空间空心化、人口空心化、经济产业空心化作为村落社会“空心化”的表征空间,不同的空间表征之间存在内在关联性,且互相影响、互为因果。可以预见,农村人口的外流、农村住宅的空置必将造成资金、技术、知识、人才等要素流失,形成村落经济产业的空心化,甚至引起乡村地域整体的衰败。

(三)过疏化:城乡之间的关系构型

过疏化概念的认知从提出到应用一直较为模糊。一些学者认为过疏化与空心化内涵一致,是一个概念的两种不同的命名方法,田毅鹏、

田毅鹏:《乡村“过疏化”背景下城乡一体化的两难》,《浙江学刊》2011年第5期。席婷婷

席婷婷:《农村空心化现象:一个文献综述》,《重庆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就认为日本学界将乡村社会人口减少、资源锐减等现象称为“过疏化”,中国学界一般界定为“村庄空心化”。还有一些学者认为空心化与过疏化存在内在关系,杨明洪就以边民人口外流作为出发点,指出边境村落的空心化会导致边境小城镇的“过疏化”,也就是边境人口密度的降低和经济发展层次的不足。

杨明洪、王周博:《我国陆地边境地区“空心化”的类型、成因与治理》,《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通过梳理已有文献发现对于过疏化概念的界定学界尚未達成共识,一些研究中存在以“空心化”代替“过疏化”的现象。因此,有必要理清“过疏化”概念的缘起及所指,明确“过疏化”与“空心化”概念的相异之处。

最早提出“过疏化”概念的是日本学者今井幸彦,他认为过疏化是“因向城市激烈的人口移动,而导致人口减少引发的种种问题,我们把人口减少地域的问题在相对于过密问题的意义上,称之为过疏问题。

[日]今井幸彦:《日本的过疏地带》,东京:岩波书店,1968年,第26页。由此可见,“过疏化”最初是相对于城市人口过密化提出的,用于描述村落地域人口减少的社会现象。

在此意义上,“过疏化”的概念是城乡关系变动下村落人口密度的降低和社会空间的萎缩。一方面,“过疏化”概念关注的是在产业化和城市化高速发展背景下乡村社会人口密度降低,核心是特定的乡村地域中人口数和户数的减少、村落人口规模的下降,地域人口老龄化问题突出,这也导致村落生产生活困难。韩淞宇谈到在人口迁入区城镇化率提高的同时,人口迁出区表现为人口过疏化。

韩淞宇:《边境地区人口过疏化问题研究——以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为例》,《人口学刊》2019年第4期。还有研究指出:“过疏化”表现为地域老龄化,“是年轻人外出,仅剩老人的地域。也就是说,由于这种地域已突进到老龄社会,必定会产生很多问题。”

[日]伊藤善市:《对过疏地域的几点看法》,《中央公论》(日本)1967年第6期。

另一方面,“过疏化”概念还关注城乡关系变动下乡土社会空间的发展问题。随着人口流动导致村落“过疏”与城市“过密”,产生城乡社会空间发展不均衡和城乡社会空间重组问题;另外,“过疏化”空间自身的再生产问题及空间内产生之物的互动关系,也就是乡土社会空间如何存续的问题。具体来说,第一,从过程来看,20世纪90年代日本学界对“过疏化”概念进行界定时强调了空间意义,即农村人口和农家户数大量急剧外流,居民的生产和生活发生诸种障碍,使地域生产缩小,生活发生困难,最终造成村落社会自身崩坏的过程。也就是说,过疏是作为生产和生活空间——村落社会解体的过程而存在的。

[日]森冈清美:《新社会学辞典》,东京:有斐阁,1993年,第13页。从这一点看,“过疏化”不仅表现为人的减少,同时传递出在城市“过密化”、乡村“过疏化”的进程中,作为现代文明集聚的空间——中心城市对边缘乡村构成了空前严重的“挤压”。而与外部“城市世界”发生联系的“过疏”的乡村,无力正常地回应来自外部的挑战,田毅鹏:《20世纪下半叶日本的“过疏对策”与地域协调发展》,《当代亚太》2006年第10期。造成城乡空间发展不均衡,乡土社会空间的萎缩和消亡,形成城乡社会空间重组问题。第二,从结果来看,“过疏化”是社会空间关系层面上与“过密”地域竞争的结果,是乡村社会空间内各种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进而产生的乡村社会空间“何以存续”的疑问。

刘博、李梦莹:《乡村振兴与地域公共性重建:过疏化村落的空间治理重构》,《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

总的来说,从个体、社会和关系三个视角梳理发现,“空巢化”概念关注的是村落个体也就是老年人的生活样态,聚焦于家庭空间内家庭成员间面临的问题及挑战;“空心化”概念从乡土社会空间内部视角出发,关注空间内“空心化”社会形态的生产过程和村落社会的衰败问题。“过疏化”概念侧重于城乡空间关系的构型与变迁维度,在城乡整体发展的视野下,农村人口密度降低和村落社会内部空间的调整(见图1)。鉴于此,为了对三个概念进行详尽的辨别和区分,笔者认为有必要引入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进行探索。

三、概念的辨识:一个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

亨利·列斐伏尔是首个在社会科学领域明确提出“空间转向”的社会学家。他认为“空间”不能仅被看作社会的“容器”或是“镜子”,而是与社会主体和社会实践存在紧密联系的历史的产物,是生产实践的过程及结果,

刘少杰:《西方空间社会学理论评析》,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54页。也就是说,空间是社会的产品。

H.Lefebvre,TheProductionofSpace,Oxford:WileyBlackwell,1991,p.26.列斐伏尔秉持了“关系主义”的空间理论,强调要关注空间内的社会关系及其互动,因为只有互动才赋予空间意义。因此,本文提到的“空间”并非简单的“地理空间”或“自然空间”,而是跟人们的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密切相关的社会现象,是人类创造或建构的一种社会存在方式。

林聚任、刘佳:《空间不平等与城乡融合发展:一个空间社会学分析框架》,《江海学刊》2021年第2期。或者说,正是社会活动本身形成了社会空间,我们可以把社会空间看作是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存在的广延性。

林聚任:《论空间的社会性——一个理论议题的探讨》,《开放时代》2015年第6期。由此可见,空间不能被理解为是被动的、中立的、客观的对象,其间渗透和交织着各种意识形态力量、经济力量和政治力量。因此,空间中的生产活动并不仅仅是由生产包含的要素来界定的,还要由空间中具有规律性的时间和空间的特征生成。故此,空间中蕴含着秩序与结果。在此意义上,要将空间自身的生产作为空间研究的核心,就必须要对空间生产的过程与机制进行详尽的阐释与再现。基于此,因循空间社会学研究的分析逻辑和研究进路,根据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理论的内涵,本文将空间的表象也就是空间呈现出来的主要形态划分为空巢化、空心化和过疏化三个主题,从空间的实践差异、空间的结构差异、空间的基本属性差异和空间生产的逻辑差异四个面向(见表1)对上述概念进行辨析,进而深化对村落形态的认知。

(一)空间的实践差异

空间的实践是社会主体通过开展具体的社会活动实现对空间的生成、占有、享有和改造,空间的实践差异取决于社会主体对社会现实差异性的理解,同时也决定了对空间的具体使用方式。

“空巢化”的概念是基层社会中老年群体及家庭面对居住方式的转变和家庭结构转型时所采取的实践策略,其实践方式为“被动”地占有空间。受到传统文化浸润的老年群体不愿与子辈“分家”,同时,眷恋着乡土社会的老年群体亦无法永久跟随子辈迁移而不得不选择留守乡村独自居住,这对于空巢老人和空巢家庭而言既是无奈、被动的选择,又投射出诸多现实问题。相较而言,“空心化”的空间实践则更能体现村落社会主体“主动”的改造过程。随着城乡经济水平快速发展,基于房屋更新的理性考量和获取经济利益的现实目的,农村居民主动地“向外”拓展至村庄外围,甚至较远的城镇空间,村庄中心开始出现衰败。因此,村落内呈现出景观上的“人走屋空”和内生性资源的匮乏,同时,村落主体也主动地调节村庄的内生性矛盾,进而对城乡经济社会发展的整体状况进行主体性回应和在地化实践。与此相对,“过疏化”是国家作为实施主体,通过政策制定和实施完成城乡融合发展的空间再规划。它始于空间规划却不止于空间,通过将“空间实践”作为一种政治策略和集体意识的表达工具维持社会认同和在地联系,重新建立对乡村融合发展的空间想象与再造。故此,经由政府实施的城市发展策略和政策规划实施的“大合并”使人口进一步向城市聚集,城市出现过密化现象,与之相对,农村地区则因“大合并”政策的调整使原有村落空间出现“过疏化”现象。由此,政策主体能动地调节着城市空间的布局方式,并将之与村落社会进行融合,持续强化着城乡一体化进程中的空间结构与空间布局。

(二)空间的结构差异

空间的社会结构是经由空间的实践持续转化而来的。它隐藏在人、地点及社会实践过程的习惯之中,赋予日常生活及城市现实以结构,从而保证了社会的凝聚力、持续性,并帮助人们建构某种稳定的空间能力。

[英]齐埃利涅茨:《空间和社会理论》,邢冬梅译,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82页。在本文中,社会空间结构用于辨识村落社会空间的结构性差异。于“空巢化”概念而言,它反映了村落社会中普遍存在的老年群体地位的式微和代际关系的下移,老年人在家庭中从主导转向依附。

魏传光:《中国农村家庭“恩往下流”现象的因果链条分析》,《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1年第6期。也就是说,一种恩往下流、轻老重幼的村落社会图景和社会结构逐步形成。事实上,随着城镇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农村地区年轻人口的大量外流,家庭规模的不断缩小以及核心家庭比重的上升,来自家庭内部的支持功能持续弱化。与此同时,随着老年群体的社交网络规模逐渐缩小,老年人群经历的消极社会实践的增加,来自社会空间的“排斥”现象不断增加。乡土社会的老年群体面对家庭内部、社会空间中持续不断的“社会区隔”和“社会排斥”进一步强化了对老年生活以及养老需求的焦虑感。因此,处于乡土社会边缘的老年群体面对社会变迁给老年人带来强烈的不确定性感知,会主动预想老年时可能面临的社会处境,甚至采取主动的策略。“空心化”的论述呈现出“内空外扩”的空间结构特征。具体表现为两个层面,其一是人口的外流和宅基地的“建新不拆旧”导致村庄地理空间呈现出的物理形态特征;其二是在人口流失、住宅外迁基础上的资源流失导致的村庄内生发展能力的缺乏。“过疏化”概念呈现出“一疏一密”的空间结构特征。也就是说,“过疏”与“过密”是在特定的地理空间内相伴出现的空间表征,二者之间存在多方面的互动和竞争关系。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当人口大量涌入附近的城市,资源亦源源不断地输入城市时,出现了“过密化”城市。与此相对,附近的乡村出现“过疏化”现象,造成村落社会医疗、教育、社保和公共安全等基本公共服务出现难以良性运转的危机,进而瓦解了乡土社会的公共生活秩序。

(三)空间的属性差异

空间的属性差异聚焦于特定空间内的核心特质。“空巢化”概念的基本属性是村落人口的高龄化和既分又离的居住模式。快速的人口老龄化和史无前例的自发式人口流动是近40年中国社会的主要人口表征,

杨菊华:《空间理论视角下老年流动人口的社会适应》,《社会学研究》2021年第3期。空巢老人不仅面临与子辈“分家”独自居住,多数子辈还“离土又离乡”,跨省市的远距离流动和迁移成为村庄人口外流的普遍现象。同时,在多数村庄中空巢老人呈现出“高龄化”趋势,高龄老人的日常生活照料成为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相较而言,“空心化”的概念通過大量同质化重复性的空间生产和复制造就了乡土社会空间景观上的衰败和萧条。经济体制改革浪潮中一座座村落老宅被废弃,史无前例的人口外流和人为的村庄改造使同质化的“空心村”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国迅速蔓延,带来人口锐减、老屋废弃、土地荒芜、产业流失等多方面的衰败,映衬出“失落的村庄”。对于“过疏化”论述来说,更具有宏观战略意义和竞争性特质。一方面,经历近二十年以土地城镇化为主

周飞舟、吴柳财、左雯敏、李松涛:《从工业城镇化、土地城镇化到人口城镇化:中国特色城镇化道路的社会学考察》,《社会发展研究》2018年第1期。的发展阶段后,数亿农村人口涌入城镇进入非农产业,大量人口的自主转移受到国家政策和经济发展水平的影响,体现了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宏观策略和整体布局;另一方面,“过疏化”论述超越本地域乡土社会空间,为探索勾连城市与乡村地区的整体和协同发展提供发展思路。因此,城市空间的扩张与村落社会空间的挤压和萎缩相伴而生。长期以来,城乡之间的竞争性发展关系也带来了二者间发展不平等、不均衡的问题,这也为助力城乡融合发展提供理论基础和实践方向。

(四)空间生产的进路差异

空间生产的进路差异是理解差异性空间生成的关键之处。也就是说,它展现的是空间主体如何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乡土社会的途径和社会实践。在此基础上,空间主体如何差异性地使用空间被从日常生活的视角出发阐述和再现出来。

“空巢化”的论述往往发生在家庭内部,是家户内的年轻人流出至家户外,老年人作为村落社会主体独自留守村庄,当老年群体占据村落社会的主体时就会出现村落“空巢化”现象。也就是说,“空巢化”的空间生成进路反映了中青年群体作为空间主体从一家一户内外流至家户外,原有的家庭变成以老年人为主体的“空巢家庭”。当越来越多的人口外流,“举家”搬迁成为事实,从村落人口锐减到村庄景观呈现出的“内空外扩”,逐步扩散至经济产业、社会心理乃至整个乡土社会多面向的衰败,“空心化”空间的生产进路从“点”开始,涵盖乡土社会空心化发展的不同维度,并最终扩散至村落社会运行的方方面面。故此,“空心化”论述的生产进路体现了由点及面的扩散化的过程。“过疏化”是在城市空间与乡土空间的双向互动与空间重构的进程中,相较于城市“过密化”现象提出的。“过疏化”概念客观地反映了城乡关系发展变迁与空间重组的新形势下,村落社会空间呈现出的空间特征与发展趋势,并为超越城乡二元对立、二元分割的理论预设提供了新的方向。因此,“过疏化”的空间生产进路是在城乡之间双向互动与重构的过程中生成的,它的空间生产进路更加多元、丰富,不仅涵盖乡村向城市的外流,更蕴含着城市向乡村的回流以及城乡之间的来回往复。

综上所述,本文引入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从四个方面对广泛使用的三个概念之间的认知差异进行详细的辨析。然而,笔者认为要实现乡村振兴,深入理解城乡融合发展进程中乡土社会现状和面临的困境,就应该准确把握并深入反思三个概念蕴含的价值假设和立场,以及政策趋向和目的,唯此才能对农村地区出现的“人口、土地、资源”等外流现象形成全面客观的理解和认识。

四、结论与讨论

随着城乡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和研究的逐步深入,“空巢化”“空心化”和“过疏化”问题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和深入研究。笔者在梳理相关文献时发现一些学者在使用相关概念进行研究时出现了概念界定模糊,内涵和外延所指不清晰的问题,甚至存在混用和误用的情况。鉴于此,笔者在梳理学界关于“空巢化”“空心化”和“过疏化”概念的缘起和演进的基础上,引入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从空间的实践、结构、属性以及空间生产的进路等几方面分别总结了三个概念之间的侧重点及其差异。

总的来说,从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出发,“空巢化”概念的实质聚焦于由家户内部的人口结构、居住方式的变迁产生的整个家庭空间结构的变化。通常情况下,它的空间实践表现为老年群体“被动”地占有空巢家庭。从空间结构中看,处于空巢家庭的老年群体往往会受到社会区隔和社会排斥的问题,此种类型的空间表现为高龄化和既分又离的空间特征,它沿着家户内至家户外的流动实践生成。在此意义上,它蕴含着凡在村庄的老人都是被动留守、消极生活,饱含对乡土生活的无可奈何,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乡土社会里留守老人生活样态的丰富性和多元性,更忽视了主动选择留守在村庄的老年家庭如何能动地参与、融入社会的宏观进程。在消极被动的价值假设中,“空巢老人”的论调既无法照亮农村地区养老问题,亦无助于实现深度老龄化社会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创新。它不仅凸显农村地区养老负担重的难题,更出现了“孝而难养”

许惠娇、贺聪志:《“孝而难养”:重思农村留守老人的养老困境》,《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的悲观论调,认为留守在农村的老年群体注定成为高速的经济社会发展的承受者和边缘化的弱势群体,进而产生社会排斥和社会区隔。如此消极、悲观的论调不仅遮蔽了乡村地区留守老人生活形态的复杂性和多元性,更会使政策制定者对留守老人的生活和养老问题形成单一、刻板的印象。在乡村振兴和城乡融合发展的新形势和新格局下,这样的论调显得格格不入,甚至一定程度上会误导公共政策设计者的关注点和焦点。因此,要解决农村地区留守老人的养老问题,就必须对留守老人的日常生活形态和生活策略形成客观、准确、全面的认识。不分情况、不分场合的滥用,一定程度上夸大“空巢老人”生活的凄惨状况是不合适的,值得学界进一步的探讨。

从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出发,“空心化”论断更多地体现在空间主体主动的改造空间实践中,往往呈现出“内空外扩”的空间特征,并呈现出“视觉性”和“同质性”的空间特质。这样的空间实践往往是沿着“由点及面”的生成进路扩散而成。在此基础上,它蕴含着城乡二元对立和“以城市为中心”的价值论断,认为城市的发展和城镇化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目标和动力,城市的发展必将会取代农村,农村社会的发展也必然会走向衰败。农村劳动力进入城市为发展提供了劳动力资源,农村人口向城市集聚是“成功发展”的表现,城市化也成为发展的目的。

任远:《城乡整体发展和实现共同富裕:论中国城镇化发展的道路》,《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因循“空心化”概念的认知与实践,认为城乡间的人口、土地、资源理应为乡村向城市的单向流动,忽视了城市向乡村甚至城乡之间要素的双向流动,遮蔽了基层乡土社会生活和实践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与此同时,“空心化”空间论断往往强调城市发展的价值和功能,忽视农村社会发展的价值和功能,认为乡村的发展和未来就应该是城市替代农村、城市化的生活瓦解乡土生活。在基层治理实践中,亦出现了城乡间二元对立的治理体系,往往“在乡言乡、就乡言乡”,立足于乡土社会解决乡村发展问题,忽视了在城乡整体发展背景下探索出一条“城市带动乡村、乡村反哺城市”的发展道路。因此,“空心化”的论调通常以守旧、消极、固定的视角看待乡村经济社会发展及乡土社会的未来,认为现代化就是城市化,城市化的发展也必将导致乡土社会生活的停滞和消亡。

“过疏化”的空间实践往往是在政策的介入过程中形成的,其空间结构表现为城市与乡村“一疏一密”的空间结构。在此意义上,“过疏化”的空间属性往往表现出政策主体的“战略性”以及城乡关系的“竞争性”。故此,“过疏化”的空间生产是在城市与乡村的双向互动与重构格局中形成的。因此,对于“过疏化”论断而言,它是在适应新形势下城乡关系变迁的基础上,回应城乡融合发展以及乡村振兴战略,契合空间社会学理论视角的学术概念。“过疏化”的空间维度是在承认城市和乡村各自发展的背景下,基于城乡一体化和城乡雙向互动的现实情况下客观地阐释乡土社会的发展。它不仅关注乡村地区的“过疏化”现象,也关注与乡村地域勾连的城市发展的“过密化”现象,主张超越本土、跳出本地理解乡村、阐述乡村问题,蕴含着在城乡融合发展的视野中理解乡村发展,强调城乡之间要素流动的双向性和整体性,进而从聚焦于城镇化的发展模式向“城镇-乡村”的集聚-扩散型发展模式的转变。因此,“过疏化”的论断更侧重于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认为城市空间和乡土空间是一个有机连续统一体,二者之间互为支撑,缺一不可,进而在城乡关系的空间维度内形成城乡发展二元统一、和合共生、共同发展的良性城乡关系和城乡发展图景。

经过了几十年,乡村地区的“空间经验”发生了重大变迁,相较于“空巢化、空心化”的论断而言,“过疏化”的概念更能从城乡融合发展的视野中形成城乡整体的发展观念与理论认识,更能够在城乡整体发展的视野中理解乡村振兴,探索出一条在城乡一体化进程中实现乡村振兴的发展道路。“过疏化”作为一种空间概念,还投射出乡村与城市二者关系的多维面向,也为研究者关注乡村社会“真实”的存在形态提供更多的可能性。与此同时,在空间社会学的理论基础上,从空间的实践、结构、属性以及生产进路四个方面,“过疏化”的概念能够捕捉村庄日常生活中的空间维度和空间变迁,把握空间差异,这也为“以城市发展为中心”向“城乡统筹发展”转型提供了理论依据与现实关怀。

总之,中国的乡村振兴和城乡融合发展需要对当前村落的存在形态形成全面的认知和准确的理论观照。如果没有与时俱进的理论观照和新型城乡发展和建设的现实关怀就难以助力我国乡村振兴的具体实践。通过对“空心化”“空巢化”以及“过疏化”的村落形态分别进行梳理并进行反思,笔者认为要实现基层社会的治理创新,就要始终秉持反思性、批判性的探索和创新,在总结以往学者关于村落形态认知的基础上进行探讨和反思,从而在城乡融合发展的背景下更好地实现乡村振兴,促进城乡共同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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