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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量化自我”的两条批判路径及其对我国的启示

2023-05-30王文敬杨文静

关东学刊 2023年1期

王文敬 杨文静

[摘要]数据技术与资本权力联手搭建的量化自我模式使得人与技术、人与数据的关系遭受严重挑战。沿着“量化”手段和“资本”权力两重维度,西方学者对“量化自我”的研究形成了数据技术的伦理学批判路径和资本权力的数字资本主义批判路径。前者着力凸显了数据技术在伦理层面给主体的隐私、自由和尊严等基本主体权利带来的冲击;后者则深刻透视了资本权力对主体自身数据权利的剥削。而这两条路径恰恰是“自我”深陷主体性愈益消解以及主体权利被深度剝削的生存困境的指认。

[关键词]量化自我;数据技术;数字资本主义;权力批判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数据主义批判研究”(21CKS003)。

[作者简介]王文敬(1987-),女,哲学博士,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讲师;杨文静(1997-),女,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硕士研究生(大连116024)。

如今,自我认识变得愈加复杂。数据技术和互联网的蓬勃发展引发了自我认识的革命性变化,量化自我成为数字时代孕育出的新型自我认识形式。这一形式的特殊之处在于数据技术对自我的深度嵌入,使得“主体自我”向“数据自我”演变,从而凸显了人与技术、人与数据的紧张关系。特别是经济全球化和数字化浪潮的深入发展以及量化自我本身的复杂性和动态变化性,使得这个问题变得愈加突出和尖锐。西方学界从技术伦理、资本权力、数据主义意识形态等多重视角出发,结合米歇尔·福柯(MichelFoucault)、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Zuboff)等不同时代哲学家的理论成果,透视了“量化自我”过程给人与技术、人与数据关系造成的新挑战,以及其背后的资本权力运作过程,进而揭示出技术、数据、资本与“主体自我”之间错综复杂的多元关系。然而,西方的研究路径却难以跳出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窠臼,技术批判与资本权力批判之间仍然存在一定程度的话语隔阂,形成“量化自我”批判的意识形态限制。对此,本文首先借鉴国外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研究视角,对量化自我进行技术批判与资本权力批判的视域融合,并据此提出以价值批判作为分析“量化自我”的研究新进路;同时,在量化自我研究的演进逻辑中厘清“量化”与“自我”间的关系问题,进而探索构建数据时代中人与技术、人与数据的新型自由关系的可能办法,对推动我国建设数字社会、智慧城市,提升公民生活质量皆具有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量化自我”概念的提出及其理论基础

“量化自我”是数据技术深入发展过程中提出的新兴概念,从提出到学界形成规模性讨论不到二十年。但其产生不仅受到特定时代背景、社会环境的影响,也有其自身形成发展的理论基础,各个时代哲学家的思想中皆可以找到它的理论参考。

“量化自我”(QuantifiedSelf)这一概念最早由世界著名科技杂志《连线》记者凯文·凯利(KevinKelly)和技术专栏作家盖瑞·伍尔夫(GaryWolf)在2007年首次提出。在他们看来,量化自我是在大数据时代下由数据技术发展所促成的一种“通过数字认识自我”的最新社会现象。一般而言,“量化”彰显的是一种认识自我、理解社会的方式和手段,“自我”则界定为认识对象

LuptonD,TheQuantifiedSelf:ASociologyofSelfTracking,Cambridge:PolityPress,2016.。其目的在于将人类自身及其社会活动数据化,并据此做出行为改变来优化自我。然而,因受数据技术深度渗透的影响,量化自我应用由最初的医疗健康领域逐步延伸至认知、消费、环境等日常活动检测的诸多领域,预示了社会生活全面数据化的开始。由此,量化自我成为“大数据科学进一步深化发展的一个关键技术趋势”

SwanM,“Thequantifiedself:Fundamentaldisruptioninbigdatascienceandbiologicaldiscovery”,Bigdata,vol.1,no.2,2013,pp.85-99.。更为关键的是,量化自我活动其实是创造价值的行为。数据本身蕴含巨大的经济与实用价值,准确的数据可以实现有效的决策、高效生产以及产生丰厚的利润。特别是当它们被聚合成大数据集时,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潜力。因此,人们使用可穿戴设备对自身日常活动监测所产生的数据成为有价值的资源。量化自我者对这种有价值的数据资源形成宗教性的迷恋与崇拜并赋予数据与算法以权力和权威,最终演化为一种“量化一切”的意识形态并渗透到社会各领域。

SharonT,ZandbergenD,“Fromdatafetishismtoquantifyingselves:Selftrackingpracticesandtheothervaluesofdata”,NewMedia&Society,vol.19,Issue.11,2017,pp.1695-1709.

“量化自我”作为数据时代独特的社会现象,逐渐进入学术研究乃至社会治理领域之中。对其理论基础进行溯源与分析是深刻把握量化自我的前提。沿着“自我”与“量化”两重维度,可以生发出三条直指“自我认识”“技术批判”与“权力运作”的基本逻辑路径,并从苏格拉底、福柯和肖莎娜·祖博夫等学者的理论中获得反思的力量。

第一,量化自我中“自我认识”这一核心理念秉承了古希腊先哲苏格拉底“认识你自己”的理论传统。对自我进行了解是量化自我的根本意义。然而,认识自我的想法并不是新的,对自我的关注贯穿于人类认识自己的全过程。早在古希腊时期,苏格拉底将德尔菲神庙的箴言“认识你自己”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这是早期人类对自我进行认识的最初表达。此时认识自己的本质在于通过内省认识自己的灵魂,是注重主体意识觉醒的创造性显现。虽然这种注重“自我”理性灵魂,并未要求改变主体性的传统自我认识方式,与在数据技术支持下对主体的主体性进行创造性建设和塑造的量化自我方式有所不同。但这种注重主体的思维模式正是量化自我的思想渊源所在。

第二,福柯对“规训身体”的权力技术和“关切自身”的自我技术的系统性考察与关注,是研究以数据技术为基本载体的量化自我的理论关键。首先,福柯对权力技术对身体的规训作用进行了深刻的洞察与分析。在福柯看来,人体既是权力行使的场所,也是抵抗的场所。现代社会就犹如一座在规训权力监控下的“圆形监狱”。权力技术通过反复监控与规训来实现个人行为的规范化并达到控制个人行为和思维的目的。如此一来,人自动沦为被驯服的机器。然而,福柯敏锐地察觉到权力机制正在悄然发生转型。于是引入“生命权力”概念,来描述权力施加在身体上的方式的改变。相较于其他形式的权力而言,生命权力与其说是镇压性的纪律与胁迫,不如说以自由的名义实现隐性控制;与其说基于外部力量实现监视,倒不如说控制始于自我本身,对自我的控制始于对自我的了解。而且这种控制贯穿于人的身体与意识深处,甚至贯穿整个社会关系。

CharitsisV,YngfalkAF,SklnP,“‘Madetorun:Biopoliticalmarketingandthemakingoftheselfquantifiedrunner”,MarketingTheory,vol.19,Issue.3,2019,pp.347-366.同样,在数字化时代,量化自我者利用可穿戴设备将生命权力以数据的形式嵌入到个人身体和生活空间中,使身体按照一套商定的规范进行自我调节与管理。

AjanaB,“DigitalhealthandthebiopoliticsoftheQuantifiedSelf”,DigitalHealth,vol.3,2017,pp.1-18.在这些规范内化过程中,量化自我者最终符合预先设定的标准,并根据理想的数字身份进行标准化活动。以量化自我的医疗健康领域为例,Mhealth(移动健康)在通过数字设备跟踪记录健康相关活动、传播健康相关信息的同时,积极推动用户参与更多促进健康的行为来管理个人生活。这意味着,伴随可穿戴设备和数据技术的普及,人们似乎不可避免地期望进行自我监督和自我优化,以符合设定的目标。其次,福柯对于权力技术的审视与批判,最终回归到一种“关切自身”的自我技术,并以此建构一种解放的伦理主体。福柯晚期在借鉴苏格拉底观点的基础上强调身体经验和自我关怀,聚焦于“自我改变自我”。依他之见,“它(自我技术)使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满或不朽的状态。”

[法]米歇尔·福柯:《自我技术》,汪民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4页。如果说权力技术对主体塑造的目的是生产出符合标准的驯顺化身体,那么自我技术则是自我关注、自我升华的完善自身的手段。表面看来,以“自我跟踪、自我改变、实现自我优化”为基本理念的量化自我似乎暗合了福柯意义上帮助个人了解自身、实现更加幸福生活的“自我技术”。然而,当前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量化自我所依托的数据技术究竟是“规训身体”的权力技术还是“关切自身”的自我技术?究竟能否真正帮助个人实现理想化自身,而非走向反面?在这样一个复杂多变的数据信息时代,需要在新的基础上重新思考。

第三,祖博夫基于监控资本主义对数据监控权力的最新思考,为深入分析量化自我中的人与数据关系,揭示资本权力对主体的压制提供理论启示。如果说福柯宣称20世纪的现代社会犹如“全景敞视”的圆形监狱是深刻的洞见,那么21世纪的今天,规训社会已然实现向监控社会进阶。或者说,祖博夫的“监控资本主义”是福柯“规训社会”的当代表述。在祖博夫看来,监控资本主义建立了一种新的权力形式和积累逻辑,将主体置于新的监视堡垒之下。相关平台及第三方在数据技术的支持下,依循资本主义积累逻辑,衍生出一种掠夺个人行为数据的新型数据监控权力。这一权力形态将“人类简化为量化对象,通过数据追踪等系统对其行为进行系统监控,以便在价值创造逻辑的范围内,规范或管理他们的行为,从而获利”

AhoB,DuffieldR,“Beyondsurveillancecapitalism:Privacy,regulationandbigdatainEuropeandChina”,EconomyandSociety,vol.49,Issue.2,2020,pp.187-212.。顯而易见的是,作为依托数据技术进行自我认识的量化自我并未脱离监控资本主义的魔爪,而是依然在“这种资本主义扩张的框架内工作”。

GidarisC,“Surveillancecapitalism,datafication,andunwagedlabour:theriseofwearablefitnessdevicesandinteractivelifeinsurance”,Surveillance&Society,vol.17,no.1,2019,p.132.这不仅是因为数据技术作为一种新的监控技术,在量化自我过程中将人体抽象为数据流,对个人数据进行持续监控与收集;更由于数字资本平台能够对个人数据进行无障碍访问,并在购买和消费数据的同时,实现“数据收集和分析过程的自动化”

GidarisC,“Surveillancecapitalism,datafication,andunwagedlabour:theriseofwearablefitnessdevicesandinteractivelifeinsurance”,Surveillance&Society,vol.17,no.1,2019,p.134.,使得主体丧失了对其自身产生数据的控制权。

二、“量化自我”的两大批判路径

西方学者对“量化自我”的批判性研究依照从数据伦理、技术伦理问题揭示到资本权力批判的逻辑线索不断深入,由此呈现出数据技术的伦理学批判和资本权力的数字资本主义批判双重路径。

(一)数据技术的伦理学批判路径

尽管福柯晚期曾振臂高呼完善自身的“自我技术”,但今天人们所面临被技术规训甚至剥削的生存困境显然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量化自我”是数据技术革命引致的新命题。量化自我过程中,技术作为一种建构性力量,不仅嵌入到个体自我构建的过程之中,而且以自己的逻辑重塑人类认知方式。如果说量化自我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展现了人与数据之间的新型关系,那么量化自我作为一种技术趋势,则在人与技术交互过程中隐含着更为深层的伦理问题。总体看来,西方学界沿着“量化”手段维度形成发展了一条伦理学批判路线,既承认数据技术的力量和潜力,又意识到数据技术在此种潜力下对量化主体隐私、自由、尊严等主体权利的深层破坏,让本应内在本质统一的人与技术出现了矛盾摩擦甚至对立失衡的外部表现。

首先,西方部分学者聚焦伦理维度来揭示数据技术在量化情境中对主体隐私造成的挑战。从某种意义上说,量化自我的崛起改变了人类与周围世界的互动方式,通过可穿戴设备对自身进行量化追踪不仅有利于改善个人生活方式和实现特定目标,也为经济发展和社会创新带来益处。然而,人类通过量化获得数据,认识并优化自我,并不意味着技术和数据没有风险。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在量化自我的过程中,数据技术作为一种新的监控形式,使得隐私和监视彼此之间呈现紧张关系。一方面,个人数据的敏感性和易访问性使得身体被清晰可视;另一方面,量化自我的技术环节要求尽可能多地跟踪监测、收集和共享用户数据,这就使得“更大范围的透明与个人自身数据保密性相冲突”LanzingM,“Thetransparentself”,EthicsandInformationTechnology,vol.18,2016,pp.9-16.。在这一情境下,主体隐私问题变得更加突出,人与技术的关系愈加紧张。显然,传统的隐私监管模式或政策无法解决其中更为复杂的问题,有必要采取更具创造性和灵活性的方法来处理这些问题。因此,既要发展隐私增强技术

LeibengerD,MllersF,PetrlicA,etal,“PrivacychallengesinthequantifiedselfmovementanEUperspective”,ProceedingsonPrivacyEnhancingTechnologies,vol.4,2016,pp.1-20.、完善隐私政策、建立更清晰的数据安全机制

AjanaB,“DigitalhealthandthebiopoliticsoftheQuantifiedSelf”,DigitalHealth,vol.3,2017,pp.1-18.,又要主张“自我”内在理性的发挥,发挥用户在共享数据时的理性能力,这样才能克服量化自我过程中隐私保护的伦理困境。

进一步分析,在隐私问题成为关注焦点的同时,更微妙的是存在第三方平台利用数据技术恶意操纵量化数据和滥用数据的风险,更深层的是涉及人的自由乃至尊严的问题。正如隐私法专家丹尼尔·索罗夫(DanielJ.Solove)所言:“隐私是自由的一个基本问题”

SoloveDJ,UnderstandingPrivacy,Cambridge:HarvardUniversityPress,2008.,自由是人类尊严的一部分。不仅如此,康德也明确将隐私与自由联系在一起,并将其视为人类尊严总体概念的不同方面。表面上,量化自我通过改善生活的某些方面来实现“个人自由”,实则可能会导致将“一个人简化为仅用于商业目的的数据集合”ReijneveldMD,“QuantifiedSelf,Freedom,andtheGDPR”,SCRIPTed,vol.14,Issue.2,2017,pp.285-325.,从而丧失自由。例如,量化自我应用程序既可以为用户设定应该遵循的行为准则,从而限制用户自愿行事的自由;也可以允许没有数据权限的第三方为满足自身目的访问、处理用户数据,侵犯用户掌控自身数据的自由。由此可见,隐私问题只是数据技术在量化自我过程中造成的后果之一,人的自由和尊严的丧失才是数据监控和滥用带来的更深层的伦理挑战。而这

些伦理現实问题所暗含的人与技术关系的破裂才是人类生存危机的根源所在。从这个意义上看,量化自我所依托的数据技术似乎与福柯所说的关照自身的“自我技术”愈来愈远,却可被视为是规训技术的延续和升级。

(二)资本权力的数字资本主义批判路径

“量化自我”是“自我”关怀的当代形式,在伦理层面批判数据技术给量化主体造成严重挑战的同时,也不能忽视资本权力对“自我”主体的影响。西方学者基于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从人与数据关系入手批判背后运行的资本剥削逻辑,由此开辟出一条不同于技术伦理批判的数字资本主义批判新路径。从现象上看,在量化自我的情境中,个人身体及其行为活动所产生的数据蕴含着巨大价值,在解决健康问题、带来更幸福生活和提高生产力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NichollsB,“Everydaymodulation:dataism,healthapps,andtheproductionofselfknowledge”,inRandellMoonH,TippetR(eds.),Security,Race,Biopower:EssaysonTechnologyandCorporeality,2016,pp.101-120.。然而,在当今数据技术联结资本权力的脉络下,人与数据的关系发生了颠覆性逆转,表现出了不同以往的关系特征。

其一,从主客关系的角度看,权力主体发生了由人向数据的转变。在二者的关系中,数据跃居主导地位,人将自身权利主动让渡而成为数据的附庸。数字经济时代,人们被数字数据的权威所迷惑,对其形成宗教性的迷恋与崇拜,这种极端形式的数据化催生了“数据主义”

SharonT,ZandbergenD,“Fromdatafetishismtoquantifyingselves:Selftrackingpracticesandtheothervaluesofdata”,NewMedia&Society,vol.19,Issue11,2017,pp.1695-1709.。正如荷兰学者何塞·范·迪克(JoséVanDijck)所言:“数据主义成为关于人类行为知识的新黄金信念”。VanDijckJ,“Datafication,dataismanddataveillance:BigDatabetweenscientificparadigmandideology”,Surveillance&society,vol.12,no.2,2016,p.201.而“数据至上”的核心价值,不仅严重冲击了以人为本的价值观,甚至将人与数据的关系呈现颠倒状态。众所周知,量化自我的首要运行机制就是将人的身体和生命数据化,而这正是数据主义浪潮中的重要一环。

林建武:《数据主义与价值重估:数据化的价值判断》,《云南社会科学》2020年第3期。在量化自我过程中,数据成为评判个人价值的关键指标,有深度的自我可以直接被数据所表征,甚至被简化为数字图像。于是,传统自律的、稳定的、中心化的自我被削弱其丰富性与多维性、淡化其历史深度。由此看来,如果说数据技术是量化自我得以实现的物质手段和方式,那么数据主义则是量化自我所奉行的精神原则和运行基础。在数据主义意识形态框架下个人作为数据的生产者,“自我”的主体地位却要让位于数据。

其二,以真实客观为基本性质的数据不再仅仅作为一种资源,而是衍生成一种作用于主体并控制其行为的权力形式,即数据权力。祖博夫在其著作《监控资本主义时代》中对这种数据权力进行了详尽的阐述和深刻的批判。祖博夫指出,随着平台经济和数据技术的深入发展,通过监控用户数据、预测和调整用户行为,已经成为数字资本平台获取商业利益和达到资本积累的主要来源。

[美]肖莎娜·祖博夫:《监控资本主义时代(上卷)》,温泽元、林仪婷、陈思颖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 2020年,第24页。因此,数据監控权力顺势成为资本、技术和权力在数字化社会中互动产生的数字资本主义新型特征。量化自我作为一种利用数据技术对用户进行数据监控的典型形式,显然已经卷入监控资本主义的数据监控权力逻辑中。一方面,数据权力将“自我”主体视为经济资源,在数据技术的支持下攫取数据原料,将生成的数据价值化和商品化来实现资本积累。由此一来,数据主体不再享有自己行为数据的所有权,从数据的生产者下降为被动的数据提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行为数据与主体的脱钩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技术异化形式”。

AndrewJ,BakerM,“Thegeneraldataprotectionregulationintheageofsurveillancecapitalism”,JournalofBusinessEthics,vol.168,2021,pp.565-578.另一方面,数据权力将“自我”视为一个可被计算、操纵和控制的对象

PantzarM,RuckensteinM,“Theheartofeverydayanalytics:emotional,materialandpracticalextensionsinselftrackingmarket”,ConsumptionMarkets&Culture,vol.18,Issue.1,2015,pp.92-109.,借助数据技术对个人数据进行监控达到对个人行为控制的目的,从而实现对“自我”主体的自主性压制和主体性的消解。例如,量化自我所奉行的“自我优化”理念,表面上是主体自主性发挥的显现,实则数据权力按照外部给定的标准将主体转化为标准化的标签。个人也在更健康的身体、更好的生活的美好承诺下,按照最佳效果和既定规范进行自我调节与塑造。这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稳定自我的形成”

SteinhilberD,“TheSolipsismoftheQuantifiedSelf:WorkingBodiesinDavidFosterWallacesBodyofWork”,inReichardtU,SchoberR,(eds.),LaboringBodiesandtheQuantifiedSelf,2020,p.103.,也使得“个人及其行为被解构成纯粹的数据”,从而丧失原始经验中真正个人的、定性的和主观的内容,最终导致“自我构建的疏离”

BuongiornoF,“Aphenomenologicalunderstandingofdigitalprocessesofsubjectification:Theexampleoflifelogging”,PhilosophyStudy,vol.7,no.7,2017,pp.341-349.。如果人格化差异通过量化被消除,这意味着从长远来看,人的单向度形象随之树立起来。

更为关键的是,从根源上来讲,数据监控权力运作的本质仍是遵循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换言之,批判的出发点不是数据,而是产生和作用于数据的权力形式和资本逻辑。众所周知,数据的资本化是数字资本主义的显著特征。量化自我将一切转化为数据的目标与资本主义无偿占有用户数据并将其资本化,以达到资本积累的目的相呼应。SadowskiJ,“Whendataiscapital:Datafication,accumulation,andextraction”,BigData&Society,vol.6,no.1,2019,pp.1-12.如此一来,作为数据生产者的“自我”不可避免成为资本权力剥削的对象。在量化自我过程中,数字平台及其他企业未经“自我”主体知情同意,私自收集个人数据并用于获取商业利益和资本积累不仅对“自我”主体的隐私权造成侵犯,也在数据监控中压制了主体自由。因此,量化自我在资本逻辑运行机制下将活生生的生命当作资本敛财的工具,对个人的隐私、自由等核心价值和关键人权进行了剥夺。

再度反观福柯的早期权力理论,规训权力与生命权力并非互不相容,而是作用于主体的运行模式和手段有所不同。在数字信息时代,权力形式又获得了新的表达,即权力操控和呈现方式发生了从规训权力、生命权力向数据权力、资本权力的转型。在福柯看来,监控是权力运作的关键手段,目的是实现权力的隐蔽渗透,从而控制个人行为,使其成为驯顺化身体。在量化自我过程中,虽然数据技术的介入使得监视形式发生了变化,但监控的本质并没有超越福柯所说的“规训身体”,甚至致使主体遭受比规训权力更为严重的剥削,使主体失去“人之为人”的关键基础。

三、“量化自我”的评价及启示

“量化自我”因数据技术的嵌入而愈加复杂。因此,不仅要在理论上对其进行反思,更要在社会发展的时代进程中找寻有益启示。

(一)技术伦理路径与权力批判路径的割裂

“量化自我”研究的这样两条批判路径所代表的正是“量化自我”在演进中逐渐理论化的两个方向,而这种理论的分化从根本上揭示出技术与自我关系的破裂。技术伦理学界从分析数据技术运用过程中损害主体隐私、自由和尊严等伦理现实问题出发,揭示人与技术之间对立失衡的矛盾关系。而与之近乎同时开展的数字资本主义批判,则带有某种批判的意识形态色彩,从分析人与数据关系的破裂入手,来揭示资本权力剥削“自我”主体权利的实质。总体看来,量化自我是一个多维的复杂的社会现象,其中所牵涉的技术、数据、资本,本质上都是作用于主体的权力形式。因此,对这两条批判路径进行梳理的重要价值在于,通过剖析“量化自我”中复杂的权力蜘蛛网,一方面透视和洞察资本、技术、数据与主体之间“盘根错节”的多元关系,另一方面根据其中的关系揭示出资本、技术、数据等多重权力对量化自我主体的宰制性和压迫性力量。然而,概览西方学界对“量化自我”的批判性研究可以发现,尽管这两条批判路径在量化自我研究中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但二者却未进行有效的沟通和对话。技术批判和资本权力批判都是对量化自我的单向度阐释,这两条批判路径的任何一方无法概括量化自我发展的全部过程以及本质意蕴,这样的研究显然有局限。对此,在未来的“量化自我”研究中,亟需关注以下两个问题:一是打破话语隔阂,对技术批判路径和资本权力批判路径进行视域的深度融合,形成不同视域內的对话,才能全面且深刻地认识“量化自我”。二是在技术批判和资本权力批判的基础上与国外马克思主义中的其他脉络与路径展开对话,将价值批判融入量化自我的研究中,对数据及技术的价值进行批判性反思并形成正确性认识,不可盲目迷恋和崇拜数据与技术,警惕数据主义意识形态对主体的侵蚀和资本权力对主体的操纵。

概言之,无论是技术伦理的问题揭示还是资本权力批判,归根结底,所牵涉的是资本、技术、数据与主体之间的多元关系问题,是人与技术、人与数据关系的破裂问题。量化自我的主体在这多重权力的宰制与压迫下,不仅成为数据商品的原材料,“自我”主体权利也被悄然剥夺。然而,量化自我并非只是西方独有。随着经济全球化和数字化浪潮的广泛传播和深入发展,量化自我已经成为一种全球性的社会现象,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都面临着量化自我所带来的冲击和挑战。值得欣慰的是,在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具体实践中,“量化自我”表现出不同于资本主义语境的特征。社会主义制度保障了“量化”不会将“自我”主体看作剥削对象。但在量化自我过程中,面对数据、技术、资本等权力的多重作用和数据主义意识形态的隐形渗透,量化自我的主体也不免遭受隐蔽的压制。因此,对我国来说更为重要的是,汲取当代西方量化自我研究的有益成果,深化对本土“量化自我”的理论研究。在系统且深刻的理解资本、技术、数据与主体之间多元关系的基础上,重建人与技术、人与数据的自由关系。这不仅是数字时代继承和发展社会批判理论的题中之义,也是立足中国数据技术快速发展,契合中国数字经济的发展目标,构建数字中国、智慧社会的基础和保障。

(二)数据与自我双向奔赴的超越进路

面向技术伦理与资本权力两条批判路径,以“量化自我”为数字信息时代的观察窗口,审视当代社会人与技术、人与数据之间的关系,为我国探寻数据与自我双向奔赴的超越进路提供理论基础,为投身数字化转型、促进数据真正共享、构建数字生态共同体提供了双重启示。

第一,构建人与技术、人与数据的和谐关系需从“外在进路”入手,实现数据向“自我”的奔赴。西方在其独特的制度模式下催生出了量化自我这一社会现象,但其中所牵涉的“自我”主体权利遭受剥夺和人与技术、人与数据关系破裂的真正根源并不在于数据本身,也不在于技术,而是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资本为了无止境地追求增值和扩张,在数据技术构建的数据网络中,对数据资源进行攫取和滥用,将数据商品化并进一步向数据资本化演进,最终对人的发展造成影响。由此看来,量化自我也只是当代资本积累的全新路径。因此,为重建人与技术、人与数据的和谐关系和推动新时代中国数字经济建设,我国可以从社会制度、法律、伦理、技术等外在层面进行有益探索。一方面,我国在制度层面要继续坚持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斩断“资本黑手”和数据主义意识形态对我国的隐蔽渗透。同时,正确发挥数据要素对经济发展的放大、叠加、倍增作用,明确数字数据的公正性使用,合理运用数据为公共利益服务,为人民的生存和发展服务,扭转数据资本化的发展倾向。另一方面,国家在法律层面则需制定相关法律法规,以明确数据主体的数据所有权以及规范个人数据的获取和处理方式,防止第三方企业或平台进行采集和滥用。除此之外,构建凸显主体能动性为主旨和以人为本的数据伦理

李伦、黄关:《数据主义与人本主义数据伦理》,《伦理学研究》2019年第2期。以及积极培育以人为中心的数据驱动技术;通过多学科研究形成广泛的技术生态系统AjanaB,“Personalmetrics:Usersexperiencesandperceptionsofselftrackingpracticesanddata”,SocialScienceInformation,vol.59,no.4,2020,pp.654-678.、设计更好的信息管理系统;通过不同权限级别严格控制对数据的访问以形成数据保护等也是重塑人与技术、人与数据和谐关系,推动我国数字经济向好向善发展的关键路径。

第二,在重塑人与技术、人与数据和谐关系以及构建数字生态共同体的过程中,仅关注外部因素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内在进路”与“外在进路”协同进行,推动“自我”奔向数据。数据的资本化发展趋向、技术使用的功利性以及数据主义意识形态的隐蔽渗透使主体深陷复杂交织的泥泞,面临主体性消解和主体权利被压制的困境,最终坠入被资本权力剥削的旋涡。但本质上,正是主体自身的顽疾为资本剥削创造了战场。当人们不仅在资本打造的数据监控世界面前无动于衷,反而因虚假承诺主动放弃自身数据乃至主体权利,这种人的理性能力的丧失才是对人类生存危机最深的刻画。因此,重构数据主体的主体性,培养“自我”的主体意识是摆脱数据、技术以及资本权力压制的突破口。首先,数据主体注重内在理性发挥,在数据权力体制中争取自治。一方面要牢牢掌握自身的“知情同意权”

郑广怀、朱苗:《活在“硅笼”:数字监视社会的基本逻辑》,《数字社会研究·新视野》2022年第1期。,只允许第三方在合理合法的情况下访问自身数据,防止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生产的数据被资本以量化途径攫取和占用;另一方面重视个人主体地位,将自身从被动监视和获取数据的地位中扭转过来,防止“自我”主体成为数据资本的附庸。其次,数据主体要提高自我的反思性能力,对数据和技术的价值进行批判性反思,警惕数据主义意识形态对自我意识的侵害,摒弃“数据拜物教”或“技术至上”的价值观,积极培育以人为本的价值观。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自我”成为资本实现增值和剥削的对象,从而实现从“数据人”向“理性人”的復归。如此一来,才能构建数据与自我和谐的“命运共同体”,真正实现数据与自我的双向奔赴。

四、结语

在数字化时代的今天,人们仍没有逃脱福柯意义上“全景敞视”的监控和规训机制,只不过是在数据技术的支持下具备了新的表现形式。作为数字信息时代下最新产物的量化自我就是此种方式延续的体现。量化自我的运行机制是通过数据技术追踪并监控个人身体及其活动生成的数据,据此实现自我优化,进而达到规训和控制个人行为的目的。因此,以“量化自我”为切入点,从技术伦理和数字资本主义路径对其进行双向分析:一方面在伦理层面批判数据技术给主体权利带来的挑战,从而指出人与技术之间的矛盾关系;另一方面从人与数据的关系入手,对资本权力剥削主体权利的内在逻辑进行深刻批判。而现如今的关键问题在于如何应对数据、技术及资本等权力形式对“自我”主体权利的剥削和数据的监控,从而构建人与技术、人与数据的和谐关系。对我国而言,一方面对数据及技术进行批判性反思,警惕数据主义意识形态和资本权力的隐蔽渗透;另一方面培养“自我”的主体意识,注重内在理性能力的发挥,将自身从被动的数据源和监控对象转变为价值创造的主动主体和参与者。只有“外在强制约束”和“内在理性发挥”协同进行,才能为个人真正实现全面发展,我国真正实现数据共享、推动数字经济发展和建设数字生态共同体提供有益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