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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与汉代吴楚地域形象的生成

2023-05-30王志强

寻根 2023年1期
关键词:吴楚楚地项羽

王志强

汉代吴楚“剽悍”的地域认知

在现存的汉代史料中,无论是史家直接的概括总结,还是当时人物的言谈评论,吴楚之地留给我们的都是一副剽悍轻果的地域印象。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概括楚地风俗时说:“越、楚则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史记·太史公自序》又言:“黥布叛逆,子长国之,以填江淮之南,安剽楚庶民。作《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在司马迁的总结中,楚人的特点便是剽悍轻果。《史记·三王世家》亦曰:“夫广陵在吴越之地,其民精而轻。”吴越之地精悍轻果的风气传染力甚大,广陵因在其周边亦沾染了此习气。《汉书·地理志》对江南之地民风习性的认识亦是好勇劲悍,“沛楚之失,急疾颛己……汝南之别,皆急疾有气势。……吴、粤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直至东汉末年,吴楚之地的外在形象依旧是剽悍,陈寿于《三国志·孙破虏讨逆传》中对孙坚、孙策父子总评道:“孙坚勇挚刚毅,孤微发迹,导温戮卓,山陵杜塞,有忠壮之烈。策英气杰济,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志陵中夏。然皆轻佻果躁,陨身致败。”所谓“勇挚刚毅”“猛锐冠世”“轻佻果躁”,即是悍勇轻疾的具体化与形象化。在史家的有意叙述下,悍勇成了吴楚人物的标准配置。

在当时知识阶层的普遍认知中,楚地人民是极其剽疾轻悍的。楚汉相争时张良曾对刘邦说:“楚人剽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史记·留侯世家》)刘邦自己也有此认识,“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填之,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史记·吴王濞列传》)七国之乱时,周亚夫的门客对周亚夫说:“吴兵锐甚,难与争锋。楚兵轻,不能久。”(《史记·吴王濞列传》)周亚夫据此对汉景帝进言:“楚兵剽轻,难与争锋。”汉武帝诏封广陵王之策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杨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政。”(《史记·三王世家》)在当时人物的认知中,吴楚之人剽悍勇捷是不容置疑与无须思考的。故李陵认为自己所率领的楚地士兵勇锐冠天下,“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汉书·李陵传》)东汉末年的郑玄在注《周礼》时言:“土地之性各异,若齐性舒缓,楚性急悍。”[《周礼郑氏注(附札记)》,中华书局,1985年]傅嘏曰:“淮、楚兵勁,而俭等负力远斗,其锋未易当也。”华也说:“江南精兵,北土所难,欲以十卒当东一人。”(《三国志·华传》)张嶷《与诸葛瞻书》则曰:“吴楚剽急,乃昔所记。”胡三省注曰:“自汉以来,皆有是言。”黄权亦言:“吴人悍战。”可见楚人剽悍勇果是汉代知识阶层的普遍认同与广泛认知。

而且,楚地“劲悍”的地域认知已影响到了史家的历史叙述。在书写与楚地相关的人物或者事迹时,史家将“劲悍”的刻板形象强加于楚地人物之上,以符合其心中的楚地想象。《史记·吴王濞列传》载:“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吴王濞作乱的源头是吴太子被杀,吴太子被杀是因为其争强好胜的性格,在司马迁笔下,此性格的养成与太子师傅的楚人身份有关,“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然司马迁在叙述时有意忽略了吴王濞的影响,吴王濞自身就是一个赳赳武夫,他被封为吴王便是因为有胆气,“刘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气力,以骑将从破布军蕲西,会,布走。……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填之,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史记·吴王濞列传》)吴王濞是因为“壮王”而被封于吴地,高祖认为他的胆气雄心可以镇压吴地的轻悍之气,可见吴王濞自身便是一个剽悍精勇式的人物。司马迁叙述吴王叛乱的起因时刻意忽略吴王濞对太子的影响,令后世产生太子性格骄狂的主要原因是受楚人师傅“轻悍”影响的错觉。不得不说楚人“劲悍”的地域认知先验地存于太史公的心里,故才有此强烈主观意识的书写。

再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文颖在释“鄢郢缤纷,《激楚》结风”的“《激楚》”时曰:“激,冲激,急风也。结风,回风,回亦急风也。楚地风气既自漂疾,然歌乐者犹复依激结之急风以为节,其乐促迅哀切也。”文颖认为楚地是风气漂疾之域,他自然而然地将“激”释为“急”,“《激楚》结风”即为急促哀切之乐。但早于此的《楚辞·招魂》亦有“《激楚》”一词:“宫廷震惊,发《激楚》些。……《激楚》之结,独秀先些。”王逸将此“激楚”解为:“激,清声也。言吹竽击鼓,众乐并会,宫廷之内,莫不震动惊骇,复作《激楚》之清声,以发其音也。”(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招魂章句》,中华书局,1983年)王逸以为“《激楚》”的“激”是清声,用清凄舒缓的曲目来缓解宫廷的震惊。“激楚”可能有多样化的理解,然从文颖的解释与司马贞选择文颖而不选择王逸的做法中,不难看出他们对楚地印象的刻板与固定,并将此认识用来说明楚地音乐。如果文颖与司马贞尝试思考楚地音乐的代表作品,即以哀怨伤感为主旋律的“楚辞”时,便不会将“风气漂疾”与楚地音乐组合起来了。汉初的楚风楚音在帝室流传极广,其作品风格亦是以哀婉清凄为主: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风歌》)

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快中野兮苍天举直。于嗟不可悔兮宁早自财,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赵幽王歌》)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秋风辞》)

这三首楚声弥漫着伤感郁结之气,或担忧江山谁来守护,或忧虑自我命运,或哀愁人生短暂,此中并无太多“促迅哀切”,反倒是以清凄和缓为主。从这里可以知道文颖的阐释以先验的刻板印象为指导,想当然地将印象中的楚地“风气漂疾”加之于楚音之上,而未曾联系实际的楚音楚风。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中曾言:“故在文章,则楚汉之际,诗教已熄,民间多乐楚声……盖秦灭六国,四方怨恨,而楚尤发愤,誓虽三户必亡秦,于是江湖激昂之士,遂以楚声为尚。”鲁迅认为楚声“促迅哀切”并非与楚人“劲悍”有关,而是因亡国发出的发愤之音。此音因符合时代悲痛哀恸的旋律而得到六国遗民的承认与接受,在广为传唱中于是有了楚音“发愤激昂”的认识。总而言之,在汉代,楚人“劲悍”已成为一种刻板印象与固定看法,史家在分析与解释历史现象时多受到此种认识的影响。

然而当爬梳先秦史料时,却会发现楚人剽疾的地域形象,更多的是一种汉代方得以形成的地域认知。春秋战国时期的楚人并不以悍勇著称,《史记·张仪列传》载张仪游说魏王时说:“楚虽有富大之名而实空虚;其卒虽多,然而轻走易北,不能坚战。”在张仪看来,楚兵“轻走易北”,而并非悍勇无敌,张仪之言虽有纵横家夸大的风采,然必有一定的事实依据,否则魏王也不会相信张仪的游说了。《吴子·料敌》篇详细分析楚国的现状是“楚性弱,其地广,其政骚,其民疲,故整而不久”,曾游历诸国的大军事家吴起见多识广,其“楚性弱”的判断当是综合了整个战国环境来说的。楚地之民柔弱褊厄,故在秦王政六年(公元前241年)的蕞之战中,吕不韦选择军队战斗力最弱的楚军为联军突破口,大败五国联军。又《史记·周本纪》载苏代游说韩相国时曰:“楚围雍氏,期三月也,今五月不能拔,是楚病也。”楚病,《史记正义》即解为“楚兵弊弱”。吕思勉先生以详细的史料比对战国时期诸家兵力的勇力程度,最后得出“秦兵最强,三晋次之,齐、楚最弱”的结论。

由上可知,战国时期楚地不但不以剽疾悍勇著称,反倒是以弊弱闻名诸侯。因此,汉代楚人“劲悍”地域印记的生成,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探讨楚地形象从战国的怯弱到汉代的悍勇的转变时,不得不考虑典型人物在重塑地域形象中的作用。典型人物與典型事迹对于地域形象的生成、演化、改变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汉代吴楚之地“剽悍轻果”地域印记的生成与楚地的典型人物项羽有着莫大的联系。

项羽与吴楚“剽悍”认知的形成

在地域形象的塑造中,典型人物与典型事迹所起到的作用不容忽视。典型形象所特有的典型性格,很容易成为地域形象的核心。典型人物和典型事迹传播范围广泛,容易在反复传唱中深入人心,在不断讲诵中生根发芽,从而形成时代的共同心理认知。外界将该典型人物事迹涵化的文化特征看作该地域的总体特征,从而模塑成一种“地域文化想象”。与此同时,作为前辈的典型人物也容易获得本地人物的认可,吸引后辈子弟去模仿拟行,而大规模的效仿又会深化外界对该地域的“地域文化想象”。

吴楚英雄中以项羽最为典型,且最令汉代知识阶层印象深刻。项羽作为楚国贵族的直系后代,在覆灭暴秦的战斗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而他与汉王朝缔造者刘邦之间的楚汉之争,亦成为汉王朝难以忘却的历史记忆。汉高祖在看到英布反叛时布阵如项羽后,便产生了极大的反感与厌恶,“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史记·黥布列传》)。可见汉高祖虽然击败了项羽,但项羽的幽魂一直弥漫在其心中,亦笼罩在汉代士人的脑海里。在这种历史心态的影响下,项羽身上的英雄特征最易模塑成汉代的“吴楚认识”。

西楚霸王项羽以“羽之神勇,千古无二”的形象流传后世。他的外貌特征是“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史记·项羽本纪》),未成名时,项羽已是令人忌惮不已的力能扛鼎式的勇士,而起兵后,怀王手下的将领曾说:

项羽为人悍猾贼。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之,诸所过无不歼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项羽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史记·高祖本纪》)

项羽“为人悍猾贼”,这种“悍猾贼”即是汉代对楚地的一般认知。“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进取”成了怀王手下老将对楚人的标签化认识,也化身为楚地的文化符号与地域象征。楚地陈胜、项梁爱好进攻的行事轨迹,是世俗对楚人“进取”“悍”认知来源的依据。

项羽个人的“悍轻果”转化为吴楚的地域形象,其铸造的核心点便在于巨鹿之战,据载: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史记·项羽本纪》)

当各路诸侯会集于巨鹿之下,因畏惧秦兵而逡巡不敢前进时,项羽破釜沉舟,“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以少敌众,九战九胜,“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在作壁上观的诸侯面前表演了一场楚兵一以当百、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舞台剧。诸侯纷纷臣服于项羽的威权之下,“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此舞台剧在时间的积累与沉淀下成了诸侯内心最深处的记忆,这份记忆随着诸侯的分封而带至整个天下,成为整个天下对楚地的普遍性认识。

可以说,巨鹿之战是楚地“悍勇”形象最为浓烈的时刻,汉代的楚地认识亦借此而铸就。据《汉书·货殖传》载:“吴楚兵之起,长安中列侯封君行从军旅,赍子钱家,子钱家以为关东成败未决,莫肯予。”作为一般民众的子钱家,其行为方式更能体现出汉代普通百姓的思想认识。子钱家将吴楚之反看成是汉代存亡的关键时刻,“以为关东成败未决”,坚决不肯支持从长安出征的列侯封君。吴楚兵锋所指造成的百姓匍匐恐慌的现象,不得不说与当年从吴楚之地起兵的项羽有着莫大的关联。可事实上,吴楚之乱却是三月之间旋踵而定。明末黄淳耀有曰:

楚之击汉也,非身在行间则不胜。田荣反齐地,则必自击之,彭越反梁地,则又自击之,虽所向摧破,而兵力疲矣。故汉一举而覆之垓下。自古以弱胜强者,勾践、乐毅、汉高,皆善用合纵之法者也。(张大可、丁德科主编:《史记论著集成》第七卷,商务印书馆,2015年)

黄淳耀指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即只有有了项羽的楚军,才锐不可当、勇冠天下,否则只是战斗力一般的士兵,“楚之击汉也,非身在行间则不胜”。可知楚地“悍勇”的地域形象的塑造,是经项羽一人之手而铸成的。

然即使对于项羽的历史形象,亦存在可商榷之处,虽“悍猾贼”成为项羽的符号表征,但他身上亦有不下于刘邦的仁慈厚爱的长者风度,王陵便说:“项羽仁而爱人。”韩信言:“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陈平谓:“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作为敌对者的王陵、韩信、陈平称赞项羽的“慈爱”,可知项羽的仁爱品格也是为时人所认可的。历史人物留给后世的认识只有他身上最为突出、最为深刻、最具代表的视觉印记,虽然项羽同时具有仁爱和暴虐恣睢两种特征,但是唯有“悍勇”,是项羽身上最易辨认、最独一无二的特征,而最易辨认、最独一无二的特征也最容易类型化为地域群体特征。因此在塑造楚地地域形象时,历史选择的是冠绝天下的“悍猾贼”。

后世楚地人物只要表现出了“悍勇”的特质,便会令人自然而然地想起项羽。汉末孙策以勇武著称,当时及后世都是将他与项羽相提并论,许贡便说:“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庾信亦言:“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裁一旅;项羽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而在《三国演义》中,孙策被称作“江东小霸王”,所谓“小霸王”,即是继项羽西楚霸王的称号而来。

作者单位:南昌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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