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旨
2023-05-30刘龙飞
刘龙飞
(一)
明初会试放榜,已三次不中的京籍举子江祥再次落榜,失望之际,却被皇上派人叫到太和殿,当着百官的面說道:“吏部尚书楚天德观察你很久了,不顾你落榜,仍向朕再三举荐你,夸你清正又有胆识。故朕命你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浙江道。退朝后随朕入宫,另有吩咐!”
江祥喜出望外,随皇上下朝,进了养心殿一间密室,一起进来的还有楚天德、锦衣卫百户孙成。皇上向江祥嘱咐:“浙江宁波府知府许子升连续五年上奏,‘瘟疫横生,人口锐少,请求减免赋税,朕之前都允了。然今年初北疆开始用兵,方觉国库空虚军费不足,军兵怨声载道,朕颇后悔轻信许子升,所以命楚天德举荐贤才赴宁波府调查灾情真相,结果他举荐了你。朕另派锦衣卫百户孙成,与你随行护卫。”
江祥这下才明白,原来皇上和楚天德找自己,是为了让自己接上这烫手的山芋。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凭自己才干,绝对能办好浙江的差事,于是瞬间信心满满,赶紧谢过楚天德。
皇上命江祥先行告退后,取出一只锦匣打开,现出一卷圣旨,当着楚天德、孙成之面展开,圣旨上的字隐约可见:“……救灾不力……办案不力……一并就地处斩!”
随后,三人又密谋了一番。等孙成出了宫门,江祥赶紧过来,向孙成拱手行礼道:“孙大人,我不过七品官,您是六品官,此次宁波府之行,应以您为首啊。”
孙成赶紧还礼,道:“江大人,历来规矩都是文官当钦差,武官护卫,自然唯您马首是瞻。”
江祥大喜,拍了拍孙成肩膀道:“既然如此,我就愧受了。不过没人时,你我兄弟相称就是。我年纪大你几岁,就称呼一声江兄吧。”
孙成点头同意了,拱手施礼道:“江兄!”
(二)
半月后,江祥、孙成一行人进入宁波府,只见良田连绵不绝,农民勤劳耕种,完全看不出受灾的迹象。江祥心中存疑,于是下轿向一老叟问道:“老丈,这几年收成如何啊?”
老叟赶紧跪倒,回道:“这位大人是京城来的吧?托皇上洪福,这几年收成颇好。”
江祥听罢心中大怒,转身对孙成低语道:“看来许子升确实谎报灾情了。”
孙成摇头道:“江兄太急了,待我再问问。”于是走到老叟面前,问道:“老丈,宁波府近年就没有灾祸发生吗?”
老叟打了个激灵,赶紧对两人施礼,道:“有啊,有啊,只因为那地方极远极闭塞,所以我就忘了。”
江祥赶紧问道:“何处啊?”
老叟回道:“本府海上有一岱山岛,千百年来一直荒废。十一年前,上任知府楚清大人初来,上奏开发岱山岛,并于本府贫瘠之地迁百姓上岛,皇上也相应减少本府赋税。有好事者渡海去看过,果然有了人气。”
老叟说到此,看两人听得入神,就继续娓娓道来:“五年前,他离任前上奏,岱山岛已有十万人口,经过六年开荒耕种,来年即可缴纳赋税。皇上大喜,恢复本府赋税到开发岱山岛前的水平,调他回京高就。现任知府许子升大人接任后,岱山岛却发生瘟疫,许大人禁止两地往来,算来到如今已五年了。据许大人说,岱山岛上民众都病死,重又荒废了。有好事者去远观,果然坟茔连绵,再无人烟,可怜啊,可怜!”
江祥听罢,又向孙成说道:“孙老弟,看来许子升所奏不假啊。”
孙成未置可否,只是回道:“江兄,你刚为官,不懂官场奥秘。凡事不可看表面,还是细细调查才是。”
江祥点点头,一行人继续向府城前进。
(三)
离府城还有十里,只见路边站了一队人马,领头官员跑过来跪倒行礼:“宁波知府许子升,叩见巡按御史江大人。”
江祥赶紧下轿,双手相搀道:“许大人,您是五品官,我不过七品,不可如此。”
许子升连连摇头,继续拱手不肯起来,语气谦卑地回道:“江大人代天子巡查,下官就该大礼参拜。您请安坐,待下官行礼完毕。”
江祥无奈,只得坐回轿中,让徐子升磕完头,这才搀扶起对方。江祥又介绍了孙成,许子升和孙成又客气一番,陪两人进了府城,让进馆驿,孙成自觉告退,房间里只剩下江祥和许子升两人。江祥直接问道:“许大人,皇上命我巡查宁波府,而您五年连续上奏,瘟疫死人众多,可有凭证?”
许子升神情顿时整肃,到门口招呼了一番,五名衙役各自捧一本账目,放在江祥面前桌上,许子升指着其中厚的四本账目,说道:“江大人,这是宁波府下辖各县人口账目,每县一本,由上任宁波知府楚清大人到任时建立。”他又指着薄的账目,道:“发生瘟灾的岱山岛被楚大人单列一本。”
江祥翻开一县人口账目,随便翻看了几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名,偶有用红笔批注“寿终正寝”,或“天花夭折”,等等,日期散布十一年内。他又翻开岱山岛的账目,却见页页人名后皆朱批“染瘟暴毙”,日期皆五年内。江祥暗自叹了口气,对许子升道:“既然如此,请容我仔细观看。”
许子升起身告辞。江祥打开岱山岛人口账目仔细审查,从白天直看到深夜,只见每人姓名、身份、年龄、岛上住址、死亡日期、死亡原因记载都很详尽,纸张也是旧的,江祥越看越觉得是真的,不禁长叹一声:“难道许子升所奏属实?”
突然,房门被推开,孙成走了进来,问道:“江兄,还没睡啊?”
江祥颇为苦恼地指着面前这本,苦笑道:“许子升送来的人口账目看不出问题,为兄不知该如何了。”
孙成笑说道:“江兄,本朝官方记录,近年各地府、县遭受瘟疫,人口病死率最多四成,岱山岛的竟全部病死,骇人听闻啊!如果是真的,许子升就有救灾不力之嫌。要想确定真伪,必去岱山岛实地考察,却不知岱山岛上瘟疫是否尚存?”
江祥正色道:“为朝廷办事,岂能顾及生死?只是要瞒过许子升。”
孙成道:“江兄放心,我会小心办理。”
(四)
孙成买来避瘟草药熬煮,让众人喝下。转天一早,江祥、孙成让手下背上岱山岛人口账目偷偷出城,直奔海边登上渡船。
直到晌午,他们才上了岱山岛,只见岛中心是一大片残垣破壁,岸边满是新坟,皆立有“官建义冢”的木龛。江祥走到一座木龛前观看,上书“下葬陈炳一家六口。主人陈炳,妻陈李氏,妾陈张氏,长子陈聪,次子陈明,幼子陈骇”。江祥取过账目查找,上面记载陈炳家有一妻一妾三子,五人姓名与木龛上的一般无二。
江祥命挖开坟墓,却什么都没看到。江祥又命手下挖开多座官建义冢,木龛和账目中登载皆是一家四五人合葬,里面却空空如也。江祥不禁大怒:“许子升连年增报死者,骗取赋税减免,我要去找他问罪!”
江祥怒气冲冲冲入知府衙门,孙成却没有跟进。江祥直接进了书房,却见许子升正在看书,见江祥进来就笑道:“下官听闻江大人去岱山岛挖官冢了,可看见了什么?”
江祥怒道:“没有死者之尸!”
许子升很是平静,不紧不慢地说道:“您确信岱山岛没有十万人的尸首,却能说出他们去了哪里吗?”
江祥怒道:“正要问你……”
许子升冷笑道:“那下官如实相告吧,他们的踪迹根本不能查出,因为他们就未曾降生于世!”
江祥愕然道:“莫不是楚清……”
许子升竖起大拇指,满脸敬重的神色,道:“五年前下官初来宁波府,楚清告知,岱山岛迁来不过数千人,人口账目乃他杜撰,只为借此骗取国库拨银,孝敬他叔父。这数千人也是暂借,如今他已被皇上提拔要进京为官,必须送归原府。我不敢违背,但又不愿担负这十万不存在之人的赋税,于是就求他出个主意。楚清让我每年上报岱山岛疫情未消,既可减免赋税又能逐年消减虚增人口……”
江祥气得拍案而起,道:“糊涂,你堂堂知府何必惧怕楚清?”
许子升无奈地说道:“江大人可知楚清其叔是何人?就是吏部尚书楚天德啊!”
江祥只觉得一阵眩晕,跌坐在椅子上。
许子升看他如此,不禁心中喜悦,看来他也是忌惮楚天德,那我就再加一把火,讓他断了奏报的念头。于是诚心诚意说道:“经过五年,岱山岛虚增人口已清零,下官可以安心做官了,还请大人成全……”
江祥不禁呆坐,久久说不出话来。
(五)
江祥回到馆驿,仍没回过神来,独自坐在房中喃喃自语道:“许子升可恨,又颇可怜,虽然有罪,但不至死;楚清该挨一刀,但他叔父楚天德举荐于我,大恩当报啊,索性就替他俩遮掩,上奏许子升所奏属实吧。哪怕事后东窗事发,我又没收他贿赂,最多算失职而已。”
孙成走进来,看他这副模样,问他在知府衙门和许子升谈了什么?
江祥犹豫许久,还是没把许子升说的话告知孙成,孙成倒很平静,笑道:“等您离开密室后,皇上当着楚天德的面,又赐我一锦匣,江兄有没有兴趣同观?”
孙成不等江祥点头,从怀中取出锦匣打开,露出一卷圣旨。孙成取出向江祥展开,江祥看了一眼就冷汗直流,只见上面寥寥数句:“许子升救灾不力,致人口减少、赋税亏欠。江祥收其贿赂,帮其遮掩,办案不力,一并就地处斩!”
锦匣底部,还露出了银票、地契。江祥又悔又气又怕,指着银票、房契冷笑道:“这就是我收的贿赂吧?看来皇上之意孙老弟早就知晓,那就奉旨行事吧!”
孙成点点头,笑道:“皇上说是楚天德之意。楚天德指控许子升救灾不力,该杀,又指控您向他行贿求官也该杀,并呈上这些银票、地契为证,还说为平人言,可把银票、地契充作许子升贿赂您的证据。命我只要等到您与许子升初次相遇,就开匣宣旨,以安抚北疆军兵。”
江祥叫道:“既然如此,就给我个痛快!”
孙成连连摇头,安慰道:“皇上觉得楚天德指证许子升没有实证,又想起楚清做过宁波知府。再调查你的出身,发现根本没钱行贿,就认定楚家叔侄有鬼,就在密室演了一场戏给您和楚天德看。又密召我进宫,命我不可草草了事,必查出真相。”
江祥不禁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说道:“吓死我了。”
孙成继续说道:“起初一路听闻,也令我怀疑许子升救灾不力,直到挖开官冢、偷听了您和许子升在府衙的对话,才确信楚家叔侄为掩盖罪过,意欲杀许子升灭口。怕您多事,所以想一并害死。不料您犹豫不决,恐怕是想到了楚天德的好处,所以赶紧拿出锦匣,让您明白真相。您看,这圣旨上印迹原是正的,后来皇上又加盖了反的,表明皇上无心杀您……”
江祥仔细观看果然如此,不禁心中暗道:“锦匣原是我的催命符,幸亏皇上谨慎,孙成睿智,才令它变成我的救命符,却成了楚天德的催命符。看来为官者,不能有丝毫私弊之心,不然必遭杀身之祸啊!”
江祥想到此,起身对孙成深施一礼,又对京城方向跪下,道:“皇上,我虽名为钦差,但您才是掌控大局之人,更是我的救命恩人。此次侥幸脱生,我定会铭记,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一个清官。我这就写奏折,参奏许子升与楚家叔侄!”
孙成望着去写奏折的江祥,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锦匣把玩,耳边响起皇上的话:“杀官易,当官难。贪奢易,清廉难。朕组建锦衣卫,处心积虑反腐,不是为了你们有机会多杀官,是为了朕的天下有更多清官啊!”
(插图/杨宏富)